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的脚步

2012-12-29 00:00:00王开岭
廉政瞭望 2012年8期


  北京城,已套上了第6个大呼啦圈,且环距越来越大。没人再敢把城市当棋枰,视自己为棋子了。城市的态势只能用涟漪来形容,且是巨石“扑通”激起的那种。面对急剧的放扩,没人敢吹嘘熟悉每一条波纹了,连的士司机都像片警那样,专挑熟悉的“片”跑。每逢赶急,我从不敢搭私车去机场,看错一个路标,“前程”就毁了。
  处处见大——正让城市削掉双足,脚步日渐枯萎。我们腿脚的使用率已低于人体其他部位,它甚至很少被放置到地面上我说的不是地板。“有足而不用,与无足等耳。”一个天天乘车踏板、周旋于电梯者,与轮椅上的人差不多。
  点与点之间的遥远,让我们望而却步,不得不折叠起双足,换之以轮胎和轨道。现代人的日常身份,不再是“行人”,而是“乘客”。
  记得购房时,关于地点,我有个愿望:能一句话说清我究竟住哪,并让朋友凭这句话找到我。后发现,这想法太腐败了!除非你住在天下皆知的某个地标旁,以正常购买力,这简直痴人说梦。我曾给一个外地朋友发短信,说明来我家的驾车路线,尽管言简意赅,还是耗了50多字。
  法国学者皮埃尔•卡蓝默在访问了几座中国城市后,感叹:“它们太大了,每一次进入我都忍不住发抖。”我一直深以为,美好的地方一定是养脚的地方。诗意的城市应该是漫步的城市。
  由于“脚”和“历程”之间的逻辑弛散了,“人生脚步”一词,正丧失其象征性。城市无法用脚来丈量,人生也不再用脚来记录。我的办公室同事,人均每日乘车3小时,那是一种天天出差的感觉。一家伙恶狠狠地说道:“天天仨小时!练书法我早成了大师,下围棋我早晋了八段。”
  是的,我们最有效的生命时间,虚掷在了路上。
  什么情况下,漫步会成为城市的主题?人会心甘情愿地安步当车呢?除城不能太大、任意两点间不能太远,还有两条:一、沿途空间应有舒适性和愉悦感,有魅力,不乏味;二、人的生活节奏相对舒缓,不焦灼,不拼急。
  一个城市是否对脚友好,是否对漫步发出了真挚邀请,看人行道即一目了然。人行道在道路系统中的地位,直接反映出对脚的态度。而普遍现状是:人行道的待遇太差了,较之宽阔的车道,它要么被忽略不计,要么被严重冷落和边缘化,甚至被侮辱。不仅人行道受车道欺负,行人在车辆前也被迫礼让、退避、服从。
  在一座美好之城里,道路系统应在细节上处处体现对行人的体恤,人行道应享有特殊的荣誉和尊严。
  一天,我要到马路对面去,一个外地来的朋友正拼命挥手,可附近既无天桥亦无路口,我想了半天,也不知如何跨越几十米天堑,最后招了辆车,到一桥底再绕回来,跋涉了几公里,才和朋友握上手,真可谓咫尺天涯。
  设计师丹尼•贝尔说:城市不仅是一个地方,更是一种心理状态,一种生活方式的象征。
  我热爱脚步下的人生,信任散步的产物。好的灵感、音符、情愫,就像蚂蚱藏在你的途中,会突然于草丛中跃出。
  那些街上的晨跑者,那些蹦蹦跳跳上学的孩子,哪儿去了呢?那些笑逐颜开、边走边聊的早班人,那些黄昏时的遛弯族,那些按时回家的自行车铃响那些用脚步生活的人,怎么都不见了呢?
  那年,崔永元拉一帮人去搞“新长征”,红旗飘飘,走了趟物非人非的老路。我所在的央视栏目做了期纪录片,讲这群好事者如何折磨自己,如何痛并快乐着。我还发明了个词:“精神足疗”。在我看来,小崔的红旗实为幌子,不过是一帮废足已久、萎靡不振的现代人做了次“足底按摩”罢了。
  据说疗效不错,很多脚激动得热泪盈眶,小崔的抑郁也好了大半。足底穴位那么多,通着那么多经络和神经元,不治百病才怪呢。给双足一块有力量的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