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先生的讲话
我刚买好一辆豪华轿车,就接到刘先生的电话,他说我坐你的车进山。我脱口说好啊。我的口气里带着荣幸。他说他要带点东西,还要准备一下。他要我去一起帮他拿。
我和他约定时间。他怎么获悉我要进山,连我自己也没明确我的行动。他要乘我的车,似乎他要去的地方正是我要去的地方。
也许,艾城里驾驶不希罕,山道能考验车技。同时,说明他完全信任我关心我——我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我购车,除了妻子,没对任何人透露过。
我很快赶到他家。他是我十年前的顶头上司。十年来,我跟他没照过面——退休后,他足不出户。生活总是受目标的驱使,每一个人在街上走,都有一个目标。退休失却了原有的目标,这大概就是不能相遇的原因吧?
我熟悉刘先生的家,三室一厅,其中一室其实就是他的家庭办公室。十年前,许多事务(文件),他都带回家处理。仿佛赋闲十年,他仍旧照常办公,始终在处理在任时的事务。
那间屋子开着空调——这是个不用开空调的季节。地板上一摞一摞的资料,显然,是从众多资料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一部分。
他说:你把它们捆起来。
我猜,这就是他所指的“要带点东西”,且止“一点”?!捆扎的时候,我发现,都是讲话稿,署着他的姓名。
他说:当了几十年的官,讲了不少话,舍不得丢掉呀。
署着他的姓名,相当一部分讲话稿都出自我的手。我忽然觉得那是一座一座坟墓,我的青春葬在里边,而坟碑写着他的姓名罢了。有时,紧急了,我连夜赶写,因为,第二天,他要“讲话”。他会陪我吃晚餐,然后说:你辛苦了。
这话很亲切,好像是暗夜中的亮光,我在纸上奔跑,一张白纸可以描绘出美丽的蓝图。
显然,刘先生是有心人,他保存了所有的他的讲话稿,按时间顺序排列,一年一捆。他竟讲了那么多话,我竟写了那么多稿。
他说:你已经出版了多少部小说集了?
我说:10部了。
他笑了,说:我是不是著作等身的大作家?
我说:你也要出版?
他说:问题是销路?谁要看?我作报告,当年,我看见会场许多人在打瞌睡呢。
我俩会意地笑。当年,我不是坐在会场里,观望他讲话,得意地想他在念我写的东西呢,只不过,我不能说罢了。我的角色决定了我的隐姓埋名。
我一捆一捆一捆一捆将他的“讲话”搬至门口。我的车泊在他家的门前。我没琢磨我的车怎么来到这里。似乎理所当然,顺理成章。我根本没惊奇。
因为,梦里发生的事,梦者不会惊奇不会反省。
后备箱,车座里,塞满了他的“讲话”。我想到即将前往的盘山路,我说:我不会开车。
他说:你怎么买了车?
我说:我……我,大家都买车了呀,我先买车,再学车。
他说:你还没考出驾照?
我点点头,照实说:我以为我会开车,我想到盘旋的山路,我意识到,我真实不会开车。
他说:你怎么这样办事?!
于是,愧疚、焦虑地惊醒了。我想,刘先生怎么突然闯入了我的梦境。现实里,我也不会驾驶。我还固执地决定:这一辈子我也不去考照了。我选择了步行。
梦里,我怎么会拥有一辆自己的轿车,而且很豪华?
我想到十年前,我承担了刘先生所有的讲话稿。有三个情节,我记起了。
第一个情节,我难得出一次差(算是刘先生对我的奖赏吧?)一个星期后归来,刘先生病了,他说:今后,你再也不要出差了。我出差期间,他不得不自己对付讲话稿,结果,生了病。那以后,我再没机会出差了,他在位,我不远游,这是个不成文的规定。我不出差,他也不会生病,而且,他不放我“出去”(除非高升)。后来,我有了“讲话”资格,进话稿也有一个专人替我起草了。
第二个情节。刘先生喜欢长篇大论,反过来,“长篇大论”也使他的“讲稿”露拙,他念讲话稿,旁边要准备一块毛巾,时不时地揩汗。他像啃字一样,时常断句。我替他担着一把汗,默默地祈祷在什么地方不要卡壳了。我会默背,好像在引路——领导上主席台,总是有人引路,特别是大型会议。主持会议的人,总会强调几点:要把谁谁谁的重要讲话精神传达下去,贯彻落实。我也会装模作样地参加讨论我起草的他的讲话。
第三个情节。长期给刘先生起草讲话稿,我已有了经验,往往是提前一天交稿,这样,不给他宽裕的修改、调整的余地。不过,刘先生总会留下修改的痕迹——头儿总比我高明,怎么能不修改呢?有一次,他只改了一字。打字员为难了,来请示我,说是改的那个字,反倒把对的改成错的了,怎么办?我说维持原状。刘先生没发现他改过的那个字。我要是请示了,岂不是为难了他了吗?领导永远正确。
我想着十年未见的刘先生,却突然进入了我的梦。我养成了习惯:头儿要我干什么,我从不问为什么?
