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乃文物之邦,其文明曙光,深入鸿濛。这不仅是因为拥有钱塘的壮阔,西湖的明媚,东海之浩瀚和天目的秀丽;更因为古代华夏政治中心,一直在黄河流域,逐鹿中原,战争无常,而浙江远离京畿,赢得相对太平,给经济发展、文化繁衍创造了条件。在教化大业中,语文是文化之载体、育才之根本,自然得其先机,遂成“浙派语文”的繁荣沿递。
浙江的语文教育源远流长、一脉相承、香火不断。其中不会让我们淡忘的一节是上虞春晖中学曾经的鼎盛,当时诸多语文大师贤集于此,造就“北有南开,南有春晖”之美誉,使白马湖成为“浙派语文”的一泓圣水。
春晖中学的创办人是著名教育家经亨颐先生。经亨颐(1877—1938),字子渊,浙江上虞人。他于1903年赴日就读东京高等师范学校,1910年学成回国,即任“一师”(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教务长、校长,兼任浙江教育会会长。他努力实行教育之革新,但深受顽固势力之反对和迫害,才萌生办一所私立学校的想法。得上虞陈春澜先生的慷慨相助,捐以20万银元之巨款,选增驿亭白马湖畔的一处山岙做校址,建当时最新颖的瑞典式校舍。在绿树红花掩映、湖光山色陪衬下,春晖中学成为一方得天独厚的胜地。夏丏尊、朱自清、王任叔、丰子恺、朱光潜、杨贤江、方光涛、匡互生、范寿康等名师先后执教于此;蔡元培、张闻天、黄炎培、陈望道、李叔同、俞平伯、吴觉农等大家,也次第前来讲学;还有何香凝、柳亚子、胡愈之、叶圣陶、张大千、黄宾虹、潘天寿等俊彦亦为此地吟诗作画……说春晖中学成就了名师大家的一场历史性聚会,当不以为过。正是这样的背景,才使白马湖在“浙派语文”的历史长河中,成了一泓圣水,而永远地泽被四方、光耀千秋。
说起春晖中学的语文名师,笔者首先想到的是夏丏尊先生。夏丏尊(1886—1946),名铸,字勉旃,别号丏尊,浙江上虞人,是我国著名文学家、教育家、出版家。早年在绍兴府学堂(今绍兴一中)修业,1905年赴日本留学,1907年辍学回国,先后执教于浙江一师、长沙湖南一师。1921年,经亨颐创办春晖中学始,即先请了同在浙江一师共事过的夏丏尊。是年12月,夏先生十分高兴地离湘返浙,自告奋勇,在协助校务的同时兼任国文教员。为了工作方便,他在春晖对面的象山脚下,坐北朝南盖了六间平房定居下来,命之为“平屋”。正因为有了夏先生的全身心投入,才先后邀请了朱自清、刘薰宇、匡互生、王任叔(巴人)等几位好友前来执教,遂使白马湖畔群贤毕至,春晖中学文星灿烂。
夏丏尊以“爱的教育”“诚的教育”铸造语文课堂,深得学生拥戴。他教初中二年级的国文,朱自清来了,又让贤屈尊教一年级国文,把原任的初二班国文让给朱自清。他还事先对学生做了思想工作:“朱先生年龄比我轻,但学问比我好,上学期我已介绍几篇他写的文章给你们看,不是觉得很好吗?”夏先生的语文教学主张是:教师如果真诚地为学生着想,就“应当把真心装到口舌中去”。他教国文,就是这样做。为了让学生得到真才实学,常常自己精选教材,凭他的博学,课堂上挥洒自如,却又重视学生的操练,把一些深奥的道理、枯燥的知识转化为浅显、生动的语言。当时复古思想十分严重,但夏先生却主张学生要多读时文,常从当时的进步刊物《新青年》《新潮》《创造季刊》中选文,并把阅读与写作结合起来。对于学生的作文,又常常当面批改,不厌其烦。他十分强调学生自学能力的培养,说:“学和受教育是‘终身以之’的事情,离开了学校还可以学,还可以受教育,而且必须再学,必须再受教育。”“即使住在学校边,也不能只像一只张开着的布袋,专等教师们把一切应该学的东西一样一样装进来,也必须运用自己的智慧和能力,思索这一样,练习那一样,才可以成为适应环境的‘变通自在的艺人’。”(均见《夏丏尊文集》)他与叶圣陶合著的《文心》,更是他丰富的国文教学经验之体现,深受读者的好评。他在春晖期间,于平屋寓所完成了亚米契斯《爱的教育》一书的翻译,此书先后由商务印书馆和开明书店出版,当时就受到教育界的重视和欢迎,可以说超过了任何一种《教育学》和《教学概论》。解放后,直至1997年,由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重新出版了此书,接着,北京、山西、海南、广东、江苏、以及台湾、香港也先后出版,其风靡海内外的境况,可谓“长盛不衰”……逝者如斯矣,但今天我们对夏丏尊为浙派语文所作出的建树,怀念依然长存,恰如白马湖的山色水光,亘古不变。
