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晚学后,有时候是涨潮,有时候是退潮。退潮我去拾小海,涨潮我去拔猪草。
靠海吃海,我们村的很多女人都去拾小海。别的女人拾小海,是为了生计;我拾小海,是为了增添我们家饭桌上的碗菜。家里的那个女人一见饭桌上少了碗海鲜,嘴巴拉下一尺长,脸黑得像我们上课的黑板。我从不叫那个女人“姆妈”,我姆妈在我七岁时就死了。死后不到一年工夫,爹就将这个女人娶进了家门。我外婆说,晚娘的脸,六月的天。叫我事事当心点。我知道就算事事当心,那个女人总归都不会满意,她只对我的弟弟——她嫁给我爹后生的儿子满意。不管放学后我拔到几筐猪草,拾到多少海鲜,她总是铁青着脸,用长满尖刺的目光狠狠地剜我,鼻孔里发一声:哼!
放下书包,我就挎着木桶奔向海边。我还只是个读五年级的小学生,坐在塘岸上脱鞋,一旁立着的水桶正好和我一样高。我脱下跑鞋,将袜子塞进鞋肚,再将两个鞋带打上结,挂在腰上。每一次,我都将裤腿和袖管卷得高高的,防止被滩涂的泥和水弄脏。
刚刚退潮的滩涂,非常柔软,一脚踩下,双腿顷刻深陷,地面咕咕地冒出水来。我喜欢双腿深陷的感觉,感觉双腿被滩泥紧紧地环抱,既安稳又踏实,笃笃定定的,双腿停止了奔波的劳累。我有意让双腿在里面多停留片刻,我贪图这种安静的享受。
那个女人——阿英,又在向我靠近。每次我下海,她都有意无意地向我靠近。外婆说,她是个不吉利的女人。她先前嫁在别的村,不久男人就病了,拖了几年,死了。接着又嫁到我们村,男人是村里的光棍阿根。我认识阿根,我们管叫他根叔。根叔是个身板短却健壮的农民,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因为家里有五兄弟,穷得叮当响,娶不起老婆,耽搁了,后经人介绍娶了这个女人。成亲后,女人生了个女儿。小女孩不像爹也不像娘,长得非常漂亮,很讨人欢喜。可好景不长,女孩儿在五岁那年莫名其妙地得了一场病,没医多久,就夭折了。可怜那根叔,喜一场悲一场,不久就病倒在床。后来去医院,查出得的是治不好的病,现在全靠药水吊命。
我外婆叹息说:好端端的一个男人哩,不知咋的就困了眠床,成了汤药罐子。我外婆说来说去,最后总会说到女人身上。说到底,毛病就出在这个女人身上,她天生是个克夫克子的命,她身边的人,没一个不被她克掉的。
阿英因此在村里不待见。她拾的小海鲜,就算是最好最新鲜,放村里没人收,放集市上没人要。每次拾小海回来,阿英都要走很长的一段路去外山的一个镇上。小海鲜是活货,不易长久存放,等她送到那里,大多已经死了,失去了鲜活的卖相,最后也卖不了几个钱。阿英的日子因此过得很是拮据。根叔得的是不治之症——肝腹水,隔天就要请村里的赤脚医生来抽水,三餐服药,天天都要花钱。
阿英过来了。她哈起腰,向我示意了一下。她戴着竹笠帽,扎了裤腿和袖子,腰里系着滑动水桶的草绳,背上插着铲子和网兜。她像一个即将押赴刑场的犯人,五花大绑的;又像是一棵历经沧桑的老树,沉着笨重地“种”在泥涂里。
