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这里讲述的故事,隐蔽了人物的姓名,但发生地点和时间是真实的。2011年是中国收藏业最复杂的一年,出事最多,故事也最多。
孙海阁的父母就在这年清明后遇难,他们在春天去云南的腾冲兑购缅甸玉,结果碰上一批上等的好货,于是两个人高兴地跑去叠水河瀑布尽兴。从腾冲去叠水河没有直达的公共汽车,只能包车去。两个人在山道上出了车祸不幸身亡。孙海阁知道后跑去,见到的是没有脑袋和身子的尸首。找到了父母的行李箱,里边已经是空的,听说父母购买了两百万元的缅甸玉,但什么也没看到。孙海阁把父母葬到了腾冲的国殇墓园,那里埋葬着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滇西战役中,为了收复腾冲而英勇牺牲的三千多中国远征军烈士。孙海阁报警了,他认为车祸出得很蹊跷,因为对面没有车过来,就是司机打盹撞到了山壁上。司机流了点儿血,车上坐的父母却血肉模糊。当地警方调查后告知孙海阁,就是司机疲劳驾驶,其中没有别的缘故。孙海阁闻听无奈,在国殇墓园给父母跪了一个时辰,看着夕阳慢慢地坠入西山才站起来,拎着父母的空行李箱坐飞机回到了北京。
说起家产,孙海阁有父母留下的一百多平方米的单元房,距离琉璃厂很近。父母喜欢收藏,很早就在琉璃厂附近买了房,买的时候不到六七十万,现在升值到了三百万。父母留下了一些宝贝,其中有一块田黄石。孙海阁不太懂,他不喜欢父母摆弄的这些带颜色的石头还有罐子之类。孙海阁是中学教音乐的老师,喜欢的就是古琴。他能用古琴演奏难度很大的《长门怨》,常常有人围听。他弹奏的古琴价值上万,千年沙木而制,还是父亲在十几年前卖了一块寿山石给他购置的。
孙海阁三十六岁,至今还是单身。孙海阁长得女人相,皮肤很白,如豆腐刚出屉。腰身很细,有好事者给他量腰围,竟然是二尺三。尤其他的眼睛是丹凤形,眼睫毛如柳叶。孙海阁的手也很白皙,手指长长如嫩葱。中国音乐学院的李孟洁跟他吃饭,拿着他的手摆弄许久,说你的手天生就是弹古琴的。学校的同事当面背后都喊孙海阁是娘娘,尽管孙海阁很是恼火,也改不了这个称呼。孙海阁厌烦自己这样,让他生气的是无法改变,不少次谈恋爱都因为这个不欢而散。
初夏的周末,天气不太热,这在北京很难得。于是,一到夜晚马路上的人和车就多了,在崇文门显得格外密密匝匝。
孙海阁快下课时接到一个电话。他的手机一上课就关掉,但没想到这次居然忘了,让这个人打进来了。孙海阁正在讲述乐理,谈中国古典音乐对人生活的潜移默化。对方喂了一声,孙海阁就知道是崇文门下堂子胡同的金一燕。两个人三年前曾经轰轰烈烈谈过一次恋爱,本来都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但没想到金一燕突然要去捷克的布拉格,结果去了就没有再回来。孙海阁一直不理解金一燕的不辞而别,只是听说她到了布拉格,开了一家中国古玩店,生意不错。孙海阁拿着手机看着满课堂的学生,轻声说,我正上课,礼拜天上午见面吧。说完撂下手机,学生们忽然鼓掌。孙海阁诧异地问,你们鼓什么掌?一个音乐课代表站起来说,老师终于找到对象了!
两天以后的一天上午,金一燕叩开孙海阁家的门。她穿着一身薄薄的米黄色旗袍,梳着刘海头,显得很古典,让孙海阁费解的是她突然年轻了许多。金一燕进来以后,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说,知道你父母出车祸去世了,我就是想过来看看你,给你带来一个布拉格水晶制作的烛台,到晚上点燃很有情调。孙海阁接过烛台,摆在桌子上。他知道这个礼物不轻,因为水晶看上去晶莹剔透灿灿发亮。金一燕轻盈地进到孙海阁的房间问,你父母住的房间在哪儿,我能不能看看啊?孙海阁老实,带着金一燕去了父母的房间。父母过世后,孙海阁有一阵子没进来收拾,房间里灰尘很大,风从一扇没有关严的窗户里吹进来,搅得墙上字画都在左右摆动。金一燕就在屋子里来回走动观看,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地上也无痕迹。
孙海阁见到金一燕不由就有了男人的欲望,他发现自己身边不能长久没有女人,与女人做床上的事需要靠回忆才能想起来,但想起来都是跟金一燕。孙海阁一直没有结婚,其中的缘故他心里明镜似的,因为来的女人都知道他父母手里有藏品,外边传的都是几千万。于是,每次他跟女人有交往,父母都要刻薄地审核,每次都能检查出不利于对方的蛛丝马迹。后来,孙海阁跟父母吵了一次架,说我是你们的儿子,不是你们的太监。即便人家看上你们的藏品,那也不能说明什么。后来父亲告诉他,不是为了这个,是咱家真的没有几千万,有三百万就撑死了。人家冲着我们的藏品来了,结果知道没那么多,会毁了你呀。
金一燕看着墙上的一幅百鸟朝凤图很感兴趣,说这是沈铨的,当时深得雍正皇上喜欢。他画的禽鸟有三百多种呢,其中最好的当属仙鹤。我再来就把这幅摘走,你可别不高兴。孙海阁忙说,这是我父亲的,我不能动。父亲九泉之下知道,不定哪天晚上回来活剐了我啊。金一燕扑哧一笑,你父亲知道是我摘的就没事了,因为你父亲喜欢我,说在这些女人里只有我能和你结婚。
孙海阁曾经对这个女人死心了,就是因为金一燕太贪。他不是怕女人贪,是怕金一燕这样的女人,看他的眼神都是饿狼一般。他为此恨父母,因为江湖上传言父母有很多价值连城的东西,其实他感觉父母就是故意显摆,家里没几个像样的东西。金一燕诱惑他,或者其他几个女人投怀送抱,孙海阁都认为是冲着父母来的。后来,他父母曾经跟他讲过,你这是神经过敏,也有女人是冲你来的。孙海阁冷笑着,父母就觉得孩子太多疑。
孙海阁发现金一燕主动跟自己聊天,眼睛里都是异样的色彩,那种疑神疑鬼的感觉又附上了身。孙海阁问她,今天你怎么这样高兴呀?金一燕陶醉般地说,人总是会感动的,我想再婚了。看着她不着边际的样子,一向做事谨慎小心的孙海阁没说出什么。金一燕对孙海阁说,明天我们去西山鬼见愁的后山,在那里好好玩儿一天。抽空,我给你讲讲我的布拉格故事。孙海阁听父亲说过西山后面很陡峭,屏障叠生,奇石怪松,曾经摔死过好几个人,所以很少有人去。金一燕看着孙海阁心事重重的样子笑了,说,你是不是怕我在西山谋你财害你命啊,孙海阁撇撇嘴,我有什么财让你谋啊,去就去,我倒是想看山。金一燕吐出一口气,说,你知道我和山是什么关系?山就是我的母亲,我进了山就等于投进了母亲的怀抱。在山里我能飞,能从这个山头跳到那个山头,很过瘾。孙海阁想莫非你是阿凡达么,真想说不去了,因为金一燕向来这么说话,云山雾罩,犹如一阵轻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飘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你身边。金一燕过来轻轻扳过孙海阁的脸,亲了孙海阁一小口,孙海阁觉得她的嘴唇很烫,灼了他。金一燕说,乖,听我的话,明天午时,我在景山门口接你小子。
说着,人已经走了,留下一股飘香。
二
孙海阁准备净手弹琴,这是他的习惯。
他每次弹古琴之前都要洗洗手,然后冲着镜子梳理自己的头发。还有就是换一身素净的服装,焚上一炷香。父母活着时多次对他说,你这么下去还有哪个女人肯跟你呀,你是现代的城市人,不是历史上的人物。孙海阁换服装的时候,突然觉出金一燕身上有一种独特的香气,留存在他的嘴角,开始不觉得什么,随后就越来越香,香气进入他的骨髓,让他晕头脑涨,情绪不能自拔。那种香气不是香水蹿出来的味道,是从女人隐蔽处所散发出来的,隐约中有些臊,孙海阁周身烦躁起来,焦灼中裹着一种郁闷。
