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年后回想大学生活,徐志伟心头首先会唤醒两种伤感然而温暖的记忆:生日晚会上,林碧涵佩戴着鲜红的新肩章载歌载舞;体育馆里,扑面而来的带有浓重霉味的尘土气息。
那还是刚刚入学的时候。他们这帮通过高考的独木桥杀入军校的地方学员,正在进行为期两个月的新兵训练。基本步伐和队列训练安排在一个体育馆内进行,因为九月的重庆还是很热,室外太阳毒辣。这个体育馆看来闲置已久,尽管彻底清扫过,空气中依然散发着带有浓重霉味的尘土气息,不痛不痒然而又不屈不挠地刺激着你的鼻腔与肺部,仿佛在不停地强调自身的存在,以便将多年投闲置散怀才不遇的损失一朝挽回。那时他们只发了两身军装,帽徽、领花、肩章等都没有配发。身着这样光秃秃的军装、头顶缺少点睛之笔的帽子,即便不是乌合之众,最多也就是个民兵水平。这种回忆实在算不得愉快,更不值得夸耀。好在另外一个画面虽然更令人感伤,却也美好温婉,最后逐渐将暖色调洇染延伸开来,涂满徐志伟记忆的整个背景。
训练强度很大,这些姑娘小伙子们的肚子十一点左右就开始强烈抗议,大家都盼着早点收操。全系好几个队的学员共用一个食堂,高峰期队伍排得老长。大家都想尽快平息胃部的不满,而捷足先登者只能是高年级学员。这也是多年延续下来的心照不宣的规矩。谁都是从新兵开始的,只有先当媳妇,才有可能享受到婆婆的威严。
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这是徐志伟小学五年级时在《岳飞传》中看到的说法。刚开始他还不大懂其中的涵义,只是囫囵吞枣然而又非常牢固地将原话刻在脑海之中。随着时间的推移阅历的增加,他越发觉得这是至理名言。他在鸡公山下生活了十多年,饥饿是人生的底色。重庆号称天府之国,每年产肉量很大。也许由于交通不甚发达运不出去的缘故,价格相对便宜,再加上川菜的口味不错,因此什么菜他都觉得好吃。比如那天中午的土豆烧肉,便被他风卷残云般迅速倒进了肚子。饭菜逐渐填满胃部的空白,也同步充实了他的精神;原本饿痨一般的他,慢慢从容下来。吃到最后水落石出,盘子里剩下一层厚厚的黄色油汤,看起来非常诱人。怪不得中餐讲究色香味俱佳,原来这色调也能勾起人们的食欲。就这样奢侈地倒掉,在他的生活逻辑中不啻于暴殄天物。故而尽管已经基本吃饱,他的第一感觉还是要喝掉它。汤里的油太厚没进去盐,喝起来根本没有想像中的可口,第一勺还没下去他就改了主意,但就在这时旁边响起一句滋味比汤还要恶心的问话:你是从农村来的吧?抬头一看,是同学张飞云。他们一个专业,也就是说今后将是同班同学。张飞云的爸爸是飞行员出身,他自己出生在云南,这就是他名字的由来。眼下他爸爸已经戴上大校肩章。
张飞云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徐志伟,好像他刚才的行为即便不是罪大恶极,至少也是颜面扫地。这种奇怪是平静的,然而那平静无论如何刻意努力也掩盖不了其背后深刻蕴涵着的对农村孩子发自内心的鄙薄,就是这种鄙薄深深地刺伤了徐志伟的自尊。它像一支锋利无比的长矛,呼啸着穿透张飞云努力掩饰的平静与徐志伟竭力维持的自尊,深深地命中心脏。徐志伟怒从心起,却又丝毫没有发作的理由。对方什么出格的话也没说,闹起来完全是自己的不是,正好授人以柄,越发显出自己的敏感与狭隘。如果你裤子的屁股部位有破洞你又不想当众出丑,那唯一的办法就是老老实实地坐着,绝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试图冲上主席台。徐志伟艰难地将愤怒和着第一勺油汤咽进肚子,侧脸盯着张飞云的眼睛,平静地回答道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二
整个学院也就是本科队有几个女生,其余那些面向部队的大中专班几乎是清一色的和尚,因此本科学员除了有种文凭在握的虚拟优越感,还总有些近水楼台般的侥幸与得意。他们结构设计专业一共二十四人,三女二十一男。建筑设计专业则是二十比四,稍高一些。男女比例高达七比一严重失调,狼多羊少啊。徐志伟在信里这样跟考到地方大学的高中同学调侃。其实不止是他,男生们几乎都有这样的心理活动,这就像春天到了花儿必然要开放,秋天来了果树一定会结实那样自然而简单,任何外在的力量都无法限制扼杀。
这三个女生的姓名籍贯徐志伟记得格外清楚。林碧涵,家在成都,父亲是大校师长,母亲是大学教授;李桦,籍贯湖南湘阴,父母亲是中学教师;周忆梅,来自河北保定,父母都是地方机关干部。说来也怪,表格上其余同学的背景资料总容易混淆,但这三个女生的情况徐志伟记得清清楚楚。尤其是林碧涵。还没看到本人,这名字首先就令他浮想联翩,因为他喜欢文学,唐诗宋词至今未曾离手。碧涵,多么曼妙的名字啊,他心里这样感叹。他从小学四五年级就开始读古典小说,读着读着就做开了才子佳人梦。高中时功课太紧张,几个女生因为他的聪明与成绩而或明或暗地抛来的绣球,他都没敢接。玩命地学了十几年,眼下进士已经高中,总算是船到码头车到站,大家难免有点松劲,思维于是格外活跃。徐志伟的感觉,是终于发现了冥冥之中一直在寻觅与等待的会为他夜半添香的盈盈红袖。
真正认识她们是第一次集中点名。当时徐志伟心里一直绷着弦,等待大幕拉开,名与人的对应关系浮出水面。大家集中在会议室里,整好队坐在各自的小凳上。连同建筑专业的四个,总共有七个女生,她们坐在第一排,徐志伟在最后一排。这让他有充分的观察空间而不必担心自己的异常举动被后面的注意力发觉。“后顾之忧”,这个词真是神来之笔。徐志伟的精神虽然高度集中,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叹母语的精致准确与完美。排队时他已经仔细观察过七个女生的容貌,并且用侦察兵一般敏锐的目力与记忆迅速掌握了她们侧面与背影的形体特征。队列里有个女孩格外引人注目,简直就是按照他心目中的模子刻出来的(其实他心里并没有什么固定的模式,只是这个女孩漂亮得让他简直挑不出半点毛病,由此产生了这样的心理错觉。像他这样从艰苦的环境中侥幸突围的穷学生,哪有时间做此完整美梦),充满了古典的美感。整队的那一刻他的身体虽然机械地随着队长的口令而动,实际上却早已心骛八极、神游万仞,脑海里掉开了书袋子,不断闪现古人描写美女的句子。比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比如翩若惊鸿、宛若游龙,比如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等等等等。他觉得所有这些比喻用在这里都行,但哪一个都不够贴切。因为那些美都是其主人意识到而且正刻意张扬着的,缺乏青春自然的质感。如同在街头昂首阔步目中无人自我感觉极度良好的摩登女郎,神态具有超凡的制冷效果,而这个女孩完全不同。她的美沉静而不事张扬,如同身世高贵流传久远的王族后裔,气质已经在主人浑然不觉的情况下渗透在血脉与骨髓之中,根本无法模仿。
在后排支着耳朵等待的徐志伟内心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个女孩就是林碧涵。得到证实之后他并未增添一丝喜悦,心头反而漾起淡淡的忧伤。高干的家庭背景,美丽的青春容颜,这一切都在无形中拉大彼此的距离。尽管他并没有与之谈恋爱的奢望,但就这样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这一切他都没戏,依然令他心生遗憾与失落。如同正沉醉于精彩电影中彻底忘怀一切时,电影院里忽然灯光大亮,他又不得不重新置身于无奈的现实环境中来。赏心悦目的大面积草坪,西洋风格的白色城堡,神态悠闲的黑白花奶牛,枝繁叶茂的苹果树,绿得发蓝的远山背景,这一切都在瞬间消失,苦苦挣扎的学子徐志伟还要继续面对家乡尘土飞扬的山村小道,因为缺水干旱而死气沉沉的山包。尽管看电影的机会很少,但这种经历因为反差过于强烈,还是在他心里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眼前的局面,又是一次鲜血淋漓的生动再现。
三
徐志伟的老家河南信阳出过一位著名化学家李圣炎,当时还在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工作,曾经参与过“挑战者”号的发射计划。他功成名就之后,以父亲李益三的名义,在信阳设立“益三奖学金”,奖励每年全县高考成绩前十名的尖子生。高一时学校有位考上北大物理系的学兄得过一等奖,他上台领奖以及发言时的光辉形象一直定格在徐志伟的脑海深处,从此北大就成为他心中难以割舍的情结。但最终填写志愿时他还是选择了军校,尽管他的成绩比北大当年在河南的投档线高三十一分。原因只有一个字,钱。军校提供免费教育。好在他从初中就开始接触边塞诗歌,“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首望故乡”;“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渡阴山”等等诸如此类的句子,军旅生活已被无端的浪漫与壮美色调涂满,这个结果多少还有点心理安慰,并不那么差。