我没笑。我不想理会这个女人。外婆说,跟她沾边,会染上晦气的。我的姆妈死了,我已经够倒霉了,不想再沾上别的什么晦气。
我扭过脸,向四下里张望。滩涂上散落着村里的人,有男人,也有女人。他们有的在撮泥螺,有的用铲子铲蛏子,有经验的人,在仔细寻觅弹鱼的踪迹。
我挪动身子,想离开阿英。不想脚下一扭,差点摔倒。
我听见阿英在后面说:“哎,小心点。”
我明明不想回头的,可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我发现她今天多带了个网袋,估计是来了一阵子了,网袋里沸反盈天的,满满当当地挤挨着吐着白沫的海蟹。
这个女人,每次都能拾到很多小海鲜。
然而,就算是能拾到再多的海鲜,又有什么用呢。她的命运,就像她的长相那样,永远是愁苦的,眉头百结的。她的眼神又潮又冷,好像常年泡在苦水里,两道微蹙的眉,是向苍天发出的问号。她走路,几乎都是低着头走,速度快,且沿着路边儿走,背微驼,像在吃力地背负着什么。
我不跟她搭话,继续向外挪移。我想离这个女人远些。我外婆说,她是个丧门星,克字当头,命里克夫克子,谁沾上她谁就会倒霉。可是不管我怎样努力,她总是有本事跟我不离不弃地保持着一段距离,这让我更加烦她。
海滩上到处都是宝,可我的年纪太小,没有经验。我不会捉又大又壮的蝤蛑蟹,也不会捉活蹦乱跳的弹涂鱼,更不会捉望潮、章鱼。我只会跟在大人后面,捉那些最普通的白玉蟹、红钳蟹,撮滩涂上现成的泥螺、香螺。
家里的那个女人,会将我捉来的蟹分成两份,一份油炸红烧做晚餐,一份用盐腌了放进大瓦罐,当作家里的长年下饭菜。那个女人一边用菜刀锋快地剁着砧板上的蟹,一边咒骂:“吃进去的饭变尿变屎,没半点用场。捉的尽是些虾兵蟹将,还没脚趾拇头粗呢,当根葱屁!”
我趴在堂屋的方桌上做作业,耳朵里全是剁蟹的声音,女人咒骂的声音。我很想让耳根清静一下,认真写完作业。耳朵却不争气,老是跑进厨房去,将那些话儿一古脑儿装了回来。我知道,接下来那个女人咒骂的不再是我,而是我的姆妈——那养我亲我疼我七年的亲生姆妈。
那个女人骂我,我一点也不生气。她骂我已成家常便饭,不骂反而让我安心不下。她骂我姆妈,我的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我丢下作业,咬着嘴唇走进厨房,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站住,死死地瞪住她。
那个女人已将砧板上的碎蟹收进一只瓦盆,改用一个铁榔头在碾。她发疯似地使劲碾着蟹块,冷不丁回头看到我,吃了一惊。
“要死的东西,鬼一样站在后背,你想吓死我啊!”她气愤地叫道。
我死死地瞪住她,我宁愿让她骂死,也不愿她骂我的姆妈!
那女人果然上了当,她胡乱地搅着盆里的碎蟹,因为骂我而忘了骂我姆妈。我看着她将碎蟹碾好,放上盐、姜,浇上米酒,放进瓦罐,拿黄泥封了口。做完这一切,她朝地上大声吐几口痰,跺跺脚朝我吼:“滚!”
