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教授姓金,名字亮堂堂的,晃眼:金太阳。
金太阳教授供职于北方音乐学院,从教四十多年,带出的学生上千人,全省历届音乐大赛、电视歌手大赛、金嗓子奖等各类比赛中均有获奖的,有的年份甚至囊括金银铜等前几个奖项,有几个在全国都出类拔萃。有一年全省一项音乐大赛,十二个评委中有一半是他的学生,还有三个曾跟他上过课。组委会的一个人开玩笑说,金教授,音乐界围绕着您老人家已经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圈子。您这个圈子资源丰富,是个金圈子呀!从此,金圈子在北方音乐界成了一个专用名词,就是在全国音乐界也声名显赫。天南海北的歌手碰到一起,一说是金圈子的,脸上都带着自豪,仿佛比别人的学问高出一大截子。前年北音搞校庆,学校操场停满了车,金太阳的学生几乎都是好车,路虎、奔驰、宝马等等,有个女弟子更不得了,开着房车来的。有一个老教授感叹地说,老金的学生不仅会唱歌还会挣钱!
当然,音乐界的竞争相当激烈,丝毫不比官场和商场逊色,想出人头地又能出人头地的毕竟寥若星辰。金教授的学生中也不是人人都能成明星成大腕,改行的还是大多数。这些学生分布在全国各地,省城各个部门,有的是宣传文化部门的领导或者骨干,有的跟老师一样从事音乐教育,有的搞起影视剧,也有的在商场上打拼……前年,金教授过六十岁生日。他在省电视台任音乐频道总监的学生周云开在省城最豪华的酒店张罗着给他过生日。那场宴席成了流水席,一拨一拨地来,一拨一拨地走,就这样还有很多人连给老师敬杯酒、照个相的机会也没轮上。
生日庆典过后,金教授的夫人鞠花用了整整三个晚上才把礼金和礼品收拾停当。折算下来,超过了七位数。金太阳实实在在地吓了一大跳,他从鞠花手上拿过账单时,手竟然有些哆嗦。金太阳不缺钱,一点都不缺,当一次评委会主任,少说也拿回个几万酬金。出去讲一次课,提包里也是装回一沓一沓的钞票。从退伍那年起,他带校外生的学费也高起来,20分钟一个课时要2000元,那还得熟人推荐才收,而且还不是一般的熟人,得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但那些总是有理由的,是自己的劳动所得。自己的生日收了上百万礼金,自己却什么都没付出,典型的不劳而获。这让他感到恐惧。
农民!鞠花说,农民,你以为这些钱是冲着你个人的?人家是冲着这个圈子的!这个圈子就是钱,就是前途,就是地位。有多少人拿着钱,挤破了头也进不了这个圈子你知道吗?
我知道。金太阳说,我知道,可是这些钱不还是给了我金太阳个人吗?这算不算是受……
鞠花说,屁!你的学生有的是处级厅级,出去走穴唱一首歌就几十万。反贪局还没把这类收入纳入受贿之列!你就装吧你,不跟你说了。铃铛!
铃铛说,干吗,干吗呀?铃铛是金太阳和鞠花的女儿,音乐学院刚毕业。
鞠花说,妈给你买辆车吧,说,想要什么牌子的?
铃铛说,我不要,我就开金教授的路虎。
嘁,女孩子开什么路虎啊?装酷是吧!鞠花说,你不要我就买房子去。
铃铛说,您都买了三套房子了,您老人家能睡多少房子?
不许说你妈老人家。金太阳说,你妈老吗?
那得看跟谁比,跟你的宝贝比是老了点。鞠花说。
金太阳有点不高兴,说,你少拿人家孩子开玩笑。
急了是吧?心里没病你急什么呀!鞠花讥讽地说。
你才有病。金太阳说。
过了六十岁生日就该退休了。但这只是对一般人的规定,不适应金教授这种特殊的人。中国的事情就是那么回事儿,规定归规定,制度归制度,执行起来还得因人而异,因人而改。金教授退休的前三年,邀请函就像雪片一样飞来,每天请他吃饭的排成一条长龙,有唱片公司,有文化发展公司,有民办音乐学校,有半官方性质的协会,还有一家北京的艺术学院,出的价一家比一家高。这就是品牌效应。哪家能把金教授请去,自然会身价倍增,不仅有利于事业发展,还能赢得丰厚的利润,更重要的是通过深入挖掘金圈子的资源,能够在这个行业占据垄断地位。一家唱片公司的老板在董事会上说出了心里话。他说,光一个省城就有一百多家唱片公司,加上各种音乐工作室、文化公司,用多如牛毛这个词来形容一点儿也不过分。每年的音乐界评奖,大家都睁大眼睛盯着。那些评委中金太阳的学生占一半,而且都手握实权,看着金太阳的眼色行事。咱不说一年拿一个金奖,就是三年拿一个,那些想出唱片想出名的还不像长江东流水一样滚滚而来……学院领导更舍不得丢下金教授这块金字招牌,千方百计留他继续任教,开出了比在职时还高的条件。他过去用的琴房不仅重新装修,还挤占了隔壁另一名教师的琴房,一下子比过去扩大了一倍。他的工资也由过去的月收入变成年薪,比在职时翻了三番。他可以自主招生,校外生的学费收入学校一分不留……马虎院长在院委会上慷慨陈辞,金太阳金太阳,照得音乐界亮堂堂,没有了这个金太阳,咱这北方音乐学院就亮不起来。
就这样,金教授还是没坚持多久便又向学院递了辞呈。理由很简单,年龄大了,虽然想继续从事音乐教育,但常感力不从心,想好好休息。其实,马虎心里亮堂得很:老师有想法了。前些日子,他的同学、房地产商加省城最大的唱片公司老板胡南河频繁找老师,不,准确地说是频繁地找师母,还不是想挖音乐学院的墙脚?于是,他接了讯就开了院委会,作出了一项重大决定,散了会就赶到了金教授家。鞠花拦着金教授没有马上见他,而是让他在客厅里坐了一个多小时,这样,一来可以显示金教授身体确实不好,二来让马虎再好好琢磨琢磨。
客厅很大,足有100平方米。比马虎早来一步的周云开说,错,是99平方米,你问问老三。老三就是胡南河。这三人是同校同届同班同学,同一年生,相处得很好,称兄道弟论起来,胡南河居三。他说,老马好眼光,本来是100平方米的,后来听了云开的,改成99平方米了。周云开咧着嘴,很得意。可是为什么要弄成99呢?马虎不解。胡南河说,云开说了,万事别求满,留着点余地。马虎恍然,哦。既然不求满,那干吗不是98呢,不是90呢,只留1平方米,这也太贪了吧,这也太欲盖弥彰了吧。周云开一如既往地咧着嘴,高深莫测。
周云开并不喜欢咧嘴,相反老是绷着,绷得很紧,跟衣服上的扣眼似的。他咧嘴是一种放松,是对绷着嘴的一种补偿。他毕业后去了省电视台,先是在音乐戏曲频道做编导。电视台的音乐频道是音乐界的资源大户。他凭借一首歌词,与一位著名作曲家合作,一炮打响,不仅职位升了,作词的报酬也水涨船高,身边一拨拨唱歌的女孩子追着围着求他帮着写歌词。他不是随随便便就给谁写歌词,而是有标准的,一是人要长得漂亮,二是嗓子要好,三是付得起钱。还有一条是不能公开的,就是愿意跟他上床。谁都知道唱了他写的歌,拍MTV、上电视、上晚会,简单一句话容易出名。金太阳私下骂过他,周云开你臭名远扬了,再不小心非栽跟头不可。那个胡南河呢,是“金鸣山庄度假村”的老板,当年做金教授的学生时,被视为是最有专业前途的一个,在省青年歌手大赛中得过银奖。后来可能认为唱歌不到全国一线歌手水平很难挣大钱,就下海经商了。
卧室的门开了,金教授在鞠花的搀扶下不紧不慢地走出来。马虎赶忙恭恭敬敬地站起身,周云开则上前一步搀住金教授的另一只胳膊。胡南河把滑落的沙发布铺好。走到沙发旁时,鞠花已经飘到了金太阳的前面。胡南河说,师母好!
鞠花说,去!胡南河挨了鞠花一巴掌,满足地笑着。他和马虎、周云开、鞠花是一届的同学,都是金教授的学生,二十年前鞠花升格为师母,并不能改变“同学”这一具有广泛认同感和资源属性的本质。
坐定以后,马虎不等周云开开口,直截了当地说,老师,我来是想告诉您……
鞠花蛮横地打断他的话,说,老马,金老师的辞呈你看到了吧?你没见老师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如以前了。他已经退休了,你要心疼老师,就让他好好休息休息。
马虎说,是呀,我来是告诉老师学院的一项决定。他从包里取出一份材料递给金太阳,鞠花手快抢了过去,刚看了一眼,就从沙发上跳起来,哎哟!我看你马虎做事一点儿也不马虎,想得就是周全周到。这事你要真定了,我替老师作主,保证他继续留校教书。她说着指指胡南河,别的地方给金山银山咱也不去。老师还是对北音有感情。
金教授接过鞠花递过来的材料,并没有马上看,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眼。他也没有马上表态,慈祥地看着眼前的几个学生。
马虎是金教授的学生,毕业后留校任教,从教师到院长,每一步都离不开金教授的支持。他带来的那封信其实是北方音乐学院的决定,一个对所有教授最具吸引力的条件,就是给金教授建一个艺术馆。至于经费来源,马院长早已考虑好了。金教授的学生中千万富翁的老板不少,就是那些已经成了明星大腕的学生,给老师建艺术馆每人掏个几十万也不会含糊。
金教授之所以递辞呈,一个主要原因是想到西部地区好好走走,搜集和整理一下西部民歌。他对西部民歌情有独钟,只是过去在任时教学太忙没顾上研究。当然,他也不想离开音乐学院,毕竟是这所学院给了他施展才华的舞台。他从这所学院毕业留校任教,一直到退休,四十个年头里除了离过两次婚,闹得沸沸扬扬,被人指责喜新厌旧,其他方面一帆风顺。再说了,就是从带学生的角度出发,留在学院也比离开学院好。民办音乐学校的生源毕竟比不上音乐学院的。他自己心里清楚,学生不光奔他一个人,还奔着学院这块招牌。更重要的是,他对马院长所说的建一个金太阳艺术馆特别在意。你想想,什么人能够有资格建一座个人的艺术馆?一定是享有盛誉、成就卓越的大艺术家。他金太阳的老师也是一代名教授,学院也没给他个人建艺术馆,只是在院展览室里放一张照片,几行简单的文字介绍。他金太阳若能在有生之年看到矗立在北方音乐学院的金太阳艺术馆,那才是人生的最高巅峰。他权衡了一下去西部走走和留校的轻重,冲鞠花点点头。鞠花最了解自己的丈夫,她说这事就这么定了!
马虎灿烂地鼓起掌来,周云开也拍了几下手。胡南河叹了口气说,我这儿庙小,搁不下老师这尊大菩萨。
鞠花说,胡南河你们这些商人最没良心了,没有我们家老金能有你今天!
金教授抬了下手,像是要举手发言。鞠花说你等等,我还没说完呢,老马,咱们话说前头,我们老金留校是留校,可他是应你的要求留的,你可不能像以前那样使唤他,老金不光是咱们学校的,也是社会的,咱们省里的资源,你说是不是?