朱自清(1898—1948),无疑是另一位春晖语文名师中的佼佼者,他虽出生于江苏扬州,但原籍绍兴。这位享有盛名的现代散文家、诗人、文学家,也是从浙江语文教师队伍中走出来的。他因夏丏尊之邀,从温州(省十中)来宁波四中和春晖兼课,于1924年2 月底到职。朱自清久已心仪白马湖的胜景,自然高兴来春晖,他曾这样描写白马湖:“……湖在山的趾边,山在湖的唇边;他俩这样亲密,湖将山全吞下去了。吞的是青的,吐的是绿的,那软软的绿呀,绿的是一片,绿的却不安于一片,它无端的皱起来了。如絮的微痕,界出无数片的绿;闪闪闪闪的,像好看的眼睛……”他把这美丽的自然风光和校舍,看做是“春晖给我的第一件礼物”。他在春晖“上下午各有课二小时”,以其丰富的中学国文经验,将课上得生动活泼,很受学生欢迎。他的语文课,组织得十分周密。他常问自己:“上课时,个个学生是注意听讲么?有人说话么?有人在桌子底下偷看别的什么?——今天讲的,他们曾与你所嘱地预习过了?昨日讲的,他们上自修班时曾复习过了么?”(参见朱自清:《中等学校国文教学的几个问题》)他注意经常改换教学方式,白话文多以读为主,讨论为辅;讨论也非完全放任,他总会以一些学生想不到的问题以启发,使学生有“原来是这样啊”的感慨;学生解读难免粗浅一些,他就会进一步引导、点拨,让大家有“茅塞顿开”之悟。据记载,他的好友俞平伯曾在1924年3月10日应邀到春晖,并听朱先生上课,俞在当天的日记中给以好评:“学生颇有自动意味,胜一师(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及上大(上海大学)也。”
朱自清不仅课上得好,同时还勤于写作,并常有佳作发表。学生们知道朱先生是散文写作高手,希望他能将已发表的散文《绿》《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等拿来讲讲,他愉快地满足了大家的要求。在春晖,朱先生在课余仍不辍写作,以散文和议论文为主,如《春晖的一月》《航船的文明》等。他对学生的写作指导,比较强调写景叙事要具体细腻,空泛的话谁都能说,写出自己的独特感受,也最重要。这就离不开两条:一是细细观察;二是深入思考。一个关键就是无论记叙、议论,都要“拆开来看”“要看出而后已,正如显微镜一样”。他批改作文特别认真,写得好的地方都会用红笔圈出来,特别好的地方则用双排红圈。他对作文记分的方法也特别有讲究,要求作文本的第一页由学生整理成“目录”逐次登记题目和得分;第二页则画一幅直角坐标系,将每一篇得分由学生依分数画上一小圆点,然后用曲线连起来。这样,学生一学期来作文的成绩起伏变化就一目了然,可促其反思。
朱自清以后成为多所大学的著名教授,又是著名文学家。在抗战时期,朱自清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也不低头,表现了民族的英雄气概。
王任叔(1901—1972),是又一位从春晖国文教师队伍里走出来的著名作家。他是浙江奉化人,笔名巴人。他于1928年在春晖中学教国文。边教学、边写作,如《新诗漫话》《评短裤党》《破屋》等,都是在那段时间完稿的。他与学生的关系很好,在课余也常跟学生在一起,或在白马湖边的绿树之下,或在象山山麓的草地之上,与大家畅谈国家大事,传播先进思想。他在春晖的时间虽然不长,1929年即去日本,但曾经的春晖学生都对这位思想活跃、言行新潮的国文教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后王任叔成为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骨干之一、党的地下工作者,曾两次被捕,但对革命的文学事业一直坚持不懈。新中国成立之后,他出任中国驻印度尼西亚大使,1954年起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主持工作。《文学论稿》是他多年来研究文学的结晶,影响很大。他为后人留下了1000余万文字,不愧为著作等身的大作家。