既然怎么干都是干,那干吗不好好干并且干好呢?徐志伟训练很卖力,成绩自然也不错,尤其是战术和射击,都是优秀。其中射击成绩是冲锋枪卧姿有依托、五发子弹四十八环,在全院参训新生中和另外三人并列第一。当时同学们对射击都感觉很新鲜很好奇,都想逮空多放两枪,但教员是个吝啬鬼,每人只五发子弹,成绩四十五环以上的最后又奖励了五发。再度意气风发地出列领弹,然后在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趴到掩体跟前瞄准击发,徐志伟心里一边美一边又有些如芒在背。他仿佛看到有一双会说话的漂亮眼睛正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刚才休息时在草地上坐得太久,屁股上不会有湿印吧?他下意识地想摸摸看,但手刚伸到半道就匆匆收兵回营。
这五发子弹徐志伟只打了四十四环,有些遗憾。好在不计成绩。
学院比较重视体育,有定期举办足球赛的传统。由于老学员的毕业,院、系与学员队足球队的位置都出现了空缺,于是训练结束前夕队里组织新生与老生的对抗赛,如同NBA的选秀。经过训练间隙的几次小型比赛,新生组建了一支十五人的队伍,当然首发阵容只有十二人,结构专业的有徐志伟、张飞云、高贵、王涛等七个。其余三个则是从跛子里面挑出来的将军,以备临时应急。
徐志伟的入选并非偶然,他的水平实际上相当高。初中就开始胡踢,高中功课虽然紧张了但他更加入迷,结果水平突飞猛进。高三重新分班,开始班主任对徐志伟的情况不甚熟悉,见他课间休息时都不忘踢两脚,以为是个混子,就没大管他。后来发现他连续两次摸底考试都是前三名,便开始采取限制措施。他说我得对你负责。以前见你贪玩,只觉得你可能成绩不行自觉高考无望,反正时间不长也就由着你吧。既然你成绩不错,那我就要念念紧箍咒,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我要遗憾一辈子!当下不由分说将他从后面调到前排。班主任虽然管得严了,但课余时间他还是坚持踢球,直到高考前夕。他觉得如果说这对学习有影响,那一定是正面的。因为身体素质更好,学习效率更高。
张飞云也很迷足球。中学时他一直是班上那批贪玩学生的教父,这不仅仅因为经济基础,还有上层建筑的原因。他不光成绩说得过去(其实假如考虑到时间投入与成绩产出的比例,这个结果就不仅仅是说得过去),球也踢得潇洒,你不得不服。正因为如此,他对球队中超过半数的农村队友暗怀蔑视。他跟高贵一个寝室,关系处得还不错。比赛前徐志伟换好衣服从隔壁过来准备喊他们一起走,在门口忽听张飞云这样对高贵说:他们这些农村人知道足球有几块皮吗?肯定是不会踢瞎踢。到时候不给他们传球,咱们自己踢!徐志伟闻听心里一怔,顿觉进退两难。思索片刻,转身悄悄走掉。
四
然而赛场上的形势出乎张飞云的意料。比赛造就的传奇英雄竟然是徐志伟这个乡巴佬。
老生毕竟在一起时间长些配合得更加默契,很快就掌握主动攻进一球,场外的新生喊破嗓子也无济于事。这时徐志伟在中场拿到传球,左冲右突带到前场,将球传出去自己再乘机跑位,玩了一个局部的二过一,然后抬脚抽射,扳平比分。当下新生士气大振,徐志伟自己也像吃了兴奋剂那样进入状态,在场上左右驰骋,频频给对方的球门施加压力。他的意识好、比较会站位,再加上控球能力也强,同学们都愿意将球传给他,结果他自然而然地脱颖而出成为场上的灵魂。说起来他的球技也并没有多么神奇,许多方面甚至还很不正规。他是在农村中学的泥土场地上练出来的野路子,最大的特点是相持能力强,过人、破门等都有许多非常实战的小技巧。假如碰到防守严密的正规球队,这些小伎俩难有用武之地,但眼下对手只是一支整体性不强的业余队伍,正好给他提供了表演空间。就像有些业余围棋选手,别看他经常不按定式走,下出来的好像都是无理棋,但很实战,因为对手未必有足够的计算力下出正确的应对,弄不好就要上套。
张飞云自然极度失落。从小到大,他一直是领衔主演中场核心,从来不曾沦为无关痛痒的陪衬,尤其是徐志伟这号乡巴佬的陪衬,因此格外不对劲。假如秘密只有自己知道,涵养还足以使他暂且保持表面的礼貌,但问题是他已经将心事透露给高贵,已经闪了舌头,因此越寻思越不是滋味,失落也就逐渐转化成嫉妒与恼怒,逼迫他必须迅速挽回面子。
下半场新生逐渐掌握主动,徐志伟开始不久又攻进一球。老生见状大举压上,这时张飞云在后场抢到球开始往前盘带。徐志伟迅速向前场运动并且到达有利位置准备接应,但张飞云拖泥带水就是不传,结果刚过中场球就在对方两名球员的堵截下丢失;此时新生的力量都已经压到中场附近,几乎没有后防,老生一记大脚将球开到前场,随即轻松破门。
场内外新生顿时一片嘘声。徐志伟则因为洞悉真相而格外生气。本来他还以为张飞云的水平很高,这样傲点也就傲点吧,哪个球星没点脾气呢。但上场一遛,发现他虽然不是匹跑不起来的慢骡子,但也远非自夸中的能够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宝马良驹,心里连说justsoso(不过如此)!眼下见他如此自不量力,不由得既好笑又鄙夷。此后新生在对方门前又捕捉到战机,张飞云如果及时将球传给队友,直捣黄龙的结局基本是板上钉钉,但他非要在根本没什么希望的位置上强行起脚,结果白白将球作为厚礼拱手奉送给对方的守门员。这会儿双方共同的领队、学员队教导员在场下看出苗头,抬手招呼裁判将张飞云替换下场。
这样以来徐志伟如鱼得水,在他的带领下新生很快又夺回主动。张飞云无精打采地站在场外,听见林碧涵和几个女生一直在夸徐志伟。说真奇怪,球怎么老往他脚下跑呢?旁边有个新生插话道那不是偶然的,因为他意识好会站位,能够预见球的落点,得球的概率当然高些。再说他踢得好大家都信任他,也愿意传球给他。林碧涵以前跟足球的距离从来没像眼前这样近过,一切都是新鲜的,听了这些名堂自然更加惊奇,连说徐志伟踢得真棒徐志伟踢得真棒。
张飞云闻听心里更不是滋味。这些年来他一直被鲜花和掌声簇拥,心里已经形成根深蒂固的优越感,很有一点惟我独尊舍我其谁的意思。一见林碧涵这么出众,早已暗将她归入名下,这些天来一直试图接近,可惜林碧涵始终反应平淡。球赛开始之前,他便摩拳擦掌,准备粉墨登场、技惊四座,谁曾想不仅没抢到头彩,反而碰了一鼻子灰。
五
训练很快结束,队里开始编班。每个专业组成一个区队,下辖两个建制班。区队长分别由高两届的两个老生出任,徐志伟则被任命为本区队新生中的最高首长副区队长。这个结果事先大家都没想到,尤其是张飞云,再度感到无比失落。徐志伟自己也没想到。他当班干部的历史虽然可以追溯到初中,但他深知那时的班干部和现在不同。现在叫骨干,每月是享受专门的骨干津贴的。他一个农家子弟既无身世又无背景,怎么可能?
一分权利一分义务,拿不拿钱果然有着本质的不同。中学时班长几乎没有管理责任,所有的纪律问题都由班主任直接裁决,而这里不行。条令条例、院系队的所有规章制度都需要骨干具体监督贯彻落实,正所谓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军校虽然号称大学,但毕竟首先是军营,奉行军令。这些从地方考来的大学生尽管都口口声声宣称完成了从老百姓到军人的转变(当然不这么说也不行),但真正到了地方大学的同学们一个个南来北往逍遥自在而自己只能三点一线时,心理肯定都会有些不平衡,刚进校门的新生尤其难免。上下课要排队,即使晚自习归来也不例外;晚上要轮流站岗值班,早上要出操;被子要方方正正,如同豆腐块,内务要整洁有序、不容半点杂物;星期天节假日也要按照百分之二十的比例请假外出,多数人平时都只能猫在院内。最烦人的还是无休止的请假,即便到别的学员队看望老乡或者到图书馆学习。说起来批这样的假不难,只要打个招呼,但即便紧箍咒一直不念,头上有没有那道圈的感觉肯定也是完全两样。一个人无意识地也许能够盘腿坐上半天,但假如有规定你必须这样坐一小时,那么你可能连半小时也未必能够坚持。什么是自由的价值?这就是自由的价值。
说到底大家并非野战军战士,而是大学生。尽管同样都领津贴,但依旧有着本质的区别。他们知识面广道道多,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比如节假日不让随便外出,有人就说是不让我们爱国。祖国的大好河山看都不让我们看,如何培养对祖国的感情、产生保家卫国的豪情壮志,大家又如何开阔眼界?上级首长视察要突击整理卫生,有人说是形式主义。首长来视察工作,又不是来检查卫生。假如卫生都要总部首长从北京过来检查,我军还能有什么战斗力?再说首长时间有限,系里都未必会去,更何况我们一个破学员队呢。虽然都是怪话,但因为大家都不敢当着队干说,徐志伟自然而然也就成了他们发牢骚时的废气回收站。假如他忍无可忍非要说他们两句,弄不好当时就会引起不愉快。说起来多数人不会随意违犯纪律,也不会直接同他对立,但毕竟大家心里都希望获得更多的自由,因此假如有人愿意挺身而出,他们也自然乐得坐山观虎斗。
徐志伟就这样逐渐被孤立。这可是他始料未及的结果。他多次闪过辞职的念头。但这些想法不能和队长教导员说,除非他愿意在客观上充当一次告密者。区队长听说后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说辞职?志伟呀你真能整。你以为部队是什么地方,大家想干就干不想干就算?工作是组织安排的,安排你了你就要好好干。部队有撤职免职,哪有什么辞职?没关系,有什么问题你对我说,谁不服气我收拾他!