马虎说:那是,那是,金教授在我心里永远是恩师,我从来也不敢累着他。
胡南河说,听鞠花姐姐的意思,我这里还指得上老师,是吗?
鞠花说,废话!
一直没说话的周云开发话了,老师永远是咱们音乐圈的太阳。
胡南河说,云开,我怎么听着你这话像是人生总结?
鞠花说,去,云开不是那意思。
大家热烈地讨论着金太阳,像是讨论对一个物件怎么使用,而物件本身是并不具备决定自身命运的功能的。
就这样,金太阳被决定继续留校了。其实金太阳很愿意留校,只是他不太乐意被决定,即便是鞠花决定也不行。
鞠花是金太阳的第三任夫人,临毕业时,与恩师金教授相爱,并在两个月内帮教授办完了离婚手续,办完了她的留校手续,办完了她和教授的结婚手续婚礼筹备,进而满面春风地走进婚姻殿堂,成为众多学子们最年轻的师母。鞠花出手之快,效率之高,为她赢得了“鞠旋风”的绰号。
从此,金太阳就渐渐物化。金太阳收获的是一个年轻富有活力的身体,就像他三十年前收获第二任妻子的身体一样。那时候,他的第二任妻子的身体同样是年轻的,同样是富有活力的。他的三任妻子,就像是逐渐旧去的三个物件。如今,金太阳自己终于也旧去了。呵呵。他自嘲地笑着。起身走出去,把自己留给他们继续讨论。
金鸣山庄依山而建,很大,很幽静。金太阳走到外边才发现许多人都没走,这些人无一例外地都是他的学生,不用猜是马虎带过来,打算说不服他时一哄而上“抢”他的。见金太阳出来,学生们纷纷起身。一个个子瘦小的女孩子干净麻利地跳到椅子上,亮开嗓子带头唱:太阳出来了——
学生们跟着唱起来: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光芒万丈——
开始是那个女孩子领唱,合唱,后来变成了多声部。都是学声乐的,都是金教授的学生,况且发自内心,自由而欢畅,真挚而动情,金鸣山庄的大厅立刻变成了音乐厅,维也纳一般。
金教授的眼睛湿了,泪水跟着就流出来。金太阳不爱掩饰自己的感情,此刻更是。他朝学生们拱手致谢,学生们看见了老师的泪水,更加动情,向他鼓掌,向他欢呼。有人喊,拿酒来!
山庄训练有素的服务员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顷刻,一只只盛着红酒的高脚玻璃杯就擎在每个人的手上:为老师健康长寿干杯!金太阳动情地举起杯:谢谢,谢谢你们,今晚谁都别走,我做东,一醉方休!
二
金教授趁学生们开怀畅饮之际悄无声息地走出大厅,门前是蜿蜒的山道,青翠的山峦,远处喧闹的省城此刻无声地铺展在灿烂的阳光下,显出几分乖巧。金太阳在客厅里被决定的那点不快,很快就烟消云散,他轻快地走在山道上,一点都没有六十多岁的感觉。脚上那双他永远叫不出名字的乳白色意大利休闲鞋,身上同样叫不出名字的米色法国夹克和酒红色的衬衫,此刻充分显示了一种品质感,这种品质感更加助长了他清爽和清静的感觉。人如果能够自由自在地生活,那该是多大的享受啊!他想。这种感觉在学校里是没有的,在家里也是没有的。他一直被包围着,在学校被说不清道不明的纷乱包围着,在家被鞠花和女儿包围着。
金太阳正在享受自己少有的清净,一辆汽车停在他身边,是辆宝马MINI。车窗无声地降下,露出一张粉嫩的脸,接着是甜甜的声音:老师!
金教授一看,是他带的学生陈贝贝。刚才她还在大厅领着唱太阳出来了,怎么一转身的工夫就开着车追了上来。对于学生开车而且是豪华轿车,他一直不怎么认同。可是随着开车的多起来,他也渐渐地理解了,接受了。他并不知道在省城的大学里,只有北方音乐学院和几所大学艺术系的学生拥有私家车。没等他多想,陈贝贝已经停好车,说,老师上车吧。
金太阳挥挥手,我,想走走。
陈贝贝说,那我陪您走。说着下了车,挽起了金太阳的胳膊。温暖的阳光,和煦的风,美好的景致,再加上一个漂亮的陈贝贝,该有的似乎都有了,可是金太阳心情却渐渐暗淡。他知道,不该破坏已经好起来的心情,可是却又无法左右。这个陈贝贝他挑不出什么毛病,可她总让他觉得有那么一点不放心,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金太阳有点唐突地问了一句:宝宝呢?
陈贝贝嘟起嘴,就知道找你的宝宝。说罢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金太阳。陈贝贝的眼睛很大很清澈,金太阳见了这双眼睛,自己也清澈起来,这使他又不相信这双眼睛的主人会发生什么事了。
陈贝贝用嘟着的嘴指向远处:你的宝宝在那儿呢,让她坐我的车她死活不肯。一脸的不屑一顾,又说,妒嫉心强。金太阳下意识地看了陈贝贝一眼,然后顺着陈贝贝的嘴指向的方向,看着蜿蜒而来的细小的柏油路。刘宝宝正甩着两条长腿一弹一弹地走过来。
刘宝宝和陈贝贝都是金教授的学生。两个人不仅名字特别,长相也各具特色。刘宝宝个子略高,皮肤有点黑,笑起来很清纯。陈贝贝个子略矮,但皮肤白嫩,眼睛很大,扑闪扑闪地像会说话。两个人的性格差异更明显。刘宝宝爱说爱动,有点儿调皮,给人的印象是稳重不足,轻薄有余。陈贝贝则沉默寡言,让人觉得老实巴交。鞠花给金太阳开玩笑说,一个宝,一个贝,合起来叫宝贝;一个黑,一个白,合起来叫黑白。老金,你是社会上说的黑白通吃。
金教授很喜欢这两个学生。他自信她们两个中间必有一个会成为金圈子里的第四代领军人物。金圈子的领军人物,自然是北方音乐界的领军人物,全国音乐界的名人。他的自信来源于两点,一是基础。刘宝宝和陈贝贝的基础都不错。刘宝宝的声音甜美、干净,加上学习用功,喜欢读书,知识面宽,善于挖掘每一个音符、每一句歌词的深刻内涵,在前人演唱的基础上融进自己的独到体会和真情实感。陈贝贝出道较早,十几岁时就在省电视台的一次少年比赛中获过冠军。二是资源。他金太阳的金圈子在音乐界就是个资源最丰富的圈子。如今办事讲究资源,没有资源一事无成。
但是,金教授不轻易动用金圈子的资源。他懂得只要是资源,总有枯竭的时候,用一次就少一次。就说每年一度的全省电视歌手大赛吧,你再是评委会副主任、评委会里你的学生比例占得再多,也总不能年年都给那些学生打招呼,让他们给你金太阳的学生亮高分吧?电视直播呢!全省甚至全中国多少双眼睛在看着。
就在昨天晚上,省电视台播出了今年金嗓子大奖赛的有关信息。当时,鞠花就旗帜鲜明地亮出自己的观点:支持陈贝贝。她的理由很简单,现在不同以往了,音乐界也不是生活在真空中,那些评委要一个个打点,光靠你一个老头子打招呼根本不顶用。打点就得有实力。刘宝宝这方面比不上陈贝贝。你看看陈贝贝,一只包就值四五万,开的是宝马……
金教授没听鞠花说完,眉头皱得像五线谱,不满地说,你是老师,要注意为人师表。怎么能用金钱作衡量艺术水平的标准呢?学生听见了,会怎么想?
鞠花撇撇嘴,说,你怎么不说你金太阳的学生拿不了大奖,学院会怎么想,那些准备报考你研究生的学生怎么想,音乐圈子里的人怎么想?说好听点是你江郎才尽教不出好学生,说难听点的还以为你不在人世了。
金太阳不以为然,反正我当了那么多年评委,从来没收过参赛选手的一分钱。
鞠花额头上几道浅浅的皱纹里显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好,你金太阳正直、廉洁、公道、正派行了吧?
金太阳的喉咙像堵塞了。在鞠花面前,他哑口无言是家常便饭。
鞠花不依不饶,接着往下说,老金我给你当了那么多年大秘书,还不知道你咋想的?你是想让宝贝两个人中再出一个全省全国一线大腕。可是你也不想想,你那些大腕学生成名后给了你多少好处?也就是一个师生的虚名。你想等她们成名后孝敬你,哼……
金太阳实在忍无可忍,哼了一声,说,越说越不像话。你怎么也变得这么势利了?
鞠花说,你看看周围,看看社会,是我一个变了吗?
夫妻俩话不投机,金太阳索性不再和她争论,也不听她唠叨。他有了一个新想法,今年的电视歌手大奖赛,他打算只推荐刘宝宝和陈贝贝两个人中的一个参赛。不过,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件头痛的事。她俩毕竟都是他的学生,水平旗鼓相当,只是刘宝宝的水平比较稳定,音色也干净。陈贝贝以前的声音也很干净,最近却好像患了感冒。他想劝说陈贝贝放弃今年的参赛,和他一起支持刘宝宝,等明年再让陈贝贝参赛……
刘宝宝走得近了,甜甜一笑:老师!然后和陈贝贝一左一右,挽着金太阳向山上走去。金太阳很满足,活到这份上,钱也不缺,名也不缺,美女也不缺,关键是自己心无旁骛,他曾认真地审视自己,确实是一点杂念都没有。这足以让他为自己感动,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境界。
西山不高,三个人一会儿就登上了山顶。西山像是省城的一道院墙,往东是苍白的城市,往西是苍茫的群山。这就像站在金太阳身边的陈贝贝和刘宝宝,陈贝贝很白,像装在杯子里的牛奶;刘宝宝则不同,像装在杯子里的麦子。
这时,金太阳的手机响了。他不想让心情受到干扰,没有理会。陈贝贝却不等他同意,把手伸到他的裤袋里帮他掏出了手机,打开翻盖递到他手上。他看了陈贝贝一眼,心里有一种说不明白的滋味。
电话是鞠花打来的,开口就问,老金你跑哪去了,那么多学生等你呢。
金太阳说让他们散了吧。拜托你帮我送送他们。接着又说,你是现任的系领导,比我有权威。
陈贝贝看了金太阳一眼,眉毛动了动,好像想到了什么。
望着夕阳下起伏的群山和山间淡淡的暮霭,金太阳突然问,你们会被感动吗?
感动?当然会。陈贝贝说。她用清澈的大眼睛望着自己的老师,她的眼睛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那么清澈,那么纯真无邪,这一刻,金太阳突然生出了对这双眼睛的疑惧。他避开陈贝贝的眼睛,转而问刘宝宝:你呢,宝宝?
刘宝宝没有看他,只是对着夕阳下起伏的群山,轻轻地回答,会的。
金太阳说,老师给你们出一道作文题——感动。文体不限。
老师!陈贝贝说,您干吗给我们出小学三年级的作业呀!