我心满意足地滚回堂屋,继续做我的作业。我的脑子已像碎蟹那样被那个女人搅乱了,我已做不出作业,脑海里全是我的姆妈:姆妈牵我的手从村里走过,姆妈抱我,姆妈给我买糖,姆妈……我咬着笔头,不知什么时候,泪水已湿透了作业本……
我姆妈是被一个长在背部的疔疮夺去性命的。说起来难以令人置信,我外婆说,多少人生过疔疮啊,谁正儿八经地去看医生呢,都是随它作脓作血。最厉害的也不过是弄些草药敷敷,有的连草药也不敷,直接拔掉脓根,过几天就好了。生疔疮走的,村里就我姆妈一个,她走得有些蹊跷。
我没去理阿英,我将全部心思都放在捉红钳蟹上。红钳蟹虽然藏得很深,它的洞却打得又圆又直,极易分辨。我挖掉洞口的泥,抡直胳膊往洞里抠,直到整条胳膊都被涂泥吞没了,才捅到洞底。红钳蟹就藏在洞底,当手指触到或者有感觉时,得立刻出手捕捉。这个动作要快,慢了,要被洞里的蟹察觉,反过来咬你。别看红钳蟹钳小,咬起来可疼得要命。
每次的抠洞,捕捉,看起来千篇一律,其实每次的体验都不同。有的蟹深藏洞底;有的蟹则傻傻地呆在半中腰,手一进去就会捉到;还有的正幽会呢,成双搭对的喁喁私语,捉上来时,蟹脚儿还绊在一起。这天,我的手很顺,一连几个蟹洞都没放空,进去,都有蟹,都得手。我越捉越带劲,几乎忘了阿英的存在了。就在这时,突然感觉手指一记锐痛:我被红钳蟹咬了!
我“哎哟”一声,慌忙从洞中退出。出来后,红钳蟹还悬在我的手上,肥硕的蟹钳死死地咬住我的手指,无论怎样甩手,它就是不松口。
阿英举着手里的铁铲,向我扑腾过来。她果断地拗断红钳蟹的钳子,将我的手解救出来。我汪着泪,望着被咬出血的指头,说不出话来。阿英抓过我的手,用她的衣襟包住止血。
血止了,她找不到能够替我包扎的东西。她捏着我的手,似乎是沉思了片刻,然后毅然将它放进嘴里。
我不禁战栗起来。这次,不是因为痛,而是一种异样的感觉,像一道电极,一股暖流,流经血液,遍布全身,让我打摆子似的一阵阵打战。
阿英说:“手痛,别捉了,回吧。”
我望着桶底上寥寥无几的几只小蟹,心里充满了沮丧。我知道以这样的成绩回家,必定会招致一顿死骂。那个女人会不由分说地认为我偷懒,她不会看我的手指,更不会听我的解释。
就像听到我的心声似的,阿英拉了下草绳,让水桶滑溜过来。劳作了半个下午,她的战果已成绩斐然,水桶里装满了蛏子、蛤蜊和一些小鱼,网袋里则全是蟹。她想也不想地拿过我的水桶,将网袋里的小海鲜“哗啦”倒了进去。
我的水桶顿时活蹦乱跳一片生机。看着骤然丰盈的水桶,我有些不知所措。阿英似对自己的果断行为非常满意,她将一只妄图逃命的石蟹捉住,重新丢进我的水桶,问我:“手还痛吗?”
我垂着眼皮,点点头,又摇摇头。阿英居然笑了。她笑起来的样子比平常的模样好看,只是我从未见过她脸上挂笑的样子,感觉有点怪,有点不习惯。
她索性替我挽起水桶,朗声道:“嗯,那,咱们回家。”
她说“回家”!她将“家”说得那样自然,那样亲切,仿佛她有一个幸福而快乐的家。她搂着我,抚触着我从脑门上跑下来的头发。她的身上,散发出新鲜的海鲜腥气。我被包裹在这股气息里,迷醉了似的,仿佛闻到的是我姆妈的气息。我感觉姆妈的手在抚摸我,姆妈的手是那样的宽厚,那样的温暖,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我闭上眼睛,贪婪地呼吸着包绕在我身上的气息。我不知道是她变成了我的姆妈,还是姆妈又回到了我身边……
到了村口,阿英放开了手。我从梦境里跌落醒来,心里说不出的失望和沮丧。与此同时,另一个念头也訇然苏醒:这是一个不吉利的女人,不可沾染和靠近的女人。刚才的这一路,我几乎将这些忘得一干二净!