我想,刘先生将百万字的讲话稿,送到他的家乡(他曾常想为家乡办点实事),那一捆一捆一捆一捆讲话稿,要是埋入山岭里,被树被竹吸收,那些茂盛树呀竹呀,会发出奇异的声音——满山遍野都是刘先生在讲话。
排 除
吴先生早已具备了结婚的物质条件: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而且,他已三十好几了。
前来拜访吴先生的儿时的玩伴,说:你当时要是定下那门婚事,现在,你的孩子已跟我的女儿都念小学了。
吴先生无奈地笑笑,说:顺其自然吧,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我要娶了老婆,吴二怎么办?
吴二是吴先生养的一条狗,据说祖籍是高加索的血统,又高又壮。
朋友说:宠物狗和老婆并不矛盾,老婆是和你睡在一张床上的人,吴二是和你住在一个屋檐下的狗。
吴先生说:吴二,无二也,容不得第二个,我了解吴二。
朋友说:老婆和吴二毕竟有差别。
吴先生说:这我明白。
说着说着,说到儿时的乐趣,他俩碰到什么事儿,有了什么秘密,总喜欢拉勾: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他俩的友谊延续至今。
朋友起身要温习拉勾,因为,要给吴先生介绍一个女友,要吴先生保证要当一回事儿去对待。
吴先生指指客厅迎门的墙壁上的一幅字:君子动口不动手。
朋友还没理解那句话的真谛,伸出了手,说:和女友相见,可得又要动口又要动手呐。
这当儿,朋友感到有一个影子蹿上来,还没等他一厢情愿地用手去勾吴先生的手,双只爪已搭在了他的肩膀,他闻到一股热呼呼的气息。
吴先生喝叱道:吴二,休得无礼,一边去。
朋友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无力地坐下。
吴先生说:这幅字不是在提醒你吗?这类似交道警示,严禁闯红灯,有弯道请减速。
朋友说:原来如此,有还以为你自勉呢。
第二天,朋友陪着一个姑娘登门。当然,朋友叮嘱了一条规矩:君子动口不动手。
那姑娘看上了吴先生,况且,这套现成的房子,可是理想的爱巢。姑娘已二十八岁,她想尽快把自己嫁出去。
姑娘频繁地光临,而且,按照她爱卫生爱清洁的习惯,整理着吴先生这套房子,时不时引进一些小装饰小摆设,这套房子里逐渐有了女人味儿。
不过,姑娘仅限于谈情说爱,她发出了种种暗示,可是,吴先生似乎反应迟钝。她和他确实谈得很投机,而且,她惊喜地发现,双方之间有着诸多共同点,这将构成日后生活的基础。
姑娘时常闪出一个念头:隔膜。好像还有一层纸没捅破,她也意识到,接触一个来月,始终局限在交谈之中。她期望吴先生的一个亲吻,一个拥抱,甚至,她想:这么笨,一个伪君子。
俩人相聚,吴二始终陪守在一旁,蹲着,像一尊雕塑,它支愣着耳朵,谁说话,它注视谁,仿佛能听懂人类的爱情语言那样,它显得温驯、安宁。
终于,姑娘沉不住气了,她拥抱了他(她曾说:我喊山过来,山不过来,那么,我就走向山),并且,她用舌头打开了他的嘴。显然,他的舌头已期待着。
可是,一个黑影跃过来,还伴着咆哮,她不是享受他的味道,而是闻到了扑面而来的猛兽的气味。吴二将她从他的怀里扯开,并压倒在地板上。
她喊:救命。
吴先生反应过来,怒叱道:吴二,休得无礼,一边去。
吴二顿时垂下尾巴,像犯了错一样,灰溜溜地回到原来的位置。
吴先生问:伤着了没有?
姑娘的哭,好一阵才哭出来,说:我受不了啦?