金太阳说,别废话,一个星期给我写出来。
三
北方省一年一度的金嗓子电视音乐比赛,是北方省音乐界最高的奖项,所以竞争相当激烈。这些年我们的社会也不知患了什么病,几乎奖项都带金字。电影奖带金字,电视奖带金字,主持人奖带金字,音乐奖带金字,金马、金象、金牛、金鸡全都用了,就差没有金驴、金狗、金猪了。金教授在一次座谈会上慷慨陈辞,虽然我姓金,但我不主张什么奖项都姓金。这也是个导向问题。
在场的人都笑了。
不过,那种意见只是一阵风,还不如一阵风。金教授自嘲地说,不如放个臭屁。臭屁还能熏熏人。
对于一心想在歌坛上成名的年轻学子来说,这个金奖无疑太重要了。北方音乐学院不少学生报名,但金太阳教授的学生刘宝宝和陈贝贝
都说不打算报名。理由很简单,牵涉老师的精力。还有一个原因,影响老师的威信。这几年一直有人在网上批评金教授的学生没有文化。有一年比赛,金教授的一个学生当着电视镜头,竟然把国际歌说成了国歌。有人说,就这算文化人?批评的矛头直指金教授。更让金教授心里难过的事情,他有个最喜欢的女学生在大赛中获了金奖,登台领奖的当天晚上网上就出现帖子,说那个选手和某两个评委上过床。于是,有人跟帖批评说他只教书不育人。
金教授从退休那年起,就要求不在学院的组委、评委等两个组织中担任任何职务,可是马虎不同意,鞠花也不同意。马虎是想用他的名望压阵,鞠花则是不愿放弃捞一把的机会。
学院选拔参赛选手的评委会组成了,金太阳教授毫无争议地当选评委会主任。本来,每年都有一次选拔,每年都要组成评委会,评比细则、制度、条件等等相关规章制度都有,过去都是改一下日期就照抄照搬,可是今年却有几个教授提出增加两条新规定:一条是增设现场监督员,以保证公平;一条是在学院小剧场公开比赛,欢迎学生旁听,实行开放式选拔,增强竞赛的透明度。鞠花说这两条新增加的规定都是冲着金太阳来的,肯定是其他不服气金太阳的教授给学院施加了压力。金太阳不以为然,规定面前人人平等,再者说了,这两条规定的确符合实际。就说后边一条吧,很有创新嘛!让学生当观众听众,一来监督评委们的公平,二来也是一个学习提高的机会,中央电视台的节目不就有观众当场打票吗?多好的方法方式呀,我举双手赞成。
跟你说着玩还真急了。鞠花说,说真的老金,我听周云开说,这次省里的金嗓子大赛,他还是坚持力荐你为评委会主任,他说非你莫属,你还不趁机会把陈贝贝推上去。
什么叫推上去呀?实力,到什么时候也是凭实力。金太阳说,再说了,刘宝宝不比她差……
鞠花说,老金你能不能不装呀?就你们前些年推上去的那些歌手,凭实力的有几个?凭实力胡南河就不会只抱了个铜奖,气得连艺术都放弃了。用你的话说,陈贝贝杀出北音的门,可能会一路杀到领奖台,刘宝宝能吗?看她那穷酸相……
金太阳不屑一顾地哼一声,说艺术还没到嫌贫爱富的程度,到了那一步就不叫艺术了。
鞠花说,得了吧老金,如今通往那座你还认为金碧辉煌的艺术宫殿的路,得用金子铺……
金太阳无言。这正是他心里的痛处。在他看来,音乐界的评奖越来越不好办,虽然他问心无愧,没有收过选手的钱和礼物,可是评委中有人收钱的事他是知道的。而且金圈子的资源也越来越难分配公平。他之所以退而不休,之所以还有那么些人争他,冲的是他的那个金圈子的资源,说白了,是挟天子以令诸侯。金太阳认清了这些,并不等于能改变这些,相反,他很享受这种被人捧着的感觉。人就像一块煤,生火的时候最难受,烟熏火燎的,就像他三十岁之前;烧得最旺的时候,也最为光彩夺目,就像他五十岁以后;可是再好的煤,烧到最光彩夺目的时候,也就是开始化为灰烬的时候,就像他现在。
金太阳坐在沙发上发呆的时候,鞠花接了个电话,挂了电话,拎上她那只LV对铃铛说,回头给你爸弄吃的。铃铛说金教授不食人间烟火。鞠花说,鬼。旋风般走了。
鞠花是去赴约,约她的是周云开和胡南河。胡南河和周云开是铁哥儿们,上大学时,周云开家里穷,没少蹭胡南河的饭票,胡南河的爹是县长,每顿饭都吃肉。
鞠花到了,胡南河就开门见山:鞠花,今年哥哥想推一个金奖。
推就推呗,鞠花说,找我有什么用?
胡南河说,废话,没用找你干吗?老师那里我不能直说,说了非挨骂不可。
所以就找我!当我是评委主任呢?鞠花说。
胡南河说,别绕,老规矩,钱一分不少,你得帮我。
鞠花对胡南河说的这一点是信任的。胡南河每回找她办事,不管是推荐跟金太阳上课的学生,还是推荐考北音的考生,甚至让她帮着打招呼安插一个歌手上晚会,没有一次让她白帮忙,而且比其他人出手大方。她问,推谁?不会又让哪个妮子缠上了吧?
周云开说,谁缠得上他呀!
胡南河深沉地笑了笑。
鞠花说,我们家老金,现在越来越不好说话了,钱也不认,人也不认,油盐不进。
周云开说,男人更年期都这样,愤世嫉俗,又脱不了俗套。
去你的!鞠花说,胡南河想推人有你什么事?你这个大主任不去干你的正事!
周云开说,我是音乐频道的总监,发现和推荐新歌手,培养新星就是我的正事。
鞠花说,不懂。
胡南河说,我看出来了,老师对金圈子的事情不太感兴趣,可是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资源全都在这个圈子上了。我跟云开商量了,这个圈子,还必须得支起来,有你,有云开,有老马,还有我,老师是旗手。有他在,圈子就在;没他在,圈子也还得在。
胡南河的话是说到鞠花心里了,在学校,她一路顺风顺水,刚刚四十出头,就坐到了系副主任的位置上,学生中也有成名立业的。别人清楚,她自己也清楚,这一切都是有金太阳罩着。在外面,她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自然是得益于金圈子罩着。如果说谁最想经营好这个金圈子,那就是她鞠花了。因此,对周云开、胡南河和马虎,她是心存感激的。想明白了,她对胡南河说:你说的是实话,经营好这个圈子,对老金、对大家都有好处。
周云开说,所以我和胡南河佩服老马,他想在学院为老师建一座金太阳艺术馆这主意不是一般人能想出来的。有了艺术馆,就有了一座有形的丰碑,这就是金圈子的载体和象征,明白了吗?
鞠花眼睛一亮,神情却故作不安,说,老金好像又犹豫了。他说那得花一大笔钱哪!
胡南河说,钱的事有咱们的圈子托着,我来办。老师有上千个学生,一人一万,那就是上千万。那些成了腕的,谁出个百八十万的,那是荣誉,是人格投资。再说,社会资助也是一大块,钱不是问题。
鞠花的眼睛又亮了:钱不是问题,那别的就没有问题了。
胡南河说,老师不反对就没有问题。
鞠花赶紧说,他,他是担心钱不好筹。
周云开呵呵一笑,是啊,知夫莫若妻啊。
胡南河嘿嘿一笑说,瞧瞧瞧瞧,都二十年了,还吃醋。
鞠花说,你放屁。
胡南河说,哎,这才是鞠花,我就爱听你骂人。
鞠花说,说正经的,你推人的事,真的不如原先那么好办了,你知道,老马是院长,他手上肯定有人。老金手上有学生,他也会有他的想法。再说,老金那些当评委的学生,说是圈子里的,听老师的,可在老师和金钱面前,还是听钱的。老金不止一次说过,这种比赛干脆取消算了。
胡南河说,钱咱们照花,不管选谁,这个人必须是我的。你也知道,这两年光顾了建山庄,我的金鸣唱片公司都三年没冒泡了,在全省的排名,出溜出溜往下掉。这次比赛,我和云开谈好了,由我的金鸣唱片公司赞助。
鞠花和周云开、胡南河见面的时候,金教授也在同马虎谈话。他的神情很严肃、很认真、很不同寻常。他说,你上次说学院建艺术馆,我同意,可是以我的名字命名,我反复琢磨,还是觉得不太合适。
马虎一愣,心想,这种好事,傻子才不同意。
金太阳就这个脾气,不掩饰、不谦虚,正因为这样,他才能有今天的成就。他接着说,天上掉馅饼,为什么就砸着我了?你给我说说。
马虎说,不是天上掉馅饼,这个馅饼本来就是您自己做的,当然就归您了。
金太阳说,等等等等,给我建艺术馆,有没有什么负面的东西。
马虎说,能有什么负面的?学院立项,说明学院承认您的艺术成就;省里批准,说明官方尊重您在艺术领域作出的贡献。您不光是咱们学院的旗帜,也是咱省的一块金字招牌。道理明摆着呢。
金太阳沉默着没有表态。他既不想肯定,也不愿否定。
马虎说,院里打算成立个专门的班子,规划、设计、立项、基建……没有两三年时间搞不成。
金太阳说,那我怎么谢你?
马虎说,您已经谢过我了,您答应继续留校,就等于把您这块金字招牌给我留下了,学院生源滚滚,还有什么比这更重的谢礼?
金太阳大笑:我说马虎,要不上头怎么选你这个院长呢,死人都能让你说活了,你瞧我心里这个滋润,呵呵。感谢感谢。
马虎问,老师,您知道为什么您退休前和这次辞职前我没说这件事吗?
哦,为什么?金太阳真的有点儿茫然。
我是怕您把这事当成条件、当成交易,也是怕外界说三道四。马虎说。
金太阳很感动:还真是,本来留校是我自己的选择,你要是事先许诺了,可不就成交易了么!你们呀,还真是想得周到。
马虎说,老师,咱不说这事了,说第二件,金嗓子推奖的事。这回咱们北音怎么也得把金奖抱回来吧。
金太阳想了想,说了句,你是院长。
马虎说,别,别,一码归一码,推奖这事复杂着呢,您要是往后缩溜,就等于把我往风口浪尖上推,您还是保护保护我吧。
金太阳明白马虎的心思,去年金嗓子比赛中,北音推荐的两个参赛选手一个因为紧张唱跑调而名落孙山,一个只捧回了个铜奖,马虎的脸整整一个多月不见阳光。学院不少老师同学批评说学院的推荐不公,导致好选手没能参赛。金太阳也没少受牵连,因为那个唱跑调的选手是鞠花的学生,也跟他上过课。所以,他今年不想再背包袱,于是问马虎,你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马虎说,要说合适,咱们学院里,也就您带的那两个宝贝有希望,别人去了也怕是白浪费名额。
金太阳沉吟一下:当然,这俩孩子还是有点实力的,可是毕竟要经过学院选拔这一关,必须得走程序,不能让其他老师骂咱不公平。这样吧,学院组织比赛时我回避。
马虎说,看看看看,我刚怎么说来着,您回避,就等于把我推到风口浪尖上,您避了嫌,到时候不管谁上我屁股都干净不了。
金太阳笑笑,好,好,这事我兜着,还是比赛,谁胜出谁上。
马虎说,我是怕您办完退休了,到时候该坚持的不坚持,不该避嫌的先躲一边去。
金太阳大笑,你算把我看透了,我还真想过避嫌,省得到时候不招人待见。行,既然你说了,咱就按老规矩办。
马虎告辞,金太阳顺手拿起沙发旁的一盒虫草送给他。马虎两只手一个劲地摇:哪有这个道理,不成不成,真不成,老师给学生送礼,折我的寿呢!
