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在自己的生身地购得一山,开路修池,掘土植树。事毕回眸,但见一山新绿星星点点,六孔老窑安详古朴,一前一后做注目守望态,风来雨往,佳境呈而妙趣生,顿悟人生真意或在其中。一时兴起,觉得需要有个雅名寄托情怀,遂取名朴园。
朴园在延川东黄河岸两个乡镇的交界处。村落既不在川道,也不在原上,而是在山中间一个背风向阳的簸箕湾里蜷缩着的。开阔的视野和充足的光照弥补了村子在交通方面的不足,村人站在街畔上一眼可以望到三十华里以外的远处,上山劳作,则日日可见黄土一般流淌着母亲河。春天有黑精灵似的燕子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做巢鸣唱,秋后一列列雁阵从湛蓝高远的天空高歌而过。村子虽然规模不大,人丁最旺时也不过二百四十余口,但从近年盗墓者遗弃的瓦片推测,早在遥远的汉代这里就有人类生活居住,这让人感觉到村落的厚重与沧桑。如此漫长的岁月里,村中出现过什么名人大事,不得而知。但是,一个如此偏僻的村落,其烟火能延续这么长时间,定有特别原因。凭肉眼观察,村子果然有些不同寻常。村庄所在的山脉,由七座山峁六道崾崄组成。山峁浑圆,崾崄平缓,远望如巨龙舞动。东西两侧隔河盘踞着两排连绵不断的山群,如同两条肌肉发达的巨人臂膀护佑着村庄。我魂牵梦绕的朴园就在村子南头两个圆如龟盖的山峁之间。
门前的山峁俗名桐树峁,友人世华君几度访朴,见其外形酷似龟背,固请易名龟山。龟山颇具传奇色彩。家父告诉我,从前山顶长一棵百年老桐(杨科树种),村人皆以敬畏之心待之。唯有一家弟兄四人光景破败得一塌糊涂,为图生计,决意伐树售木。事毕不出三月,四兄弟皆暴亡。村人以树体为棺草草掩埋亡人,至今四座荒坟仍然依稀可见。第二年,树根上新生一枝,端直如剑,长势奇猛。村人都说这是老桐树的儿子拔地而起了,皆敬而远之。荏苒又百年,树体品貌规模悉如先树。这棵树我是亲眼见过若干年的。有一年夏天,村上来了三个绥米脂一带的木匠,声称只要主人肯卖,愿出好价钱买树。树上栖息着十几窝喜鹊,大树倒地的那天下午,几十只鹊儿惊恐不安地在树冠上空盘旋呼喊,终未能保全自己经年居住的家园。时值夏收,木匠来不及出售木料,便匆匆赶回老家收麦。木匠去后久无音讯,后来有消息说,他们在回家途中因拖拉机肇事而命断荒沟。这件事绝非传说,它就发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期。第二代大树伐掉之后的若干年里,桐树峁密密麻麻生出满山小树,树叶在山风中噼噼啪啪作响,仿佛复仇的义军在控诉呼叫。渐渐地,桐树峁成了唯一一片专门生长桐树的林地。生产责任制以后,林地分给各家经管,人们又开始在地里耕种,树太稠密,影响农事,村民便开始“零敲碎打”的砍伐。眼看着一片少壮的桐树就要从视野中消失,我便寻到村长商量保护之策,最后决定将整座山折价卖给我。于是龟山的颜色又开始由黄变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龟山是朴园的重要部分。朴园硬件设施不过六孔石窑、三间平房而已。它的迷人处不在房舍而在养眼的树色、在清新的空气、在开阔的视野、在宁静惬意的环境和梦幻般祥和美妙的感觉中。龟山之树以桐树为长老、松柏为主体、枫树为点缀,辅之以野草闲树。高低错落有致,针叶与阔叶和谐共生,密密匝匝,各自成趣。所有树种,皆不修不剪,遍野杂草,亦不拔不锄,一任其自由生长,自然荣枯。