吴先生说:你看你看……是我伤害了你。
姑娘止住哭,严正地说:你是要狗,还是要我?
吴先生说:我可以调整吴二和你之间的关系。
姑娘竖起三个指头,说:三天里,你做出选择。
期间,朋友来劝说:你的生活,不能没有女人,你的爷爷把传种接代的希望交给你父亲,你父亲临终又把这项任务托附给你,你总不能和吴二生活一辈子?你的家族已在修族谱,到了你这里,怎么往下续,总不能把一条狗放进族谱里吧?那不是叫人笑掉牙,给你吴家蒙羞?你们吴家早先曾是艾城的望族呀。
吴先生和吴二聆听着,仿佛接受一场传统教育课。
朋友还说:世上只有藤缠树,哪有树缠藤的事儿,人家主动了,已经表明爱你爱得深,你为人家放弃一条狗都拿不定注意,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爱不爱人家?人家可等不起。
吴先生说:爱!可是你不要老是狗呀狗的,叫它吴二。
朋友说:你看,你还是转不过弯来,一根筋,说起来,你明白,关键时刻,你犯糊涂了。
吴先生说:折中的办法,我和她去卧室,吴二待在客厅,我会反锁住卧室门,决不让吴二越雷池步。
朋友说:按吴二的习惯,这不是长久之计,它能容忍你俩同床共眠吗?
这次恋爱告终,吴先生反倒冷静下来——一个单身主义者。不过,衰老的担忧时不时笼罩着他。他在镜子里观察自己,已经出现皱纹了——眼角那爆炸型或辐射式的皱纹。
那天,他专注地观望着镜子里的另一个他,两个人同时用同样的口型说一句话。他想到关心他的那个儿时的玩伴。
吴先生想到拉勾的承诺和童趣。他伸出手的同时,镜子里的他也伸出了手像刺过来那样,只不过,在镜子的表面,两个手指相对顶住了——伸不进去也伸不出来。
一个黑影出现在镜子里他的身后,吴二腾起,扑向了镜子,在一阵破碎的声音之后,镜中的他和吴二消逝了。碎片落在地板上边。
吴先生大喝一声:吴二,休得无礼,一边去!
大概吴二疑惑另一个他另一条狗经它这么猛扑,怎么不见了?它蹲坐着望那原先悬挂着镜子的墙面。
那个失却镜子的墙面,从此空着。吴先生的房子里不再有镜子了。
胖姑娘和流浪狗
安女士住进这间十多平方的小屋头一个夜晚,可能是打扫屋子累了,她一觉睡到大天亮,打开门准备去上班,看见门口蹲着条狗。她吓了一跳,差点叫出来——流浪狗。
狗毛又乱又脏,支楞着耳朵。甚至,安女士看见狗侧侧头,耳朵微微动了,像是捕捉屋里的动静。她看出狗没有恶意,用手作了个驱赶的动作。狗靠边一窜。
一连三天,早晨开门,那条狗都蹲在门前。安女士想起,租下这间屋子后,她清扫时,闻到的是狗的气味,还有香烟的气味。这条狗大概跟这间屋子的前房客有关系吧?