他觉得在房间里不能呆了,便跑出来在街上乱走,身不由己地来到一家卖古琴的店铺,这个店铺叫风雅存。孙海阁看见老板李天职在那儿闲坐着,周围摆着的都是古琴。李天职看见孙海阁很高兴,忙站起来问,我求你的事情怎么样了?你动员你的学生买我的琴,我给你高提成,不会亏待你的。孙海阁不理会,在一排排古琴前徘徊着选择着,然后不停地伸手弹奏几下。他问李天职,你这些琴标价太高,质量不行啊,一看就知道是非洲红花梨的。李天职咂嘴说,北京的古琴就这么贵,又不是我一家黑,我也不能低下来。孙海阁坐下来找了一个比较不错的古琴,顺手演奏了一段《广陵散》,弹得慷慨激昂,气势宏伟。每次弹奏孙海阁都感觉好像看到聂政刺杀韩王报仇完成夙愿的场面,体味到聂政弹奏完了毁容而死的悲壮胸怀。李天职击掌感叹道,当年,俞伯牙在江边抚琴,唯钟子期从中听懂山之雄浑、水之幽深。孙海阁扑哧笑了,说,看来你是钟子期了。李天职陡地小声问,你父母给你的遗产中有没有一块田黄呀?孙海阁一惊,问,你怎么问这个?李天职凑近了孙海阁说,你不知道我喜欢田黄,我研究它很多年了。有人知道我跟你熟,要出六百万买。孙海阁摇头,说,我父母收藏的大都是假货,我这么卖不是坑人家吗?李天职渴望地看着他说,万一要是真的呢?孙海阁站起来朝门外走,回头对李天职说,我们不说这个,说了就不是朋友。李天职抢了几步拦住了孙海阁说,你是不是跟一个女人走得很近,这个女人生就一双丹凤眼,涌动着媚眼如丝的眼波,让你小子有些难受。她长长的鼻子下面,是不是有一张樱桃小嘴,比普通女子的嘴巴小了约有三分。孙海阁没等李天职说完就走了,他感到李天职说的就是金一燕,看来金一燕走近自己已经传到江湖上了。
午时,在景山的门口,金一燕居然开着一辆宝马接孙海阁。孙海阁一向胆小怕事,他觉得金一燕怎么这么招摇,她这么走近自己是为什么。孙海阁坐在金一燕车上一言不发,车行驶在西山后的樱桃沟有些颠簸,孙海阁脑袋不断地顶撞着车厢。终于车停了,孙海阁简直就要憋死了。金一燕问孙海阁,你睡觉时还跟过去一样光着身子吗?孙海阁被她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你问我这个干什么?金一燕笑了,说,我跟你好的时候,不习惯光着,后来到了布拉格,觉得光着身子睡觉最香。以后你和我在一起就搂着睡,真的,没男人搂着我睡不踏实。金一燕这些话,孙海阁无法接话茬儿,他就看着车窗外那被秋风抽掉的树林子。金一燕抽冷子问,你是不是一直想问我,当初为什么突然离开你去了布拉格?孙海阁看着金一燕也不说话,他觉得秋风有些冷,透过车窗拍在脸上生疼。金一燕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真相,你父母不同意我嫁给你,悄悄给了我一笔钱让我远走高飞。孙海阁感到金一燕没说实话,因为父母对她的印象还不错,说她不喜欢字画,这就有了一种安全感。金一燕看着孙海阁的神情扑哧笑了,说,你不相信我对吧?孙海阁说,父母死后,好多人找我,就说父母怎么说的,可我都觉得不对,因为父母不会这么说。父母死了,也没法印证。孙海阁拉开车门,走下来吮到了山里的甜甜的空气,他在北京这么多年真不知道有这么一条樱桃沟。昨晚梦到母亲坐在身边,慈祥地注视着他。他醒来就觉得脸颊上湿漉漉的,一抹是泪水。他觉得母亲的表情好像是在赎罪,因为母亲戳着自己脑袋,说她很内疚。孙海阁不知道母亲内疚什么,但他不忍心看母亲这样。
金一燕把车放在一个停车场,这个停车场不大,也就能停几辆车。金一燕带着孙海阁朝樱桃沟深处走,边走边说,我在布拉格结婚了,也是个北京人,画画的。我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后来这个画画的跟当地的一个女人好了。我只能回来,因为我的店是他的,他把这个店给了那个女人。我想给你生个闺女,这就全和了。孙海阁看金一燕讲得很从容,好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孙海阁问金一燕,你回来是为我吗,换句话说,你喜欢我吗?金一燕沉默了片刻说,我不会说喜欢这个字眼,说了就等于是死亡。孙海阁不明白,问,什么意思?金一燕笑了,说,婚姻到了必须说喜欢或者爱的时候,就意味着婚姻走向坟墓。我就是跟他说了太多的喜欢,最后导致人家喜欢上别人,因为嫌我太贱了。
孙海阁不说话了,他听李天职说过江湖上评价他的父母,是因为收藏走在一起,除了这个以外两个人都是心猿意马。孙海阁知道这不是传说,因为父母的收藏从来黑白分明,父亲是父亲的,母亲是母亲的,但对外好像都是一起的。他亲眼看到父母为了争夺一幅张大千画的《溪山茅舍》面红耳赤,最后互相之间动了手。孙海阁跑过去劝架,说了一句很难听的话,你们还是我的父母吗,我是老师,这事传出去我还有脸教学生吗?母亲最先松了手,父亲气呼呼地拿走了。母亲对他说,那是我挑中的,他看着好就抢跑了。孙海阁问母亲,钱是谁出的?母亲哭了,说,这跟钱有关系吗儿子?后来孙海阁找父亲拿过这幅《溪山茅舍》,他不懂,但看画面上很简单,就是一块突兀的岩石,临着一江悠闲的溪水,一幢半显半掩的小屋。木桥从水中搭过,点缀着寥寥的芦苇。他问父亲,为这幅画你至于对母亲动手吗?父亲说,好东西比什么都重要。孙海阁质问,比我母亲还重要吗?父亲无语。
西山的樱桃沟很深,这里峰高沟深,背山面阳,气候温润,花木繁茂,奇石磊磊,山泉淙淙。孙海阁一直喜欢在课堂上的生活,对外边很少关注过,这也使他因为好久没见这么美的自然景致,而被惊呆了。金一燕突然兴奋起来,对孙海阁说,你看那儿有野兔子。孙海阁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山谷中雾霭里蹦跳着一两只野兔子,但很快就消失在山的尽头。孙海阁纳闷地问,你怎么能看到?金一燕说,那是我的本能,我有这个嗅觉,你看不到的我都能看到。
两个人终于走到西山樱桃沟的尽头,两边的悬崖如刀切割的那样整齐。金一燕俯身在地上,把草根拔下来在嘴里反复咀嚼着,表情是那么沉醉。孙海阁想起当年父亲评价金一燕,说她喜欢真实的纯自然的花花草草,对画上的倒不感兴趣,这就让我放心,她不是冲着我和你母亲的收藏而来。孙海阁信步走到山坡上,秋风拂过,他看到满山遍野的黄色,产生出那种叫人神伤的感觉。清风吹来,风把天上的云彩吹得一块儿也没有了,像水洗的一般。孙海阁躺在山坡上什么也不想了,听着飞瀑的声音。
金一燕走过来乖乖地躺在孙海阁怀抱里,像一个纯净的婴儿。她说,樱桃沟连续干旱十年了,今年入夏连下了一个月的大雨,把渴了十年的山都灌满了。我这个人阴性强,没水不行。樱桃沟里有了水,我才有了来的兴致。
孙海阁没理会她的滔滔不绝,安静地躺着,风吹动着他的头发,填满了他脑子里所有的空间。孙海阁的心平稳了,父母去世后的嘈杂和功利远去了,像是入到一面镜子里,感觉到眼前的层层叠叠在风声中逐渐消退。孙海阁觉得父母虽然沉湎于收藏中,但两个至亲的人突然走了,没有了支撑,还是令他难以承受。他从小就依附家里,不懂得自己怎么生活,就知道弹他的古琴。父母走后,他觉得自己很笨,连个鸡蛋都不会炒,袜子洗了几次也洗不干净,脏了就扔掉。他想起过去都是母亲给他洗,跟金一燕好的时候,金一燕给他洗衣服做饭吃。孙海阁知道这是上天在惩罚他,让他的父母突然离去,而让他去体验什么是生活,或者说应该怎么生活。
有人在山坡那端唱着歌,歌声很悠远,也很动情:风慢慢地来,云悄悄地散去,月亮出来了,月亮就是一个圆盘,你端着它可以喝酒,举着它可以当鼓敲。月亮是你的妹妹,不管你爱不爱它,它都离不开你……金一燕在亲吻孙海阁,孙海阁的嘴里有了湿润。他觉得这是不是就是天堂了,山风吹拂着孙海阁,孙海阁觉得迟钝的他有了灵性。当夕阳跌入了西山那端,在孙海阁心里有一轮明月升起。
三
晚上,金一燕把孙海阁带到樱桃沟一个小木屋里。小木屋的主人是个很轻灵的女人,穿着一身黄色的衣服,脸上的汗毛很重,看着怪怪的。金一燕喊她黄姐姐,黄姐姐热情地给金一燕和孙海阁端来炖烂的鸡肉、山蘑菇。窗户外面就是一片树林子,起风了,树林子哗哗响着。黄姐姐烫好了酒,那酒是绿色的,泛着一层油脂的光泽。三个人喝着,但没有人说话。那鸡肉很香,骨头也是酥的。金一燕舒展了一下胳膊,对孙海阁说,咱们成家后就到这儿来住上半个月。黄姐姐高兴地问,你又成家了吗?金一燕指了指孙海阁,就是这个臭男人。黄姐姐在笑,用手柔和地摸着孙海阁的手,半天才说,行,有些男人的筋骨,比你布拉格的那个强。孙海阁看着眼前两个女人酸酸柔柔的,好几年不接触女人了,只是面对着一群天真烂漫的学生,忽然就觉得很生疏,额头上就有了汗。