值得特别提起的是,我在营造朴园过程中认识了一位植物界的真君子,她美丽的名字叫“元宝枫”。那年秋天,内弟平胜艳称“元宝枫”之美品,我顺便从他养育的苗圃中挖来几株植于庭院前后,翌年春暖,竟无一株不吐新芽者。其叶如婴儿手掌般大小,呈五角形状。叶面色泽随季节而变,早春新芽初露,树冠如笼了一层薄薄的云雾,浅浅的绿,似有似无,缥缈不定;盛夏则如一顶密不透光的遮阳伞,远望冠盖像一滩深不见底的湖水,清风徐来,繁密的绿叶就悠悠然然地摆动起伏,像是吹皱了的一滩春水;夏去秋来,元宝枫会在不经意间变成一簇簇金黄色,火一般的耀眼夺目;经霜之后,枫叶又魔术般地幻化成鲜艳的赤红。正是这奇妙的枫树,使龟山的色彩四季斑斓,让人百看不厌。元宝枫品相之美,还在于她自身的高雅洁净和对生长环境的零障碍要求。这种树具有极强的生命力,她对立地条件和土壤性状几乎没有任何特殊要求,只要栽上便能成活,只要活下来就会顽强地长起来。前些年我在龟山挖了三棵枫树拉到延安一个小区,移栽时地下几乎全是垫起来的破砖烂瓦,我抱着侥幸之心艰难地将其栽植其中,没有浇水,也没有管护,总以为她是活不成了的,没想到一月之后,三棵树竟全部长出新叶。我不知道她半干的根系是如何绕开砖瓦的阻拦扎进土缝中的。在我认知元宝枫之前,一直以为中槐是我们这一方水土上最好的树种,其生命力之顽强、遮荫效果之密实和生长速度之迅猛都是无可非议的,唯一的不好处,是槐树自带害虫严重,弄得人不敢接近。而在元宝枫的身上我几乎从未发现过任何的蚊虫,她干净得一尘不染,一年四季总如刚刚沐浴的美人一般。我曾对人讲过,相比之下,槐树就像那些体格壮硕而不讲卫生的懒婆姨一样,虽然能吃能长,四肢发达,但却衣履肮脏身藏虱虮;而元宝枫则如都市贵族中那些浑身珠光宝气,举止温文尔雅,肌肤光洁,衣着得体的大家闺秀一样,让人赏心而悦目。因此称枫为树中君子,应是当之无愧。
朴园景象谈不上雄伟壮观,它的最大特点是居之惬意。朴园贵朴而无园。它不像某家大院、某家花园那样,墙危门高,它甚至没有大门阻拦,门前就是一条通往龟山的路,左邻右舍,吆牛拉车,尽可随意经过。它看似普通农舍又不同于普通农舍,不同点就在于朴园主人赋予其一定的文化内涵。窑院右侧上方建造三间平房,每遇雨后的清晨,大雾自沟谷弥漫而上,平房就像笼在仙雾中的琼楼玉阁一样神奇迷人。主人灵机一动,信手题写“云居”二字,制一木匾挂于墙上,三间平房即刻有了超凡脱俗之意境。那一年初秋,文化友人阎安君携画家高宏慕名来访,他一路眯着慧眼半醒半睡地往朴园走来,车进村时,司机每见一院新窑便提醒阎安是不是这一家?阎安欠起身子,只瞥一眼便斩钉截铁地予以否定。如此这般三次之后,司机不再提醒。在他的座骑缓缓前行的途中,阎君猛一声惊呼:“慢点,到啦!”司机疑惑地看他一眼,他又说一遍“到啦,肯定!”下车后阎安告诉我,是他的直觉提示他朴园的准确方位就在这里。再问是怎样一种直觉,他只说“自然”两个字。听四弟说,此前还有三个陌生人曾来朴园滞留半日。据说那三个人是省城里画地图的,我猜想可能是测绘局之类的干部。那是一个亮红晌午,三个人路径朴园,坐到街畔上迟迟不肯离去,他们一边喝茶一边议论说,走遍陕北还没遇见这么祥和自在个地方。我由于偏爱这一方土地,常在城里的酒桌茶座大谈朴园之妙,多数友人都以为我有“敝帚自珍”之嫌。时日既久,他们便在半信半疑中来到朴园,最终无一人不为朴园的散淡自在动容动心。那年夏天,饱经沧桑的老领导遆靠山抱虚弱之病体游朴园,这位经见过太多世面的老人,置身朴园,精神立即振作起来,我们几个随从人员争着与他合影,他坐在藤椅上显得异常安详愉悦,照片洗出之后,送给肖中强先生,中强说这是遆书记一生以来所有照片中最好的几张。我知道这照片之所以最好,很可能因为朴园的环境使这位老人内心深处感受到了真正的惬意。我从自己的切身体会中悟出朴园的魅力所在,这便是居之惬意。市井碌碌之人也许未曾想过,惬意是比满意更高一境的感受。前年秋天,甘肃画家陈龙专程为朴园作画,画成,请我题写一段话。我遂撰联曰:
龟山有灵兮凭半坡野草闲树幻化自在佳境;
朴园无语兮引四方雅士高朋品味归真妙趣。
众皆称善。
匈牙利诗人裴多菲有诗云:“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营造朴园是我今生今世唯一一件完全遵循心灵指引而做成的事。在朴园什么地方种树,种什么树,什么地方修路,修怎样的路,一切都按照自己的愿望进行。十年前,给龟山栽松植柏,父亲曾表示不同意见,他说松柏长得太慢,你手里享不上利,不如栽些枣树,过不了几年就能见钱。我告诉他老人家,我栽树不为享利,只图心里有个盼头,眼里有个看头。老人疑惑不解,不再说话。后来他看到满山翠绿一年年从山峁上弥漫起来,心里似乎也觉得有些慰藉,就对我说栽松柏省事,要是栽上枣树谁来解管侍候?