军校里最不好管的是干部学员,大不了回老部队,左右还是当我的干部;其次是从部队考来的战士学员,他们基本上也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你抓不住他什么要害,而且当兵的时间长了好的更好油的也更油,知道怎么捣蛋。另外他们多少都有些关系与根基,你也不好随便动他。最好管的就是徐志伟他们这样从地方考来的本科生,因为学校掌握着决定命运的分配大权。刀把捏在人家手里,谁敢造次?正因为如此,没人直接跟区队长对抗,反正他平时还有自己的课要上,和他们共处的时间并不多。这样一来,区队长抓不住他们什么把柄,多数问题也就只能不了了之。
换句话说,矛盾依然堆积在徐志伟跟前。
六
尽管有不准谈恋爱的禁令,张飞云还是向林碧涵展开了猛烈进攻,结果是战事旷日持久,堡垒久攻不下。张飞云小伙子一米八的大个,一表人才,家里有钱也会打扮,自己不笨又会玩,父亲还是高干,无论从哪方面说的确都是恋爱市场一般意义上的绩优股,但奈何林碧涵就是不欣赏。她的家世丝毫不比张飞云差,张飞云有的一切她都不缺,她并不需要为获得什么而委屈自己。不仅如此,她在军队大院长大,一直处在干部子弟的包围之中,对他们的种种恶习了如指掌,已有先入为主的不良印像。而入学以来,张飞云果然时时刻刻一言一行都流露着她意料之中的优越感与傲慢劲,这当然不可能让她感冒。
相反,林碧涵对徐志伟倒是印象不错。刚入学时听说他是班里的高考状元,心里就比较留意,后来零零碎碎听到看到他的一些情况,对他的毅力更是敬佩莫名。从农村中学考出来,难度自然要大得多。而且他还踢得一脚好球,可见并非书呆子,脑瓜子聪明。
学院依然实行填鸭式教育。教员要讲满一堂课,虽有必修课与选修课的区别,也有学分的设置,但实际上都是摆设,建院三十多年来还从没听说哪个同学因修满规定的学分而提前毕业的,估计这在干部选拔程序中也是空白。在这种情况下,六十分万岁的思想比较浓厚,许多人的心思都不在学习上,但徐志伟和林碧涵除外。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努力学习是徐志伟的习惯,而且骨干去补考,他也丢不起这个脸。将来干什么现在想还太遥远,但在他自己的人生经历与意识中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人可以指望,他就像战术训练教材中描述的越南特工一般既没有上级下级照应,也没有友邻部队支援,一切都只能靠自己。知识与能力是他唯一的装备。他曾经看到过这样的说法,说每个人的一生都要靠卖东西来支撑,工人卖技术,农民卖力气,专家卖知识,官僚卖权力,衙内卖父母,妓女卖身体。他觉得这个说法非常形象,而文雅一点则不妨换成人生需要一个支点。卖点也好,支点也好,有人靠父辈的积蓄,有人透支未来,而他的唯一指望只能是自己的脑袋。为了使这个卖点具有更加长久的生命力,或者说为使这个支点能够承受更大的压力,必须乘目前这个有利时机多往里面装点东西。否则三下五除二便掏光卖尽,余下的日子还怎么打发?
而林碧涵则是有意识地打基础,她有考研继续深造的远景目标规划。如今科技在部队战斗力组成中占据的分量越来越重,她觉得知识从军比传统的力气从军勇气从军意义更大,也更能实现人生价值。美国不是有这样的评价吗,一个钱学森的价值,至少相当于二十个师。否则就她这样的家庭背景,何必辛辛苦苦地去挤高考的独木桥。
教员自然喜欢这样的学生,于是无论课堂上的提问还是非正式场合的表扬,徐志伟和林碧涵都是必然的主角。而几门公共课程的考试过后,成绩前两名的也总是他们俩。要么林碧涵第一,要么徐志伟夺魁,鲜有例外。二人因此而不由得暗自惺惺相惜。
七
课堂上的座位以及同桌可以自由组合。林碧涵好学,选择了第一排。徐志伟是骨干,上下课都要整队向教员敬礼报告,也选择了第一排,就在林碧涵旁边的一个课桌,二人隔着过道相望。徐志伟这样做理由充分,尽管林碧涵光彩照人已经荣膺队花称号因此这个问题比较敏感,大家也都说不出什么话来。当然了,这其中有多少不可告人的成分,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张飞云的目标一直锁定在林碧涵身上,于是也选择了她旁边的位置,在她身后的第二排。
天时不如地利。这种地缘政治状况决定了徐志伟和林碧涵的接触比较多。大学新生很少有人能够专心学习,研究风气更谈不上,有些人的作业甚至都不想独立完成,这样一来他们俩有问题时都会不约而同地想到对方。刚开始只是探讨学业,后来话题逐渐延伸。林碧涵从来没在农村生活过,徐志伟偶尔说起自己昔日在鸡公山下的学习生活,总让她耳目一新,甚至无端带上许多浪漫色彩。起初徐志伟不愿意说这些,敏感的自尊总是让他小心翼翼地回避着自己不甚光彩的出身,他几乎是第一个学会普通话的农村同学。毕竟越穷越光荣的年代已成历史。后来看到林碧涵的确没有高高在上的俯视角度和轻视意思,这才彻底放开并且找回自信,经常跟她说起自己小学和中学时期所遭受的苦难。求学生活越艰苦,他在林碧涵心目中的形像也就越高大。徐志伟当然也能感觉到这一点,于是语气中也不由自主地慢慢增加些许算不上虚构、顶多有些夸大倾向的渲染成分。
这些情况张飞云看在眼里,气在心里。他非常不理解徐志伟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抢他的镜头。在他的人生辞典中,家世是第一个词条。地位是努力与成功的象征。既然他的父辈通过努力已经取得较高的地位,那么他就应该在多数方面的竞争中占据先手,否则如何体现一滴汗水一分收获的公平?如果徐志伟也是高干子弟,马马虎虎倒也说得过去,偏偏他是个农民的儿子。在爱情的竞争中输给这样一个毫无分量的对手,岂有此理。他决心要将林碧涵夺过来。即便不为爱情,也得照顾面子。
张飞云想方设法接近林碧涵,缠着她咨询作业或者问题。林碧涵虽然知无不言,但语言都很简洁。张飞云坐在后排,他使劲往前倾斜身子,脖子拉长得如同一只急不可耐的鹤;而林碧涵呢?完全转过身子客观上也的确有些难度,通常只是微微侧身。不冷不热的语调,电报用语般的答案,再看不到人家的表情,张飞云真是一点感觉都找不到,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迄今为止张飞云和徐志伟尚未发生正面冲突。二人的交往很少,但在不得不接触时双方的态度也都能摆上台面,谁也没有过激言行,就像珍珠港事件爆发前夕的日美外交。毕竟大家都在竭力扮演着男子汉的角色。然而情敌之间(徐志伟自己的人生美学绝对不能承认这个说法,只是作者找不出更加合适的措辞)有着异常敏锐的心灵感应,徐志伟无时不刻不能感受到张飞云从侧后射来的嫉妒目光。对此他感觉非常好笑。他虽然对林碧涵的印象很好,但并没有与她谈对像的奢望。家世的差距是条巨大的鸿沟,他没有勇气跨越。尽管林碧涵彬彬有礼,但她的大校爸爸和教授妈妈呢?即便他们也能接纳他这个腿肚子上的泥印还没干透的穷孩子,他也无法忍受别人必然要发出的异样目光。从小到大,他一直靠自己的努力,最终跳出农门,向来堂堂正正,必须保持晚节,岂能妄攀高枝。退一步说即便他真的爱上林碧涵,在他的审美辞典中也没有和别人竞争女孩子这个词条。这些年来,他孤军奋战,克服重重险关,最终敲开命运的大门,这种无人可以依靠的经历,使得他身上逐渐傲骨嶙峋,也不可避免地存在些许傲气。女孩子如果喜欢自己,那就应该能够摆脱世上其余任何一个男人的诱惑而主动来到自己身边;假如还需要自己游说竞争,那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即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分量还不够。换句话说,就是她还不值得自己用一生去珍惜呵护。不仅如此,自己毕竟是骨干,再怎么说也不能成为反面典型吧。
徐志伟于是有意无意地退避三舍。正课时间没办法得呆在教室,自习时就尽可能地泡图书馆。面对对手不战自退的大好形势,张飞云自然要乘胜追击收复失地,对林碧涵的骚扰也就越发肆无忌惮。有首歌唱道女孩的心理你永远别猜,这话简直就是绝对真理,因为你永远也猜不透,眼前就是这样。说起来张飞云各方面的硬件都比徐志伟强,有些差别甚至还是本质性的,但他的攻势越猛,林碧涵越当成负担;而徐志伟越躲,他在林碧涵心目中也就越发神秘越发具有吸引力。三弄两弄,张飞云弄巧成拙。最终出现这样的局面:这天晚自习徐志伟前脚刚走,林碧涵就跟着收拾收拾东西,飘然而去。
八
时间太早,自习室里人还很少,林碧涵没有足够的理由和勇气越过所有的空位,直接坐到徐志伟旁边。她在门前探探头,略一沉吟便计上心来,走过去将书包往徐志伟跟前一推,说哟你在这里呀。我想上楼看会杂志,你替我占个座位吧。图书馆不大,自习室的位置僧多粥少,常常要人帮着占位。徐志伟心知肚明,自然无不从命。
林碧涵在二楼的期刊室翻了半小时左右的杂志,估计人上得差不多了这才下来。回来一看果然如此,偌大的自习室几乎座无虚席,她于是以再自然不过的步伐,落落大方地在徐志伟的对面坐下。
可是有一天,徐志伟抬头欲和林碧涵商讨问题,目光忽觉被击中,因为那后面有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张飞云对他若有若无地笑了一笑,这一笑让徐志伟很不痛快。那感觉仿佛是在知名品牌的免淘大米做熟的米饭中不期而遇地吃到了沙子。因为事先毫无预感,牙齿嗑得很厉害,分外可恼。
徐志伟的声调顿时走形。林碧涵回头一看,不禁又羞又恼。羞的是这种刻意的公开私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发现,恼的是张飞云你好不识趣,竟然叨扰至此。