安女士给狗丢了一块饼干。狗瘦得根根筋骨隐现,很骨感。那样子,像吃饼干的力气也没有了。
第四天早晨,安女士已习惯了那个情景:狗如同一尊塑像一样蹲在门前。
不过,安女士发现狗嘴里衔着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它吐在地上。一枚硬币。
一块饼干一枚硬币?一报还一报。
她弯腰捡硬币的一刹那,想起了自己的身体。她还记得半个月前,卡拉OK厅里,一群姑娘接受面试,老板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最后说:胖姑娘,你得把肉减下来。
为此,安女士自卑。跑步、节食、喝减肥茶,可是,身体仍紧绷绷地充满了旗袍——每当她在更衣室换上旗袍,会忍不住嫉妒姐妹的身段。好像人生的理想就是这一点。有了好身段什么都会降临,她这么想。她知道自己,喝凉水也会长肉。她甚至厌恶自己的身体。
那一天,安女士在总台总换到一百枚硬币。
临睡前,像天女撒花,她把硬币随手抛在屋里。硬币落在不同的物件上,发出各种声音,接着是仓慌的滚动声,接着归于寂静。接着她开始了寻找行动。
捡一枚,丢进盘子。那个汤盘原来就遗留在屋子里,她用洗洁精反复清洗过,露出了白净的质地。一枚一枚硬币,落进盘子,发出了清脆的声响,随着硬币的增多,渐渐转换成了硬币撞击硬币的声音。堆起,如同一盘炒货,闪烁着金属的亮光。
硬币们,像跟她玩捉迷藏,床底、柜下,都是。她还发现一枚硬币在角落里一个洞口,鼠洞。怪不得半夜里,地板上有悉悉嗦嗦的走动声。
她一数,还差两枚(加上狗嘴吐出的那一枚),仅有99枚。她不断蹲、趴,身体做出各种姿势,已出了一身汗。似乎排挤出体内一部分水分,身体轻松了许多。女人是水。
她想着两枚隐蔽在某处的硬币,很快沉入了梦乡。
早晨,那条狗蹲在门口的姿势如期地保持着,狗的口中衔着硬币。她想是不是硬币滚出了屋外?她给狗一块饼干。
狗趁机蹿进了门。
安女士挥动着手包,喊:出去,滚出去。
狗夹着尾巴出了门,很委屈的样子。
那天晚上,安女士归来,狗就蹲在门前,朝她摇尾巴。她拉亮了门厅的灯,地上一枚亮晶晶的硬币。加上早晨的那一枚,恰好是101枚硬币。
狗抢先进入屋子。她赶也赶不出门。狗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尾巴,似乎试图取得她的谅解。不得已,狗钻进了床底,两只眼,在幽黑的床底,像两个小光点,即近且远。她想起老家坟地上的鳞火。
安女士照常做功课——撒硬币,再寻找。她察觉,狗衔着硬币往汤盘里吐。
安女士说:用不着你帮忙。
想象中,狗会说:我们一起寻找。
安女士说:用不着你帮忙。
可能狗不理会人类的行动,撒出,捡起,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狗眼透出疑惑。
安女士不愿停下来,寻找的时候,她像练功一样,每一个蹲、趴的动作都很夸张,而且,她和狗似乎在竞赛:谁找得多。她却想:多事。
出了一身汗,她开始数硬币。103枚。狗找出了她找不到的那两枚,平添了几分亲近。何况,数硬币的感觉也不错,仿佛是额外的收入。
每天,硬币都过一遍自己的手,额外一笔收入那样。她顺路带回一份夜摊小吃的肉食,因为,狗死赖着不肯出门了。
当然,安女士给狗洗了澡(用沐浴露),还梳毛。狗渐渐地讲究卫生了--固定的地点排泄。只是远离那扇门,担心随时被关在门外。她自己洗澡,则在墙角用布圈起一个屏风,避开狗眼。
安女士每天只抛出100枚硬币。她总以为自己会数错——数着数着,总是多出一枚,而多出的一枚,她会放进抽屉后个罐子里,狗不可能拉开抽屉、揭开罐子吧?
每天都多出一枚。她说:怎么回事?
狗侧着头,看着她,像一个小孩恶作剧——做了好事,又不留名。
安女士觉得这间屋子有点奇怪,难道隐匿着无数枚硬币?或许,硬币会生出硬币?要不然,狗的肚子里装着很多硬币?
又多出一枚——她已不惊奇了。惊喜的是,她的身体瘦了,上班更衣,那旗袍是检验的标准,身体和旗袍之间,不再关系紧张。空隙留出来了。
关键是坚持。可能艾城没有一个人采取这种方式。双重效果:减肥,数钱。
这一天晚上,出了一身汗之后,她数硬币,数了两遍,仍是99枚。
狗蹲在她面前,侧着头,支着耳。
她说:你再找找?怎么回事?
是不是屋子里隐匿的硬币被寻找尽了?是不是狗把肚子里的硬币吐净了?她觉得被扣了工钱一样。
再去数抽屉里罐中硬币,增长的数字没变,似乎把该出现在盘中的硬币投入了罐中。差错出在哪里?
