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十日

　　“永州之野产异蛇”，其毒性猛烈，唐代时，有蒋氏三代为免赋税，以捕蛇为生，处险境而不惧——永州之所以扬名，盖源于唐代诗人柳宗元之名篇《捕蛇者说》。而近日来，令永州成为舆论焦点的却是“上访妈妈”唐慧的遭遇。
　　唐慧事件始于六年前。2006年10月始，尚不满11岁的唐慧的女儿乐乐被胁迫卖淫达100多次。此后，该案经两次重审、四次判决，今年6月5日，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终审裁定，7名被告中，两人死刑、四人无期、一人被判刑15年。
　　唐慧不满此案判决，要求7被告判死刑并赔偿184万元，并追究警方责任等。为此，唐慧多次在湖南、北京上访。
　　8月2日，唐慧被永州方面控制；次日，因唐慧“严重干扰了单位秩序和社会秩序，造成了极坏的社会影响”，永州市劳动教养管理委员会决定对其劳教一年六个月。
　　事实上，在唐慧被送去劳教之前，她已有要开始正常生活的迹象。7月24日，她发短信给搜狐微博员工夏茉茉，说“要健康乐观地带着乐乐走出忧伤”；而她也在零陵区租好了一间门面房，准备开一家花店。
　　花店尚未开业，订单还没收到，劳教决定书率先登门“关照”了唐慧。
　　“帮助唐慧回家”
　　唐慧8月2日被抓前，先后给湖南金州律师事务所律师甘元春、北京市汉良律师事务所律师胡益华打了电话。甘、胡二律师在2011年成为唐慧女儿的代理律师，因其未成年，法定代理人即为唐慧。当晚，二律师将唐被劳教的消息发至新浪微博。
　　当晚十点半，知名公益人士、《凤凰周刊》记者部主任邓飞以“零陵丑闻”转评该微博，拉开了参与解救唐慧的大幕。
　　唐慧认识邓飞始于两年前。2010年6月，永州人朱军持枪血洗永州零陵区法院，致三死三伤，朱军本人亦饮弹自杀。唐慧在此时找到了前来采访此案的邓飞，向邓反映了她的遭遇。邓飞随后联系搜狐网站为其女治病，并给她介绍了律师胡益华。
　　唐慧见过记者后不久，即被永州零陵公安分局以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拘留37天。邓飞披露称，“我到湖南省公安厅反映，副厅长拍桌子电话放人”。最终检察院未予批捕，唐慧获释。唐慧亦表示，她很感激那次邓对她的帮助。
　　三个月后，在“宜黄事件”中，邓飞因微博直播“南昌机场女厕攻防战”而名声大噪，并最终推动事件的发展。自此，邓飞开始将微博作为利器，屡获奇功：2011年1月，“救出”关押14年的湖北“精神病人”郭元荣，并直播了常德抢尸事件；2月，帮助湖北人彭高峰找到失踪3年的儿子，并掀起“微博打拐”风暴；3月，发起针对山区孩子的“免费午餐”；现在正在为中国乡村儿童大病医保公益基金而奔走。
　　这一次，邓飞同样没有出现在新闻现场，他在旅行中使用微博直播了此次事件。这次的角色，邓飞给自己定位是一个记者。奇怪的是，身为一家媒体的记者部主任，邓飞并没有安排自己的记者参与，他称原因是“考虑到避嫌，毕竟自己已经参与了此事”。
　　“这和宜黄事件相像”，邓飞告诉《南都周刊》记者，这次也有人建议在湖南政商两界人脉丰富的他再次寻求湖南高层协助，但他拒绝了，坚持选择微博呼吁和律师介入的方式。邓称：“如果使用权力将她救出，也会有更大的权力将她再次关进去。”
　　8月5日，他在微博上呼吁，要“用法律方式帮助唐慧回家”2IwkeV7eqVcqJckQMaoPiy1jxDy4fr/K/Nl7NQ2NOiI=：“我们需要让高层看见，但我们更要学习依靠事实和使用法律，而不是碰运气的特权或裹挟舆论来解决问题。走法律流程可能会缓慢一些，但结实、稳健和运转有力，并可成为一种日常的方式更多保护唐慧。”
　　甘元春、胡益华两位律师亦对邓飞的观点表示认可。早先，甘元春在微博上发出“解救唐慧”的呼吁，引来大批知名人士的关注，该微博被转发评论达14万余次。
　　@人民日报 和调查组