从那以后,这种暧昧彻底结束。徐志伟率先撤出他被迫卷入的一场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同错误的对手发生的遭遇战;林碧涵不好意思再追上去,只有对张飞云频频发出更加强烈也更加明白的身体语言信号,敦促他快点走开;张飞云屡屡碰壁,继续纠缠在同学们跟前将颜面丢尽,只好草草收兵。正好周忆梅一直在旁边频频放电,他就此借坡下驴,好歹聊胜于无。
九
林碧涵的生日将至。毕竟从未出过远门,她这两天想家的念头越来越强烈,经常和李桦、周忆梅说起过去在家的生日,那时父母亲再忙也要抽空给她庆贺,留恋与伤感溢于言表。李桦和周忆梅想去想来没有好办法,于是就找徐志伟商量,看看能不能给她开个派对。徐志伟听了一皱眉头,问什么时间,周忆梅说下个周六。徐志伟的眉头立即舒展开来,回身便去和队里交涉。
林碧涵被周忆梅、李桦拖到教室门口时依然不明就里。保密工作做得滴水不漏。一推门,里面就响起生日快乐歌;再布置摆设和同学们引弓待发的情势,林碧涵立即醒过神来,惊喜得双眼湿润。她本以为只能独自过个冷冷清清的异乡生日,这彻底绝望之后又不期而遇的幸福,真令她喜出望外。
刚开始自然要折腾寿星,李桦和周忆梅鼓动大家让林碧涵唱歌,说她的水平高过喜马拉雅,不听那是浪费。林碧涵略作推辞,先唱了一首苏联歌曲《小路》。这歌本来就非常抒情,她的歌喉又深具明星气质,结果唱完以后场上鸦雀无声,寂静片刻大家才反应过来开始鼓掌。第二支歌是当时正流行的《玻璃心》,唱完更是四座皆惊。唱到中间同学们由小声哼哼发展到出声伴唱,最终成为全班的合唱。都是多情却被无情恼的青春岁月,大家唱着同一首伤感的歌曲,心里想着各自不同的伤心往事,很多人包括有些男生都泪光盈盈。来自山南海北的三十多个同学似乎都从歌声中找到了心灵相通的钥匙。
吃完蛋糕,接着跳舞。尽管从女生区队引进了好几个外援,但男女比例还是过于失调。大家众口一词,要林碧涵先选舞伴跳第一支曲子。这么多男生选择谁呢?这可是个不大不小的悬念。只见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大方方地走到徐志伟跟前,夸张地做了个弯腰邀请的姿势说首长请吧!徐志伟本来也并不是特别外向的人,再加上数量占有绝对优势的男生对自己的态度一直不咸不淡,他害怕提议得不到充分响应而冷场,因此一直微笑着作壁上观。尽管该鼓掌时鼓掌,该喝彩时喝彩,该起哄时起哄,但稍微细心点的人都会发现他实际上是个局外人。
林碧涵选择徐志伟作为第一支曲子的舞伴同样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那种落落寡合的傲然气度格外让她动心。她虽然外向而且大方,但并不喜欢咋咋呼呼的男孩,欣赏的是热闹场面中那唯一一个沉默在角落里的人,就是那句古老的诗: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会让她心灵颤栗。女人心底那种特有的柔情与母性的阀门,随即打开。她当然明白直接选择徐志伟过于抢眼,因此在首长这两个字的语气上不惜夸张。首先邀请长官,这是部队标准的礼仪规范。
徐志伟还在走神,看着林碧涵和女生走神。目力适应教室的光线以后,蜡烛的照度逐渐清晰。这种随风摇曳、影影绰绰的光照,外加徐志伟出神的目光,叠加出了柔光镜般的效果。女生的面容更加姣好,眼波更加灵动;崭新的红肩章色调无比柔和,与她们的脸庞可谓绝配。这画面何其动人!徐志伟如同高明的摄影家不经意间从某个永恒角落获得绝妙灵感那样暗自感叹道,甚至已经为这幅摄影作品想好题目,那就是“青春”。他正得意地品味着自己的高明,构思忽然被林碧涵的邀请打断。
徐志伟颇有些紧张。因为他不太会跳舞,只会节奏感最强的三步的基本步法。林碧涵说现在我的官儿最大,你得听我的。没关系,我教你吧。大不了就是脚受点委屈,这我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作为活动的主要发起人,徐志伟绝对没有让它冷场的道理,而且心里清楚跳不好稍微出点丑也不错,这样能够调动情绪活跃气氛,于是便硬着头皮起身来走进由课桌围起的舞池。
徐志伟匆匆调整好情绪,这才发现正放着标准的三步舞曲,他最喜欢的《蓝色的多瑙河》,不觉自信大增。反正只要踩准鼓点就行,不玩这样那样的花步。几个圈转下来,他很快就找到了感觉。这段时间他们俩少有充分的交流,多少有些生分,眼下正好补偿。他低头将脸转向林碧涵刚想说点什么,林碧涵已经开口道,能和球星跳第一支曲子,我很荣幸啊。徐志伟脱口而出地回应道,能和歌星跳第一支曲子,不也是我的荣幸吗?四目对视会意一笑。
古人有以对联征婚的传说,但那毕竟只是个传说。眼前的林碧涵和徐志伟则通过这个近乎对仗的对话,大幅度拉近了距离。不仅完全恢复这些日子因疏于交流而有些冷落的外交关系失地,甚至还大大超越以前的水平。毕竟都是情窦初开的年轻人,爱情或者那种类似爱情的好感有时上穷碧落下黄泉地苦苦寻觅也两手空空,有时则不期而遇,莫名其妙地就撞到你眼前,叫你想躲都躲不开。
十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化为一页页被撕去的日历,转眼之间已是大二。
大二学生是最无聊的。一年级时,心里既有天之骄子般有些盲目然而良好的自我感觉支撑,同时对大学本身以及大学生活多少还有些神秘与新奇;而等到大二,这些感觉基本已经被单调的三点一线式生活消磨殆空,同学们很快就会产生方向迷失的虚无以及对大学生活彻底看透的失落,百无聊赖势所必然。
教室里有闭路电视,用于电化教学。除了有教学安排,白天频道关闭,晚上学校电视台制作的新闻节目播完之后接着放热门的连续剧,一些活跃点的学员晚自习时就趁机混水摸鱼。俄式建筑的墙很厚、隔音效果很好,再把音量开低点外面如果不特意竖起耳朵,基本听不见。
这种做法当然违规。但晚自习时教员不会来,队干也只是偶尔巡视,主要目标是针对不假外出,同学们于是就和队干打游击,寻找安全概率中的多数部分。一开始徐志伟并不知情,因为他经常上图书馆。既然总舵主不在,只要有人打开电视另外四个班长副班长就都难以理直气壮地关上,毕竟他们的理论有效射程只能在自己的建制班。而除了他们,别人更无干涉的理由。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这事很快就被队长丁勇林发现。他火冒三丈,提溜住徐志伟好一顿批。事后徐志伟调查谁干的好事,大家都不吭气。站在教室前面的徐志伟望着下面那一颗颗沉默而低垂的脑袋,忽然想起黑白电影中经常出现的经典镜头:日本鬼子和翻译官张牙舞爪气急败坏地逼问八路军在哪里伤员在哪里粮食在哪里,愤怒的人群一言不发。这个联想既让他感觉荒唐滑稽,同时也让他莫名地悲哀。什么时候,自己和同学们之间形成了这样的对立与距离呢?
日本鬼子可以不当,骨干责任却不能不尽。徐志伟不得已只好自己亲自出马捉老鼠。他知道眼下这段时间肯定不会有人顶风而上,于是等队长接连两次突然袭击都一无所获后才开始行动。自习开始时他先上图书馆,等电视连续剧演到三分之一左右再掐点回来,这天终于逮住现行。
徐志伟砰的一声关掉电视,厉声问道谁开的?下面无人应声。他冷笑一声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既然你有败坏班级荣誉的胆量,就应该有主动承担责任的勇气。只敢偷偷摸摸地开,不敢出头承认。算什么好汉?
这事多数情况下都是张飞云和他身边的小圈子干的,今天正好还是他的手笔。说起来大家恐怕都有看看电视的念头,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打开电视的勇气,而张飞云则不。年轻人不怕别人说别的,就怕说他没有勇气缺乏胆量是缩头乌龟。张飞云腾的一声站起来盯着徐志伟的眼睛说我开的,你想怎么样?徐志伟虽然想找出肇事者,但对这样针尖对麦芒的场面还是缺乏心理准备。他以官军自居,师出有名吊民伐罪堂堂正正,但没料到对方并不认为自己就是草寇,得鼠窃狗望风披靡落荒而逃。顿了一顿,他从牙缝里挤出一行字说我不想怎么样。有本事你向队长教导员说去,看看他们想把你怎么样!张飞云说我就知道你要把他们搬出来。行,反正大家都知道你喜欢打小报告,接着再告呗,兴许还有好事。你不是一直想入党吗?
徐志伟气得浑身发抖。因为张飞云点了他的死穴。当骨干的有些情况肯定要向队干反映,职责所在么。但用告密这样的字眼,令人难以接受。平心而论,他基本上没向队干私下里反映过谁谁的问题,偶尔的几次也都是就事论事。现在张飞云已经把他逼上绝路,向队长说吧等于接受告密的指控,不说吧以后还怎么管理?他紧紧地攥起拳头,真恨不得上去就给他一拳。但渐渐地,拳头还是松开了。
十一
生日晚会过后,徐志伟对林碧涵的感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她跟前常常会出现某些前所未有的情绪。比如有时的不自信,偶尔的心慌,以及在期望看到她的场合没有找到她的踪迹时的怅然若失等等。夜里躺在床上他不止一次地扪心自问是不是已经背弃当初不谈恋爱的计划爱上了林碧涵,但总是不能确定。
星期天,徐志伟请假上街,想去逛逛书店。图书馆里的名著虽然不少,但新书不多。说来也巧,刚转到沙坪坝的第三家书店,就碰到了林碧涵,手中抱着好几本书。徐志伟心里一动,还没想好打不打招呼如何打招呼,林碧涵已经发现了他,笑语盈盈地打趣道,哟我说今天的太阳怎么这样亮,原来有一颗球星闪亮登场!徐志伟说行了行了别拿我开涮。有什么收获?林碧涵说喏都在这里你自己看吧,咱们各取所需。
转了几圈就到了午饭时间。林碧涵说我肚子饿了。怎么样,球星有没有请客的打算?徐志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那就要看歌星肯不肯赏脸啦。不过我是个穷光蛋,只能请你吃抄手。林碧涵说没关系,客随主便!