吃完饭,黄姐姐把两人带到另一个小屋,里面有一张用山竹做的床铺,床上面铺着绿色的床单,如种上了一层草。孙海阁问,咱们一起住吗?金一燕笑了,除了你还有谁呢?孙海阁脸红了,他说,是不是突然了些,我对你什么还没想呢。金一燕说,你还知道害羞,真难得呀。
金一燕跑到小屋后面的流水前,风陡地吹过来,吹到脸上很硬,也很冷。孙海阁能看到她赤裸着身子在冲澡,水是白色的,身子是青色的,恍惚中她的乳头闪着红晕,在朦胧中很是扎眼。她高声喊着,你也过来,水好舒服。孙海阁说,我怕冷。金一燕说,你傻呀,水是热的。孙海阁也走过去,但看不见了金一燕。孙海阁在流水中战栗着,因为泉水一点儿也不热,是那么刺骨。水使得孙海阁的目光浑浊了,他仿佛看见金一燕赤裸着在山坡上飞驰,她的上身变短,下身变长,就能跳跃了。山林鳞次栉比,金一燕的身子被破坏得七零八落。山静了,月退了,风消了。
金一燕坐在床沿上跷着腿,裸腿坚实而饱满,洋溢着诱惑。她说,你懂得女人心里想些什么吗?孙海阁没说话。金一燕凑近孙海阁轻声地问,你除了和我,这几年还有别的女人吗?孙海阁不住地嘟囔着,你问这个干什么?金一燕抿着嘴,微笑着说,女人和女人不一样,你知道女人如何动心眼吗,那心眼动得让你毛骨悚然,让你防不胜防。我在布拉格这几年原本是不打算回来的,可我觉得那里的男人我不喜欢,他们喜欢女人是为了让女人做事,女人引诱男人也是为了证实自己的魅力。我渴望更多的东西,比如男人对女人的无私,或者说是忠诚,更准确地说是投入。孙海阁觉得金一燕像是牧师,不断地向自己布道。他觉得有人在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手柔而无骨,抬头见金一燕正在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眼光很特殊。她说,父母去世后你是不是感到很孤独?孙海阁点点头。金一燕笑着问,你是不是很害怕?孙海阁说,我晚上常常被噩梦惊醒,浑身出虚汗。金一燕问,梦到什么?孙海阁低下头,说,父母没有脑袋的身子在我眼前跳动,满脸都是血,我怎么给他们擦也擦不净。金一燕把孙海阁揽在怀里,说,我也做噩梦,梦到的都是我在被人追,追得我走投无路。我只有到了山里,才能清净下来。可一回到城里,就又开始恶性循环。在城里我是鬼,在山里我是人。
孙海阁和金一燕在床上开始做爱,金一燕始终没说话,十分投入。孙海阁问,你怎么不说话呀,过去你和我做爱的时候不断地在喊。金一燕说,我想今天晚上受你的孕,然后回去成家,然后为你生一个闺女吧。
孙海阁有些恐惧,他意识到金一燕这么精心地准备是有目的的,他想起金一燕进到父母房间里的亢奋。他记起父母曾经叮嘱过,不要让任何人到他们房间里,其实那里没什么特殊的,就是满墙都是字画,容易引起祸端。孙海阁问,你为什么这么着急要孩子,我们还没结婚呢。金一燕说,我想做一件大事,做完以后就金盆洗手了,给你当一个好老婆。孙海阁紧张了,问,什么大事?金一燕说,不能告诉你,以前我以为到布拉格能赚老外的钱,然后回来消费,没想到那里不好挣,换句话说我不好挣,我只能回来挣咱自己人的,这样会挣到好多好多的钱。孙海阁不解地问,钱对你就那么重要吗?金一燕吻了孙海阁说,我不喜欢钱,我只喜欢你。
两个人并肩躺在床上,把那盏小灯关掉,月光逐渐浮现出来。孙海阁看到窗外的树枝上,几只小鸟在那儿挺立着。他问金一燕,小鸟会睡觉吗?金一燕扑哧笑了,说,当然睡了。孙海阁问,为什么小鸟从树枝上掉不下来呢?金一燕说,当我们总想抓住什么东西的时候,需要用力使肌肉紧张起来。而小鸟只有用力使肌肉紧张起来,才能松开所抓的东西。孙海阁不解了,说,那说明小鸟在树枝上自然就能抓住树枝。金一燕说,我们太想抓住什么东西了,而抓住了就不想松开,其实什么也抓不到。小鸟什么也不抓却能稳稳抓住东西。孙海阁的心突然一动,他想起古琴曲《醉渔唱晚》,这是唐代诗人皮日休和陆龟蒙所作。他在弹奏中就体味到渔翁豪放不羁的醉态,但实际上每个音符丝毫不乱,因为渔翁越是喝多了心思却越清晰。他曾经说给父母,父亲不屑地说,喝醉了那是给别人看,自己喝都不会闹酒疯。
四
从西山樱桃沟回来好多天,孙海阁就像被什么附了体,上课似乎也没有过去的情绪。赶上一个阴历十五,金一燕给孙海阁打个电话,让他星期六上午务必去琉璃厂的大元画店,帮助她办一件大事。孙海阁心底害怕的事情终于来了,他忙问,什么大事?金一燕吃吃笑着说道,你去了就知道了。
按照孙海阁的生活惯例,每天早上需要弹奏一曲《梅花三弄》。他跟朋友解释所谓三弄就是主题的三次不同的变奏。古琴的泛音清、雅、洁、透,与梅花的气质相吻合,古琴特有的泛音音色能让弹奏者追求更高的审美意境。其实孙海阁就是想让自己静心,追求高雅是他崇尚的。可这天的早晨他弹奏得很慌乱,泛音也没有了往日的亮色。他知道自己这几天心乱了,比父母去世还要惶惶的。为什么乱不得而知,但他就是恐慌,肯定来自于金一燕的突然出现,还有在西山樱桃沟的突然做爱,还有金一燕要给他生闺女。他纳闷自己怎么就这么听任摆布,中了什么魔咒呢?
他犹犹豫豫走到了大元画店,琉璃厂在宣武的南北柳巷,大元画店在巷子里的最尽头。孙海阁胆怯地走进大元画店,发现来的人很多,大多是漂亮女人。孙海阁有些惊恐,这里的女人都很妖娆,浓妆艳抹。这些漂亮女人都在举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数字。孙海阁不懂,他没见过这阵势。其实他知道父母经常光顾这种场合,但从小父母就不让他跟着,说这里不是正常人呆的地方。孙海阁在人堆里看到金一燕,她坐在中间位置,穿了一件藕白色长裙,头发束了一个大大的绾儿,用一条腥红色的绸缎裹着,装扮得很能抓眼。她看到孙海阁笑了笑,孙海阁心一直突突跳,不知金一燕究竟让他做什么大事。举牌过程中,金一燕很少举牌,就那么安静地看着别人厮杀。看着看着,孙海阁受父母的耳濡目染看出了门道,原来是在做字画的拍卖交易,谁买谁举牌。在女人后面闲散着坐着一些男人,穿衣打扮都不俗,言谈话语一看就是有钱人,互相打着哈哈,说的都不是字画的事。
孙海阁能感觉出金一燕在等待着一个蓄谋已久的举动,而且早已经运筹帷幄,藏在了隐蔽处。果然,交易到最后达到了高潮,亮出来的是邹一桂的《腊梅流水图》。孙海阁见拍卖师兴奋地喊着,这可是从捷克布拉格高价买回来的,绝品呀。孙海阁在父母那儿见识过不少的名人字画,但还是被这幅画的新颖构图深深吸引住。一轮明月下横生出一株腊梅,树干苍老,但老树绽开新蕊,腊梅下有清泉倾泻,滋润着腊梅,画面上有轻风掠过,而风的感觉就是把腊梅的新蕊吹动了,摇曳出一种晴和。画上有乾隆皇上的题诗:“石角溪头月如渚,冰香珠影澹如如,谣知瘦似枯梅者,梅样精神未减初。”拍卖师咳嗽了咳嗽,介绍着,这幅画太难得,大家看到,这是清代宫廷画师邹一桂为乾隆六十大寿而专门创作的,又有乾隆爷亲笔题诗,印有乾隆御览之宝。有个女人问,底价是多少钱呀!拍卖师说,五百万。拍卖师的话音未落,孙海阁看到有人举了一个五百五十万。孙海阁眼睛盯住金一燕,她没动。孙海阁觉得这画跟她有关系,因为布拉格就是金一燕的代名词。孙海阁闹不清为什么她还不举牌。举了一个五百五十万以后,场面上没有出现新的牌子。拍卖师有些紧张,镇定了一下才说,还有没有新价,那好,五百五十万成交,就在拍卖师拿出下一幅画之前,有人举出六百万。房间里有些骚乱,那些背后的男人们也不再哈哈,敛住呼吸朝这里聚精会神地看着。孙海阁看到金一燕还没有动,她的脸色很是安详,似乎没有任何焦急的表情。
屋子里又开始安静了,还是没有人再举牌。拍卖师又在说着一二,孙海阁看到金一燕开始举牌,举的姿势很好看,就是牌子举得很高,人的脑袋却埋在了牌子下面。人们只能看到牌子,看不到谁举的牌子。金一燕的牌子上写着六百五十万,顿时屋子里议论纷纷。拍卖师落槌成交。有人对拍卖师喊着,你喊得也太快了,我还没举牌子呢。拍卖师朝下面的人笑了,打着哈哈说,我还不知道你,你能有这么多钱吗?