时隔不久,我又想让四弟在龟山养鸡,从中享用在山间树林中捡拾鸡蛋的乐趣。谁知天气太过炎热,二百只鸡娃从延安拉回的途中十之八九被太阳蒸烤致死。面对一大堆死鸡,父亲难过得坐在我身旁语重心长地教训我。他说:“我实在舍不得说你啊,你好好在城里做你的事,再不要糊思谋养鸡喂猪的事了,这些事是受苦人的营生,你瞎漆胶啥哩嘛!”母亲见状,走过来为我解围说,鸡是自己在路上烧死的,又不是你整死的,她要我不要难过,赶紧回城里务正去吧。尽管如此,父母还是按照我的意愿把幸存下来的二十多只鸡放到龟山饲养了半年之久。龟山的树栽满之后,为了便于查看幼树长势,我亲自设计一条蜿蜒曲折的土路,从山脚绕来缠去一直延伸到峁顶,小路的破土人是同村一位名叫“富荣”的少年,路成之后,为纪念计,我为这条路定名“浮云曲径”。在峁顶正中,亦即前文所说的那棵大树曾经生长的地方,我们精挑细选了一棵长势颇好的少壮桐树移栽其中,期盼它在若干年后能够弥补昔日壮景,成为龟山的镇山之树。为确保这颗桐树茁壮成长,在龟山顶部设计建造了形如月牙的水池,命名“月池”,以备干旱时节供给桐树以必要的水分。“云居”是我回归朴园时的栖身之所,为饱赏月光之皎美,特意在房子南侧设计一扇大窗,夜深就寝,将窗帘全部拉开,人躺在炕头便可目送月亮渐西,置身此处,你才会真正体会“明月入怀”的滋味。
朴园,让我在纷至沓来的官场应酬之余,享受了比常人太多的自由和愉悦。这种愉悦贯穿于营造前的谋划、营造中的劳作和营造成功以后的回味之中。这是一种绝少有人可以充分理解的自我陶醉式的愉悦。有诗为证:
龟山绕膝曲径远,
月池碧水纳云天。
枣林寒暑弄倩影,
柴门晨昏起炊烟。
闲花多情倚户外,
野月无语落枕边。
鸡犬声里乡梦醒,
欲吐诗心却忘言。
布衣浪人陈俊杰君,觉得这诗颇有些韵味,挥毫泼墨,将其书写于八尺长条纸上,装帧裱糊后挂于“云居”书屋。书屋徒增韵味。
钱钟书老先生说过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叫“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我是在城外的乡间滞留十八年后到城里做事的人,我想“出去”的心理,产生于我在城里炙手可热的岗位上。2000年8月我去市教育局主事,同乡友人在欢送我的酒宴上戏言一句土话:“你小子从今往后要吃香几天哩!”老兄的话颇有道理。我去教育局不久,便很快感受到了“吃香”的滋味。闹人的电话如呼吸一般密集地在我耳边频频作响,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要求从电话里传过来,弄得人无法招架。这时,我才领受到“吃香”与“吃苦”的辩证关系。万般无奈,我就逃到老家“偷闲”。我尝到“偷闲”的甜蜜,便生出营造朴园的念头。现在,我要感恩朴园的,正是它的“调解”功能,使我度过了那一段漫长而难熬的日子,最终保全一个健康生命。我无法按照自己的价值观来应对纷繁复杂的个人诉求,便选择“三十六计走为上”,在那些没有应酬的周末,驱车回到朴园进行心灵抚慰。其效应胜过天底下所有的灵丹妙药。我用朴园的宁静恬淡来平息心中焦躁,梳理工作思路,聚集生活热情,酝酿新的行动方案。结果使我在酷暑般燥热的人生仲夏做成了几件让多数人认可的事情。不仅如此,朴园的营造,还让我对退休赋闲的日子充满向往。尘网中人,往往无暇顾及退休以后的日子如何度过,总是在接到“退休令”的那一天开始才忽然觉得无所事事,无所适从。一位曾在热点岗位工作多年的老兄,退休以后与我有过一次深谈,听我诉说了朴园的故事以后,只说了一句话“相见恨晚”,神色中饱含追悔莫及之情。我后来想,人是需要有所寄托的。城外人饱受孤寂之苦,他们以进城享受喧嚣为寄托,他们需要喧闹来弥补空虚;城里人则久经市井和官场之无为纷扰,他们需要乡野的静谧来疗养和安顿心灵。我算是找到了这样一块地方,并充分地享受到了它的趣味。正如一位朋友所说:“别人拥有的你全有,别人没有的你独有”。的确,我觉得自己的幸福指数因了朴园而异乎常人。