他们决定去吃龙抄手。这是个很响亮的品牌。抄手是重庆的说法,北方叫馄饨。看情形,这里的顾客以夫妻或者恋人为主,亲昵的举动随处可见,这就给他们的关系蒙上了一层彼此可以心照不宣的浪漫与想像色彩,俩人脸上不禁都有点低烧。
徐志伟来自农村,从汇款单的数量上就可以看出家境水平。信与汇款都由队里的值班员到大门口的传达室取,然后放在队门口的值班桌上。平信自己从桌上找,挂号快件与汇款的通知写在小黑板上,主人看到后找值班员要,因此谁来了汇款全队都知道。在林碧涵的印象中,还从来没见过徐志伟的汇款,因此他今天没有摆谱,这种自然与朴实在她跟前又得了一分。因为贫穷与饥饿的缘故,从初中就开始住校的徐志伟吃饭速度本来就很快,高中期间又看到一部叶挺将军的传记,里面有将军十分钟内准时吃完饭的叙述,言外之意是军人吃饭应该利索点;再加上学校食堂比较挤,那种摩肩接踵的场面也在无形中加剧紧张气氛,因此上军校后他进食的速度也上了新台阶。农村孩子吃饭可能都有吧唧嘴的习惯,速度一快声音自然更加响亮。若是普通同学,林碧涵未必会冒冒失失地指出来,但眼前是徐志伟,林碧涵希望他的形象更加完美,而且心目中也根本没把他当外人,于是笑中含嗔,盯着他的眼睛温柔地轻声说道,喂你小声点慢点,没人和你抢!徐志伟起初还没反应过来,明白后脸上慢慢飞红。刚开始他们边吃边聊,大家隔着桌子对脸相望,温馨的场景慢慢在眼中凝聚出温柔的光辉,徐志伟也就逐渐淡忘彼此之间家世的巨大鸿沟;而这个插曲之后,他虽然很快就恢复自然神态,但眼中的那种温柔调子却一点一点地消褪。林碧涵善意的提醒,效果是令他清醒。
十二
饭后乘车归队,在学校门口的车站上正好碰见去小摊购物归来的张飞云。他意味深长地冲他们一笑,一言不发,掉头便走。
这个笑的形式和内容都让他们不舒服,心情逆转之后的徐志伟尤其如此,平添了一重没吃着羊肉反沾身膻气的懊丧。如同深夜听到猫头鹰叫,他本能地预感到了某种不祥。
入学以来徐志伟一直抢镜头,张飞云很不服气。电视事件过后,区队长将他结结实实地拾掇了一顿,两人的矛盾因此而公开固定。他处心积虑地想把徐志伟拉下马,苦于找不到突破口。现在机会来了。
张飞云组织签名,要求撤换徐志伟。他身边本来就有几个跟屁虫,大家对作为副区队长的徐志伟印象又都很一般,一看有好几个人的签名自然愿意跟风。
张飞云罗列了徐志伟两大罪证,一是不善于管理,二是谈恋爱。但这个动议被队长丁勇林严词否决。
两年下来,丁勇林对徐志伟的确有点不满意,原因在于这人实在得有点木头,太不会来事。其余的骨干有事没事经常往队干办公室里跑,有些甚至经常到他们家里或者请他们出去喝酒。丁勇林喜欢喝酒,这是队里公开的秘密,于是许多人星期天节假日晚上都到他家里去喝,当然要带着酒菜。可徐志伟的脑子里好像根本没有这根弦,不仅不到队长家喝酒或者请他出去喝(当然他也没这个经济实力),连他的办公室没事都很少过去,真正需要去时也是就事论事长话短说。这样一来,别的骨干都和队干混得透熟,在他们跟前可以偶尔说点稍微出格的话,做点有些擦边的动作,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只有徐志伟依然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严格保持着上下级的规矩与距离,队长教导员对他的印象与评价自然要有所保留。
然而这并不能成为将他拿下的理由。他为人正派听话,工作不错。不仅没有明显的漏洞或者错误,甚至可以说各方面都比较优秀。更关键的是丁勇林对张飞云非常反感。当了这么多年队干,他见过的高干子弟海了去了,包括中将的儿子,调皮捣蛋的也没少见,但关系处得都不错。然而这需要一个前提,或者他们买他的账,偶尔捣捣蛋也没关系,只要他一开口(当然不是大会上公开讲的那一套)就得老老实实;或者院领导与系领导直接出面干预。这就是他奉行的拉两头打中间的管理模式,多年以来屡试不爽。张飞云的家世底细他很清楚,但院系领导并未提及或者暗示此人,张飞云又从来不拜自己的码头,眼里根本没有他这个队长,他丁勇林情何以堪。
丁勇林盯着张飞云说徐志伟不善于管理,怎么不善于管理?是不是他让你们晚自习看电视就善于管理了?他和林碧涵谈恋爱,你有什么证据?张飞云说他们上个星期天还一起出去逛街。平时他们上图书馆也经常在一起,出双入对,关系暧昧。这些我们班里的同学都能证明。丁勇林说一起出去逛街就是谈恋爱?经常在一起就是谈恋爱?我说同志,怎么你们这些年纪轻轻的大学生,反倒比我们这些快被时代淘汰的人头脑还简单还封建?什么叫关系暧昧?谁听到看到他们俩有出格的言行了?组织签名要求撤换骨干,你这是在干什么,向队里示威吗?如果不答应你们的要求,你们是不是还要组织游行请愿?有什么问题一板一眼地向组织反映,哪儿学来wgShXT6Cg3SGrwDWiC8xbA==的这么些新花样?这是部队!考虑到你是初犯,不追究你的诬陷责任,但我要提醒你,今后嘴边留个把门的,少给我信口开河!
十三
最终张飞云倒徐还是成功了,在大四开始的时候。
三年级上学期末,学院领导换届,张飞云爸爸的一个老战友当了院长,他们俩当初是一个车皮的兵。这批兵里走上高级领导岗位的寥寥无几,因此尽管后来院长调到总后系统,俩人依然联系密切。
院长上任不久,张飞云就按照爸爸的安排前去登门拜访,并在那里吃了晚饭。由于历史的原因,学院的校园分为两部分,中间有三公里左右的距离。一边两个系,但学校机关在大院,建筑系则在小院。吃完饭后聊了会天儿张飞云告辞归队,院长的家属问道飞云你怎么走?张飞云说阿姨我出去坐公交车。家属说那太不方便,让你叔叔的车送送吧。当下不由分说就拿起了电话。
院长的一号车平稳地在学员队宿舍门前停下,丁勇林此时正好要外出。新院长上任后一号车还从来没到过他们队,事实上过去也很少光临,丁勇林因此颇有些措手不及。来不及前思后想,他下意识地快步上前打开车门,但没想到出来的并非少将院长,而是自己手下的刺头学员。
二人对这样的场面都没有心理准备,尴尬自是难免。张飞云用习惯中的那种下级对上级比较尊敬的语调招呼道队长您要出去呀?丁勇林吃了哑巴亏既耻辱又愤怒,涵义模糊地啊了一声,转身扬长而去。
然而这件事情最终却成了他们俩改善外交关系的重要契机。此时的张飞云已经成熟许多,明白县官不如现管。关系再硬权力再大他们也不希望你到处捅漏子他天天擦屁股。他们最希望看到的局面是你用他们作为筹码也好旗号也好哄得自己周围的领导皆大欢喜,下面一路绿灯给你办好事,他只须顺水推舟地在报告上签字。张飞云本来就和队长不对付,事后觉得尤其需要向他解释。这个周末正好教导员值班,于是当天晚上他就带点好烟好酒和熟食,前去拜山。
酒桌上的气氛越来越融洽。丁勇林之所以对张飞云不满,主要原因在于张飞云一直不买他的账。现在他攀上新院长的关系后肯主动伸出橄榄枝,丁勇林的不满已经消逝大半。既然这样,那就尊重现实,借坡下驴吧。
从那以后,张飞云就成了队干办公室和家里的常客。接触多了,话题自然离不开各个班级的管理情况。可以想象,张飞云没少替徐志伟说话,不过都是坏话。
十四
导致徐志伟被免职的直接原因则是实习期间李桦同部队排长的恋爱风波。
三年级结束的那个暑假,学校按照惯例安排没当过兵的本科生下部队锻炼实习,徐志伟他们班的实习单位是云南省军区,具体说就是驻扎在老山前线那拉口的守备一团二营。
尽管战事早已结束,双方在边境部署的都是守备部队,但环境的艰苦依然没有改变。整个老山战区分为三个主要部分,老山、八里河东山和那拉口。当时的流行说法是,老山天堂,东山人间,那拉地狱。驻地周围人烟稀少,交通极度不便,两天分一次新鲜蔬菜。因为气温太高,夏天经常在四十度以上,刚分下来的蔬菜和肉当天都得吃完,否则就会变质。这样次日只能吃罐头,而且饮水也成问题。他们去的这个连队的连长,也是从地方考到昆明陆军学院的本科生,如今三十一岁了还是柳树剥皮光棍一条,主要原因当然是部队的环境过于艰苦,女方来了一次回去就坚决要求吹灯。手持本科文凭的连长都找不到对像,手下军官的情况当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正因为如此,林碧涵她们的到来让整个连队都眼睛放光,李桦就在这种情况下经不住一个才华横溢的排长的凌厉攻势而陷入爱河。
连队分布在不同的阵地上,同学们三个一组两个一群地散布其中,三个女生自然在条件相对较好的地方。忽然有一天,李桦到阵地上来找徐志伟。因为天热而且是清一色的和尚,大家都穿着小裤衩,见状急急忙忙地套上大裤衩(据说这是当时全军配发的唯一一种外穿短裤,也只有这里的部队能够享受这样的待遇),但却赤裸着上身,这在那个环境下不算失礼。李桦说在阵地上呆久了没意思,想到处逛逛看看,找你们聊聊天。徐志伟开玩笑道像你这样的漂亮小姐走到哪儿不夹道欢迎啊,你天天住在这里都成!李桦的头一歪,对道你最欢迎的恐怕不是我吧?你干吗不到我们阵地上走走呢?那里也有人等着欢迎呀。徐志伟闻听心里不禁泛起一丝甜意,但却坚决地挥挥手作出拒绝的姿态,说去去去,你少贫啊。李桦收敛笑容认真地说志伟,我可没开玩笑。在这个问题上你可不能大男子主义。你总不能让人姑娘家主动吧?徐志伟也摆出严肃的面孔,说越说越没边。什么主动被动。我作为区队长要对上负责,哪个阵地都有义务去,看看学员的锻炼情况,当然也包括你们阵地。李桦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说这道理我明白,区队长大人!那我现在还是首先汇报一下实习学员林碧涵这些天来的表现吧。徐志伟扑哧一笑,摇摇头指着李桦说你呀你呀,你说点正经的行不行?