　　就像每一次邓飞介入的公共事件一样， 网络自媒体传播之后，新媒体和传统媒体的关注如期而来，8月3日之后，成都全搜索和南方都市报先后对该事件进行报道。4日、5日，永州公安局官方微博发布了两篇回复文件解释此事，继而删除却引起诟病，永州公安局复又发布。
　　“事件的转折开始于人民日报官方微博的介入。”甘元春说。
　　8月5日23时36分，人民日报官方微博@人民日报 发出一条“晚安帖”：“你好，明天。专家最近宣布，经三级指标体系测评，民族复兴任务已完成62%。然而，当湖南永州遭强暴幼女的母亲因上访被劳教的新闻传出，这一数字显得如此苍白。一个国家的强大，不应只有GDP和奥运金牌，复杂的数理模型中，更应包含百姓的权利与尊严、社会的公平与正义。我们共同努力。”
　　此后有更多名人加入。作家郑渊洁在8月6日早上呼吁“周一放人”，得到了24万多次的响应。李承鹏、薛蛮子等人的积极呼吁也得到了网络上的相应。
　　网络传播与媒体报道的交叉发酵，很自然地将唐慧案的声音传递到湖南高层。据湖南省委有关人士透露，永州对唐慧的劳教决定让湖南高层“震怒”，省委主要领导高度重视。
　　8月6日这天是周一，湖南省政法委成立了调查组。这意味着在永州当局和网络舆论这两者之外，具备裁决权威的第三方正式登场。这在邓飞介入过的湖南公共事件里，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8月6日23时59分，@人民日报 再次发出“晚安帖”：“你好，明天。今日之中国，一种‘正能量’在旺盛生长，那就是对法治的捍卫、对真相的护卫、对正义的守卫。这，正是我们改进的力量所在。继续关注，一起努力！晚安。 ”
　　人民日报关于唐慧的两条微博被转评超过20万次。甘元春认为，人民日报发出了自己的声音，给了他强大的信心。邓飞也对人民日报和新华社的介入“感到惊喜”。这个信号释放后，沉寂了两天的外省媒体重回湖南。另一家重量级央媒也在此刻强力介入。
　　新华社总社旗下的 @新华社中国网事 在当晚18时47分发表了一条罕见的措辞激烈的微博，说:“现代社会可以用无数种方式回报一位悲愤的母亲，除了劳教。那是撒向‘文明’伤口的一把粗盐！”这个官博在此后持续跟踪和发布了唐慧事件的每一次进展。
　　央媒罕见的表态，不仅出现在微博上。8月6日和7日，人民网和环球时报相继发布了充满“公知色彩”的评论。前者说：“要让正义不仅要实现，而且应当以人们看得见的方式得以实现，经得起人民对比”。后者说“永州劳教唐慧与人道主义形成危险的对立”。
　　劳教解除
　　另一场紧锣密鼓的运作，在舆论之外。
　　8月6日到9日四天时间中，胡益华到株洲白马垅劳教所会见了唐慧，并与湖南省公安厅、永州市公安局、湖南省劳教委员会相关人士进行了会面。两位律师正依照法律程序，逐步解决唐慧事件。
　　9日晚间，邓飞发了一条微博，他说：“明天，唐慧劳教第9天，会有重大转折吗？”表明，其对事件表示乐观。
　　远在广州的南方都市报记者谭伟山亦接到电话，对方建议谭连夜奔赴长沙，“明日有大事发生”。
　　8月9日夜晚、10日凌晨，位于长沙韶山北路1号的湖南省委大院里，还有几间办公室在彻夜办公；而株洲白马垅劳教所彻夜灯火通明。
　　10日凌晨，胡益华正驾车急行在永州至长沙的高速路上，返回酒店时已是凌晨5点半。他接了几个电话，随后叫醒了睡梦中的夏茉茉。6时15分，二人走出长沙芙蓉中路的一间酒店，再次发动了汽车，直奔白马垅。
　　长沙到株洲约一个小时车程。 8月10日早上7时29分，邓飞在用手机发了一句意味深长的微博：“你那边，天亮了没？”
　　一分钟后，人民网发布微博称“从甘元春处了解到，‘有迹象表明’，劳教决议有望被撤消”。同一时刻，新华社中国网事栏目官方微博已从湖南省委宣传部确认并发出消息证实劳教被撤销；15分钟后，@人民日报 也发出消息证实。
　　在宜黄事件中，宜黄县委书记、县长免职的消息在微博上首次出自邓飞，在100分钟后即得到官方通稿确认。
　　此刻，胡益华和夏茉茉已将汽车停入劳教所后门。8时，正在做早操的唐慧被管教人员告知：“你的劳动教养已被解除。”唐慧回到房间收拾行李，脱下劳教服，换上自己的衣服。夏茉茉陪唐慧度过了劳教所的最后一个小时。