金太阳犟劲上来了,这虫草你非拿不可,我一看见这东西就想起蛆虫,恶心!拿着拿着。
正推搡着,鞠花回来了。门一开声就过来了:什么蛆虫呀,恶心不恶心!
马虎像见了救星,赶紧躲到鞠花后面:鞠花鞠花,老师要送我虫草,哪有老师给学生送礼的道理呀你说。
鞠花说,哟,老金,你这出手可真够大方的,你知道这盒虫草多少钱吗?怪不得老马不敢拿呢,他要是拿了都够得上受贿了。
马虎说就是就是。
金太阳急了,叫你拿着你就拿着,哪来这么多废话!
鞠花说老马,你看我们老金真急了,他这辈子都没给人送过礼,你算头一个,拿着吧拿着吧。
马虎拿上了,边走边说,折我的寿呢,这是。一直说到楼道里。
金太阳如释重负。
鞠花关上门,问金太阳,这是咋啦,怎么想起给老马这么贵重的东西?
金太阳心情不错,说,什么贵重不贵重的,这个蛆一样的东西,你们看着好,我看着就恶心。这小子,让他拿还不拿,越不拿我越得让他拿,我就不信了。
鞠花知道金太阳为什么这么高兴,但她不点破,她要让金太阳自己说出来。这是她二十年来训练出的技巧,鞠花善于发现,不管什么事,只要她做,就很快能够找出规律来,对老金、对同事、对学生,屡试不爽。
金太阳果然说了,他心里装不下事,有了就得说,尤其是建艺术馆这种想想都觉得高兴的事。
鞠花挤巴挤巴眼睛,你不是说这事还得想想吗?我同意你的观点,以个人名字命名不好……说完,瞪大了眼睛望着金太阳。
鞠花的反应让金太阳很满意,他认真地向鞠花确认这事已经定了,省里有关部门同意立项,是老马亲口告诉他的,建艺术馆不仅是对他金太阳,对学院、对省里都有着巨大的好处。金太阳缺乏对事物意义的描述能力,他只能把马虎的意思复述一遍,完全是鹦鹉学舌。
鞠花听完,突然扑过来抱着金太阳就亲了一口:老金,亲爱的,你当之无愧,真的,我太激动了,你要相信你是当之无愧的。
四
到了约定的一个星期时间,刘宝宝和陈贝贝都按时交了作业。能够按时交这份额外的作业,金太阳比较满意,这两个学生至少还是听话的。
陈贝贝的作文写得聪明,记叙了老师的生日庆典,一代一代的学生对老师的真挚感情所带给她的感动。文章文笔流畅,感情饱满,是一篇很典型很合乎规制的作文。而刘宝宝则写了一个歌者对旋律,对歌词,对一种情境的感动,这不是金太阳布置的作文能够完成的任务,而是一篇论文,刘宝宝这样写显然比陈贝贝笨拙。不过,金太阳总觉得陈贝贝那篇文章似曾相识,具体是在哪本书哪本杂志上读过想不起来了。天下文章一大抄,你又不是中文系教授,管她来自何处?倒是铃铛后来看见了一眼就认出来,哟,爸,这不是马虎在院报上发表过的为你六十岁生日时写的那篇文章吗?你看看陈贝贝多不老实,作假都作不利索,连马虎写的上学时你带他去北京观看音乐会,住在一个房间,夜里帮他盖被子那个细节都没改一改,要是拿到哪儿发表了,人家还以为你又泡自己的女学生呢!
金教授笑笑,不知是表示大度,还是被陈贝贝的马虎逗的。
金教授很喜欢刘宝宝和陈贝贝这两个学生。他本来是不想让宝宝和贝贝两人同室操戈,只让她们中的一个报名参赛,可他也意识到,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他根本就左右不了刘宝宝和陈贝贝,再说她们也不是他的私有财产,他没有权利让谁参赛或不让谁参赛。意识到这一点,金太阳有点如梦方醒的感觉。宝贝二人参赛是必然的,也就是说,他想避免的同室操戈也是必然的。不知为什么,他对刘宝宝更有信心。事情并不像鞠花他们说的那样有钱才能获奖,唱歌这种事还得凭实力。他决定做一次努力。于是,他把刘宝宝找来,想再给她说说她的不足。
在办公室里,金太阳坐在自己的紫檀扶手椅上注视着对面的刘宝宝。这把紫檀扶手椅是他从家里搬来的,坐着虽然没有学院里配的皮椅舒服,但他喜欢。鞠花说这是他的一个毛病,自己喜欢的东西须臾不愿放手。当然,鞠花是借椅子说人,话里有话。他先是给刘宝宝讲了她唱歌的不足之处,又讲了比赛经验。
刘宝宝说,老师你放心,这次比赛是我的机会,我一定会努力的。
金太阳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你会努力的,可是,比赛很残酷,你要有思想准备。
刘宝宝说,我知道,只要是公平比赛,输了说明我艺不如人,是吧老师?
金太阳说是,想了想又说,世界上没有绝对公平的比赛,这你应该知道的。
刘宝宝说,没有绝对,这是个哲学问题。
金太阳说,不仅是哲学问题,比赛是人来评判的,这种不公平就很可能会来自主观和客观两个方面。
刘宝宝说,老师您怎么了,干吗说得这么严肃?我都不习惯了。
金太阳笑笑,是啊,干吗这么严肃!没事了,你去吧。
刘宝宝走到门口,回过头来:老师,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想跟我说?
金太阳扬扬手,刘宝宝粲然一笑,弹着两条长腿走了。
刘宝宝的笑很有感染力,金太阳被她传染,笑意呆在脸上好大一会儿。刘宝宝就像太阳下即将成熟的麦子,浑身散发着阳光的色彩和味道。笑意消退后,金太阳拿起电话。这是他准备好的程序,把陈贝贝叫到办公室,跟她谈谈能不能不参加比赛。电话拨到最后一个号码时,他放弃了,他已经没有勇气,也觉得没有必要再进行一次必然会改变初衷的谈话。放下电话时,他隐隐地觉出了自己的幼稚,也觉出了鞠花的成熟和老到。
金太阳放下电话并抬起头时,陈贝贝已经满脸笑意光彩照人地站在他的办公桌旁,这一刻他甚至怀疑陈贝贝是不是已经看到他拨她的电话了。金太阳显出奇怪的尴尬。
陈贝贝用那双清澈的并且让你相信绝对是无邪的眼睛看着金太阳,说,老师怎么了?
金太阳说,哦,我正想给你打电话,谈谈比赛的事呢。
陈贝贝说,真巧,我也想跟您汇报一下。说着,她把手提袋放在桌子上,里边装着金太阳平时最喜欢吃的红枣。一袋子红枣值不了几个钱,但陈贝贝能想得起上次给老师买的红枣吃没吃完,会不会断顿,再及时送来,这一点刘宝宝就远远比不上。
金太阳拿了一枚红枣放在嘴里咀嚼着,心里竟然泛起一片感动。他示意她坐下。此刻他已经完全改变了初衷。
陈贝贝说,老师,您放心,我一定尽全力完成这次比赛,为您争光,为咱们学院争光。
金太阳说,哦?那要是输了呢?
陈贝贝说,有您的指导,有那么多师哥师姐的提携,就算是输了,那也是我个人发挥不好。不过我觉得不会输的。您说呢老师?
金太阳说,哦,你是这么想。可是你想过没有,论实力,你和宝宝不相上下,宝宝也参赛啊。
陈贝贝有点撒娇地说,老师,您就想着宝宝,我也是您的学生呀。
金太阳说,当然,你们都是我的学生,可是冠军只有一个。
陈贝贝试探地问,那您的意思是?两只大眼睛紧紧盯着金太阳,竟然让金太阳觉得额头上好像在冒汗,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没有意思。哪来那么多意思。
陈贝贝笑了,瞧您说的,您没有意思,没有意思是什么意思呀?
金太阳也笑了,是啊,老师是词不达意,老了,老了!
陈贝贝说,您可不老,您魅力四射呢!
金太阳明知陈贝贝是在恭维他,但这话听着心里舒坦,这种舒坦伴随着他,一直到陈贝贝离开办公室。办公室里留下淡淡的香气,那是一个青春女孩特有的味道。
和两个学生的谈话,金太阳承认自己失败。他认为这次失败是退休闹的,虽然他的能力和退休前没有任何变化,但退休带给他和外界的是一种再清楚不过的明示,表明北方音乐学院的金太阳时代已经在法定意义上结束了。或许没退休之前,他还可以武断地决定雪藏起宝贝中的一个,而让另一个去争夺金唱片的冠军,现在却不行,无论如何也做不到。金太阳悲哀地发现自己原来也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俗人。
五
学院选拔参赛选手的评委会组成了,选拔赛也如期举行。第一轮下来,30个参加初赛的学生还剩下10个。刘宝宝和陈贝贝都顺利进入复赛。对于金太阳来说,这一点都不意外,如果发挥正常的话,这两个学生是可以进入学院的决赛,然后登上电视比赛舞台的。让他高兴的是这次选拔赛体现了公平公正的原则,在学院师生中反响强烈。有的学生在内网上发表文章说,在选拔赛现场学到了在课堂上学不到的知识和教育。
事情到初赛结束都是很正常很顺利的,没想到进入复赛出事了。
按照比赛规定,参加复赛的选手必须准时到场,错过了时间不准参加比赛。刘宝宝后边隔一个人是陈贝贝,可是到了她的时候,她却没有到场。
场上场下叽叽喳喳,蝗虫啃食麦叶一般。
见没有选手上场,主持人有点尴尬,临时凑了两句驴唇不对马嘴的闲嗑,接着说,现在有请7号选手陈贝贝出场。
场下人人都瞪大了眼睛,想看看这个姗姗来迟的陈贝贝到底能出什么幺蛾子。还是没人。台下就有人鼓起掌来,呱,呱,呱,掌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像一万只雨后求偶的蛤蟆。
评委席主座上的金太阳汗一下子就出来了。坐在金太阳旁边的马虎低声对他说,老师,这个陈贝贝怎么搞的?
金太阳沉默了片刻,沉重地说,那就按规定办吧。
比赛继续往下进行时,金太阳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本来他就希望宝贝二人只有一人参赛,这下陈贝贝自动下去了,正好符合他的初衷。他深深地舒了口气,同时也从自己身上检索出一坨小人之心。
还剩下最后一个选手时,马虎的秘书悄悄进来递给他一张纸条。马虎打开看了一眼,又不动声色地递给了金教授。纸条上写着,省电视台文艺中心主任、音乐频道总监周云开来电话,让转告马院长,陈贝贝是个好苗子。
金教授大吃一惊,确切地说是震惊,让他震惊的不是众目睽睽之下传递这种足以令人生疑的纸条,而是这个陈贝贝看上去不声不响,啥时和周云开混得这么熟悉?