我低着头,故意不去看她。她拍拍我的脑袋,说:“嗯。快回家。”
抬起头,我又看到了她的笑。她现在的表情与平常的愁眉苦脸判若两人,眼睛里不仅没有潮冷,相反还满溢了温柔、满足,和一种没来由的快乐。
我向她擎起水桶,嗫嚅着说:“我,我,我不要……”
她顶住水桶推向我,用异常坚定的口气说:“你要,你拿去。没东西拿回去,你家的姆妈会骂你……”
她的话就像汹涌的浪头,结结实实地打在我的心坎上。我被这些浪头冲撞着,揉搓着,心头发堵,喉咙发酸,眼眶紧紧的快要哭了。
我几乎是夺过水桶,跑回了家……
家里的那个女人已做好了晚饭,正往我同爹异母的弟弟嘴里喂鸡蛋。我放下水桶,她睃了一眼,马上停止了喂蛋。看得出,她对这次的拾海成绩非常满意。她的眼里有惊喜,但嘴上仍旧咒骂:“虾兵蟹将,啥个货色,狗屁东西……”
我松了一口气,去水缸舀水清洗自己。明晃晃的水盆里,阿英的脸倏地闪了一下,又一下;我姆妈的脸也闪了一下,又一下。阿英的脸跟我姆妈的脸分开了,又迅速交叠在一起;分开了,又迅速交叠在一起。
从那以后,我不再躲避阿英了。她总在不停地劳作,裤腿和袖管扎得高高,两条腿深陷在泥里,半弯着腰,或是在撮,或在是挖,或是在铲……她变得越来越瘦,背似乎越来越驼,还在不时地咳嗽。家里的那个女人也伤风过,她咳嗽时不吃药,往牙缸里敲两只鸡蛋,抓把糖,做一碗鸡蛋汤,热哒哒地喝下去,睡一觉就好了。
我在家里的鸡窠前转悠,整日盯着那两只蛋鸡的红屁股,盼望它们咯咯两声,给我拉两个热乎乎的蛋出来。我想送两只鸡蛋给阿英,阿英喝下哒哒滚的鸡蛋汤,咳嗽就会好了。
我终于趁家里的女人不注意,偷了两个鸡蛋。我一手一个抓着蛋捂在口袋里,箭一样飞向阿英家。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她家。她的家非常简陋,可以说是寒酸。窗户是塑料膜绷的,石墙上都是洞。两间瓦房,没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阿英却将屋子弄得非常干净,窗台桌椅一尘不染,烂泥地被扫得乌黑发亮,甚至连根叔的病房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房内用物器具都摆得规规整整,没有一丝难闻的臭味和药水味。我站在门口,不知该回来还是进去,这时听到屋里传出根叔的讲话声。
根叔说:“我说你呀,就别痴心妄想了。你看我这身子骨,还能好转么?八成是不行了。唉——”
阿英轻轻地“呸”了一声:“我不许你说这些,老说丧气话作啥呢。人活着,还不得有个念想。我就想着你身子能好转咋啦,我就想着再给你添个宝贝儿咋啦……”
根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
我出现在阿英面前时,她惊得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一把将我拉进了屋。我意外地发现她的手里竟拿着钩针和线——她还会做女红!她在做一顶婴儿帽,白色的帽沿,红眼睛,两边垂下两个耳朵,活脱一个可爱的小白兔。收起小白兔,她的脸红了,似乎为自己的手艺害羞,又好像有些心虚。
我将两个鸡蛋摸出来交给她,她的脸更红了,几乎红成了黑,语无伦次地说:“我没事,伤风嘛。会好的,已经好了……”
她揭开锅,舀水,生火,煮鸡蛋。灶洞里的火熊熊地跳着,映照着她的脸,她的脸也变成了一团燃烧的火,热烈,明亮,甚至是快乐,似乎一切的悲伤和不幸都已在火中焚毁。