安女士再去寻找,狗蹲着不动。她说:一起寻找呀。
狗蹲着一动不动,真像一尊塑像。
突然,安女士想起,一年前,她来艾城,在火车站的广场上,她挤进一堆人群,看见一个老头和一条狗在人圈中,狗在表演,还用爪子拍鼓敲锣,然后,恭手向围观者作揖。硬币纷纷抛在地上,狗追逐着硬币,衔住,放进盘中。
她认出了汤盘,就是她现在手中端的这个盘子,可能盛装过狗食。一阵狗的气味和烟的气味,在记忆中升起,她以为租房的头一天已彻底清理干净了呢。
她想了她租的这间屋子,之前住着那个老头和这条狗。她还莫名其妙地想到,那个老头一定有一个女儿,可能也没出家。
她把盘子端到她和狗之间的方凳子上,好像摆上了一盘刚出锅的菜。
急刹车
这次单位统一组织去吵架村游览,我算是看到了“慢半拍”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慢半拍”是马先生的绰号,他样样事都“慢半拍”,包括婚姻。而立之年,成家的事,他还八字没一撇呢。
见识了吵架村,大家都按时返回大巴。唯独不见慢半拍的身影。我们取笑他是不是他在讨教“吵架”占优势的秘诀吧?因为,慢半拍与人争执也慢半拍。
幸亏大巴一时片刻不能开动。司机腹泻了,不知吃了什么?腹泻暂时缓和,但出现脱水症状,浑身无力,怎能把握方向盘?
原定计划,当天返回艾城。吵架村是艾城最偏僻的地方。
马先生终于来了,说:对不起对不起,耽搁大家了。
有人说:这车就是你迟到,等出了故障,得罚你。
马先生一副甘愿挨罚的姿态,说:我能承受的范围里,随大家罚。
我说:罚你叫车回艾城。
马先生坐到驾驶座。
大家一致反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单位可要停止营业了。
马先生出示驾驶执照,说:这可是A照,还有八年驾龄。
我从来没见过马先生开过车,他每天都步行。据说,他放弃原来那个单位的优厚待遇,是因为那个单位跟整个社会一样,在提速在加速,而他不断在减速——慢半拍。
大家刮目相看:这不是相当于把甲鱼放入河水,以示惩罚吗?
说起吵架村的偏僻、闭塞,与其说是距艾城远,倒不如说交通不便——沿途均为蜿蜒崎岖的山路。
值得欣慰的是,马先生的驾技不错,仿佛他熟悉这一带的山路一样。大家赞赏:幸亏有个“慢半拍”。车内的气氛也洋漾着融洽、轻松,似乎满载着欢乐。甚至,有人唱起了歌——《祝你一路平安》,《在那遥远的地方》。还有人模仿吵架,练口才也是我们单位此行的宗旨。
突然,整个车厢里的人随着惯性,身体整整齐齐地一片前冲,又后仰。急刹车的效应。
车的前后、左右并无什么。纷纷嚷:出了什么事儿?
马先生转脸,笑了笑,稍停片刻,又继续开。
没什么事儿,踩什么急刹车?不过,不能过分埋怨,分了慢半拍的心。
阳光不那么强烈了,太阳似乎累了,降到山岭背后。车速缓慢。想加速,我们又不能提出。
又一个急刹车。整车的人晃动得不那么剧烈。怀疑惭起。
有人问:慢半拍,车没毛病吧?
马先生仍回头笑笑。
是不是对我们提出的惩罚的报复?我说:稍安勿燥,安全第一,安全第一。
稍停片刻,马先生又开起来。
整条路,前前后后,无行人,无车辆,路面平坦,盘山而下。我便问:你没毛病吧?
马先生笑出了声,好像一个顽童的恶作剧收到了效果。
我们的身体,随着车的转弯,顺势左倾右晃。
预期中的又一个急刹车降临,已在山岭隘口了,两边悬崖峭壁。是不是马先生心虚手怯了?所有的人双手都紧抓着前边靠背后的抓手或座位旁的扶手。
我说:慢半拍,所有的人命都掌握在你的手中哦。
只有我们这一辆车。有人说:慢半拍,你是不是踩刹车踩出了瘾?!
马先生这回的笑,含着抱歉。
我怀疑,他对速度有抵触心理,忍不住要踩刹车。八年的驾龄,他可能养成了刹车的怪癖,因此,不得不放弃了驾驶。
虚脱司机迷迷糊糊地睡着。大家克制着埋怨、指责,因为,都担心干扰了马先生的手和脚。马先生的微笑里有一种平静。
剩下的路,一马平川。进入艾城市区,大家悬着的心放下了。那么多来往的车辆,马先生竟不再急刹车,而是如鱼得水。车厢内,轻松、快乐的气氛又升起。接近终点,甚至有人提议:聚一餐,再散伙。
确实有点饿了。何况,还想再尽兴,晚餐也打入了预算,不吃白不吃。
马先生说:吃了饭,恐怕大家回去就不方便了。
有人兴趣十足,说:慢半拍,你一路急刹车,把我们的肚子都刹空了。
马先生说:马上就要来一场暴雨。
我说:慢半拍,这么好的天,你有约会吧?