我生于斯,长与斯,朴园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本来就让我心旌止不住的摇拽。更何况十年前又栽下这一山勾人心魂的活物,它们日日夜夜都在阳光雨露里发生着变化。我对朴园的牵挂简直到了挥之不去的地步。无数次梦境里总是出现朴园似是而非的影子,无数次闲谈中总是把朴园的话题主动提起。像年长而无能的父亲总爱夸耀自己的儿子一样。我甚至在日记中写过这样一段话,我说我有两儿子,一个叫桦林,他是我生命的延续,我的快乐和忧虑常常从他的脸部表情中获取,我爱他亲他胜过爱我自己,但是他时刻让我担心,有时也让我怒不可遏;另一个“儿子”的名字叫朴园,它是我的精神寄托和心灵慰籍,它给予我的除了快乐和欣喜,便是清澈纯粹的好空气和宁静祥和的好环境,它永远不言不语,只是默默的成长和发展,每次置身其中,我耳旁听到的是鸡鸣狗吠,是鸟儿婉啭欢快的鸣唱;我眼前看到的是茁壮的绿树在微风中点头挥手,静谧的山峦从前后左右对我行安详的注目礼,还有明亮的月儿从窗前缓缓移过;我心里感受到的是难以言表的惬意和欢畅。两个儿子一动一静,都让我牵肠挂肚,都让我充满希望。
朴园给我惹下的唯一麻烦,是我不知在什么时候哪件事情上做得不周到而惹恼了人,这个人(或许是几个人)这些年来想方设法做些让我难过的事,他们把我描写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恶棍、流氓”,通过匿名信和网络媒体来污蔑我。在形形色色的“腐败”说词中,连我的朴园也未能幸免,他们说我在老家花巨资大兴土木,营造高档豪华别墅!那一年我在反复受到诸如此类的诬蔑之后回到朴园。我站在龟山之顶,俯视满山绿色,竟情不自禁热泪如注。我对着那些不知情的树自言自语:“孩子们,你们知道吗,做人真难啊!”龟山无语,一阵清风从松柏林间匆匆掠过,发出委屈的呜咽之声。
十年时光,飘飞而逝。十年来朴园的绿色愈来愈浓密厚重,而我的头发却越来越稀疏苍白。营造朴园之初,我虽正值盛年,但内心却时有退归之念,我有一个想法便是在仕途尽处,返身原地,“跣足林草间,赤臂杂圃旁。信马踏春山,挥毫写秋阳”。我想在公务彻底告终之后,脱掉西装革履,换一身可心装束回到朴园。我将赤脚行走在朴园的林间土路,低吟浅唱;我将光着臂膀出没于朴园的菜地里,松土拔草;我将用别人买车的钱买一匹漂亮蒙古马,骑上它走遍母亲河西岸的座座青山;我将以赤诚之心记录人生秋季在朴园生活的每一种真切感受。我还要在龟山养鸡收蛋,并用心为每一棵树起一个美妙的名字,以寄托我对朴园这方土地的深情厚意。这便是我对自己人生老境的憧憬和向往。我在屈指期待这一日的到来。
“众鸟高飞尽,
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
唯有敬亭山。”
朴园就是我心目中的“敬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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