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哪儿去了?

2012-12-29 00:00:00王开岭
廉政瞭望 2012年5期


  我以为,人间的味道有两种:一是草木味,一是荤腥味。年代也分两款:乡村品格和城市品格。乡村的年代,草木味浓郁;城市的年代,荤腥味呛鼻。心灵也一样,乡村是素馅的,城市是肉馅的。
  沈从文曾经叹息道:乡下人太少了。是啊,他们哪儿去了呢?
  何谓乡下人?显然非地理之意。说说我儿时的乡下:70年代,随父母住在沂蒙山区一个公社,逢开春,山谷间就荡起“赊小鸡哎赊小鸡”的吆喝声,悠荡,拖长,像歌。所谓赊小鸡,就是用先欠后还的方式买刚孵的鸡崽,卖家是游贩,挑着担子翻山越岭,你赊多少鸡崽。他记在小本子上。来年开春他再来时,你用鸡蛋顶账。当时,我小脑瓜还琢磨,你说,要是赊鸡的人搬家了或死了,或那小本FWXnEzpORR2F/t6Ea7zDh5W0xsNT2SSDYDWfHN4dI0I=子丢了,咋办?那岂不冤大头?
  多年后我突然明白了,这就是“乡下人”:来春见,来春见——没有弯曲的逻辑,用最简单的约定,做最天真的生意。他们把能省的心思全给省了。
  如今,恐怕再没有赊小鸡了。原本只有乡下人,然而城市人——这个新品种来了之后,他们擅长算术、崇尚精明,每次打交道,乡下人总吃亏。于是,羡慕和投奔城市的人越来越多。 山烧成了水泥、劈成了石材,树削成了板块、熬成了纸浆……田野的膘,源源往城里走。
  城市一天天肥起来,乡村一天天瘪下去,瘦瘦的,像芝麻粒。城门内的,未必是城市人。
  城市人,即高度“市”化、以复杂和谋略为能、以搏弈和争夺见长的人。20世纪前,虽早早有了城墙,有了集市,但城里人还是乡下人,骨子里仍住着草木味儿。
  古代商铺,大清早就挂出两面幌子,一书“童叟无欺”,一撰“不言二价”。一热一冷。我尤喜第二幅的脾气,有点牛,但以货真价实自居。它严厉得让人信任,傲慢得给人以安全感。
  如今,大街上到处跌水促销、跳楼甩卖,到处喜笑颜开的优惠卡、打折券,反让人觉得笑里藏刀、不怀好意。前者是草木味,后者是荤腥味。
  老北京一酱肉铺子,名“月盛斋”,尤其“五香酱羊肉”,火了近两百年。它有两个规矩:羊须是蒙古草原的上等羊,为保质量,每天仅炖两锅。
  有一年,学者张中行去天津,路过杨村,闻一家糕点有名,兴冲冲赶去,答无卖,为什么?没收上来好大米。张先生纳闷,普通米不也成吗,总比歇业强啊?伙计很干脆,不成,祖上有规矩。张中行说,这祖上规矩,就是死心眼儿的犟。我以为,“乡下人”的涵义就在此。
  重温以上旧事,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草木味。想想乡下人的绝迹,大概就这几十年间的事罢。
  北京国子监胡同,新开了一家怀旧物件店,叫“失物招领”,名起得真好。我们远去的草木味儿,失踪的夏夜和萤火,又到哪去招领呢?谁捡到了?我也幻想开个铺子,叫“寻人启示”。或许有一天,我正坐在铺子里昏昏欲睡,门帘一挑——一个乡下人挑着担子走进来,满筐的嘤嘤鸡崽,来春见,来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