有了这样的开头,谈话的气氛自然非常融洽。闲聊一阵,李桦突然莫名妙地问道,你认为文凭在恋爱中非常重要吗?徐志伟一头雾水,说你什么意思?李桦说假如你是个女孩,碰到一个很优秀的男孩,可是他没有文凭,你会不会接受他?徐志伟说好端端的你怎么说起这个,你是不是爱上谁了?李桦脸色微红说得了你别瞎猜,这是我一个闺蜜亟待解决的问题,她写信征求我的意见呢。徐志伟可以说是在世界名著的浸泡下长大的,而在每一部名著中爱情几乎都是同样的版本,即纯洁的、完全不沾染世俗色彩的一见钟情。相貌、地位、家世和财产统统可以抛弃,何况文凭?他毫不犹豫地说只要双方真正相爱,当然不应该有这样的顾虑。如果是我,我肯定不在乎!
其实徐志伟远远算不上李桦的亲密战友。她跟周忆梅、林碧涵的关系要密切得多。她之所以要舍近求远,更主要的原因还在于寻求支持的潜意识作用。这个排长除了工作环境和学历以外几乎没有任何缺点,相貌堂堂,写得一手漂亮的文章和诗歌,字也龙飞凤舞,军报上多次有他的大名出现,而且吹拉弹唱无所不通,他就是因为这些无可辩驳的硬件而被破格提干的。这些才气,很快就征服了李桦。尽管她名义上是要兼听则明集思广益,但实际上并不想听到反对意见,这一点也许她自己都还浑然不觉。徐志伟的为人习惯大家都清楚,李桦预感在他这里能够获得理论支持,这才不远数里地翻山前来,最终果然如愿以偿。
就是这句话后来直接导致徐志伟被免职。开学后排长突然来到学校,声称要找自己的对象李桦,引起轩然大波。按照道理,此时双方已经不在一地,即使谈恋爱也不算犯规,但问题在于他们很明显是实习期间结的缘,这就有点擦边。下部队实习是学校的传统,上上下下对此肯定不会坐视,系里责成学员队私下调查、低调处理。徐志伟的话三传两传完全变形,成了他支持李桦和部队排长谈恋爱。事情既然不能大张旗鼓公开调查,这些说法自然也就只能流于事出有因、查无对证。再加上这些年来徐志伟依然没有学会来事,于是当高贵在张飞云的鼓动下组织的要求撤换徐志伟的签名再度送上队长的办公桌时,丁勇林终于决定痛下杀手走马换将。
徐志伟被免去区队长的职务(二年级结束时老区队长毕业,三年级开始徐志伟扶正),改任队军人委员会主任,骨干身份不变;张飞云堂而皇之地荣登大宝,高贵也摇身一变成了班长。大家都知道这是宫廷政变的产物,但此时的徐志伟对区队长的位置早已没有任何兴趣,况且目前还保留着骨干身份,就像地方干部进人大政协,也算体面下台,心态因此非常平和。林碧涵对这种背后的小把戏非常看不上眼,鼓动徐志伟找队干说清楚,但徐志伟像电影上的洋鬼子那样摊摊双手耸耸肩膀,两句古诗脱口而出: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宛雏竟未休。没必要,我早就不想当这个破官了。真的。
从表面上看,这是张飞云期待中的胜利。可从林碧涵的角度讲,则是他的完败。因为这样一来,他在她心目中更是一钱不值。在爱情中表现出来的小心眼,在生活中有点优越感,这些虽然算不上美德,但尚能理解。而耍阴谋诡计,这就是人格和道德原则的问题。
十五
新官上任三把火,张飞云自然也要有所行动。他在区队内部推行量化管理,每人每学期共一百分的基本分,规定不假外出一次扣多少分、内务卫生不合格一次扣多少分、评比第一奖多少分、队列里说话一次扣多少分,等等等等,两个月评比一次,分数最低的两名同学上报给队里,点名批评。这个方法是张飞云从他老乡那里引进的,他们用来管理战士,张飞云则移植过来管理本科生。
这个方法得到了队长教导员的赞赏,但同学们的强烈抵触不难想见。徐志伟本来也并非坏蛋,他在政变中下台以后,出于人类社会正常的同情弱者的心理定势,大家渐渐看到了他的许多优点,诸如耿直正派宽厚勤奋等等,而对张飞云则渐生不满。人就是这样,基本上都经不起聚光灯的照射,明亮的灯光固然能够产生神采奕奕的动人效果,但也会毫不客气地留下阴影。大家都不大注意舆论中心以外的人。他没什么社会影响,别人自然也不会注意他的美德和缺点;一旦走上前台,个人的位置固然显赫,但毛病也会因此而一览无余,要不美国总统几十年前的短暂吸毒史或者同性恋史,也不会被媒体活灵活现地抖搂出来。其实同学们都知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道理,平头百姓永远都只能是被管制的对象。但尽管如此,换届之初大家依然心存幻想,希望脖子上的缰绳能够稍微松缓点。而实际情况呢?正好相反。这样一来,大家的不满情绪也就一天浓于一天地堆积起来。
大四学生很少有人跟骨干真刀真枪地对抗,这样小儿科的动作只有低年级学员才能拿得出手。可即便如此,张飞云还是从同学们的言谈举止和喜怒哀乐中敏锐地捕捉到了支持率的最新变化。
没有什么能比这种情绪更能激怒踌躇满志的新官。张飞云决心找个人杀一儆百,快速立威。三转两转,枪口前面出现了徐志伟。
那天下午没课,他们到图书馆去看获得奥斯卡奖的电影《野战排》。英文对白中文字幕,既可以练习听力,又能欣赏优秀影片,大家乐此不疲。电影非常精彩,回去的路上大家还在小声谈论。带队的张飞云屡次提醒队列里面不要讲话,但音调只是降低,远未消失。和徐志伟并排的王涛一直在发表高见,徐志伟虽然下了台但毕竟还能理解骨干的苦衷,因此一直充当着微笑听众的角色。说着说着王涛自然而然地随口征求他的意见,徐志伟见无法继续保持沉默,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队列里面不许说话。结果话音刚落王涛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张飞云已经火了。他喝道徐志伟你怎么这么多毛病?!
张飞云也不想轻易跟同学们发生正面冲突。怎么说呢?麻杆打狼两头害怕。他一直强忍着威严受到挑衅的愤怒。然而他脸上的表情虽然变化不大,但内心的怒气却在不断积累。量变导致质变,而这个临界点正好是徐志伟的这句戏言。他用不太正大的小动作将徐志伟拉下马之后,这才感觉他们之间并无深仇大恨,对他又莫名其妙地心生愧疚,并不想拿他开刀。然而非常不幸的是他的怒气到徐志伟说话时正好抵达忍耐的极限。他觉得徐志伟此时重复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是典型的嘲弄,明显的挑衅,直接的挑战,立刻接下战表并且随手组织出击。
徐志伟更加愤怒。他并没有冒犯张飞云的意思,在队列里说的唯一一句话还是帮他维持秩序。别人说那么多你都不管,我刚一开口你就直截了当地冲我而来,这不是明摆着半夜里喝柿子拣软的捏吗?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耍手段把我搞倒也就罢了,还这样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欺负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他针锋相对地回敬道,究竟谁在说话,你长没长耳朵?二人你来我往地争了几句,徐志伟觉得在队列里吵架实在太滑稽,于是不再开口,心说回到宿舍咱们再理论。
解散后放下书包徐志伟就找到张飞云,质问道那么多人说话你都不管,我说一句你就点我的名,是不是觉得我好欺负?!张飞云也是火气冲天,一把揪住徐志伟的衣服领子说欺负,欺负你又怎么啦?徐志伟不由得怒火中烧,挣脱出来随手推了他一把,没想到对方劈脸就是一拳。
中学时张飞云就近乎阿飞,知道怎样打架。如果只是一般性的惩罚作战,第一招一定要封眼,即冲对手的眼睛打一拳让他暂时失去视力,这样一来他自然只有挨打的份儿。时间虽然过去了很久,但这个战术思想他还没有忘记,因此这一拳实际上是冲着徐志伟的眼睛而来的;徐志伟条件反射般地往后一仰,结果鼻子遭了殃。
这一拳就像《水浒传》里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第一拳,徐志伟只觉得鼻子和嘴里酸辣俱全,一股暖流顺着下巴直淌。如果不是同学们上前奋力拉开,他还有的是亏吃。
十六
徐志伟口鼻流血,脸上肿了好几天。到学校医院一检查,鼻骨软骨骨折。
大家都很愤怒。他们实在无法想像到了二十一世纪的家门口,在号称纪律森严的军队高等学府里竟然还要依靠拳头的力量来维持真理与正义。即便是一直对张飞云心怀好感的周忆梅,此刻也不得不暂时放弃对他的公开支持。林碧涵则干脆怒发冲冠地找到张飞云,当面申斥他的无端暴行。
队长丁勇林左右为难。张飞云虽然不占理,可他是骨干,是代表队里管理学员的过程中与人发生冲突。即便没有他与院长关系的这层因素,他也无法轻率决定。不支持骨干大胆管理,今后队里的工作还怎么开展?有些刻薄的人骂骨干是队干的狗腿子,虽然用词不当,但应该承认有一点非常形象,那就是骨干的确是学员队的腿儿。要是没了腿儿,还怎么走路?
