天亮了,街上依然响着零星的鞭炮声。除夕的夜,是让这一路不停歇的鞭炮声护送过来的。
翠芹把两条云烟和两瓶古井贡酒装进提包里,眼里流下一串泪水来。这年月,差不多都是电话拜年,短信拜年。拿着东西登门拜年,要么是十分要好的朋友,要么是晚辈看望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和七大姑八大姨等这些长辈们。
翠芹却要去给一个自己恨着的人送礼和拜年。黄所长——想起这个色鬼,翠芹的头皮就麻酥酥的,身上就起鸡皮疙瘩。前年下岗的那天,翠芹来到黄所长的办公室,想求他让自己留在所里上班。丈夫已经下岗在家吃低保,女儿刚刚考上大学,一家三口人的日子,总得有个挣全工资的吧?黄所长见她走进门来,像猎人见到等待已久的猎物似的,色迷迷地将她浑身打量着。别看翠芹快四十岁了,但样貌仍像她的名字一样水灵和标致。年轻时她是所里的一朵花,即便现在,她在街上走到哪里,都会拴住许多异性欣赏的目光。黄所长多少年来一直在打她的主意,有一次所里举办舞会,黄所长第一个邀请的就是她。这个色鬼,舞还没跳上几步,手摸着她后背上的胸罩带儿滑来滑去,两眼瞅着她的胸像粘上了似的。一曲终了,翠芹逃跑似地离开了……见下了岗的翠芹来求他,黄所长认为这遭机会来了,还没等翠芹开口,做出个关心的样子说,翠芹,我看你的脸色不好,到我午休的床上躺一会吧。女人,一旦答应到他的床上躺一会,就是答应和他做那种事儿了。同事们讲,所里的办公室主任、团委书记和财务处长,就是从他的这张床上翻身走上了仕途。看着一步步走近自己的黄所长,翠芹有一种想吐的感觉。她咬咬牙,转身走了出来。宁肯下岗,翠芹守住了自己的人格和贞操,守住了对丈夫的爱和忠诚……
本来,翠芹发过誓,这辈子只要有个地方洗筷子洗碗,她就不会去求这个色鬼回所里上班——这两年,她就是在自己家楼下的一家餐馆里洗碗洗筷子,一个月挣一千块钱养家糊口,与所里的人和事隔绝了。可是,过年前这家餐馆因生意不好关门了。前几年,每年都有同事约她给黄所长去拜年,同事们说,现在这个社会,不管多大的单位,都是一把手说的算,都是唱的一把手的独角戏,什么事都是一把手的一句话而已,还真有几个下岗的同事给黄所长拜年和送礼后,回到所里上班了。翠芹却说,哼,给他去拜年,等着吧,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
今天,日头照样还是从东边出,她却要提着礼给这个色鬼去拜年。买这两条烟、两瓶酒的时候,钱不够,她把手机卖了才凑够了钱。把手机便宜卖了,她不敢告诉远在云南上大学的女儿,说是让小偷偷去了,有手机她可以和女儿短信联系,打电话花钱就多了,多好几倍。昨天晚上是大年夜,说好了母女两人打五分钟的电话,可是半年没见面了,两个人有聊不完的话,不知不觉多聊了两分钟,最后,女儿说,妈妈,不说了,上个月的手机费是同学替我缴的,没有钱停了手机的话,我一句话也不能和您说了,也不能给您发短信,妈妈,等我寒假打工的钱开下来咱们再聊吧。说完,电话就断了。放下电话,她看着丈夫的遗像呜呜地哭起来。吃低保的丈夫在一家私营企业看大门,她下了岗,他就每天下了班像一些住在城里的乡下人一样,到垃圾箱里捡纸壳、易拉罐和酒瓶子。那天,丈夫骑着脚踏车,带着一摞纸壳和一袋子易拉罐往家里赶,走到一条黑咕隆咚的路口时,一头跌进没盖的古井里。将家里的积蓄花光了也没把丈夫抢救过来。临死的时候丈夫握着她的手说,老婆,我们结婚快二十年了,你没跟着我过上一天钱够花的日子,我对不起你,老婆,我走了,钻天拱地你也要想办法让女儿读完大学……