马先生说:我看见好几处蚂蚁成群结队搬家,过山道,所以,我急刹车,是不想碾伤蚂蚁搬家的队伍,一路让大家受惊了,在此,我表示抱歉。
原来急刹车是因为蚂蚁搬家,蚂蚁小的几乎不存在,足见马先生的视力惊人呀。
大家纷纷担忧家里的人和物了。
料不到,有那么一场暴雨,满城沉没在喧嚣的雨声里,持续了一夜。据说,那是艾城百年一遇的大雨。
马先生竟看见蚂蚁搬家的行动中预测出了。过后,我知道,马先生还是保护动物的志愿者。要保证行车安全,又要保护蚂蚁搬家,马先生的微笑,事后我才理解。
冷水浴
我和他共租这套三室一厅的住宅。主卧室空着,房东偶尔来住。我租朝东的这间,他租朝西的那间,而且在总门的左侧,据说那曾是房主的储藏室,估计六、七平方米。我这间十多平方米。
已住了一年,我连他姓什么也不知道,也不知道他在哪个企业打工。我们早出晚归,保持着“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共用一个卫生间,他去我退,我去他让,而且,各自关注自己的门。一年四季,他每天都冲澡,冬天也坚持冷水浴。
时值初冬,我归来,他竟闻声走出自己的房间,接着,不停地在客厅里走动,像寻找什么,又像有什么事儿,热锅上的蚂蚁那样不安,很反常。
终于,他推开了我虚掩的门。我做出“有什么事儿吗”的表情。他一脸牵强的笑。
他说:你和女朋友怎么认识的?
我真有他想像的那么年轻吗?我说:我的儿子已经就业了。
他仍在笑,说:10天前,我到婚姻中介那儿交了200元钱,现在还没回音,艾城的中介靠得住吗?
我说:艾城很讲究规矩,大概暂时发不出适合你的那张牌吧?你可以催一催嘛。
他说:催了,我担心来个托,不催,又拖了这么久。
我说:这种事儿急不得,要不,你去看一场电影吧。
他说:为什么要进电影院?
我想到当年跟媒人介绍的女友约会,就在电影院里。我说:你得熟悉熟悉环境呀。
似乎打发等待的时间,他雷厉风行,就去了电影院。他这一去,我却睡不着了——我很敏感,就等着他进门响声。弄不好他在电影院里打瞌睡了吧?将近零点,他归来,一阵响响的水声,这么冷,他还冲淋浴。在浇灭向往爱情的欲火?
第二天傍晚,他仿佛汇报“工程进度”。他说电影院购票排队,火爆的大片。他在电影院里打瞌睡了,怎么也抵抗不住睡意的侵袭,要不是清场有人摇醒他,他可能持续地睡下去,恍恍惚惚上了街,撞(被撞?)上了一辆电动车,人家还喝叱他“没长眼呀”。他不得不赶到医院挂急诊——伤了脸,破了相。
我看见他额头包着纱布。他实在难以理解,大片中那个人物挨了一顿拳打脚踢,竟然完好无损。
他说急救中心排队,好像伤残病人都是刚从“大片”中走出的角色。其实,相当一部分是交通事故。接着,诊断排队,取药排队,这么一排两排,拖到了零点。
他说:大概婚姻中介那里,我也在排队,而女方也在排队,只不过,中介要在双
方排队的里边,选择最佳结合的人选,应该来个信息呀。
我想到旧版电影《南征北战》的一句台词,那是发起总攻前的宁静时刻,我说:没动静就是快了。
他说:我在排队中培养了耐心。
第三天,我回来,我刚冲了淋浴,而且,换了一套崭新的服装——那羽绒服显然第一次穿。
我顾自开自己的门,担心一搭上话,就会没完没了,我对他兴奋的话题已漠然。
他说:婚姻中介已来电话,我去约会了。
我说:祝你成功。
随后的三天,他都穿着那件羽绒服兴冲冲出门。冬天里的一把火。三天后,他迟迟未出门,拦截住我——我准备进卫生间。
他说:艾城的女人很吃香呢。
我说:不至于吧?
他说:好像那天晚上我去急救中心排队,我约会的时间花在排队上了。
我说:一鱼多吃,难道一女多许?