马虎匆匆忙忙地和另两位组委会副主任商量。两位副主任不停地看评委会主任金太阳,金太阳能感受到两位组委会副主任投来的征询的目光,但他很坦然,他只管评,不管赛,评是专业范畴,赛是行政范畴。评委会决定不了让不让选手参赛。
短暂而紧张的商量后,主持人宣布,选手陈贝贝因一些意外耽误了一下,将作为最后一个复赛选手上场。
台下一片哗然。接着就有人问,什么意外?是车祸吗?不会是见义勇为吧?
有个评委当场拂袖而去。
平心而论,陈贝贝复赛发挥得很好,金太阳就是不情愿也只能给她高分。他奇怪,陈贝贝经历了这么大的折腾,居然还能发挥得这么好,这个看上去文弱的姑娘要具备多么坚强的心理素质。
学院网上就此展开了热烈讨论。一种观点认为,陈贝贝无视比赛规则迟到,应当按规定取消比赛资格。有的人认为院内复赛,不必搞得那么紧张。如果因为耽误了一会儿时间而让一位歌手失去了机会,是北音的不幸,更重要的是,陈贝贝唱得那么好,本身就说明了一切。两种观点各有各的道理,但是谁也不知道真正的秘密。
知道秘密的当然不会说,说破了就不是秘密了。陈贝贝迟到的秘密只有三个半人知道,一个是陈贝贝本人,第二个是胡南河,第三个是周云开,那半个是鞠花。
陈贝贝和胡南河在金太阳六十岁生日的宴会上认识,两人彼此需要,一拍即合,关系快速升温,不到一个月就上了床。两年中,陈贝贝还为胡南河怀孕流了一次产。胡南河不但为陈贝贝买了车,还买了套房子。不过,胡南河狡诈得很,房产证上是他自己的名字。对于他俩的关系,周云开是百分之百的知道。鞠花早已看了出来,只是不愿点破,毕竟陈贝贝是金太阳的学生,叫自己师母。师母如果知道学生傍着一个同样叫自己师母的有妇之夫而不管不问,那真正有失师道尊严了。鞠花装作不知还有一个原因是陈贝贝从胡南河那儿得的钱,要拿出一部分孝敬她。同时,她也知道这事让金太阳知道了,绝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对待陈贝贝。
今天,胡南河在陈贝贝的要求下,约了周云开和陈贝贝见面。金嗓子电视音乐比赛的项目在周云开手上,陈贝贝十分清楚周云开的分量。她迟到是一次低级错误,她把时间算错了。
从西山,确切说是从西山金鸣山庄到学院有十公里,正常情况下,开车用不了半个小时。陈贝贝给这段距离留了一个小时,应该是足够了。可是遇到了堵车,不是一般的堵,而是一动都不动。那一刻,恐慌像一群蚂蚁从远处向她爬来,越爬越近,顺着她的脚趾头无法遏制地爬上她的身体。堵到半个小时时,她彻底慌了,给还在金鸣山庄的周云开打了求救电话。接着,院长马虎的秘书就接到了周云开电话,马虎本人就接到了秘书递给他的那张纸条。
可是陈贝贝毕竟是陈贝贝,是见过世面的,在复赛的最后一刻终于被允许登台比赛时,她几个深呼吸就排除了一切杂念,并且超常发挥了自己的水平。
这就把难题留给了组委会主任、院长马虎和评委会主席金太阳。金太阳还好说,他们评委会评的仅仅是演唱水平,选手能不能参赛的事不归他们管。可是马虎就惨了,成绩有效还是无效都在他一句话。也就是说,马虎因为陈贝贝而成了焦点。
这就有了故事,有了无限的猜想。
在组委会会议上,马虎伸出一根手指头说,第一,陈贝贝的水平行不行,评委会有无可争议的评分,这就不说了。第二,既然陈贝贝的成绩无可争议,那么能不能让她代表北方音乐学院去争夺金嗓子大赛的冠军?第三,我们要弄清楚,陈贝贝参赛主观上是为了她个人,可是客观上,成绩是记在咱们学院的功劳簿上的,咱们学院才是最大的受益者。第四,她是金教授的学生,参加金嗓子比赛,有先天性的资源优势,说白了,获胜的希望很大。我说完了,大家看看。
组委会不同于评委会,组委会是学院的行政机构派生出来的临时组织,说到底还是听行政领导的。马虎的一席话,谁都听得出来,他是希望陈贝贝能够继续参赛的。既然是行政机构,既然院里的最高领导表态了,干吗不顺水推舟呢?不就是晚了一会儿吗,毕竟只是选拔赛啊!可不是吗,选拔赛就要选拔最优秀的选手,还是看成绩!是啊,成绩在那儿摆着呢!
陈贝贝成绩有效。
院组委会在官方微博上发布了陈贝贝成绩有效的理由,开门见山,坦坦荡荡。
许多事情就是这样,你越捂着盖着人家就越较真,你真的掀开了,说明白了,人家倒宽容了、理解了。陈贝贝被舆论放过了。陈贝贝在微博上不失时机地向大家说明,自己那天是去城西看病危的姑姑。回来时路上有事故,堵了将近一个小时,现在院里能让她继续比赛,她感谢学院,感谢所有的老师同学,更感谢大家的宽容和爱护。陈贝贝言辞恳切,诚惶诚恐,令大家不放过她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马虎给周云开去了个电话,电话里他当然不会放过周云开:本来我找过老师,跟他说这次选拔赛我只是挂个名,不出头的,这下好,你一个电话就把我架到火堆上了。周云开说,老马你少跟我念苦经,搁你这个大院长身上,这才多大个事呀!马虎说,周云开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跟你没法比,我这里庙小和尚多,一碗粥大家都盯着,你不是不知道。周云开说,成成成,算我欠你个人情,改天请你吃一顿。马虎说,把陈贝贝叫上。周云开说,老马你想干吗?算计人家孩子是吧?老马乐了,周云开,你是拿人家当孩子,还是拿我当傻子?
挂了马虎的电话,周云开对坐在一旁的胡南河和鞠花说,听见没有?老马敲我呢。
胡南河嘿嘿一笑,说,老马是个人精,不如跟他明说了。
鞠花撇撇嘴,你们呀,就没一个省心的。
周云开说,还不都是为了你们!
鞠花说,得便宜卖乖是吧?
胡南河说,打住,咱们干脆晚上请老马过来跟他说说算了。
周云开说,你安排去吧。
胡南河走了,屋里就剩下周云开和鞠花。这不是金太阳六十大寿时和鞠花住过的那个豪华套间,那个套间在山庄的前面,是对外营业的。他们现在呆的是胡南河庞大的金鸣山庄最靠里面的一栋房子,偏僻而幽静,有单独的小路通往大门。这栋房子是胡南河给周云开的,外表普通,内部却极其精致复杂。
在这样一座私密的房子里,不免会使人想到去做一些私密的事。周云开和鞠花的私密从二十年前就开始了,那时两人是恋人,临近毕业时鞠花突然变卦,旋风般地热爱上了金教授并与之结为伉俪,顺便成了周云开的师母。穷苦出身的周云开并没有放过师母,疯狂地在她身上索取发泄报复,二十年来只在鞠花计划怀孕时中断过。鞠花并不想怀一个周云开的孩子,她要确保自己的孩子是金太阳的,金太阳娶了年轻将近二十岁的她,她红杏出墙了二十年,算是扯平,如果再生出一个别人的孩子,那就太过了,鞠花有自己的底线。
鞠花每次过来,就把她的车停在房子后面的小平台上,从前面根本看不见。周云开每次来都是打车过来,从不开车。这次鞠花和周云开过来并不只是幽会,二十年,纯粹幽会的兴致已经基本荡然无存。鞠花这次来,一是应胡南河邀请,商量他今年推奖的事。二是鞠花的女儿金铃铛已经毕业,她要和周云开商量,把女儿送省电视台当主持人。这事她没法跟金太阳商量,金太阳一辈子都把歌唱当成是世界上最高尚也是最高贵的事业。
周云开说,我还是赞成铃铛读研。
鞠花说,为什么,说说理由。
周云开说,读研,留校,带学生,将来成为一代领军人物,或许今天的金圈子二十年以后就靠铃铛了。
鞠花说,你怎么跟老金一个调子?
周云开说,你要是问我,我就这个意见,你见过省一级电视节目主持人有多大出息的吗?
鞠花摇摇头,但她还是不甘心,说,教书也是很苦的,铃铛心浮气躁的,我担心她受不了这份寂寞。
周云开笑了,你不是更心浮气躁吗,这不也坐上了系里的副主任了?比老师这个年纪还火呢。
鞠花心里乐了,嘴上却说,那能比吗,我这不是还有老金吗?铃铛以后指望谁去!
周云开说,等铃铛到你这个年纪时,你也就刚刚退休,这二十年你不能罩着她?
鞠花说,还有你呢!
周云开坏笑,你放心让丫头沾上我呀!
鞠花说,周云开我杀了你!
两人说着说着就走板了。鞠花突然想起来,哎,不对,周云开,你不是想留着文艺节目的主持人位置给胡南河的哪个妞吧?
周云开说,瞧瞧瞧瞧,女人就是女人,女教授也还是女人。
鞠花说,别女人不女人的,离开女人你一天都活不了。跟我说说,你是不是也把那个陈贝贝怎么着了?
周云开说,我敢吗?她是我老师的女弟子,是我同学加兄弟的女人。我早说过,金圈子的女孩子我不会动的。说完,见鞠花不信,又补充说,金圈子女孩子的钱我收,床不上。
鞠花说,你这个坏蛋!小心别玩完了。
周云开说知道,这丫头识相。
鞠花心里有点酸。她知道自己年龄越来越大,对周云开的吸引力已经大不如前,要想保持一辈子的交情,就必须超越这种偷偷摸摸的情人关系,回归到挚友、合伙人、哥儿们。这样,陈贝贝就成了她们之间的必须了。
六
陈贝贝通过了复赛,只是走完了第一步,下面更重要的一步是决赛。她心里清楚,尽管自己复赛发挥得出奇的好,并不表示能在决赛中也能如此出色。毕竟进入决赛的选手都非等闲之辈。这几年关于金太阳教的学生“千人一腔”的议论很多,另外几个教授带的学生因为给人新感觉,渐渐占了上风。这一点她心里有数。更要命的是她的同学好友刘宝宝也进入了决赛,并且得了复赛最高分。
陈贝贝知道老师金太阳非常喜欢她和刘宝宝,要是非比不可的话,金太阳可能喜欢刘宝宝的成分更大一些,鞠花已经通过胡南河的嘴婉转告诉了她这一些。要想在决赛中胜出,仅仅靠硬对硬地比,她心里没底。
陈贝贝不是刘宝宝,刘宝宝只知道练唱、选歌。她不是,她深知自己和刘宝宝比具有更大的优势,金鸣唱片的老板胡南河铁定了要推她,并且已经拟好了合同。胡南河的身旁站的是周云开,她自己的身边站的是老师的夫人鞠花。这些资源中的任何一项刘宝宝都不具备,可是现在事情还是存在着变数。这个变数一是来自老师金太阳,二是来自院长马虎。
周云开说老马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这话陈贝贝当时就懂了。其实这也是她最担心的,如果刘宝宝成了那只兔子呢?还有老师,她不能确定鞠花能不能搞定老师。她记着鞠花的一句话,你的老师是驴脾气。
当陈贝贝紧张地推演着自己和刘宝宝的胜负时,刘宝宝去了金太阳家。
不是刘宝宝要找金太阳,是金太阳的女儿金铃铛约她去的。金铃铛想自驾去西北,而刘宝宝家就是西北的,金铃铛心血来潮,就想约上刘宝宝同去。刘宝宝说,不行,真的不行,这一段时间还要比赛呢,再说老师也不会批准。铃铛说她小气,不光小气,还小家子气。
刘宝宝由着她说,不急不躁。刘宝宝不急,铃铛急了,说,刘宝宝我今天明确告诉你,你别苦练了准备了,你拿金奖没戏!