今天是正月初一,翠芹想,应该给丈夫拜个年。昨天晚上女儿说过,让她今天早晨替她给爸爸拜个年。翠芹端着要送给黄所长的烟和酒走到丈夫的遗像前,泪水一时糊满了两眼。她默默地在心里说,老公,我和女儿给你拜年了,我们一家人,夫妻阴阳两隔,女儿没有钱买一张车票回家过年,甚至打电话都要一分一秒地算计着时间,家中仅有的钱买成了这烟和酒——老公,你别怪我没志气,人穷志短啊,为了女儿我才去求那个色鬼,才要给他去送礼和拜年,回所里上班挣的钱多、还长远和安稳,这样,女儿上学的学费才有保障,女儿说,她还要考研究生呢。老公,回所上班后,我再去找一份兼职的活,我一定想办法多赚钱,让女儿读完大学,让女儿读完研究生。过年女儿没回来,暑假我一定想办法让她回家,我们一起到殡仪馆看你,老公……
翠芹站在丈夫的遗像前,泪水像小雨一样下个不停。这时候,电话叮铃铃地响起来。可是,电话响了一声挂断了,紧接着又响起来,这次没有响一声挂断,而是一直响着。翠芹放下烟和酒,激动地走到电话旁。这电话是女儿打来的,响一声挂断,接着再打进来,这是女儿给她的暗号。这是昨天晚上女儿为了节省电话费,想出的一个好招儿。为什么响一声就挂断呢?这是为了不影响她接旁人的电话,旁人打电话不会响一声就挂断。女儿说,妈妈,这样我们就可以天天打电话了,女儿又说,妈妈,听到我打给你的电话的响声,那是我对你的想念和祝福,也是我向你报平安。天天打电话,天天不花钱,昨天晚上,女儿想出这个好招时,母女两人开心地笑起来,这才感到过年的那种喜庆味儿。女儿说,妈妈,明天早晨我就给你打这种不花钱的电话拜年,妈妈,记住,你千万别接电话啊。
电话还在响着。翠芹真想拿起电话对女儿说,孩子,你昨天晚上吃的午餐肉和方便面,今天你一定到餐馆里去买碗饺子吃,咱北方人吃饺子才叫过年,吃了饺子一年才会顺顺利利。但是,她又怕接起电话惹女儿不高兴,她放在电话上的手犹豫着、抖动着,心也抖动着——人逢佳节倍思亲,再过日子,再节省,一年一遭,女儿拜年的电话应该接啊。她咬咬牙,拿起电话想和女儿说几句话,可女儿这时把电话挂断了。
翠芹后悔地瞅着电话呆了一霎,然后抹着泪去了卫生间。她拧开水笼头,把眼中的泪水洗了去,提着烟和酒出了门。
现在是七点钟。往日堆满人、摆满车的大街在初一的早上空空荡荡的。昨天晚上,家家户户聚集在一起吃年夜饭,看春节晚会,睡得晚,起得也晚,很少有人这么早起来出门拜年。翠芹赶得就是这个早——早,所里的人看不到她。所里的人如果看到她,会笑话以前那个满有志气和尊严的翠芹,怎么也给黄所长拜年了?
翠芹走到黄所长的楼下时,像做贼似的心慌肉跳。她向四周看了看,还好,没看到一个熟人。她整理一下衣服,理了理头发,硬着头皮踏着楼梯,一步步走向黄所长的家。离门口越近,她惶恐的心跳得越急。
站在黄所长门口——站在一个自己厌恶的人的门口前,还低三下四给他送礼和拜年,翠芹的感觉就像站在地狱的门上似的,她的心里堵满了一种苦涩的味道。她竖起耳朵,听听屋里有没有所里来拜年的人,有的话,她就跑到楼下躲一躲,等熟人走了再上来。还好,屋里没有动静。
翠芹抚了抚砰砰跳着的胸口,咬咬牙,鼓起勇气敲起了门。
门很快就开了。穿着整齐的黄所长看样子早就准备好,等着人们给他来拜年。
“黄所长,过年好。”翠芹勉强挤出个笑脸,心中的滋味却像叫醋浸着似的酸。
“你好,你好,翠芹,来,进屋坐吧。”黄所长先露出个惊讶的神情,毕竟,翠芹是第一次给他来拜年。不过,他的脸上随即堆满了喜出望外的笑色,挥挥手把翠芹领到沙发前。
“嫂子她们呢?”翠芹见厅里只有黄所长一个人,不安地朝两间卧室的门口看去。
“你嫂子和我女儿出国过年去了,新马泰,还有香港。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来,坐,坐,坐,翠芹。”黄所长指着宽大的双人沙发,自己先坐下来。
翠芹放下烟酒,坐下来,心惶惶地跳着——怎么这么巧呢,这个色鬼一个人在家里,她此刻的感觉就像以前常做的一个恶梦中的情景出现在眼前——一只野兽向自己扑来,她想逃,可就是抬不动脚,只能在恐惧中等待着死亡或希望。
“翠芹,来拜年买东西干啥,待会儿拿回去。来,喝茶吧。”黄所长给翠芹倒了一杯茶水,向她的身边靠过来,两个人的肩紧靠在一起。
翠芹害怕地缩着身子说:“黄所长,你让我回所上班吧。”
“你不是在一家餐馆上班吗?”