交易继续进行着,金一燕走过来,似乎不认识孙海阁。这时金一燕的手帕掉在地上,孙海阁连忙给她捡起来,他听到金一燕小声地说,下面是明朝女画家柳如是的《竹里人家》,是真的,估计两百万,你要买下来。孙海阁诚惶诚恐地说,我手里哪有钱?金一燕弯腰接过孙海阁递过来的手帕说,成交以后三天内才给钱。很快,有人给孙海阁递过来一个牌子,孙海阁发现注册这个牌子的主人名字是金一燕。孙海阁知道这个大事来了,他想走,因为他不想卷入这场布局中。虽然他不愿意涉及父母的收藏狂热,但他总能听到父母在布局,尽管他不想听,但毕竟跟父母住在一起。他熟悉这里的布局,金一燕在父母那儿就是一个小提档,根本不入流。可孙海阁琢磨不透,金一燕这个局怎么布,她想让自己在局里担任什么角色。孙海阁走了几步又重新回来,他有了好奇,想到那天金一燕跟自己在樱桃沟的做爱,都跟局有牵扯。
终于拍卖柳如是的《竹里人家》了,这是柳如是四十岁时画的,画风简朴,几个人围在酒桌前喝酒,背景是半截的竹林。拍卖师说参考价是一百五十万。有人出了一百六十万,孙海阁恍惚间看到金一燕回头冲他嫣然一笑,孙海阁乖乖地举起写有两百万的牌子,所有人都像看西洋镜般地看着孙海阁这个生手。拍卖师果然拍给了孙海阁,孙海阁旁边有个穿着中山服的人挖苦他说,你纯粹是生瓜蛋子,这是假画,有人临摹柳如是,现在市面上根本看不到她的画了。孙海阁没说话。一个打扮很时尚的女人对孙海阁不屑地说,你是哪儿的神仙,即便是真的,柳如是的画不值钱,充其量就是女人画,你这个大当上的。古琴店的李天职走过来紧张地说,你怎么混到这里来了,要是有人知道你是谁谁的儿子,不得闹个沸沸扬扬?孙海阁纳闷儿地问,我不懂,这个价格是不是高了?李天职低声说,是金一燕让你举的吧?我念和你是朋友,跟你说,千万不要跟她提你父母藏的那块田黄,说了你就完蛋了!说完,李天职匆匆离开。
孙海阁走出大元画店,按照事先约定,拐到后面的一个静谧的茶馆里。孙海阁看到金一燕正和一个穿着阔气的男人谈笑风生,她没理睬孙海阁,专心地和那男人交谈,好像根本就不认识孙海阁一样。金一燕看这个男人的眼神很特别,总是含情脉脉的,能让对方产生一种欲望。那男人对金一燕耳语着什么,然后轻轻抚摩着金一燕的手。没有人注视他们,只有孙海阁那两只眼睛。那男人孙海阁看着面熟,仔细地想着,半天终于想起来,是跟父亲做玉器生意的罗老板,在一次吃饭时晃过一面。金一燕始终在微笑着和他说话,但整个的表情很刻板。罗老板的手开始朝金一燕的后背伸过去,孙海阁猛丁儿看到金一燕藕白色长裙的后面是空的,露出她光滑而泛着青光的皮肤,罗老板的手像是章鱼在爬行。金一燕不动声色,罗老板的手伸到了长裙的下端,孙海阁看到罗老板眼睛闪烁着绿光。有人给孙海阁上茶,是龙井,香味儿扑过来。孙海阁实在忍耐不住,让送茶水的给金一燕捎去一个短纸条,上边写了五个字:没我事走了。送茶水的给金一燕巧妙地递过去,罗老板只看着金一燕的前胸,没注意送茶水的给金一燕纸条。金一燕顺手把纸条撕了,孙海阁知道那意思是不让他走。很快又有一个女人进来,孙海阁认识,是在樱桃沟里的那位黄姐姐。黄姐姐进来之后与金一燕十分亲热,说,不是说好了去天津的吗,还去不去呀?金一燕夸张地说,我就不去天津了,现在我正跟罗老板谈生意。你那笔钱我打在你户头上,不用谢了,为老朋友做事我很荣幸。我应该谢谢你的四十万酬金,多了些,其实三十万正好。现在罗老板催我的钱,正好我给他还上了。
孙海阁惊诧金一燕出色的表演,她说的这些话他听不懂,但孙海阁知道金一燕在设一个骗人的局,肯定是在捉弄罗老板,而且一点儿都没露出破绽。孙海阁知道父母争夺的那幅张大千的《溪山茅舍》就是布局得到的,两个人都很得意,因为钱花得并不多。怎么得到的,他只听母亲说了一句,必须说是假的,找专家鉴定也是假的,告诉他是谁做的假。一切都需要天衣无缝,最后再出手购得,还能当一个好人。
在金一燕跟黄姐姐侃侃而谈之际,孙海阁看到罗老板的手抽了出来,脸上表情很不自然。罗老板站起来,对金一燕说,你们先谈,我那笔钱不用这么着急地还上,不是说好了接着还有买卖吗?罗老板走了,走得很慌乱。孙海阁很奇怪,罗老板认识他,可见了他也不打招呼。罗老板走了,黄姐姐对金一燕伸手,说,给我赏钱,我还有事呢。金一燕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顺势塞进那女人的口袋,动作很娴熟。黄姐姐点头走了,茶馆里就剩下金一燕和孙海阁。金一燕扭着腰肢走过来,坐在孙海阁面前。她对送茶的打个手势,说,到胡同口给我端两碗侯家店铺的馄饨,我和这位客人饿了。送茶的转身刚要走,金一燕说,再来四个芝麻烧饼,不许路上给我舔走一粒芝麻。送茶的笑着撩门帘子走了,有风吹过来,很硬,杀到脸上冷冰冰的。
孙海阁不说话。金一燕好奇地问,你不问问怎么回事?孙海阁冷冷地说,我父母玩得比你高明。金一燕笑了,说,我刚才举牌是为罗老板做的,正跟他商量给我多少酬金。罗老板抠门,我让那个女人告诉他多少钱,起码他得给我四十万。孙海阁说,这么多呀。金一燕得意地说,邹一桂那幅《腊梅流水图》是假的。孙海阁几乎跳起来,问,假的?金一燕说,罗老板告诉我绝对是真的,我信他的。我私下打听,知道那画是一个隐没民间的高手临摹的,光是做旧人家就做了大半年,那个高手的老婆就是黄姐姐。罗老板给她丈夫只有八十万,太便宜了,他想给我二十万就打发了,真是狗眼看人低。
送茶的从提盒里端过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还有四个芝麻烧饼。金一燕和孙海阁吃着,金一燕对孙海阁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坏女人了?孙海阁觉得馄饨特别香,皮大馅鲜,汤也很浓。金一燕说,你买的柳如是的画,柳如是是明朝有名的女画家,留存下的画作很少,很难作假。你别听周围人胡吣,半个月后的交易会上涨五万,你就赚了五万,而且没费什么力气,赶上你一年的工资了。孙海阁哼了哼,金一燕不满地说,我知道你有钱,但都是你父母的,这可是你自己挣的。孙海阁不解地问,你怎么断定能涨五万呢?金一燕摔打着烧饼上的芝麻,然后一点点舔着,满嘴芝麻,满嘴香味。她得意地说,你知道我是什么角色吗,我就是操作交易的大庄家。拍卖师怎么说,下面怎么举牌子,都需要事先设计和策划,不能有半点儿闪失。我可以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失过手。孙海阁憋不住,问,那柳如是的画是真的吗?金一燕撇撇嘴,真的和假的就那么重要吗?关键是有没有价,有就行了。眼前的金一燕妩媚地朝孙海阁一笑,笑得很灿烂,也笑得孙海阁毛骨悚然。孙海阁说,我就要真的。金一燕呛了一句,你父母做了多少假,你能知道吗!孙海阁站起来不悦地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五
孙海阁从琉璃厂出来,回到家天黑透了,他就觉得腿肚子乱颤。他感到不该去那种地方,父母趟过的浑水绝不能再趟。他后悔与金一燕的交往,他恨自己没有定力。他走到父母房间坐了好久,然后看着满墙的字画。他突然想找到张大千那幅《溪山茅舍》,于是就到处翻着,他记得这归了父亲,就在父亲的柜子里找,找了半天没有找到。他想,谁这么倒霉上了父母这个当呢?
足有大半年,孙海阁不再跟金一燕来往,金一燕打电话他也不接。有一次金一燕到学校找他,他竟然躲进厕所三个小时不出来。他渐渐地觉得自己每天早晨弹奏《梅花三弄》有了静心,泛音出现了亮色。
一天晚上,两个警察突然敲开他的门,孙海阁正在把古琴上的钢线换成丝线。他觉得钢线太脆爆,还是丝线有韵味。他赞成东汉桓谭在《新论》里说的八音之中唯弦为最,而琴为之首。孙海阁看见警察有些紧张,因为母亲对他说过,我就怕警察,我要是见到警察就出不来了。其中一个高个儿警察问他,你对金一燕了解吗?孙海阁说,她应该是我女朋友。高个儿警察坏坏地笑了,说,就凭你这句话我就知道,你不了解她。金一燕在局里说得对,你小子不知道,果然不知道。孙海阁愕然了,忙问金一燕犯了什么罪。高个儿警察对孙海阁说,我们能看看你的房子吗?孙海阁说,不能。另一个矮点儿的警察说,为什么呢?孙海阁说,如果我涉及你们的案子,你们有搜查证就可以看。高个儿警察说,你怎么就证明你没涉及这个案子呢?孙海阁问,那我怎么涉及这个案子呢?矮个儿警察说,你和金一燕是不是有过男女之欢?孙海阁说,有过一次。高个儿警察问,什么时间还记得吗?孙海阁说了那次时间,高个儿警察赞叹地说,这个女人事先是有考虑的,她知道怀孕后是不会判刑的。孙海阁胆怯地问,金一燕怀孕了?矮个儿警察回答,跟你小子有的,按照这小子说的应该五个月了,与金一燕的怀孕时间完全一样。孙海阁蹲地上哭了,他觉得入了金一燕的套。高个儿警察拍了拍他的肩膀,问,她是不是给了你五万块?孙海阁一懵,突然想起来金一燕到学校找他那次留下一个信封,因为他不愿意看就丢在抽屉里。他回答,她到学校找我,我没见,她给我留下一个信封我没打开。矮个儿警察愣了愣,问,你居然没有打开?孙海阁从抽屉里拿出那个信封递给矮个儿警察。矮个儿警察仔细端详着,对高个儿警察说,真没打开。他把信封给孙海阁,你打开看看。孙海阁打开,掉下一张银行卡,还有一张纸,上边写着:这是你挣的五万,如数给你。你不理我,或者说你恨我我都能理解,我真的爱你,我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男人。高个儿警察看完后对孙海阁说,这封信我们带走,你暂时先留着这张卡。孙海阁说,这不是我的钱,我不会要的。矮个儿警察笑了,说,是不是你的,案子结束后就知道了。
两个警察走以前一直看房子,其中矮个儿警察说,你父母都是著名的收藏家吧,听说出事故在云南腾冲死了?孙海阁说,我认为是被人害死的,当地警察一直没有破案。矮个儿警察说,我们和云南一直没有放弃,放心,所有的案子都会破的,这是我们做警察的活儿。高个儿警察抽冷子问,你知道朱瞻基吗?孙海阁回答,他是朱元璋的曾孙,庙号为宣宗,自号长春真人,擅长绘画,山水、人物、花鸟、走兽、草虫。高个儿警察问,你知道金一燕手里有一幅朱瞻基的画吗?孙海阁摇头,说,她什么也不跟我说,我也不感兴趣。高个儿警察愣住了,忙说,她说你知道呀,是你父母当初给她的。孙海阁说,我不知道,我父母有可能给她,因为那时候我们要结婚了。高个儿警察拿出一张照片给孙海阁看,你对这张朱瞻基的画有印象吗?孙海阁看了看,说,没有,我对父母的字画从来都不上心,我不喜欢。矮个儿警察说,我们刚才说的都录音了,你没有意见吗?孙海阁问,她是真的怀孕了吗?高个儿警察嘿嘿笑了,说,肯定怀孕了,但不知道是不是你的。
六
孙海阁每次上音乐课结束前,都要弹奏一段古琴。所以上孙海阁课的学生很多,大家都觉得孙老师人长得好看,古琴也好听。当孙海阁这次摆出古琴,底下有个学生喊,能不能弹奏周杰伦的《青花瓷》?声音很大,孙海阁望去,是一个女学生,穿衣打扮像个女明星,据说她父亲是有钱人。孙海阁说,不行,你不愿意听可以走。那学生趾高气扬地走过来,对孙海阁说,你弹得不好听,其实我让你弹周杰伦是在救你。说完扭头走了。孙海阁扫视了一下学生们,看到大家都低着头。孙海阁问,还有不愿意听的请离开,我不勉强。等了一会儿,有几个也走了。孙海阁问,还有吗?有个男学生站起来说,我们爱听。孙海阁问,你爱听我弹奏的哪段?男同学语塞,大家哄笑。孙海阁的心在疼,他问,有谁知道?一个女同学站起来嘹亮地说,我爱听《十面埋伏》。女同学说完,那个语塞的男同学问,你能听懂什么?女同学不服气地说,怎么不明白,就是刘邦在杀项羽,你没听见孙老师弹的都是杀声。大家突然安静了,孙海阁脸发烫,他收拾起古琴,对大家说,今天不弹了,以后也不弹了。
孙海阁失眠了,失眠了两个月以后,体重急剧下降了十几斤。于是,在恐慌中开始四处找药,吃多了就感到害怕,因为不知道那药是怎么做的,吃了就掉头发。他弹不了琴,想着金一燕在拘留所里什么样子,想她肚子里是不是自己的孩子,想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父母突然去世了,又来了一个金一燕。
孙海阁不想在家呆着发闷,到古琴店找李天职。李天职告诉孙海阁,金一燕惹了大祸,买了一幅朱瞻基的假画,卖了八百万。孙海阁说,我真不知道这事。后面李天职说的这句话震惊了孙海阁,知道这幅假画是谁给她的吗?孙海阁看着李天职神秘的表情,茫然地摇头,她没跟我说过这事。李天职悄声说,是你母亲。孙海阁眼睛发红喊了起来,你瞎说,我没看见过母亲有朱瞻基的画,她老人家也不会把假画给金一燕!李天职笑了,金一燕听你母亲的话离开你去布拉格,但要挟你母亲给她一幅名画,结果你母亲就给了朱瞻基的画。孙海阁问,那是真的是假的呢?李天职说,你问你母亲去呀,反正现在金一燕拿着这幅画私下交易,人家举报,让公安局抓了!