他说:那姑娘可能跟好几个男人在约会,有点像跑片,还没轮到我“放映”,我能感到是在排队,只是不知排在前边的是谁。
我说:恐怕是考验你的耐心。
他说:我已经受了排队的考验,打个瞌睡的时间。
我说:你又去看电影了?
他说:我在看这个月排片的情况,售票处已没了排队的景观了。
我说:女人像大片。
夜晚9点或10点,他归来,总是冲一个冷水浴。有一天,我听见“哗啦啦”水响声,他竟冲起了口哨——王洛宾那首“掀起你的盖头来”。一定有戏了。
接着的一天,他准备出门,说:终于排到我了。
他和她去了电影院。又是大片。他提前排队购了票。那个大片宣传的声势造得很大。战争加爱情。一个很俗套的故事,用了最先进的制作技术。他告诉我,他终于克制住没打瞌睡。他担忧的是,电影院约会,还有“大片”替他掩护着,要是单独俩人交流,该说什么,怎么说?
他仍然去电影院,仍然冲冷水澡。我期待哪天他不冲冷水俗。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要是女方厌倦了电影,他将如何应对?
他透露,女方竟对他额角的伤疤发生了兴趣(地下工作者对上了暗号那样)。他也发现,她的流海(像瀑布)里遮盖着一个疤(胎记)。一个后天的疤,一个先天的疤。她选择了她。他似乎有了信心,说:电影院里约会蛮好。
他已透露他的年龄:三十六、七。我怀疑他的实际年龄还要大,因为,一个男人怎么讲一个自己含混的年龄呢?
他不知她的住地,也没带她来他的住所。而且,他在电影院已打瞌睡了。不去电影院,还能去哪儿呢?
我想,他绝对不会让她发现他的现实:储藏室。仅能摆放一张单人床的储藏室。
有一回,他在通电话,不像跟她,他泄露了自己的姓,是“凌”还“林”,我倒倾向他姓“凌”。
他不再穿那样羽绒服了(像演员的服装,收藏起来了),但是,每天仍坚持冷水浴,冲得时间延长了。不再听见他吹口哨(吹得多好呐)。
我躺在床上,听卫生间传来的莲蓬头兼合盆浇的水喧响,仿佛冷水浇在我身上。想必,他没戏了。那共同拥有的“疤”还是没能延续俩人的关系。
奇 迹
俞先生完全沉浸在他阅读的书里,仿佛从现实世界进入文学世界,当然,他的身体留在现实,他的灵魂进入了文学。他似乎遗弃了他的躯体,因为,他没有饿的感觉,甚至连早晨沏的绿茶仍满满地放在茶几上。他倚在沙发上,捧着这本人物传记。阳光已从朝东的窗口转而由朝西的窗口照进来,他仍浑然不觉。
我的这位主人公——俞先生是个纯粹的书痴,他的生活完全建立在书籍的基础之上。什么原因使他拒绝了门外的现实?还是个难解之谜。他畏惧跟外界打交道,甚至未经历过恋爱(据说,他受过这方面的挫折),但是,他一拿起书,就置身在文学的世界里了。他特别偏爱人物传记类的书籍——这一天,他入迷着一个女英雄的传记。
不久前,俞先生无意之中步入烈士陵园——那里很寂静、肃穆,庆幸的是不见活人。他看到了一座英雄墓,墓碑刻着女英雄生与死的讫止年月日——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姑娘,死在日本鬼子的枪前。她那把手枪已弹尽。于是,他网上邮购了女英雄的传记。俞先生有着莫名其妙的英雄情结。
夕阳落在像林中一片空地一样的客厅中央的地板上。俞先生手里这本书,剩余的部分几乎跟开头的部分差不多的页码,区别在于,传记的开头和结尾——以无数杆三八大盖枪对准她而进入高潮,似乎她的生命仅剩薄薄的那几页了。
十余个日本鬼子举着“三八大盖”对着手枪已无子弹的女英雄,十几个长枪对侍着一把短枪——幽深的枪管,即将射出子弹。因为,十几个手指已扣在鸟舌一样的扳机上了。她一副临危不惧、视死如归的姿态。
这当儿,俞先生想象自己是女英雄的战友,突然冲上去。可是,他想到,活了这么大,连真正的枪也没触摸过,即使给他一把枪,他恐怕也不知怎么打。他挡不住那么多子弹。况且,挡了第一批子弹,他倒下,第二批子弹也会毫不留情地击中她——子弹其实长着眼。结局已由他去瞻仰的女英雄墓已奠定了。
可是,俞先生是个书痴——他时常自以为是地用想象去改变书中的情节,他改变不了现实生活,却无数次改变了故事的走向,其中,他获得了乐趣和快感。