在春晖的语文教师队伍里,还有一位名师叫蔡冠洛(1890—1955),浙江诸暨人,毕业于省立第一师范,是经亨颐、夏丏尊、李叔同的学生。1923年他与另一位春晖老师一起指导学生排演话剧曹禺的《雷雨》,轰动了当时上虞城乡。现已查实此竟是《雷雨》的世界首演。他与恩师李叔同过从甚密,整理出了《弘一法师经籍题记汇录》。
革命烈士叶天底(1898—1928),也可以列入春晖语文教师之列。他是浙江上虞人,在“一师学潮”中即成为骨干。春晖正式开学时,叶天底应经亨颐校长之聘,在春晖中学教务处工作。因为他比较年轻,没在春晖教国文,但在春晖中学办的农人夜校中教每周四课时的国语,成了学校里最年轻的语文教师。他结合农村生活的日常事例,在国语教学中因势利导地渗透革命道理,使上学的农民明白谁养活谁的道理。以后,叶天底在“浙东大暴动”中被捕,三十岁壮烈就义。
“近水楼台先得月”,春晖中学诸多的语文名师,自然也深深地影响着当时小学的语文教学,便不乏有优秀教师崭露头角。如1928年任教于春晖附小的何云,原名朱士翘。他是一位多才多艺的语文教师,深得小朋友的喜欢。他还和叶天底一同办农民夜校,开展革命活动,同时组织了“平民习艺社”、“碧莲剧社”,何云自任导演,演出了由叶天底编写的《五一纪念》《顾正红》等剧目,通过戏剧形式宣传革命,又丰富了人民大众的文化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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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晖中学语文教学在这些名家大师的指引下,不仅领学子潜心学习语言文字的运用,同时也丰盈着语言文学的活动,构成一种语言文化的高雅生活。这里如音乐、美术教师丰子恺;英语教员,以后又成为美育大师的朱光潜;素负盛名的艺术大师,出家为僧却又五次来春晖小住的李叔同;还有如著名诗人、作家、文学家刘大白,他也是多次到白马湖与诸多好友相聚,且每次留下诗作……这些贤士俊杰,在白马湖畔与语文名师一起,朝夕相聚,论艺说文,结下了深深的情谊,也壮大了春晖语文教育的影响力。朱自清在《白马湖》一文中,对此曾有挚情的回忆:我们几家接连着。丏尊家最讲究,屋里有名人字画,有古磁,有铜佛,院子里满种着花。屋子里的陈设又常常变换,给人新鲜的受用。他有这样好的屋子,又是好客如命,我们便不时地上他家里喝老酒。丏翁夫人的烹调也极好,每回总是满满的盘碗拿出来,空空的收回去……在丰子恺的住所“小杨柳屋”里,大家又会在如“一颗骰子”似的客厅里欣赏贴在墙壁上的丰先生的漫画新作。朱自清看到新作中的佳品时,便会央求丰先生再作一幅送他。丰子恺的漫画《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即取材于白马湖畔的友人聚会的情景,一边饮酒、一边闲聊直到新月上天,大概是在后半夜了方才散去,由此足见这些大家名师的雅兴和情致,以及他们博学多才的艺术素养。
……
白马湖的水光山影,虽历经风雨沧桑,但“浙派语文”在这里吹响的一次“集结号”,却永远地响彻霄汉。至今让我们难以忘怀的是诸多名家大师曾在此携手共事,不仅令几代师生得以哺育滋养,而且春晖集贤已成为浙江乃至中国语文教育史上的一段佳话。他们引语文之泉,灌真理之树,育栋梁之材,攀艺术之峰,留与后世的是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白马湖确实是“浙派语文”的一泓圣水,却又如此气象万千,怎不令人仰望。
盛哉,春晖的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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