不做个姿态显然不行。丁勇林要求他们俩在全队大会上做检查,等候支部处理。冷静之后的张飞云早已意识到错误,同时也感受到了在区队内部众叛亲离的压力,因此态度非常诚恳,承认错误也道了歉,但徐志伟对这个各打五十大板的处理结果非常不满,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他上去就说首先我要纠正一个词。不是我和张飞云打架,而是张飞云打我,当下就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复述一遍。
丁勇林对此非常不满。打架是他定的性,这个词也首先出自他口中。徐志伟当着全队学员的面儿摆出这样一个得理不让人的姿态,不是直接要否定他的意见吗?他严厉地说这个事情究竟如何处理支部还没有研究,但我觉得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不管事情的原委究竟如何,张飞云现在的态度很对也很好,能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非常诚恳。而徐志伟呢?你是什么态度?一点也没有认错的意思。你敢说你自己一点错都没有吗?!作为骨干,你怎么这样不顾大局!
究竟如何处理队长和教导员分歧严重,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地无限拖延。徐志伟尽管一百个不满意又能如何。到系里院里像泼妇那样闹吗?他知道只要自己这样闹事情就肯定会有个明确的说法,然而他如何丢得下面子。大小伙子被人打了已经是不小的耻辱,作为大学生他怎么能够再像个没有教养的泼妇那样去骂街。这样岂非自取其辱。于是当张飞云在区队集会上再度向他道歉以后,他也只好强自忍下这口恶气。好在从那以后,张飞云在同学们跟前的态度明显收敛了许多。
十七
四年级下学期课程全部结束,开始搞毕业设计。而与此同时,一个更加紧迫的任务也逐渐压上的心头:毕业分配。
干部学员和战士学员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即使有调整幅度也很小,而本科生不同,他们原则上要全军分配。从以往的情况看,单位差别非常大,既有北京上海那样的大城市,也有西藏新疆那样的边疆区;既有军乃至军区总部一级的大机关,也有野战部队的营连。雄心勃勃走进军营的大学生,谁不想找个好点的单位圆自己进军校的目的、那个虽然遥远然而又似乎触手可及的将军梦呢。即使不考虑这个因素,学了四年建筑专业,出去还干专业总不算过分吧,下去当连排长指导员有什么意思,那不是白白扔掉了专业吗?学生浪费青春,国家浪费军费。
学校从来没有公开讲过分配的原则,哪怕是堂而皇之的东西都没有,唯一的口径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教育大家,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要无条件服从分配,要有奉献精神。其间学校组织大家看了《边关军魂》等录像片,其中难以想象的艰苦简直令英雄气短。录像片是连续的,一共有好多集。有次看完后徐志伟问队里一个低年级的小老乡有什么感受,小老乡笑嘻嘻地说什么感受?我的感受就是打死也不能去边疆!说完二人会意地哈哈大笑。只是笑着笑着,徐志伟的笑容里多了些许难以言说的苦涩。
同学们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暗地里早就开始了行动,在脑子里层层过滤,寻找可以襄助的贵人。只苦了徐志伟这样的农村孩子。他们的社会关系只会挥锄扶犁,能帮上什么忙?只能祈祷分配时能够参考学习成绩以及平常表现,保持最低限度或者说形式上的公平。
元旦队里举办化装舞会。舞会上林碧涵问徐志伟有何打算。徐志伟说我能有什么打算?什么关系都没有,引颈就戮服从分配呗。如果不是大家都戴着面具,林碧涵也许还不好意思直接这样问。反正脸上的表情对方看不到,她也就这样接着问了出来,说那你有没有考虑过去成都?我爸爸已经给我联系好了,毕业就去成都军区设计院。你如果愿意去,也许我能帮你想想办法。
让女孩发出这样的邀请实在有点难为人家。面具阻挡着口腔中发出的气流,再加上周围的音响效果,话语都有点变声。也正是这种变声效果使得林碧涵暗生错觉,即这些话都不是她自己说的,而是出自那个面具形象之口。否则她恐怕永远只能在心里酝酿这样的提问,或者最远的输送距离也只能是嘴边。这几年他们俩一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接触,表面上看来平安无事一切正常,心里却都明白对方炽热的好感。好比沉默的火山,虽然没有喷发,但岩浆一直在涌动,片刻也不曾停息。
然而徐志伟却没有接受邀请。他很明白其中的涵义。能去成都军区设计院当然不错,能干专业,还能呆在大城市,但这样一来他就势必处于两难境地。不接受林碧涵的感情吧,欠她太多无从偿还,而且大家一起共事,肯定还会给她造成伤害;接受呢,自己攀不攀高枝另当别论,这不就成了利用她的感情当事业的垫脚石吗?不仅如此,因为家庭极度困难,他需要一个离家近点的单位,有事也好多个照应。忠孝不能两全,这话说起来朗朗上口也冠冕堂皇,多少农村孩子跳出农门飞黄腾达以后都以此作为挡箭牌对付在老家挣扎的父母兄弟,但他不想这样。他和家庭,都需要忠孝两全。从他那鸡公山下的老家到成都,连个直达火车都没有,不方便显而易见。家里辛辛苦苦供应自己读完大学,自己翅膀一硬便远走高飞,这对他们公平吗?徐志伟顿了一顿,答道非常感谢你的好意,碧涵。可是我想离家近点。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么。说到这里他才发现自己随口引用的这两句诗不甚切题,担心引起误解,于是又接着强调道没办法,家里实在太需要我了。可惜我们和主人公徐志伟都看不见此刻写在面具之下的林碧涵脸上的热切期盼和激动不安。听到这个回答她脸上的所有表情唰的一下全部暗淡,同时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息,那是令人柔肠寸断的失望。好在周围嘈杂的音响将其彻底淹没,没有走进徐志伟惆怅而感伤的感觉中来,否则他恐怕一辈子都难以心安。
十八
徐志伟亲眼看过三届毕业生的分配。每一届都有志愿要求去边疆的决心书贴出来,但除了去年,这个决心书都是以集体名义写的。或者全体党员,或者全体学员,几乎没有人单独做这样的表白。如此以来,决心书就成了摆设,大家都要求去就等于大家都没要求去,或者说大家都不想去。而与此同时,几乎每届毕业生又都有互相告状现像,为了理想中的单位你争我夺,彼此挑毛病上告,前年甚至还有人将信写到总后和总政。然而徐志伟他们这一届非常奇怪,既没有一个写决心书的,也没有一个告状的。大家暗自开足马力托门路找关系,还能保持面子上最低限度的公平。
这样一来,大家的感情忽然间近了许多。以往的四年里有过太多的磕碰,许多同学之间都曾红过脸,但在即将离别的时刻,他们对这一切忽然有了全新的认识。在人生最宝贵也最值得纪念的四年里大家一同度过,这是多么难得的缘分。和它比起来,平时那种牙齿咬着舌头的矛盾显得那样的可笑、那样的不值一提。找关系也好,托门路也好,大家并没有面对面地直接竞争,更没有相互揭短,十分难得。于是即便徐志伟和张飞云这样曾经流过血的对头,也频频在学校门外的小店里不同人组织的聚会上共同干杯。
然而竞争是客观的。丁勇林召集大家开会,说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基本都找了关系。都有关系就等于都没关系,因此都得推倒重来。后来他找徐志伟谈话,问他有什么想法。徐志伟说我家里很困难,希望能够离家近点,别的没什么想法。丁勇林微微一皱眉头,说大家都想离家近都想干专业。离你们家近的单位不是没有,但领导已经有了明确意图。当此时刻,他不再和徐志伟兜圈子说套话,直接指出去北京上海等几个好单位的各级领导的拟订人选,再加上特殊情况和硬性的或者不成文的规定,剩下的就是几个边疆以及艰苦地区。比如酒泉基地、西昌基地、新疆军区、西藏军区、青藏兵站部等等。他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有关系,如果有要快点找,否则就来不及了。
到现在还没有条子或者电话过来,丁勇林心里非常清楚徐志伟的处境,这样说只是敦促他认清形势而已。徐志伟心里当然也很明白。沉默半晌,他说那好,只要有一个党员去边疆,我就去西藏!丁勇林没想到问题解决得如此顺利,立即说行,这个没问题。这样吧你写个决心书,大家都好看些。徐志伟说我不写决心书。我并不是主动要求去西藏,我只是服从组织分配我去西藏的决定。
十九
像他们这样的本科生有一年的见习期,一年后授予中尉军衔。作为奖励,徐志伟他们几个去边疆和艰苦地区的学员直接授予中尉军衔,并且发了一百块钱的奖金,徐志伟同时还被记了一次三等功。公布的结果中两个专业的同学都有明确的去向,只有张飞云除外。大家都说他自己联系了一个好的大单位,具体哪里不清楚,即便是跟他关系比较近的周忆梅也说不出所以然。
同学们开始托运行李,走廊里一片狼藉。大家忙着整理东西,在纪念册上填写留言,中午晚上都聚在一起喝酒。队里给大家开欢送会,重点是欢送到边疆和艰苦地区的学员。队长要求大家都说说心里话。共事四年,也许今后一辈子都见不着面了呢,大家还是畅所欲言吧。为了活跃气氛,已经晋升中校的队长丁勇林这样说道。