孙海阁丢魂似的回到了家,下意识地走到父母房间,见窗玻璃有几块已经破碎了。他没开灯,坐在昏暗的地毯上,好像看到母亲站在门前在等着他。孙海阁从上小学到中学到大学,每次从学校回来都能看见母亲站在门前,他怀疑母亲有先知先觉。孙海阁想起小时母亲是怎样抚育他。八岁那年他得了软骨症,是母亲强迫他吃鱼肝油丸,吃得孙海阁一见涩腻腻的油丸就吐。母亲哭着求着让他喝,她为了鼓励孙海阁,当着他面微笑着自己先吃下去,嚼得那么香甜。有一次母亲离家两个多月,已经当老师的孙海阁看见母亲回来竟然蹲在地上大哭。孙海阁曾经问过父亲,除了母亲,还跟别的女人好过吗?父亲愕然地看着孙海阁,说有你母亲一个女人就足够享受了,我对别的女人没兴趣。孙海阁就质问父亲,那你为什么还跟母亲争这个抢那个。他父亲说,感情是感情,东西归东西。孙海阁恼怒了,说,东西能跟感情相比吗?他父亲痛苦地说,都是我喜欢的,说实话,我看见那些东西就忘掉了你母亲。
孙海阁走到房子中间,见墙上的父母合影朝他微笑着,孙海阁的泪水扑簌而下。他开始收拾父母房间的东西,发现凡是父亲的都标着五星,凡是母亲的都画着圆圈。困了,他把柜子里的凉席抱出来,凉席是父亲从湖南益阳扛回来的,用细竹编织而成。父母铺了二十多年,从绿色逐步揉搓成了褐红色。孙海阁躺在那儿寻思着母亲是不是把假画给了金一燕,他想很有可能,因为母亲舍不得把真的给她。这说明,母亲坑了金一燕,而金一燕是不是知道是假的,还是不知道。他铺着至今还能嗅到父母身体汗味儿的凉席,他敬畏父母,想着他们为收藏如痴如醉的样子。他想起父母都很大岁数了,为收藏还跑到云南。记得出门前还喊着他吃了一次饭,那一次,父母都争着付钱。
一到学校,孙海阁就被校长喊去,说要听他的课。孙海阁知道自己的末日已经到了,问听我什么课。校长说,你自己定,就是一个课时。孙海阁问都谁来。校长说,就我去。在学校谁都知道,校长想要听谁的课了,说明这个老师离死不远了。上课前,有个老师悄悄告诉孙海阁,说,有学生家长投诉你了,说你上课不专心,总在课堂上自己弹古琴玩儿,学生们不爱听,又敢怒不敢言。孙海阁知道是那个有钱人孩子家长告的状,而学校的操场就是人家赞助修的。今年,孙海阁要评定二级教师,在这个关键时刻奏自己一本,估计职称泡汤了。他走进课堂,见学生都齐刷刷地站起来,他很诧异,因为从来他进来学生都是懒散状态,他需要连续喊好几声安静才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孙海阁问怎么回事。那个喜欢听古琴的女生说,我们喜欢你,你不能走。孙海阁问,谁走了?大家回答,你。孙海阁的眼圈红了,他教学生的方式比较特别,他花了一年的时间重点教学生要热爱自己民族的音乐,无论做什么都不要盲从流行,不盲目从众,也不要盲目逆反,一定要弄清楚自己民族的音乐好在哪里,弄懂了长大后才会受益。他简单讲了这次校长听课不重要,自己今后讲课不讲课也不重要,关键是这堂课要让学生们知道一个道理。为此,他准备弹奏《十面埋伏》。
令孙海阁愕然的是,一个月后,他居然接到了金一燕的电话,说她已经出来了,需要和他见面吃饭。孙海阁本想问她怎么出来的,但还没张口就听到对方挂机了。孙海阁觉得金一燕就是一只灵猫,总是不断地寻找着捕食的对象。他找到上次到他家的那个高个儿警察,因为留了他的电话。高个儿警察给他回了电话,说,金一燕确实放出来了,因为朱瞻基那幅假画是你母亲给她的,她坚持说她不知道是假的,她有权利去交易。另外,我们的证据也不充分。孙海阁周身起了鸡皮疙瘩,金一燕怎么会不知道那是假的?但他没说什么。高个儿警察对他说,你父母的案子我们正在侦办,有需要你的地方还得找你。
七
在北京北二环的蓝伯爵咖啡厅,孙海阁再见到金一燕时,发现她俨然变成了另一个女人。她穿着小羊皮的水手夹克,下着印花裙子,流苏丝巾,华丽的金属色手袋,尽管肚子已经很明显地凸出,但浑身依旧散发着成熟的性感和优雅的气质。她清楚自己的一切,并对它们充满着自信。她懂得如何利用这份自信与魅力去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并从中体验更丰富和更深入的感受。她充满着热情与女人的诱惑,但她要的绝不是简单的吸引与被动的接受,而是在一点点的撩拨与触动下让对手心悦诚服,然后完全进入自己的领地。
孙海阁和金一燕坐定,注意观察她的肚子,确实拱得有了孕相。孙海阁喝了一口咖啡,苦苦的。金一燕笑了笑,说,刚才看见我们的儿子了吧,大夫说再过不久就要生产了。孙海阁尴尬了一会儿,金一燕对服务生说,我要土耳其咖啡。孙海阁憋不住问,什么叫土耳其咖啡呀?金一燕显摆地说,土耳其咖啡做法比较精细,先得把经过烘焙热炒的咖啡豆磨成细粉,连糖和冷水一起用小火煮,不能再加水,半个时辰就出香味了,我在布拉格就爱喝这个。孙海阁憋不住问,你怎么出来的呢?金一燕说,你怎么这样迫不及待地问啊,什么地方能关住我?我能进去就能出来。孙海阁看着金一燕,显然她是在报复母亲,因为这幅朱瞻基的假画她从来没对自己说过,却跑去交易,然后让江湖上都传说母亲的歹毒,或者说父母的收藏都是假的,败坏他们的名誉。想到这儿孙海阁毛骨悚然。金一燕幽幽地说,找你来就是为了孩子。孙海阁开始发毛,他不知道金一燕下面要拴什么扣子,然后诱使他上套。
侍者端上土耳其咖啡,然后问金一燕需要不需要占卜。金一燕点头,侍者把咖啡盘扣在咖啡杯上,往自己的方向反向倒扣,杯子里的剩余残渣就留在了咖啡盘子上。金一燕对孙海阁说,你自己默想着占卜的事情,想完了告诉我,我打开杯子后就能知道你小子想的什么。孙海阁真的想了想,金一燕示意侍者离开,打开了杯子,看到留的咖啡渣是满月形。金一燕笑了,慢吞吞地说,我知道你现在想摆脱我,觉得我报复你母亲,坏你家名声。孙海阁悻悻地说,你就是这样,这都是你设计好的局。我母亲给你假画我不知道,再说,你也没跟我说过!金一燕笑眯眯地说,现在警察跟你说比我对你说清楚。孙海阁咬着牙问,你是不是早就谋划好了?