　　永州方面也安排了汽车前去接她，唐慧拒绝了，她坐上了胡益华的汽车。
　　“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唐慧说。她坐在汽车后座，低着头，紧紧抓着抱枕。律师也表示，事件解决如此迅速出乎他们的意料。
　　新华社记者也赶到了白马垅，并第一时间采访了唐慧。上午10时，新华网发表评论称：“短短7天的时间里，官方和民间两个舆论场遥相呼应，群情共愤之后，理性的观点正在受到越来越多的网民支持。我们看到了公众对法治的信仰和期盼。”
　　10日一整天，唐慧都在接受媒体采访，新时空酒店大堂内聚集了包括人民网在内的数家媒体。当全国各大媒体铺天盖地发表关于唐慧的报道和评论时，湖南本地媒体头版正在登载周克华在重庆制造的新一起枪杀案。
　　8月11日下午近6时，媒体和律师陪唐慧回到永州零陵区的出租屋内，此时，距离她8月2日被带走，恰恰过了十天。
　　永州市零陵区委和唐慧所在的富家桥镇相关领导前来看望，但唐慧并未允许他们进入家门。
　　当晚8时，面对媒体的摄像机，唐慧感谢社会各界，声明拒绝接受捐款，并表示“相信法律，相信省委省政府，相信调查组，相信周强书记，相信会给我一个公平公正的结果。”
　　“媒治”与“法治”
　　湖南省劳教委的撤销劳教决定中说，鉴于唐慧女儿尚未成年，且身心受到严重伤害，需要特殊监护等情况，对唐慧依法进行训诫、教育更为适宜，可不予劳动教养，决定撤销永州市劳动教养管理委员会对唐慧的劳教决定。
　　从8月5日到10日，永州方面再未有公开回应。湖南省纪委干部陆群则与对方进行了沟通，称永州方面“态度很诚恳，也没有回避问题”。
　　知情人透露，永州面对唐慧的“闹访”，其劳教决定也属无奈之举，尤其是在重要会议之前。事实上，湖南省劳教委的撤销决定并未对永州方面完全否定，尽显此事处理中“妥协的智慧”。
　　人民网舆情监测室分析员胡江春认为，在舆论高涨之时，湖南方面尊重民意但并没有被舆论裹挟，而是坚持依法走完程序，慎重作出撤销劳教的决定。
　　胡益华认为，尽管撤销理由不那么合理，唐慧也不认可，但目标达到了，“对双方来说，可以说是一个妥协”。
　　“这令永州方面压力也减轻了一些。”陆群分析说，“永州对唐慧的劳教决定是不当的，法治湖南又添一经典案例。但是，既然劳教制度依然存在，如果对唐慧首先‘暂予所外执行’、再行政复议，更显法治与人性。”
　　与网络上众口一词为唐慧“申冤”不同，曾在过去17年不遗余力为访民说话的陆群在谴责永州市公安局的同时，并不赞成“唐慧无错”的观点。
　　有评论认为，唐慧十天之内就重获自由，是“媒治”的体现，若不是媒体和舆论施压，事件进展尚待时日。唐慧对《南都周刊》记者也表示，最近两年来，她获多名记者关注，也早将记者联系方式备份。一个数据是，这十天内，邓飞发出大约115条微博，平均每天13条微博，密度高于宜黄事件。
　　此次唐慧事件中，一些带有央媒背景的新媒体表现尤其令人刮目。在新浪微博中，@人民日报 发出8条微博，其中消息4条，微评论1条，晚安帖3条，且观点鲜明；@新华社中国网事 发出40条微博，其中消息26条，评论14条；@人民网 则共发出65条微博，其中消息25条，评论5条，另有35条微访谈。人民网记者更是全程跟踪采访。
　　但一位接近调查组的湖南省委人士分析说，媒体和公知的分析“有些自作多情”，唐慧事件的迅速解决，与近年来湖南省委以及主要领导力推“法治湖南”密切相关。在去年7月《法治湖南建设纲要》颁行之时，毕业于西南政法大学的湖南省委书记周强强调，依法行政是建设法治湖南的重点。
　　8月10日晚10时，已经接受了一整天采访的唐慧和律师、记者一同吃饭，众人相互庆祝。席间，一人夹起一块肉说：“这是蛇肉，永州的蛇，我们一起吃。”他用两支牙签抵住一段蛇肉的两端，使其固定住，吃掉了它。
　　有评论认为，唐慧十天之内就重获自由，是“媒治”的体现，若不是媒体和舆论施压，事件进展尚待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