“是,可是……”
“这工作挺好的,回所里上班一个月也就是一千几百块钱,在餐馆里也不会少过这个数,餐馆还管吃。”
“可是,那家餐馆年后不干了。”
翠芹摇着头,眼里滚着泪珠儿。
“噢,既然是这样,那我帮你想想办法。”黄所长把手放到翠芹的肩膀上。
“别这样,黄所长,我是来求你帮帮我们母女俩……”翠芹站起来,吓得急急得喘着气,但仍用乞求的眼光望着黄所长。
黄所长耸耸肩,摊着手说:“翠芹,你来求我帮忙,又生怕我能把你吃了似的,你信不过我,来找我干什么?”
“不,不,不,黄所长,我没有怕你,也不是不相信你,我来是真心求你,再不回所上班,我女儿就读不完大学了。过年她没有钱买车票回来,昨晚上,她在电话里说,一个人在外地过年好孤单……电话里,我们娘两个都哭了……”翠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说得语无伦次。见黄所长不说话,翠芹着急地往黄所长的身前挪了一步说,“黄所长,你叫我回所里上班吧,你帮帮我们母女俩,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才来求你。”
“翠芹,我答应你了,我帮你想想办法,但你坐下好不好,让我想想该怎么办。”黄所长把手又放到坐下来的翠芹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
翠芹这遭没有躲避黄所长的手,她静静地坐着,让这个她恨着的人的手一直放在她的肩膀上。翠芹现在想到的是日子、是女儿的学业及女儿的前程,现在,她顾不得去想自己的尊严和肩膀了。
黄所长找来纸和笔放到茶几上,几乎把脸贴到翠芹的脸上说:“来,翠芹,把你家的情况写一写,等所里上班后,我替你想想办法,能帮上忙的话,我一定帮你。”
翠芹认真、用心地写着。她想,回所里上班后,女儿的学费就有了保障,暑假和寒假的时候,女儿就有钱买车票回家了。再过年的时候,母女两人就可以一起包饺子、炒菜、吃团圆饭。昨天晚上,女儿在电话里说,妈妈,记得给我寄学费呀,妈妈,我一定争取考上研究生,我会给你和爸爸争气的。妈妈,今年暑假就是骑自行车我也要回家看你,到殡仪馆里给爸爸磕个头……女儿那些令人心碎的话,让翠芹失了魂儿、失去了知觉……
黄所长先是把手伸进翠芹的衣领——当翠芹写完回所上班的申请,放下纸和笔,他把无奈,无助,或者说无路可走的翠芹,像择一棵芹菜一样,急急忙忙地揪去叶子、掐掉根儿,然后急火旺油地烹炒和煎炸……
走出黄所长的家,已经是八点半钟。翠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楼来的,她觉得脑袋里像塞满了一团乱麻、或者像堵满了一堆浆糊。她又像是从一个恶梦中惊醒来,梦中的事亦虚亦实,亦清亦浑,亦真亦假,但有一点翠芹是清醒的——黄所长答应想办法让她回所里上班……欲哭无泪的翠芹在心里祈祷:天老爷,但愿刚才的事情永远不要让女儿和天下的人知道,知道了,俺就没脸见人了。
但是,走出黄所长的家门不久,翠芹最不想见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刚走下黄所长的楼,所里的一个同事走到翠芹的身旁来。
“翠芹,过年好!”
“你……过年好……”
翠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真想此刻地上裂开一条口子,让自己躲进去。
“翠芹,你怎么在这里?”
“……我……”
“你给黄英星拜年了是不是?”黄英星就是黄所长。
翠芹不是会撒谎的人,只好点头。
同事一跺脚,摇头说:
“嗨呀,翠芹,你给这个混账王八蛋拜什么年?现在有些当官的,有权的时候,一手遮天,威风八面,人模狗样,一旦下了台,在老百姓的眼里连泡臭狗屎都不如,你给他拜年干什么,你看,今年哪有给他拜年的,年前他被免职了,你不知道吗?”
“天哪!天——”
翠芹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团漆黑。她手捂着热泪滚滚的两眼,踉踉跄跄地往家跑,就像一片被风吹起的落叶在大街上向前翻滚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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