刘宝宝仿佛当头挨了一棒,愣怔了好大一会儿。
铃铛叹口气,说,我是看错你了,我还以为你能拿得起放得下呢。
刘宝宝这才回过神来,不解地说,我在初赛和复赛中都是第一,你怎么说我拿金奖没戏?再说,院里的选拔还没进行决赛,离电视大赛还有很长的距离,你又怎么知道我拿不了金奖?难道……
铃铛说,不可救药了,真的不可救药了。
刘宝宝不想这么贫下去,铃铛毕业了,反正没事,你要是陪着她,她能贫一下午。再说,她现在心里有了事情,或者说蒙上了一层阴影,需要人帮她拨开乌云见太阳。于是,她起身要走。铃铛急忙拦住她,宝宝姐,跟我说说你们家那边的情况。
刘宝宝说,我们家有什么好说的,穷乡僻壤,山高林密,进个城都得一整天。
铃铛说,对对对,要的就是这个,说说说说!
刘宝宝被她缠得没办法,就告诉她,自己家在大西北,靠近黄河沙坡头。铃铛打断她,你们家真的就在沙坡头旁边?刘宝宝说基本是,很近。铃铛兴奋地蹦起来:天哪!我要去的就是沙坡头,听说那儿滑沙很惊险、很刺激、很好玩!然后抱着刘宝宝就亲一口:姐,你真是我的亲姐,我到那边,就住你们家,行吗?
刘宝宝警告她,去是去,反正你要小心,不带个老帅哥给你开车,累都把你累死。说完起身就走。
铃铛喊她,回来!
刘宝宝回过身来:凶什么凶?该说的都说了,耽误我半个小时了。
铃铛说你等着,然后进卧室翻腾。一会出来,抱了一堆衣服:宝宝姐,我去看你复赛,你穿着牛仔裤T恤上台唱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练摊的呢。我给你捯饬捯饬。
铃铛也不管刘宝宝愿意不愿意,上去就把她的外衣给扒了,再一把,把内衣捋了。急得刘宝宝穿着胸罩,两手抱肩在屋里乱蹦。铃铛上去就往刘宝宝胸上摸了一把:嘿,真瓷实,瞧这身材,我要是个男人,非——
咔的一声,客厅门开了,金太阳回来了。刘宝宝妈呀一声,噌就蹿进铃铛的卧室。
铃铛冲金太阳开玩笑:哟,金教授您怎么这么有眼福呀,都让您给看见了。
金太阳问,我看见什么了?
铃铛说,您没看见?哎呀,老了老了,真是老了。说着进了卧室。
等铃铛推着羞答答的刘宝宝再出来,金太阳眼睛一亮,上下打量了半天,说,这不是宝宝吗?
铃铛问,好看吗?
金太阳说,好看好看,不是一般的好看,那是相当好看。
此时的刘宝宝,被铃铛给捯饬得快成天仙妹妹了。铃铛其实也没什么好衣服,可是她会捯饬,她把自己的纯毛格子长裙,搭上蓝底白花的中式对襟上衣,再加上一条白色的真丝围巾,把刘宝宝给弄得说土不土说洋不洋,既传统又时尚,透出一种说不出的美。把金太阳整个看傻了:啧啧,头一回发现,我们宝宝这么美,美,真美!
铃铛问,金教授,下次宝宝姐穿着这身当演出服行吗?
金太阳不假思索地说,行,当然行,好看!
金太阳就是金太阳,好就说好,不好就是不好,别想让他藏着掖着。
试也试了,刘宝宝想走,就要把衣服换下来。金太阳急了,不换不换,就这样穿着。
刘宝宝说这是铃铛的。
铃铛说,干吗呀姐姐,我这叫投资,等我到了你家,住几天不给钱,行了吧?
刘宝宝乐了。金太阳晕了。
七
刘宝宝穿着铃铛给她搭配的衣服从金太阳家出来,马上吸引了众多的目光。刘宝宝心里美,脸上不露,自顾自轻快地走着,甚至哼起了小曲。她没有注意到,陈贝贝就在不远处,并且疑惑地看着她。
陈贝贝见到光彩照人的刘宝宝迈着轻快的脚步从金太阳家出来,无疑是一个足以引起她警觉的信号。这个信号使她不安,并促使她作出了一项抉择。她对着刘宝宝远去的背影,给马虎打了个电话。
晚上,东城湖中的船上,陈贝贝和马虎两人面对面坐着,中间是一只小桌,旁边是类似于榻榻米的卧具。这是一条酒吧船,虽然租金不菲,但陈贝贝觉得值。再说了,这钱也不是她掏,是胡南河给的,只是马虎不知道是胡南河给的,胡南河不知道她约马虎。
灯光恰到好处,湖面上渔火点点——当然是人造的。船上的音响,若有若无地放着克莱德曼的水边的阿狄丽娜,曲子有点老,有点一般,但却是作为音乐学院院长的马虎选的,他和他的初恋情人就是听着这支曲子发生了历史性的初吻。这些,马虎说给陈贝贝听了。
马虎当然知道陈贝贝不是来听他的初恋故事的,即便陈贝贝做出非常愿意听非常感动的表情,他也不会被冲昏头脑,他知道陈贝贝要什么。他知趣地转了话题,告诉陈贝贝,这次复赛他是怎样让她的成绩有效,下面的决赛竞争将会有多么激烈,金教授作为评委会主任有多么铁面无私等等。陈贝贝知道,马虎这是叫价呢。把着了马虎的脉,陈贝贝就接着他的话诚恳地说,我能参加复赛,真是感谢院长。
马虎摇摇手,这还早着呢,决赛才是重要的,我担心金教授那张铁脸。当然,你要是发挥得好也说不定。
陈贝贝决定不说套话了。套话毕竟是虚的。她深深地了解当代社会的一些男人,做官的也好经商的也罢,只要单独和一个女孩子出来了,一定就想要实质性的东西。船篷不够高,她移过来,坐在马虎身边。陈贝贝没擦任何香水,她知道,自己身上年轻女孩特有的乳香足以令所有的男人神魂颠倒。这话是周云开说的,胡南河也说过。此刻,淡淡的迷人的乳香从她身上,确切地说从她隆起的双乳间袅袅升起,一湖灯火,一派秋水,那香气弥漫在船舱里,包围着马虎。
马虎果然晕了,也果然说了和胡南河一样的话,宝贝,你身上有一股特殊的香气……
第二天,马虎见到了陈贝贝,他多少觉得脸上有点转不开。可是陈贝贝清澈的眼睛和平时完全一样,马虎认真地看了那双眼睛,又认真地研判了陈贝贝的表情,一切都告诉马虎,昨晚没发生那件事。这让马虎为之感动。
被感动了的马虎找来了复赛的光盘,用了一上午认真地研究了那天的比赛,然后在下午找了金太阳。
老师,那天比赛,刘宝宝是不是有点紧张?马虎说。
哦?是吗?金太阳问。
马虎说当时我就有这种感觉,上午我又看了复赛的录像,还真是这样。这孩子,还是缺乏比赛的经验。千万别弄出和去年咱们推荐的那个选手一样上了台就跑调的事儿来。
金太阳说,你这么一说,我倒是也有这种感觉。
马虎说,还好,这只是学院内部的选拔赛,要是到了金嗓子比赛上,还不把孩子给吓坏了!
金太阳看着马虎呵呵地笑,你这个院长心还真细。年轻人,大风大浪的多着呢,怕也怕不了。我再找她谈谈。
马虎说,可是,咱们选出来的选手,是代表学院的,一年一度,咱们输不起呀。
金太阳说,那你什么意思?
马虎说,嗨,我这也就是这么一说,院里其他同志也有这个顾虑。
马虎正说着,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是鞠花打来的。忙对金太阳说,我得回办公室了,回头有空我再找您。说着就走了。
金太阳怔怔地站在原处,弄不清马虎肚里装的是什么。
马虎接完电话,直接去了西山的金鸣山庄。
周云开、鞠花和胡南河都在。周云开当头就说,昨天让胡南河跟你说得好好的,晚上左等右等你都不来,电话也关了,什么意思老马?
马虎拍了下脑袋,恍然大悟:嗨!真该死,忘得死死的。昨晚老家来人了,一张罗,忘了。
周云开说,装,装,再装,逍遥就说逍遥去了,跟谁都说瞎话。
马虎说真的真的。
胡南河说,给老马个台阶吧哥儿们,谁没点见不得光的事呀。说着朝马虎挤巴挤巴眼皮,是吧老马?
马虎说嗨!
鞠花说,别扯了别扯了,没看见老马汗都出来了?
周云开说,放你一马!南河你跟他说。
胡南河说推奖的事我早就跟老马打过招呼了,就等着老马给个明确的态度。建艺术馆的事,嗨,还是你说吧云开。
周云开显然不满意胡南河的磨叽,说,你就跟他直说了,又不是没他的好处。
胡南河清清嗓子,说,老马,我知道你们学院也没多少钱,给老师建艺术馆的钱你们掏不起。这样,你们出名义、出地,钱由我来弄。
马虎有点诡异的眼神紧盯着胡南河,慢悠悠地说,你能当雷锋?打死我都不信。说吧,别憋着。
鞠花说,瞧胡南河那个磨叽劲,我来说吧。胡南河是想搞一个股份制的机构,咱们学院出地,他们出钱,建好了产权按股份分。我说清楚了吗?
胡南河说,是。我还得补充一点,就是要把临街的部分分给我们出资方,你们学院分校内的艺术馆主体建筑。
马虎惊愕地张大了嘴:我的天哪!临街的可是120米长啊,你的胃口也忒大了吧老胡!
胡南河说,我要这么多不是全归我个人的,这里面有你的,鞠花的,还有……
还有我的!周云开说。
马虎说,这事太大了,太大了,我脑子乱,得好好想想。
胡南河说,你还想啥呀,要不是咱们圈子里有这种资源,你老马就是想掺点自己的私活都找不到可靠的人。
马虎沉吟,问周云开,你怎么看?
周云开说,老马,这事我想过,从法律上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你可以想想,如果觉得有问题,可以讨论,也可以不干。但咱们是同学,都是金圈子里的人,所有的信任和利益都是建立在这层关系上的,我周云开没必要为这事丢官,你也是,鞠花也是。南河虽说是商人,可他的利益和风险不比咱们小。你考虑一下。
鞠花补充了一句,艺术馆和它的附属建筑是没有使用年限的,就是说这个股份制的结构是可以永远传下去的。
马虎其实觉得胡南河的主意不错,这种操作也许是最合适的。但他不能轻易答应,他知道,拿捏到位才能给自己叫个好价。他两手搓搓亮闪闪的脑门,说,你们知道,就算我答应了,学院里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那几个副院长,一个个的比他妈的猴都精。这事创意不错,可操作起来,难。
周云开带点鄙夷地看着马虎,对胡南河说,跟他说。
胡南河扯过一张纸,用签字笔在上面写了几串数字,用笔尖点着给马虎看。马虎看着看着,眉眼和嘴就禁不住喜色了。他习惯地抚摸着宽敞油亮的脑袋前壳,含糊地说,行,我试试。
周云开说,都半辈子了,还他妈改不了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臭毛病,商人,奸商!比胡南河还奸!