我坐在她家高高的板凳上,惊奇地看着这一切。熊熊燃烧的火,往灶洞添柴的女人,灶头上吱吱冒出的水汽……这一切好像就在昨天,又似乎非常的遥远;既让人感觉陌生,又觉得那样的亲切。
蛋熟了,并不是我想象中的蛋汤,而是水煮的两颗全蛋。阿英吹着手,将蛋放进碗里,一连串地问我:“挂过蛋吗?吃过红鸡蛋吗?碰过蛋吗?”我不断地摇头。亲生姆妈在的时候,我也挂过蛋,吃过红鸡蛋,碰过蛋。姆妈走后,我再也没有了这些。这些,年年立夏都会在弟弟身上重演,他是主角,我是观众。家里的那个女人说了,我长大了,再也不需要这些。
阿英笑吟吟地看着我,说:“你等等。”她转身去了里屋,出来时手里拿了一张红纸。“家里没有染鸡蛋的红颜料,只有这个。”说着,她用水将红纸浸湿。红纸遇水就软了,渗出血红的颜色。她将纸上的红水一点点涂在鸡蛋上。很快,两颗白鸡蛋就变成了红鸡蛋,那么艳丽,那么好看,那么招人眼。
阿英又拿来毛线,叫我帮忙拉住一头,织起了蛋络。当两个红鸡蛋整整齐齐地挂在我胸口时,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意外。阿英满意地看着我,又笑了。原来,她是这么喜欢笑啊,以前我一点都没发现。
根叔的呻吟从屋里响起来,阿英又忙碌开了。根叔要吃药了,根叔要吐痰了,根叔尿不出来了……她不断地奔忙在根叔之前,拿药,递水,端尿壶,毫无怨言。
来给根叔抽水的赤脚医生来了,揭开了根叔身上的被子。根叔的肚皮高高鼓起,好像里面长了个山坡。抽水很痛,粗粗的针管进去,根叔额头的青筋就鼓出来了。根叔实在忍不住痛,抓着抽水医生的手说:“别抽了,索性给我打一针,让我早日投胎做人吧。”
阿英紧紧抱着根叔,好像要将身上所有的力气都给他。她用手去捂根叔的嘴,不让他说话:“我不许你说这话,我不要你说这话!我要你好起来,我要你……”说着说着,她就哽咽了,再也说不下去。可能连她自己都觉得,她的话有多虚,多没底气。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根叔还会重新站起来,还会再跟她生一个健康漂亮的女儿……
冬天过去,春天很快来了。三月三,辣螺爬上滩。和煦的春风吸引着辣螺们争先恐后地爬上滩涂,玩耍嬉戏。这时候的辣螺肉质肥厚,味道顶鲜美了,拿到集市上能卖大价钱。
候好潮水,家里的那个女人带着我和弟弟来拾螺了。女人将弟弟放在塘岸上,领着我下了滩涂。
我不想拾螺,我觉得拾螺太没意思了,螺就懒洋洋地躺在滩涂上,到处都是,人来了它又不会跑,你想拾多少就有多少。捉蟹就不一样了,捉蟹需要技术,需要经验和智慧。我自作主张地决定捉蟹,一个冬天下来,我的捉蟹水平明显提高,我很想显摆一下自己的本领,让那女人看看,我能在很短的时间里捉到很多的蟹。
那个女人过来了,横一眼我的水桶就大发肝火:“要死的东西,做人也不看看眉高眼低,放着恁好的螺不去拾,全让别人拾了去,作死了你。”
她非常生气,边骂边将我往海里赶。那时潮水已往上涨,浪头一浪比一浪高,女人将我推进海里,浪花马上飞溅到我身上,湿透了衣裳。女人命我站在海水里,不许移动半步。她恶狠狠地说:“你不拾螺是吧,我让你玩,你现在就玩个够吧,海水咸着呢,晚上吃饭还省了你搛菜。”
阳春三月,乍暖还寒,海涂的泥有点暖意,海水却有点冷。我站在海水里,感觉浑身越来越冷,双腿越来越沉。潮水很快涨上来,漫过我的膝盖,涌向我的腰际……我不禁打了个寒战,那个女人要是不让我回去,我会被淹死的吧。
我本能地后退。我一后退,那个女人就跑过来了,再次将我往海水里推。我急得哭起来。这时,阿英赶过来了,她一把将我拉出海水,呵斥那女人说:“你晓得你在做啥,她还是个孩子呀。还是倒春寒哩,你想冻死她?”