金一燕抿着咖啡吐出一句话,你母亲让我进了拘留所,我也为你怀了孩子,你怎么也得对我表示表示吧。孙海阁梗着脖子问,让我表示什么!金一燕说,你有一件叫响的东西,就在你家里放着。孙海阁想了想,你要什么?金一燕说,清代的田黄,现在价值六百万了。孙海阁的眼神哆嗦了一下,问,我没听父母说过。金一燕看看四周,说,你爹当年从云南的腾冲拿走的,当时拿走的价钱是六万,你父亲告诉人家这已经是最高的价格了。孙海阁诧异地问,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金一燕说,我什么不知道?我就是一只馋猫,有了腥味儿就能嗅到。孙海阁看见金一燕端咖啡杯子的手有些抖动,比自己都兴奋。
孙海阁陡然想,父亲拿田黄时是在云南的腾冲,而最后死在了那里,这是巧合,还是里边有缘故?说起这块田黄,他确实看见过,那天晚上父亲把他叫到房间里,当时还有母亲,父亲就对他说这块田黄无论如何不要拿出来,你就留着,将来你有了孩子,你再留给他。孙海阁问过父亲,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个。父亲叹口气,母亲说出缘由,你拿出来就会有杀身之祸。孙海阁没再问,只是父亲叮嘱他,知道咱家有这块田黄的人不多,但谁问你都是有想法的,你都要小心。
结果李天职问起过田黄,当时孙海阁就一激灵。现在金一燕再次提起,孙海阁预感这里边的水很深。他对金一燕说,会不会是假的呢?金一燕警惕地问道,你怎么就知道是假的?孙海阁用鼻子哼了哼说,你那幅《腊梅流水图》和《竹林人家》不都是假的吗?金一燕不高兴了,说,你是不是舍不得给我拿出来,我给你钱,不是白要你的!孙海阁扭过脸,我不需要钱,我不知道家里有这块田黄。金一燕一拍桌子,你知道,你曾经跟别人讲过你知道的事,你骗我!孙海阁觉得自己好像被金一燕扒光了身子。金一燕缓和了语气,说,过两天北京要搞拍卖,我就是拿过来用用,震震别人,用完了再还给你。你别这么前怕狼后怕虎的。她跷着腿,那双光滑而洁净的腿把孙海阁耀得睁不开眼。孙海阁问,你拿什么保票,要是拿回来的是假的,我父亲在九泉之下能饶恕我吗!金一燕悻悻地说,咱怀着你的儿子。孙海阁站起来,怎么能见得是我的呢!金一燕咯咯地笑,全然不顾别人的白眼,好,等着我生出来,做亲子鉴定,或者抱给你看看,长得像不像你!
两个人走出蓝伯爵咖啡厅,金一燕开过来一辆黑色的途观小轿车,示意让他上去。孙海阁上了车,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他说,你送我回家吧,我哪儿也不想去。金一燕娴熟地开着车,不断地接着电话,似乎都是慰问她的,好像她受了多大委屈。孙海阁闭上眼睛,他想着怎么对付金一燕,还没想利落车就停了。孙海阁睁开眼,看金一燕把车停在道边上,金一燕说,你最晚后天就得拿出来,别耽误了我的大事。孙海阁眯缝着眼睛,他看到夕阳照在车玻璃上很亮,说,你是不是想把这块田黄拍卖了,然后一拍屁股回你的布拉格?金一燕诡秘地笑了笑,我拍卖的是假的,我说了会把真的给你留下。以后,我没钱了再找你,你再把你家里的东西给我,我继续卖假的,真的还给你。记住了,这次我不白对你这样,成功了我会给你三十万。你膀不动身不摇就得了这么多,不感谢我吗?孙海阁不屑地说,这么多高人能看不出是假的吗?你别再进了大牢。金一燕老练地拍了拍孙海阁的肩膀,你傻了,现在有多少拍卖是真的。下车时,孙海阁扔给了金一燕一张卡,说,这是真的,五万,你随便花。
孙海阁用了一天的时间琢磨,怎么处理这件事情,可是想来想去没有办法。最后他想报警,他已经知道那高个儿警察叫田文海,矮个儿警察叫左大壮。可是他犹豫了半天,因为不知道田文海和左大壮介入后会是什么结果,当然金一燕肯定会再进去,这次进去就出不来了。可毕竟她怀着孩子,也可能是自己的,也可能不是自己的。万一是自己的怎么办?已经六七个月,不太可能引产了,孩子长大后怎么想他,会不会质问他为什么会如此狠心?半夜,他从父亲的柜子里小心翼翼捧出那块田黄,仔细看了一个时辰,光嫩圆滑,没有明显的棱角,隐约可见到一条条细而密的纹理,其形状犹如刚刚出土的白萝卜纤维。父亲和母亲几乎每天晚上都拿出来看,有时甚至给它跪下,好像这块田黄是他们的佛。
八
转天中午,孙海阁心事重重地来到古琴店。李天职抓住他的手,急切切地问,是不是你父亲那块田黄要拍卖?孙海阁矢口否认。李天职再问,金一燕是不是找你要了?孙海阁依旧摇头,说,我不是你们圈里的人,我也不会卖什么田黄,现在我够吃够喝的。李天职叹气,说,我跟你父母都熟悉,喊你大侄子。你千万别糊涂,有些东西不能拿出来,拿出来就是大祸。
这时,进来几个买琴的主顾,进来就在那里乱弹。李天职忙过去说,这古琴都是娇气的,不能这么弹。有一个胖一点儿的主顾横着嗓子说,那你说怎么弹?孙海阁走过去坐在一张古琴前,静了一会儿,开始弹奏《十面埋伏》。弹着弹着,孙海阁触曲生情,感觉到自己也跟项羽一样在乌江旁十面遭埋伏,眼前硝烟翻滚,耳听战鼓擂擂。
约定的晚上,金一燕杀进了孙海阁的房间,戳着指头说,你给我真的,我就用两三天。孙海阁说,如果你给我的是假的怎么办?金一燕说,我就死给你看,行了吧!孙海阁眼圈红了,说,我没了田黄不要紧,你为了这个再进监狱关个二十几年值吗?金一燕说,你为什么总想让我进监狱呢?孙海阁喊了起来,是我让你进吗?是你自己非要往里钻!金一燕说,那是我的事,我枪毙了也跟你无关吧。孙海阁火了,说,你不是怀着我的孩子吗?怎么能说与我无关呢!金一燕也吼着,我把孩子做掉,不就没你的事了吗?孙海阁说,你为什么非要一条道跑到黑呢?金一燕冷笑着,你少说我,你父母呢,不是跑得比我还远!孙海阁有些发懵,他额头上沁出许多汗珠。他问,我拿给你田黄多长时间?金一燕说,两三天,我已经找到高手模仿了,准备最后拿出来。孙海阁霎时间僵那儿了,说,我要是就不给你呢?金一燕急了,你要是不给我拿出来,我就死在你跟前,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横在肚子上。孙海阁无奈拿出田黄,金一燕接过来小心谨慎地揣在怀里,然后扑哧笑了,贴过来紧紧抱住孙海阁,轻轻地亲吻他一口,那嘴唇湿漉漉的。孙海阁有些受用不了,他觉得与金一燕再次相逢不如过去那么柔和,她如同一条狡猾的鱼,一摸就滑手,总也抓不到要害。金一燕看到田黄,表情很是夸张,兴奋地说,天啊,这石皮太漂亮了,萝卜纹也有韵味。孙海阁觉得父母在哭泣,因为这就是他们的命根子,他们虔诚地对待田黄。金一燕用眼神瞄着他,说,我把真的拿走了,赚钱了会给你分账,不会亏待你。孙海阁麻木地没说话。金一燕若无其事地抚摩着孙海阁的脸,孙海阁觉得很痒痒。金一燕说,我们儿子生下来,你给起名字。孙海阁在冷笑。金一燕对孙海阁悄声说,田黄在家就是石头,在市面上就是黄金,就这么简单。我会让你在拍卖会上看你的田黄怎么由石头变成黄金!孙海阁拉住金一燕,问,你实话告诉我,这块田黄能值多少钱?金一燕问,你觉得能值多少钱?金一燕眨巴着眼睛,说,你不在乎钱,这就是你和你父母的区别。
四天后的晚上,酒馆里的人很多,孙海阁没有节制地喝酒。他是不喝酒的,父母这么告诫他,男人能不喝酒,就有了生活质量,就能安全地控制住自己。孙海阁反驳过父亲,你不喝酒,可你从来没有控制住自己,这么嗜好收藏,几乎就是你和我母亲的生命。
李天职匆匆走进来,坐在他对面,张口就问,你把田黄给了金一燕?孙海阁不动声色地问,谁告诉你我给了她?李天职愁眉苦脸地说,你真是糊涂,你给了她就等于你送给她。孙海阁追问,我怎么算送给她呢?李天职说,金一燕有一两个作假高手同伙,特别是田黄,几乎能够以假乱真。孙海阁说,我没有给她,那是我父母的命。李天职眼睛一亮,激动地说,那就好,保住它,你就当你父母的命一样去保。孙海阁头发晕,眼前的李天职一直在晃动,他口齿不清地问,我家有田黄怎么市面上知道呢?李天职说,北京就这么大的地界儿,谁有了宝物不都得满城风雨。你父母从福建回来的时候曾经在一次吃饭时露过,就一分钟。可就这一分钟,所有的人都看清楚了。好东西谁都惦记着,就像点了穴,着了魔。
两个人正说着,一个中年男人,穿着很休闲,走过来挨着孙海阁坐下。男人握了握孙海阁的手,说,你应该认识我呀?李天职不卑不亢地喊了一句罗老板,孙海阁才想起在琉璃厂见过罗老板,当时,金一燕正在算计他的《腊梅流水图》,那是邹一桂的杰作。罗老板喊过来服务员说,这桌我埋单了。然后对孙海阁抱怨说,上次你应该说出是谁的儿子,我跟你父母很有交情。而且你父母出事在云南腾冲,我当时就在昆明。李天职问,罗老板是不是也为了田黄而来呀?罗老板笑了,对孙海阁说,你不该跟金一燕混在一起,她一直在骗人,骗完我再骗你。她肚子里的孩子可能不是你的,我跟她也有一腿。孙海阁站起来就要走,被罗老板拽住,说,你听我说完,你那田黄有多重呀?孙海涛剜了他一眼,这跟你有关系吗?罗老板笑了笑,估计有两斤吧。李天职吃惊地说,你怎么能知道分量呢?罗老板继续问,能跟我说是什么造型吗?孙海阁说,这是我父亲的,我没有义务告诉任何人。罗老板说,应该是麒麟对不对?落款是谁的印章?孙海阁拨开对方的手说,我不想回答你任何问题。罗老板说,你不想知道你父母的死因吗,就这么蹊跷地被撞死了,那二百万也不翼而飞?孙海阁动了心思,他看见罗老板微笑着,像是一个猎手看见了猎物,但又不着急举起枪。