胡南河把笔一放:哎,云开,我奸吗?
周云开说,你不奸?我们几个人让你算计得团团转,你还不奸?
马虎说,对,要说奸,就数你胡南河了,整天把我们使唤得跟驴似的。为了帮你拿这块地,我、鞠花、云开没少了找能歌善舞的小姑娘陪你请的那些个手中有审批权的吧?是不是鞠花?
胡南河赶紧承认,是是是,我奸我奸。
大家乐了,屋子里响彻学院派的笑声,胸腔共鸣,荡气回肠,绕梁三日。
八
马虎终于把金太阳说动了。金太阳看完复赛录像,确信刘宝宝在演唱时有点紧张,她的眼神和站姿都显得僵硬,如果不是功底好,十有八九就被陈贝贝给超了。同时他也相信,陈贝贝经过迟到引发的停赛风波,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发挥出超常的水平,实在是一个难得的适合比赛的选手。
但马虎并没有改变金太阳,金太阳坚定不移地认为,比赛比的是歌手的真实水平,而不是应变能力。因此,他坚信如果好好点拨点拨刘宝宝,让她增加点比赛经验,陈贝贝还是赶不上她,金嗓子大赛的冠军怎么也有九成把握。
对金太阳的固执,马虎是十分了解的,但他只想到了金太阳会以学院的名誉为重,没想到他会辩证地认识这个问题,一时竟想不出什么好的说辞。沉吟片刻,马虎把话题转到了艺术馆上。
一提起艺术馆,金太阳就兴奋起来,一再对马虎表示感谢,让马虎转告周云开和胡南河,决赛完了,我请他俩吃饭,地方由他们挑。
见金太阳高兴,马虎就又把话题拉回到比赛上。他说,云开和南河为了筹措建馆资金,最近约了不少企业家,这些人里竟然有不少是陈贝贝的粉丝。哎你说怪不怪呀老师?这陈贝贝多少年前在电视台的比赛中得的冠军,到今天还有一堆企业家粉丝。真不懂!
见马虎不懂,金太阳诲人不倦的劲头上来了:这有什么不懂的?各人的喜好口味不同,不同的听众会被不同的情景打动,这很正常。陈贝贝人长得好,歌唱得也好,喜欢她的人多也正常嘛!
马虎自嘲地一笑,呵呵,我还是不明白。你说这孩子是不是挺有观众缘的啊老师。
金太阳说,这倒是。嗨,这些事你就别操心了,决赛时看她们自己的表现吧。
油盐不进。马虎知道,金太阳并不是成心,他是个天真的人,他的天真固执和直率本来是吃亏的三大要件,可在学院这个复杂的环境里,这三大要件反倒成了他绝好的防弹衣,几十年来从未有人发起针对他的攻击。这简直就是塞翁失马因祸得福。马虎谈不下去了,再谈下去被老师识破,准是一顿臭骂。他决定把这事交给鞠花。
鞠花对付金太阳一直是最有办法的,二十年前她就凭着娇和蛮把金太阳弄得神魂颠倒,虽然过了二十年,相对于金太阳,她也还远远没到年老色衰的地步。何况夫妻俩已经形成了一种惯性,一种定式。鞠花开口就直奔目标:哎我说老金,你们评委干吗不推陈贝贝?
金太阳说,我反对你用推这个字。
鞠花说本来就是,我不用这个字,换一个一针见血的,你们干吗要压着陈贝贝?
金太阳说,你这人说话怎么老是带着攻击性!
鞠花说,本来就是。看不惯就得说。那个刘宝宝,一天到晚眼里只有自己,练啊唱啊,跟你学得快油盐不进了。人家周云开、胡南河有重要客人,想请她陪客人唱唱歌,她一次也不去。
金太阳长叹一声,不无自豪地说,这就对了!这才是我金太阳的学生。金太阳的学生不唱堂会,不做当官的和老板的二奶。
鞠花哼了一声,我今天给你老金打个赌,如果刘宝宝能登上金嗓子的领奖台,我天天倒着走路。
爸,他们早有预谋了!金铃铛在卧室里喊。
鞠花说,去,小孩子懂什么?又对金太阳说,看看人家贝贝,清纯豁亮,又有礼貌!
她那是装的,我的鞠副主任!金铃铛在卧室里插言。
鞠花说,去!大人说话呢!
铃铛说,装的就是装的。我告诉二老啊,她和胡南河早就混得滚瓜烂熟,荣升为胡家的二奶了。
鞠花说,去你的,我跟你爸说话呢。
铃铛说,要不就是别有用心。
鞠花起身,咣的一声把铃铛的卧室门关上。金太阳突然问,是不是马虎托你说的?
鞠花一下子有点张口结舌,问,怎么了?怎么跟老马又扯上了?
金太阳说,那就是胡南河,对不?见鞠花未置可否,他严肃地说,鞠花,我觉得不对劲,你们是不是合着伙的,有什么阴谋?
鞠花本能地往前一站,接着又坐下:你是不是真的老了?随便说说的事怎么跟老马、南河又扯上了?
金太阳说,你们都在关心陈贝贝,好像唯恐我打压她,这不有点奇怪吗?
鞠花说,不跟你说了,老了老了怎么就变得疑神疑鬼的,没劲。
金太阳盯着不放,别跟我说老了,我老吗?你以为打击我我就承认老了、傻了?别拿我当傻子!
金太阳起疑,这是鞠花事前没有想到的。但她明白,金太阳是驴性子,不能对着来,于是就撒起娇来,干吗呀干吗呀,成,你不老,我老,我人老珠黄行了吧?
金太阳最不能容忍别人的欺骗,更不愿让人当猴耍,他一旦怀疑自己成了猴,脾气就上来了。他瞪了鞠花一眼,一声不响地出了门。
下了楼,金太阳根本就没想往哪里去,只是任凭自己的两只脚带着他走进了学院角门旁边的酒吧。这个酒吧叫艺术酒吧,是金太阳一个毕业十几年的学生大平开的,里边还设了十几个带卡拉OK的房间。金太阳早就听说这个酒吧不干净,一些外地来的老板经常光顾这里,让大平帮着约在校生陪老板请的重要客人唱歌。大平和马虎的私交极好,通过马虎做招生的生意。艺术学院招生先考专业课,这个专业课考试的门道很多,那些一门心思当明星的少男少女和家长们往往在“入门”方面不惜代价。大平曾对考生说过,只要你进考场写上名字,剩下的事我来办。周云开骂过大平,说他招一次生能挣百八十万,至于是否属实,没人举报,当然也没人去查。不过,大平根本不理会周云开之辈的嘲骂,哼,你周云开又是什么好东西?
见金太阳进来,大平十分意外,毕恭毕敬地叫他先生。金太阳点头还礼,然后坐到一个角落。
金太阳不爱生气,即便是生了气也是当面嚷嚷一通,嚷嚷完了也就完了,对学生对同事对领导都一样。可是这次不同,这次生气有点说不清缘由,他只是对鞠花干涉比赛有些反感,尤其是鞠花说他老了。大平拿来了最好的酒,说明了是他请客,以表示对先生光临酒吧令他蓬荜生辉的感谢。金太阳伸手止住。他挺爱喝酒,但酒量不行,平时二两白酒准趴下,大平的好酒他有点犯憷,就自己过去挑了一瓶干红。他平时从不自己掏腰包买酒,当然不知道价格。这一瓶红酒两万多,一杯就是好几千。大平皱了皱眉头,妈的,我不向老师收钱,但也不能赔那么多。他脑子转了几圈,赶忙给胡南河打了个电话。
金太阳注意到,刚才还放着的美国女星碧昂斯的《疯狂爱情》,换成了经过改良的西部民歌《赶牲灵》。大平知道金太阳喜欢原生态的东西,他每次教学解析这首歌的旋律时,要么热泪盈眶,要么泪流满面。他退休前说过,退休后到西部去搜集整理西部民歌。此刻,金太阳沉浸在音乐的感动里,一股淡淡的忧伤涌上来,对鞠花的反感,使他想起自己的前妻,还有前妻之前的前妻。一瓶酒,就掺着这股淡淡的忧伤慢慢地喝下去。
从酒吧出来,他觉得头有点儿胀。这是不是爱喝酒的人说的醉了,他不知道。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行人稀少的大街上,发现偶尔路过的人们向他投来奇怪的目光。他摇摇头,笑一笑,就坐到了地上。朦朦胧胧的,他觉得陈贝贝跟他说话,他朝她笑,她以责怪温情的目光看着他,然后扶着他往家里走。金太阳的头舒服地靠在她的肩上……
家里的门开了,铃铛从陈贝贝怀里接过金太阳,吃惊地嚷嚷着,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这是?你想拿金奖,也不至于这么坑老师吧,你自己怎么没喝多?
陈贝贝笑笑说我没喝。鞠花这时也出来了,一边朝陈贝贝挤眼,一边大声嚷嚷,这是干吗!金太阳喝道,鞠花!鞠花不理他,对陈贝贝,恨恨地说,你骗不了我!说完,门咣的一声关上了。
陈贝贝表面上十分委屈,一出门转过脸就偷偷地笑了,然后给胡南河打了个电话,老公,谢谢你!
九
第二天事就来了。
北方音乐学院的内网上出现了一个帖子,题目是《金师母夜斥神秘女》,内容不外乎是某女生搀扶着烂醉如泥的金教授回家,被鞠花斥为第三者。接着外网上也出现了相同的帖子。学院里一时传为桃色话题。
金太阳上班路上遇见的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虽然还是以往那样客气,但目光躲躲闪闪,神情不太自然。一位比他年龄还长,来北音时间比他还长,早已退休的老师直言不讳地告知了他此事,让他吓了一跳,上网看了一下果真如此。他依稀记得,昨天夜里是陈贝贝送他回家的,那么网上的这个某女生指的就是陈贝贝了。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有人跟踪我金太阳,故意找我的茬子,这个人是谁?
他给鞠花打了一个电话,鞠花生硬的声音问他,干吗?
金太阳说,你昨晚对陈贝贝怎么了?
鞠花说,你问我,我还问你呢,你昨晚和她干吗去了?
金太阳说,昨晚我自己喝酒去了,跟人家有什么关系!
鞠花说,哟,这么巧!老金,你要编也编圆了,我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
金太阳说,你诬蔑,不许你诬蔑人家孩子!
鞠花说,哟哟哟,你都能作践,还怪我诬蔑,哎呀你让我怎么说你呢。我以为你对刘宝宝比陈贝贝好,没想到你给我来暗渡陈仓啊!