反正毕业手续已经办好,大家和队长已经不再是上下级关系,很多人都直言不讳,有些甚至还比较激烈,但丁勇林都颇有涵养地照单全收。轮到徐志伟时,他缓缓站起来,说大家都要走了,我就说说我家里的实际情况吧。离家近或者干专业,是大家共同的愿望与理由,但我想我肯定是最需要回家的。我家里有十口人,除了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和妹妹,另外四个你们恐怕做梦都想像不到。一个是我二爷,我爷爷的瘫子弟弟,从我记事起就没下过炕;我大婶,还有我大婶的爸妈。我大伯去世得早,没留下子嗣,大婶一直没有改嫁。她没有兄弟,后来爹妈不能动了,爷爷做主将亲家接了过来。现在爷爷奶奶都老了,他们顶多也就能放个牛羊;妈妈和大婶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农活全指望爸爸和妹妹。大学四年家里没给我寄过一分钱,有时我还要省点钱往回寄。我高考的分数很高,除了军校还有许多出路,但是如果我考地方大学,不仅妹妹上不成初中,我自己也未必能够顺利毕业,就这样我妹妹还只读了半个初二就不得不退学。爸妈辛苦是肯定的,可我觉得最对不起的还是妹妹。父母供应儿子赖赖叽叽还能说得过去,可天底下哪有妹妹供应哥哥的道理呢。好不容易我毕了业,每月可以有将近一百块钱的工资,但又要去天边的西藏。家里为我付出那么多,我又回报他们了什么?最多也就是偶尔寄点钱回去,可钱并不能让地里长出庄稼。农村里犁田打坝割麦挑担,哪一样是女孩子应该干、能干得了的呢?可我妹妹却干了。她的年龄比在座的女生都小,但脸色和皮肤至少要比你们老十岁。上次过年回家我握着她磨出许多老茧像男人一样粗糙的手掌,好险没有掉泪。她笑着安慰我说哥你别难过,我有的是劲能干下来,只要你能学成就行。咱家太穷,一下子翻身不可能,还是慢慢来吧。你先往亮处奔,我们再想办法。家里不能拖累你啊,否则家里好不到哪儿去,又把你拖垮了,何必呢。
徐志伟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后来微笑中洇出泪水。他顿了一顿,稍微平息下情绪,任由泪水缓缓淌下,继续说道,这些话本来我不想说的,谁家里没个实际情况呢。可我觉得如果不说出来实在太对不起妹妹。我无所谓,她是真值得敬佩。反正分配方案已定,我没必要欺骗大家,也没必要让自己的良心受折磨。高考成绩刚下来时,有个同学劝我不要考军校,说总有一天你会后悔。其实也是,我要是选择地方大学,现在最差的结果也就是回家嘛。不过我并不后悔。这是真心话。人一生中有无数的机会去北京上海,但并不是谁都有机会去一趟新疆西藏的。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没几个人能领略这种壮美的意境,可是我有。说到这里,他微微耸耸肩,努力做出一个俏皮的动作,然后立正敬礼,飘然下台落座。
微笑中的苦难具有无比强烈的心灵穿透力,全场顿时一片寂静。丁勇林脸上的笑容涵养与风度全部凝固,女生中间有人不停地擦眼睛。张飞云忽然站起来,走到前排转身面对大家说和徐志伟比起来,我实在太卑劣,我简直无法原谅自己的卑劣。还有一个名额没有公布,这个名额的确是我爸爸给我要的,是国防大学。现在我郑重宣布,我强烈要求和徐志伟对换,他到国防大学,我去西藏!
全场又是一片震惊与寂静。
二十
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徐志伟记不得这两句诗的具体出处,但他和张飞云的关系却因此而立时明亮,所有的不快全部冰释雪消。他坚决不同意和张飞云对换。他说我说出心里话并不是要以此博得人们的同情。你的好意我心领,但我不能接受你的建议。再说方案已经确定,你说改就能改?张飞云说方案的事我去说,院长是我爸爸的老战友,我找他他肯定会给办的。你别担心,我去西藏顶多一年半载的我爸爸就会想办法把我调回来,而你一进去哪有个头?我去是镀金,你去则是无期徒刑,不如我去。这样等于在并不损害我自己利益的前提下帮了你。实际上还是你在帮助我啊,帮助我安抚我的良知。志伟,如果你肯原谅我,就一定要给我这个机会!
徐志伟还是不同意。他拍拍张飞云的肩头说你去西藏,你家人会同意吗?飞云我们打过架有过矛盾我的确曾经恨过你鄙视过你,但现在已经不了。实际上你一点也不欠我的,根本不需要为我作出这样的牺牲。真的。
更改分配方案的事情没有办成,毕竟这不是儿戏。张飞云到北京报到,本来可以早走的,但他一定要送走全部同学,自己最后一个走。徐志伟说我马上就要到西藏,今后大家见面的机会不会太多,我也送送大家吧,就这样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与林碧涵。林碧涵要到成都军区后勤部报到,徐志伟也要先到成都等进藏的班机,她坚持要为他做一次接待和导游。如果说林碧涵以前对徐志伟只是好感与爱慕,欢送会过后则又产生了强烈的崇拜,对真正男子汉的热切崇拜。她无论如何也要留徐志伟在成都玩几天。
张飞云坚持要把徐志伟和林碧涵送走。这次徐志伟没有推辞。他要先到成都等航班,报到是有期限的。张飞云帮着他们把行李提到车站,找好座位放好行李然后大家又下了车。这两天他们俩抵足而眠,该说的早已说完,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像野草一般疯长的沉闷与缄默。一方面大家都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伤感,这种伤感并非仅仅针对哪个人,更主要的还是针对自己人生中的某段珍贵历史。徐志伟也好,张飞云也好,林碧涵也好,在别人的心目中更大程度上都是这个时期的代表和象征,因此也同时都是惆怅与伤感的主体与客体;而另一方面,大家都对这种离别之前无比漫长的沉闷与痛苦感到不堪重负,希望离别早点到来早点结束,以便尽快获得新生,如同一直在心惊肉跳地等待判决结果的重刑犯人。
车快开了,徐志伟和林碧涵上了车打开车窗探出头来。徐志伟虽然已经晋升中尉,但制服与肩章和张飞云林碧涵一样都还没来得及换,这些要到部队以后等着发放秋季服装时才能配发。这几天他经历了太多也太曲折的变故,这使得他无暇像平时那样整理仪容,嘴唇上的胡子浓了也黑了,平添了几分憔悴。自从作出有条件地愿意去西藏的表态之后,他的心情非常复杂。其中既有不得不远离家乡的伤感、分配不如意的失落,也有命运不公的悲愤与马革裹尸的激烈壮怀,更有即将彻底失去林碧涵的无边痛楚。而欢送会过后,在真正的打击面前他反而镇静下来,心态不知不觉地彻底平和(麻木?)。他觉得自己悟出了许多道理,而这些道理如此芜杂,他无法用语言表达,于是自然而然地老是处于沉思状态。在鲜红的肩章映衬下,面容上的憔悴反倒使他增加了几许深沉与成熟。
分别在即,大家都缺乏坦然承受的勇气,因此目光都没有直射对方的力度,只是泛泛地向着对方的影子虚花花地看去,似乎这样就能将离别以及其余一些附带的痛苦像磁带那样快进过去。林碧涵也是如此。四年来,她对张飞云的印象本来很一般,但欢送会过后,却突然之间对他有了全新的发现,慢慢中和掉以往的恶感,继而产生一种无私的、类似手足兄弟的感情。每次送别大家几乎都要掉泪,这对徐志伟那饱经风霜的神经而言自然又是一次新的摧残。我的眼泪早流干了,你放心送你们时我肯定不会再哭。就这么说好了,谁也不准哭。早上送走最后一拨同学后张飞云曾经这样对他们俩说。徐志伟宽慰地向他肩头捅了一拳,说你还欠我一拳的血债,还我几滴眼泪还不应该?张飞云本来也想开心地笑笑回应,但努力半天情绪也未能充分调动起来,这笑也就只能作为苦笑在脸上僵持片刻,如同一团发得半开的面。
列车开始启动,张飞云跟着火车向前走,边走边招手。火车加速后,他们注意到被甩开的张飞云放下手开始擦眼睛。今天告别张飞云,明天就是林碧涵了。徐志伟下意识地看看身旁,发现她早已用手绢捂住眼睛,肩膀微微哆嗦。这些年来,他一直婉拒着对方的感情,眼下真正到了即将分别的时刻,这才发觉自己的混蛋。他不想随随便便就说出那个庄严的字眼,但现在终于明白她在自己心目中的分量与位置,感觉到了对她的横无际涯的挚爱与依恋。过去尽管在拒绝,但俩人还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拒绝也就不会产生字面上的严肃后果。而现在呢?好容易搞清楚事情的真相,却已经到了谢幕时刻,一切都不得不平静地结束。大学生活,青春岁月,那从来未曾启齿的纯洁爱情。他不由得心如刀绞,泪眼朦胧。梨花一枝带春雨。好在他明白林碧涵的心思,知道她哭的并不仅仅是张飞云或者大学生活,更大程度上也许还是自己,于是心里多少也就有了点安慰,痛苦的无边海洋中也随之泛起些许甜蜜的浪花。这些浪花在茫茫海上虽然渺小微不足道,却也能让他在一种心情的笼罩之下,有滋味地度过漫长而单调的旅程。
林碧涵的头发有些散乱。徐志伟充满温情地替她将散下来的几缕头发拂上去,然后推推她捏着手绢捂在眼睛上的手,柔声劝道别哭了,飞云在跟我们招手呢。说完伸直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俏皮地冲越来越远的张飞云行了一个潇洒的美式军礼,这是他从好莱坞电影里学到的。
二十一
火车越开越远,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的徐志伟和林碧涵的形象最终就这样定格在张飞云的视觉深处。一张消瘦然而英俊、充满朝气的脸;一双活泼开朗得似乎会说话的俏皮眼睛,两旁都映衬着鲜红的肩章。后来大幕徐徐落下,他们的脸逐渐都被遮去,只有那两对红肩章慢慢重叠虚化之后无比鲜明地保留下来,如同大光圈拍摄的照片背景。良久,张飞云擦干眼泪平静情绪,空洞的目光虚花花地从火车消失的方向回收回来,视觉的背景底色中渐渐也只剩下自己肩膀上鲜红色的崭新肩章。他微微咧咧干燥的嘴唇,用只有自己能够听懂的语调在心里说道:再见了,老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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