沉默了片刻,还是李天职打破僵局,对孙海阁说,这也不是秘密了,你就告诉他。但你告诉他之前先让他说你父母的死因。有人出来说和,孙海阁重新坐回来,罗老板喊来服务员递过一袋茶叶,说,你用最开的水沏上,这是上等的岩茶,发香头。孙海阁喝了一口,果然香甜,他问罗老板,我父母在云南腾冲的时候你在哪儿?罗老板说,我在北京,但我知道那两百万在谁手里。孙海阁头嗡了一声,情不自禁地问,在谁手里?罗老板说,我保证告诉你这个人,但现在不行,因为我没有看到田黄的落款,无法印证这是真的是假的。你父亲曾经拿过一个给我看,我以为是真的,结果找高手看是假的。我问过你父亲为什么骗我,你父亲说这是他的心脏,不能摘走,摘走人就死了。李天职搭话,要是告诉你落款,你是不是就告诉他父母的死因?罗老板摇头,他不告诉我落款我也能知道,关键是他必须告诉我这是不是他拿出来的。
孙海阁越发感觉父母不是这么轻易撞死的,背后肯定有鬼,不但是二百万,很有可能是这块田黄。他知道这块田黄的落款是著名的林字,他虽然给了金一燕那块田黄,但他拍了无数张照片还有录像。说来,孙海阁是个有心人,他连续几天仔细观察田黄,然后跑到书店去查,他要知道这块田黄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什么价值和背景。后来他觉得还不够,就跑到市场看那些田黄,逐个去抚摸,体味父亲留下的田黄是个什么手感。金一燕看到的是值多少钱,孙海阁看到的是父亲留下这块田黄的感情含量。罗老板沉思了一会儿,说,我琢磨应该是林字,林文举先生。说着他从包里拿出一块田黄,孙海阁看完险些没晕过去,简直就是家里那个麒麟的翻版。他迫不及待地拿起来,十分酷似,油脂感极强。罗老板笑着问,是不是与你家的田黄一模一样?孙海阁点点头,他说不出话。罗老板说,你再仔细看看。孙海阁又拿起来认真观察,慢慢地看出区别,那就是红筋多了一点儿,也仅是一点儿。
孙海阁说出来,罗老板说,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你比你父亲脑子还活络。这是福建寿山溪坑头一带沙土中的坑头田石,与田黄石极为相似。这个是你父亲骗我那块,我当时给了你父亲十万,这也就是在十年前。我现在恳求你的是把你父亲那块拿出来对比一下。孙海涛一口回绝,说,不可能。罗老板不高兴地问,我告诉你父母的死因,这不比这块田黄重要?孙海阁说,我不会把这块田黄拿出来,它就是我父亲的灵魂,你说,我能随便拿出来吗?罗老板诧异地问,那你为什么给了金一燕?孙海阁惊呆了,问道,你怎么知道的?罗老板说,我怎么知道的,金一燕要拿我这块假的去拍卖,给了我三十万。孙海阁突然顿悟,金一燕是里边的操手,自己就如同提线木偶被她吊来晃去。他问罗老板,金一燕怎么知道我父亲给你的假田黄,你们之间还有什么交易?罗老板说,那是我们的事,金一燕太贪婪,我想和你直接交易。孙海阁冷冷地拒绝,说,我跟谁也不交易,这块田黄我不拍卖,我说了要留着我父亲的念想儿。罗老板说,我不要你父亲的这块田黄,我就拍卖我这块假田黄。我说的交易就是你不要把真的拿出来,这就是我们的交易。孙海阁说,你是不是还要闭我的口,然后你在外边说这是我父亲的?罗老板把茶水倒在地上,说,你看这茶,倒在地上了还这么香。说完,扭搭扭搭走了。半天没说话的李天职说,这叫什么交易,这就是封你口!
九
晚上,孙海阁回到家洗了一个热水澡,然后坐在古琴前运气。在他学琴之前,连古琴的样子都没有见过。他上高中时,父亲有一台收音机,一天无意中拧到一个频道,突然里面传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声音,当时他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乐器演奏出来的,就是有一种美妙的感觉,好像把心给提起来,好像把灵魂给抓住的感觉。父亲看着他痴呆呆的样子,告诉他,这是琴箫合奏《关山月》。他跟父亲说,我要学古琴。父亲说,这古琴很难学。他说,难学的乐器才珍贵。父亲不解,问,你为什么要学呢?他回答,我就是想让自己安静下来,我真怕自己跟你们一样惶惶不可终日。
孙海阁弹奏了《广陵散》,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选择这首曲子,因为这首曲子长达四十五段,弹奏完需要半小时。没有听众,他仿佛觉得父母就坐在他跟前毕恭毕敬地听着,他甚至能看到母亲的笑靥。当他开始弹的时候,明白了为什么要弹奏这首曲子,曲子描写了聂政对杀父仇人韩王的愤恨,浸透着对父亲的深深怀念,以及坚定的复仇决心。孙海阁沉浸到里边,波澜起伏,感情跌宕,弹奏到最后指尖暴风骤雨、怒火满腔,表明聂政不可遏制的报仇愿望,剑拔弩张的战斗气氛。
突然弦断了,房间里一片寂静。他听见有人敲门,很轻。他站起来开门,见是金一燕。金一燕走进来,吻了他一下,嫣然一笑说,我等你弹完了才敢敲门,我知道你在思念你父亲。孙海阁问,什么时候还我的田黄?金一燕说,后天,明天我陪你去拍卖会现场。孙海阁问,真的假的?金一燕舒服地坐在沙发上,得意地说,你知道你的琴弦为什么断了?因为琴弦里有我的知音。孙海阁站着,他看到金一燕雪白的后颈被头发遮盖着,像是一片白雪扔上了煤炭。金一燕拽了拽他,孙海阁突然问,罗老板没有把假的给你吗?金一燕咯咯笑着,他敢不给,他想跟你直通车,做梦吧,我还治不了他!
半夜,孙海阁做了噩梦。父亲和母亲都没有脑袋,血淋淋地戳在家门口。他激灵灵爬起来给派出所田文海打了一个电话。他想,若通了就把自己的盘算说出来,如果关机了就算了。电话居然通了,但很久没有人接。孙海阁有些赌气,把手机关上睡觉了。
早晨起来,天空呈现出橘黄色,孙海阁看课程表没有安排,就到了拍卖交易厅,看到里边布置得很气派。他头一眼就看到了在玻璃窗里的田黄,起拍价写的是六百万。他看了看四周挂的是吴待秋的《山色湖光》和蔡铣的《枝头鸟语》,起拍价都炒到几十万。孙海阁觉得如今的拍卖行真是万花筒,不知道能转出什么花样。这时候,他听到后边金一燕笑着说,你不看看你的田黄?孙海阁走进玻璃窗,他发现围了很多人。田黄在灯光的笼罩下,显得楚楚动人流光溢彩。
他看到罗老板在跟一个人讲,说这块田黄在全国都不多见,这是橘皮黄,上部黄中含红,富贵异常。下部则是红中渗黄,光彩照人呀。
孙海阁走出人群,他料定摆着的这块田黄是他父亲的。他琢磨着金一燕和罗老板怎么勾结,用什么手段掉包,谁又是上当受骗者。他无意中瞥见穿着便衣的田文海和左大壮,于是走过去,两个人见孙海阁走过来忽然消失了,动作之快让孙海阁愕然。孙海阁愣在那里,金一燕走过来,她的肚子越发凸显。孙海阁问,什么时候把真的还给我啊?金一燕抿嘴,你不问问孩子什么时候生啊。孙海阁内心很复杂,他回头找着什么,其实是寻田文海和左大壮。金一燕兴奋地说,现在贵重田黄太少,你这块就显出来了。孙海阁警告道,我可不卖,这可是事先说好的,到时候你可别下不了台。金一燕说,谁让你卖,真的只管在这玻璃窗里摆着,一旦高价卖了,再用罗老板那个假的把你父亲的顶下来。孙海阁看见田文海在罗老板后面听着什么,左大壮不见人影。
金一燕下意识地摸着肚子,然后幸福地说,咱孩子总踢我,出来你就知道是不是你的儿子。孙海阁叹口气说,你这么做要是让人家知道了,是要判刑的。金一燕咧了咧嘴,真到东窗事发,找我也不找你呀。孙海阁生气地问,你要再抓进去,那孩子谁看啊?金一燕说,你啊,你是他父亲,当然你看着孩子。孙海阁问,什么意思?金一燕恼火地说,你这么丧气,到这个时候还说晦气的话,多不吉利。告诉你,除了你的田黄,罗老板也有田黄,不比你父亲的差。走出交易厅,孙海阁在电梯里抓住金一燕的手说,你放手吧,别走火入魔。金一燕冷笑着,你父母放手了吗!你父母得到这块田黄也是用假的换成了真的。孙海阁怔住了,我父亲在福建买的,你别亵渎。金一燕笑了,说,被你父亲坑的人现在还活着呢!走出电梯时,孙海阁觉得身子是软的,怎么也提不起来。金一燕钻进一辆汽车,临走时挥了挥手,喊了一嗓子,我下个月上旬就该生了,你当父亲就得娶我了,这就权当我报答你借我田黄了!