金太阳气得直喘粗气,说,鞠花,我和你好歹也多年夫妻了,我咋样你不知道?论年龄,那闺女得叫我爷爷,论学生里排辈,她排八代都排不上。你说我能……
鞠花在电话那边沉吟了一会儿,说,老金,这事我也不信。可是它就出来了。你想想,你想想,肯定你圈子里人干的。我敢断定不是对你心怀不满的,就是陈贝贝的竞争对手。
金太阳一下子愣住了。鞠花这不明摆着是在说刘宝宝?不会的,不会的,刘宝宝不会的。他挂断鞠花的电话,坐了好长一阵子。不知为什么,他心里不是想陈贝贝会不会经得住这些谣言,而是担心刘宝宝。这孩子万一也信了网上的谣言,心里肯定会对老师产生不好的看法,甚至会动摇参加比赛的信心。
正在开院务会的马虎,听秘书说了帖子的事,赶紧打开电脑。他迅速把帖子浏览了一遍,给秘书说,通知网管,赶紧删了。秘书说,删了没用,外网上已经发了。马虎说,那也先删了!秘书说,好,我去。不如您找金教授了解一下,看谁造的谣,严肃处理。
马虎匆匆结束了院务会,赶去找金太阳。远远的,他看见金太阳走进了女生宿舍,赶紧就跟过去。
刘宝宝宿舍门口,金太阳敲门。门开了,刘宝宝有点意外:老师,您怎么来了?
金太阳什么都没说,冲刘宝宝深深地鞠了一躬。
刘宝宝慌了,干吗呀老师,您这是干吗呀!
金太阳说,网上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刘宝宝苦笑一下,那又怎么样?
马虎赶过来,说,金老师!
金太阳看了看马虎,继续对刘宝宝说,老师希望你不要相信那些谣传。
马虎说干吗呀老师,有什么呀!谎言就是谎言,学院网上的帖子已经删了,我这里正查着呢!
刘宝宝说嗯。
马虎拉着金太阳走了。边走边说,老师您活到这把年纪了,什么风雨没经过,什么世面没见过?这点事,有什么呀!
金太阳回到办公室,学院网上的帖子果然没了。他郁闷地点上一支烟,刚吸了两口,隔壁办公室的同事就跑来告诉他,网上出照片了。
金太阳赶紧上网。照片上,自己的头靠在陈贝贝的肩上,另一幅照片上,陈贝贝的手还抚摸着他的头发——金太阳傻了。对同事说,不是这么回事!不是这么回事!正说着,鞠花的声音嗷嗷地就从走廊的另一头排山倒海地涌过来:这也太欺负人啦!老金你怎么会掉入别人的陷坑。
鞠花破门而入。金太阳没等她说话先开了口,我打算发个帖子说清这件事。我不能让我的学生背上这样的名声。
鞠花劝道,算了吧老金。你没听人说越抹越黑。你怎么说,你说你没喝得烂醉如泥?你说你没遇见陈贝贝?你说你金太阳不喜欢漂亮的女孩子……
金太阳一拳砸在办公桌上,指着门大喊:你给我滚!
鞠花一惊,给镇住了,回过神来后,哇哇地哭着去找马虎。
马虎也正在郁闷着,网上不光出现了照片,还有文字,文章的内容直指院领导,说院领导删了帖子,是欲盖弥彰。鞠花一进门,马虎就起身关上了门。回过身来,马虎就迫不及待地问,这事是不是你们干的?
鞠花说,我们?我还能往自己老公身上泼脏水吗?
马虎很激动,说,老师这辈子就是个大孩子,不招谁不惹谁,他心里只有音乐,你们要是算计他,我第一个不干!
鞠花说,真的不是我,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马虎说,不是你,也跑不了胡南河和周云开他们。你转告他们,他们要是这么做,什么事情就都免谈!
鞠花笑笑,老马,老金的事情先不说。金圈子现在是什么样子你也知道。要想维护金圈子,你首先得带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也见不得人?
我?马虎有点慌,他突然想起自己和陈贝贝的事情是不是也陷进了某个阴谋,忙问,我怎么了?
鞠花还是不可捉摸地笑着:我就是问问,有没有你自己知道就行。
马虎说,你们想怎么样?
鞠花说,老马,你别老你们你们的,听着外气。再说,他们也不是外人,谁都不会把人往火坑里推。
马虎说,那金老师的事怎么解释?鞠花,你怎么会变得这么歹毒?
鞠花说,老马,你说说就说说,别说过了,老金的事情我也纳闷呢。
马虎说,整个就是一阴谋,我去过大平的酒吧了,昨晚上老师就一个人在他那儿喝酒,喝了一瓶干红,走的时候就醉了,怎么半路上杀出个陈贝贝?
鞠花说,是不是刘宝宝找人干的?
马虎摇头,不会,那孩子不会。不就是评个奖吗,至于吗!还有,你们是不是跟踪我?
鞠花说,想哪儿去了你。
马虎再想想那晚的事,开始后怕起来,陈贝贝要是胡南河派来卧底的,那就麻烦了,自己这辈子就别想翻身了。眼下,马虎绞尽脑汁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如果陈贝贝是胡南河派来的,那就彻底完了。退一步说,陈贝贝如果不是他们派来的,那自己也清白不了,鞠花话里的意思清清楚楚,他们起码跟踪了,并且手上有照片之类的把柄。
到这时马虎突然明白,杀鸡儆猴,大名鼎鼎的金教授,金圈子的旗手,只不过是用来儆猴的那只鸡,自己才是被儆的那只猴。
马虎的汗冒出来了。
十
接下来的事情急转直下。
决赛时,金教授当评委的学生几乎一致给陈贝贝打出了高分。你想想,不管是绯闻还是真的,陈贝贝和老师的感情肯定比一般的师生之间感情好,最起码老师是挺她的。再说,有人造谣,老师为什么不站出来辟谣?这是第一。胡南河在决赛前摆了一桌宴席,什么也没说,只讲同学之间的情谊。陈贝贝是金太阳这一届学生中唯一参加的,还当场唱了两首歌。周云开当场点评,说陈贝贝唱得好。这无疑是给那几个评委打了招呼。这是第二。第三个原因是刘宝宝成了众矢之的,认为她不该为了比赛与自己同师之姐妹大动干戈甚至不择手段,连累了老师。
刘宝宝最终放弃了决赛。而且,她还报名毕业后回西部老家工作。
陈贝贝没有因为网上的新闻受任何影响。她代表北音进入了金嗓子的厮杀,后来果然站到了金嗓子大赛的领奖台上,捧回了金灿灿的金杯。周云开给她颁奖时,低声对她说了一句,迷人!
铃铛走了。她留下了一封信,信里说她永远是她爸爸的粉丝。也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再接着是金太阳辞去了院选拔赛评委会主任的职务以及金嗓子评委会主任评委的职务。学期结束,他又辞去了在北音的所有职务,不再带学生了。有一天晚上,马虎请金太阳喝酒,两人也是在东城湖租了一条船,马虎特意租了上次和陈贝贝一夜欢情的那条,两人都喝醉了。金太阳舌头根发硬,结结巴巴地说,那个艺术馆别建了。你们要是,要是敢用我的名字命名,我,我他妈的告你们!
金太阳半个月后开着他的路虎去了西部。关于他的去向,众说纷纭,有的说西部的某高校出了50万的年薪把他聘去了,有的说跟某某人好上了,走了。反正往好处编排的不多。
鞠花知道,他去找女儿去了,虽然她不知道女儿在哪里,但她坚信,金太阳一定知道。
女儿和金太阳走后,鞠花觉得家里一下子冷清下来。以前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现在想来,她想要的东西都不是那么重要了,倒是这个冷冷清清的家,她想让它重新暖和起来。
马虎在金太阳走后的一个月里什么人都不见,有点闭关的意思。一个月后,他和胡南河签了合作建设北方音乐学院艺术馆的合同。院里为这事连着开了几天会,每个人的发言都记录在案,并且有录音录像。媒体把北方音乐学院利用社会力量建设艺术馆的事作为重要新闻发布,并且开展了讨论,都觉得这是一条很好的路子。
胡南河因为建设艺术馆而出了名,作为一个有良心的企业家,他在电视台采访他时,特别提到了师道尊严,他认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古训一定要发扬光大。
2012年的春天,西部某地,刘宝宝的老家突然受到了方圆几百里学生家长的关注。众多家长带着孩子赶过来。金太阳在刘宝宝的家乡开设了一所音乐学校,免费开展音乐教育。他的学校里,只有两个老师,一个是刘宝宝,另一个是金铃铛。
这回金太阳不当教授了,他成了校长。
当然,也有人在网上发帖子,说金太阳打算娶第四个老婆……
2012年4月3日初稿
2012年4月15日定稿
原载《红豆》2012年第7期
原刊责编 丘晓兰
本刊责编 黑 丰
作者简介: 王昕朋,男,安徽肖县人,祖籍江苏铜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红月亮》《天理难容》《天下苍生》(合著)等,散文集《冰雪之旅》《我们新三届》等。在《十月》《中国作家》《北京文学》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部,先后被多家选刊转载。中篇小说《红宝石》入选2011年中国年度中篇小说选,《村长秘书》《北京户口》被改编成电影。
创作谈:良知不能被污染
王昕朋
天能被污染,变成灰蒙蒙的;水能被污染,变成黑漆漆的;土地能被污染,变成光秃秃的……而良知不能被污染。细心的读者可以从我的中篇小说《金圈子》的字里行间,看出我创作的初衷。
这些年逐渐形成的官场的圈子、商场的圈子、影视界的圈子、文化艺术界的圈子……说白了,形形色色的圈子也像人们平常所说的圈地一样,圈的是利益。有了利益这样的共同愿望、共同目标、共同追求,所以出现了权权交易、权钱交易、权色交易、资源交易等等问题。而其调动和引发的社会结构变动、利益格局调整以及社会矛盾则触目惊心,让每一个有良知的人深深地忧虑和不安。《金圈子》本应是一片洁净、高雅、清朗的环境,但也充斥着金钱和肉欲为幕后推手的密谋、交易、陷阱以及种种潜规则,“不仅使艺术水准和专业人才的考量失去了真实、公平与公正,而且严重破坏着整个社会教书育人的道德底线和精神生产的基本秩序”。因而,像金太阳教授这样恪守良知与珍惜节操的名教授,置身其间,会感到莫大的痛苦、困惑乃至愤怒。
每个圈子都有其形成的根源,而每一个圈子必然有一个旗手,就像《金圈子》,以金教授为旗手,在音乐圈内有着很大的影响力。但实际上每一个圈子的形成与发展,乃至于崩溃,不是某一个人能操控的,它自有一股连金太阳教授这样的旗手都未能驾驭的力量,像一台钱权交易的“永动机”吞噬着一切:公平、师道、人性……甚至最后也吞噬着他自己。这样,也就有了他要跳出“金圈子”的动机。而他表面上是旗手,实则是一个棋子。这类事情,在官场、商场,在其他形形色色的圈子也层出不穷。我之所以把这样一个圈子里发生的事情写得具有恐怖的力量,之所以安排了金教授两个旗鼓相当的弟子——刘宝宝和陈贝贝不同的人生追求,不同的竞争方式,以及金教授最终悄然出走,其用心就在于告诉不同圈子的不同旗手们:希望你能保持良知不被污染,在你发现你的圈子已经溃疡、溃烂甚至溃散时,才能做出像金太阳教授这样的举动,即自我救赎,走出圈子,走向人生的彼岸……
在写作过程中,我力图冷峻静穆,表面上看文字波澜不惊,暗底里却波涛汹涌。这样,给人的震撼力可能会更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