俞先生在高潮部分,目光移开了这部传记,这是他阅读生涯反常的举止。他竟然退出来,好像有点不负责任——他无力对付十几个凶残的日本鬼子。
俞先生正处在尴尬的境地,退出了文学世界的那扇门,而灵魂尚未回归那个躯体。灵魂在两者之间悬浮着,似乎找个着陆的地方。他找了一枚曲别针,把剩余的那几页别住。
这时,他的灵魂进入了他的躯体,只不过,由躯体的手来实施了那个动作,不过,还嫌不够,他担心在往后的日子里,那枚曲别针脱落,或者,他忍不住会去读。他知
道自己的软助——好奇驱使他了解结局的细节,即使有了墓碑刻着的结局,他仍然克制不住对未知细节的关注。他认为墓碑是刻板、冷漠的。
俞先生取来了胶带纸,将高潮和结局的那厚厚的几页缠绕起来。似乎用急救包抢救中弹的英雄。他碰到一个小小的难题:胶带纸粘住了“结局”的同时,也粘住了他的右手指,好像要把他和她连结那样,何况,那连接着的胶带纸有韧性,撕也撕不断。他只得左手端着书,去书房的抽屉,取出小巧的剪刀。他的手有点乱,就像他不知如何跟一个姑娘交往一样。剪刀像鸟啄那样合拢,他的右手指竟然开花似地溅出了血(仿佛他中弹了)——他毕竟不习惯左手操作剪刀。他慌乱了,还是率先捡起坠地的书,那书,像狠狠地关上门那样,合拢了。扎着胶带纸的那一部分,特别显眼。他从来没有如此粗暴地对待一部书,有点绑架之嫌。
不过,俞先生终于舒了一口气。他简直替自己这种英雄壮举自得自满。流血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他自以为把什么事给阻止了。
地板上的阳光慢慢在撤退。饥饿感突然袭来。他走进厨房,打算炒两个菜稿劳自己——一天又将结束。这是充实的一天。仿佛旅行了一次又归来。又结识了一位英雄,而且是个纯洁的姑娘。要是没有那场“抗日战争”,或许,她已生儿育女了。他的心中,她是永远的姑娘。
于是,俞先生一惊,因为,他听到了叩门声。他打开门,愣住了——女英雄的传记里有一张正面旧相片,好像她从相片走出来了。他立即恢复到常态:拒绝与外界接触。
她直截了当地说:我专门来感谢你,怎么,不欢迎我?
俞先生的身体像门一样侧让开,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说:一定要有事才来吗?
俞先生让她坐在他阅读的那把沙发上,说:你是谁?
她拿起那杯他早晨沏的茶,说:我就是你救出的那个人。
俞先生说:是吗?在哪里?
她顺手拿起茶几上一摞书最上边的那一本,说:这本书就是写的我,你的忘性真大。
俞先生说:你还……
她说:还活着,不是说活在人们心中吗?我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俞先生疑惑,呆呆地立着,手脚不知如何放,他的脸红了。
她说:你怎么把好端端的书用胶带缠起来了?
俞先生语塞,片刻之后,说:我不希望出现那个结局。
她说:艾城无数的读者,唯有你是个执迷的读者,你介入了人物命运的走向,你用中止阅读的方式救了我。
俞先生说:真的吗?
她说: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所以,我来感谢你,能出去散散步吗?
俞先生婉言谢绝了,他不想让她失望。
那本书,他把它压在一摞书的中间,那样,可以压平胶带纸造成的已阅读和未阅读之间的痕迹。但是,随后的三天,他无法进入其他书的阅读了,那总是想着未阅读的那一部分。夜晚,他甚至失眼了,想象着胶带纸粘住的那几页会有什么细节?
终于,第四天早晨,他实在克制不住,他小心翼翼地揭去了胶带纸。那几页,经不住他阅读——他听到了枪声。儿时,有一回,他进果园,他不擅长爬树,就用腿去狠狠地蹬树干,成熟的水蜜桃纷纷坠落。那十几个黑森森的枪口,射出的子弹也类似那个情景,只不过不是垂直落地,而是水平线飞向女英雄。
俞先生像自己中了弹一样,瘫软无力地靠在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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