女人冷笑一声,刻薄地说:“你最好少管人家的闲事,管好你自己。有本事保住自己的男人不死,别一茬茬地轮着做寡妇!”
海浪哗哗地喧闹着,女人的话却显得那样的清晰。阿英的脸黑了,她发着抖,起伏着胸脯,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我家里的那个女人突然笑了,笑得异常诡异,她阴险地说:“你待她这样好,莫不是看上她了?你要喜欢就拿去,咱家多个少个也不嫌多少。就是有一条,你领去后别克死她,你克死她,她那死鬼娘答不答应我就不晓得了。”
阿英喘着粗气,盯着女人看了半晌,最后一把扯过我说:“走!”
我被阿英扯着,跌跌撞撞趟过滩涂。上了塘岸,又一路往村里走去,直到被拽进她的家门。
她将我按在板凳上,舀来水,替我洗起脚来。洗净了,转身进了屋。不一会,她又出来了,像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拿来一双红袜子,递到我眼前。
我的眼睛被红袜映红了。这是一双非常漂亮的袜子,是阿英用钩针钩成的,袜口嵌着细细的金线,袜背上还绣着一只张翅欲飞的蝴蝶。我常年穿的都是纱袜,棉袜都还没上过脚呢。连一双普通的棉袜都成了奢侈,何况是这样漂亮的红袜!
我的眼前晃动着红袜,好像全世界都变成了袜子的颜色,全世界只剩下一种颜色——红。我看见阿英小心地分开两只袜子,替我穿上。待两只脚都穿齐了,她退后一步,像端详宝贝似的端详我。她的脸上,罩着一层动人的光芒。脸上的表情,既像是幸福,又好像不仅仅是幸福;是快乐,又不只只是快乐,同时还夹杂着忧伤,感慨,惋叹等等……
我坐在高高的板凳上,木然地看着她。我不知自己该说什么,更不知该怎么做。我的脸涨得绯红,嘴唇却紧闭,始终吐不出半个字。而她,却像是满怀期盼似的,紧张地盯着我,尔后又心疼似的,将我轻轻地揽进了怀里。
我听到她俯在我的耳边说:“……叫我,你叫我……姆妈!”
我的心里轰的一声,像是炸翻了一窝蜂,两只耳朵嗡嗡的响个不停。姆妈,这两个世上最神圣的字,它只能属于我的亲娘,我的姆妈。除此,谁也不能,谁也不配!我突然像识穿她的诡计似的,“嚯”地从板凳上跳起,转身跑了出去……
阿根叔不久就死了,之后,阿英也从村子里消失。有人说,她又嫁了人,又克夫了,新丈夫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说得有板有眼。也有人说,她喝药自杀了,克死这么多人,她实在是无脸再活下去了,也忍受不了亲人逐一离她而去的惨痛,只好自杀,也说得有板有眼。
我在关于她的传说中飞快长大。我离开了村子,上初中了,上高中了,去厂里工作了……这期间,我一直都没有遇到过阿英。那双红袜子,我只穿过一次,就小心地收藏起来,走到哪里带到哪里。每当寂寞无聊时,拿出袜子端详许久,又重新放回去。
直到有一天,我也做了母亲,成为一个孩子的姆妈,再次拿出袜子端详时,心里忽然一动。我似乎有些理解阿英了,我突然非常的想她。那个时候,我已完全失去了阿英的消息,她就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样杳无音讯。也许,她真的像传说中的那样,已经死了。
有一天,我牵着孩子的手走在街头,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我的心突然别别别地剧跳起来,我知道她是谁了,我认出她是谁了,我猛地快走几步追上她。隔了十几年的光阴,我几乎是满含着热泪叫了一声:“姆妈!”
那人回过头。
她不是阿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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