孙海阁平时一般都到学校吃饭,他觉得学校的食堂很有气氛,总会有学生围在他周边,能看到一双双无瑕的眼睛,还有简单的表情。他会在吃晚饭后给学生们弹古琴,哪个学生要是愿意弹都跑去洗手,回来后给孙海阁伸出一双干净的手。还没等孙海阁吃饭,田文海和左大壮先后走进他的办公室。田文海说,昨晚为了一个案子蹲堵,我把手机放在静音位置上,再给你打就是关机的声音。左大壮说,你就告诉我,摆在玻璃窗里的是不是真的田黄?孙海阁点头。田文海笑着问,你怎么能证明,如果现在就已经掉包了呢?孙海阁自信地说,我家的东西我知道,错不了!左大壮再问,金一燕给你的时候,你能辨别出来是真的是假的?孙海阁沉默,他真的无法回答,因为他不能说这个假的也是父亲的。田文海说,我们调查了,这家拍卖公司的一个股东是福建人,如果掉包了,就跟他有关系。孙海阁一惊,说,我听金一燕讲,我父亲当初买这块田黄的时候就做了假,地点在福建,是不是他?田文海说,水落的时候,石头就出来了。左大壮拍了拍孙海阁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金一燕还给你田黄的时候,你一定要让我们在场,能抓住她的把柄很难。孙海阁痛苦地低下头,难受地说,她下个月就要临产了,有可能是我的孩子。田文海嘬着牙花子,真没见过这么能算计的女人,但她也被那个福建人操纵着,这里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内幕。孙海阁的头皮阵阵发麻,他觉得一张大网已经撒下了,自己就像一条肥硕的鱼拼命朝里钻。
雨厌烦地下起来,还卷着风。
十
转天是星期六,孙海阁忐忑不安地走进拍卖大厅,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他要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大厅的人渐渐多了,拍卖师已经走上了拍卖台。忽然孙海阁觉得身边有人,转眼看去是金一燕。金一燕说,一会儿就拍卖了,拍卖完了,买主不会马上把真的田黄拿走,等到他拿的时候就下午了。晚上,我把真的给你拿回去,我知道这是你的魂儿。这时,孙海阁看到田文海和左大壮也在大厅晃悠,有时甚至走到跟前,他见金一燕并不紧张,知道金一燕不认识这两个警察。孙海阁眼神找着罗老板,问金一燕,你用什么办法降伏罗老板的?金一燕笑了,很简单,我给分红,他要是不依从,我就把他收你父亲假田黄的事情抖搂出来,让他名誉扫地。孙海阁眯缝着眼睛,你们还有名誉吗?金一燕悻悻地说,你别这么说话,你父母比我们狠多了。说完扭脸走了。这句话说得孙海阁心针扎般地疼,父母在江湖上的败笔成了他的心结。
拍卖会隆重举行,拍卖师终于把田黄拿出来了。他介绍得很详细,孙海阁有些紧张,他想见到那个福建人,是父亲坑了他,但很有可能这次父母在云南的车祸就是他一手造成的。当然,这只是怀疑。李天职不声不响地坐在他旁边,对他说,今天肯定热闹。孙海阁看到罗老板了,他第一个举起牌子,上面是六百万。很快就有人开始高抬,三举两举就到了七百五十万。罗老板从容地再次举到了八百万。孙海阁问李天职,真的是罗老板买吗?李天职说,他没那么大实力,背后肯定还有人。孙海阁问,你能替我打听真正的买主是谁吗?李天职说,不知道,你现在看到的只是表象,真相永远不会浮出水面。孙海阁问,你为什么对这个那么感兴趣?李天职说,你让我说实话?孙海阁说,当然。李天职叹口气,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能弹出这么清冷古琴的没几个。我的买卖越来越不好干了,古琴没多少人买,现在连厂家也不愿意生产了。孙海阁不高兴了,问,你说这个干什么,你回答我的话。李天职看了看四周说,有人让我监视你。孙海阁问,谁?孙海阁突然看到又一个举牌子的人,那人的面孔有点儿熟,但想不出是在哪里。那人把价格提到了九百万,所有人都怔住了,气氛很是紧张。拍卖师连问三遍,无人再应,于是一槌定音,全场一片掌声。那人很快退出拍卖场,人们再追踪已经找不到他的身影。孙海阁身不由己地跟了出去,只看见太阳刺眼地挂着,旁边一个人也没有,只是感觉有风拍在脸上,柔柔的,但很冰冷。
中午,孙海阁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开始翻腾父母的老照片,他一定要找到那个人。他终于在一个相册里找到那个人和父母的亲密合影,这是在北京的东来顺吃火锅。那天,他也去了。那个人说的就是福建普通话,在吃喝之间知道是福建靖江人,跟父母认识许久了。他反复看着照片,想起那天吃饭后父母回来很是兴奋,两个人又喝了一瓶人头马。那瓶人头马是父母舍不得喝的,据说价格不菲。孙海阁记忆中,父母之间很少这么默契过,平时两个人总是吵架,抱怨对方。孙海阁在房间里听到父亲唱京剧,母亲也跟着哼哼。后来,父亲跑过来让孙海阁弹一段古琴《十面埋伏》。孙海阁拒绝了,说,弹古琴是需要心境的,不是谁让弹立马就能弹出来的。
他躺在床上,不知道这个局是怎么布的,为什么会是这个人跟罗老板在举牌子,他们不是一回事吗?肚子饿了,他准备下楼吃点儿什么,一拉门看见金一燕站在外边,手里拿着一个盒子。金一燕进来,把盒子放在桌子上,说,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的魂。看完了,给你三十万,兑现我的诺言。孙海阁打开见是那块田黄,他慢慢看着,然后一点点抚摸着。发现总是哪点儿不对,但又说不出来,手上的感觉很涩。金一燕问,你看哪儿不对?孙海阁突然问,那个福建人拿走了真田黄对吗?金一燕撅着嘴,我能骗你吗?孙海阁说,你们为我设了这么大的一个局,不就是拿走我父亲的真田黄吗?金一燕火了,你说说这假在哪儿了!孙海阁说,我再说狠点儿,那个福建人是不是设了我父母在云南的局,让他们死了都有家不能回?金一燕脸色大变,说,你胡说什么,你父母的死跟人家没关系。孙海阁眼睛里好像充了血,他看到的金一燕都是红颜色。他问,你在里边扮演了什么角色,他们给你什么好处,你竟然出卖我,甚至不惜用自己身体!金一燕哭了,说,我是要嫁给你的,我凭什么要陷害你,这对我有什么好?说完,金一燕越发哭得厉害,哭得孙海阁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他听到有人敲门。
田文海和左大壮走进来,让孙海阁意外的是后边还跟着李天职。金一燕还在抽泣,她完全没注意到这三个人已经围住了她。田文海对怔怔的孙海阁说,我让李天职告诉你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李天职拿起那块田黄,看了一会儿说,这块田黄是用三块芙蓉石拼接的,接口处注入了红色的细线,那说明造假者是下了功夫的,这就像极了田黄石的震格,外用树脂等原料包上一层皮儿,个别地方做了类似萝卜纹的处理,这样应是皮格纹三者都有了,然后再请了一个高手雕琢成麒麟。请这个高手的价钱大约在三万块左右。
金一燕完全清醒过来,愤怒地说,你有什么证据,你这是血口喷人!孙海阁没有表情,他看见金一燕在发火的时候凸起的肚子一起一伏,好像里边的孩子也在喊着什么。田文海告诉孙海阁,我们给你带来那块真田黄。左大壮从兜里郑重地取出来,放在桌子上。真的和假的摆在一起,孙海阁眼发晕没有了光泽。他定睛看了好久才勉强看清楚,因为恍惚中他看到的一直是父亲的脑袋。
金一燕揪住了孙海阁的脖领问,他们是什么人,告诉我!田文海没说话,左大壮掏出警官证晃了一下,说,你得跟我们走。金一燕死盯着孙海阁,吼叫着,我是真心爱你的,为了保护你我才这么做,要不人家早弄死你了,可就是你出卖了我!孙海阁看见金一燕喊着肚子疼就倒在了地上,他下意识地抓起手机叫了救护车。
十一
半个月后,一直不下雨的天忽然大雨瓢泼而至。
孙海阁在古琴店里坐着,店里很清静,只有他和李天职。李天职叨叨着,我是你的好朋友,我不帮你谁帮你呀。
孙海阁也不说话,就这么呆呆坐着。刚才去了医院,金一燕生下了一个小子,检验的结果真是自己的孩子。他想见金一燕,被金一燕拒绝,说只要他出现就会自杀。孙海阁闹不明白,明明是金一燕陷害自己,怎么变得好像他陷害了金一燕。罗老板和那个福建人已经被拘留。田文海告诉孙海阁,你父母的车祸不是他们设计的,真的是发生了意外。你父亲赚来的二百万给了那个福建人,他觉得对不起人家。孙海阁疑惑,问,如果是这样,那福建人直接找我要回田黄不就完了,为什么费了这么大劲布这个局呢?田文海说,他们知道你不会给,就想出这个办法。孙海阁仿佛听到自己儿子在哭,心里也在哆嗦着。
雨一直下着,顺着玻璃在流泪。孙海阁走到一架古琴前,对李天职说,你想听什么曲子?李天职说,我什么也不想听,就想这么静着。孙海阁坐在古琴旁,想了半天不知道弹什么才好,他脑子里总是想着田文海说的一句话,那个福建人答应给金一燕两百万,给罗老板三百万。他也糊涂,这个福建人为什么花这么大力气要回这块田黄,起码是一千多万呢。
他开始弹奏《关山月》,曲子很和缓,他逐渐看见一轮明月升起,山谷里没有了风,只有偶然的鸟啼,再有就是潺潺的泉水声。他看见李天职睡着了,又看见窗外的雨停了,一轮胭脂般的阳光抚慰在窗玻璃上。
他对李天职说起这个疑惑。李天职告诉他一句话,这块田黄是那个福建人的命,有时候收藏什么并不重要,而是他想收藏的一定是他的命,他总是要把自己的命拿出来看看,然后不停地抚摸,行里人管抚摸又称为润。你想想人家的命被你父亲拿走了,天天让你父亲去抚摸,他不得疯了?他不是想要回田黄,是想要回自己的命,然后天天润着它。
孙海阁离开古琴店,看看外边的天,夕阳很是红润,下了半个多月的雨终于停了。他给田文海打了一个电话,说,那是我儿子,我能不能抱回来?田文海说,不能,金一燕每天都需要给孩子喂奶,儿子没了,金一燕还怎么喂呢?孙海阁听不明白田文海的话,又不好再说,于是就说出自己的话,我想把那块田黄还给福建人,你能告诉他吗?
责任编辑/张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