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个中科院研究员的尝试,到今天成为“中国创新驱动的重要载体”,国家高新区在20多年的成长中,解读着中国市场经济的变迁路线。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这句传播甚广的话,是毛泽东于1957年在莫斯科大学接见留苏中国学生时讲的。当时,听众席的第三排坐着一个年仅23岁的学生,他的名字叫陈春先。
陈春先后来成为中科院的专家。1978年至1981年,他得以三次访问美国。美国“硅谷”让他深受启发。这个启发改变了他的一生,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写了中国科技产业的路线图。
1980年12月,在北京中关村的一间平房里,陈春先带着几个人创办了北京等离子学会先进技术服务部,并提出要建造“中国的硅谷”。由此,后人将陈春先称为“中关村之父”。
但当时,此事引起轩然大波。有人公开批判陈春先,说他“搞乱了科技人员的思想”,并对其封门查账。
但倔强的陈春先坚决不认错。1983年1月,新华社记者潘善棠为此写了份内参,题为《研究员陈春先搞“新技术扩散”试验初见成效》。中央领导人对此十分重视,并做了批示,“应予鼓励”。
这一批示不仅成为陈春先个人的尚方宝剑,也为中关村以及中国科技产业的成长揭开了大幕……
起步中关村
有人说,没有陈春先,就没有中国硅谷一中关村,就没有中国最具代表性的高新技术开发区,也就没有后来的联想等一批自主研发的科技企业。
这种说法或许夸张了些,因为在市场概念萌动的时代,没有陈春先,或许很快就会出现王春先、李春先、孙春先……
跟随陈春先的脚步,在当时的中关村,迅速涌现出一股科技创业潮。用当时的话讲,应该叫做“下海潮”。
一批科技人员有的辞去公职,有的停薪留职,有的做业余兼职,开始在中关村品尝硅谷的滋味。著名的“中关村电子一条街”就这样形成了。
“中关村电子一条街”,也是中国最早的科技创业的区域概念。1985年3月,《中共中央关于科学技术体制改革的决定》颁布,提出划定一些区域,在区域内实行一定的政策优惠,使高新技术产业能够在此区域内创建、发展和壮大。
之后,国家科委多次开会讨论科技改革的问题。当时提出了面向农村的星火计划和发展高新技术及其产业的火炬计划。这是“火炬计划”的提法首次浮出水面。
“中关村电子一条街”的区域概念,恰好迎合了国家层面对于科技体制改革的思考。
两年之后,一个叫夏俊生的新华社记者,写了4篇关于“中关村电子一条街”的调查报告。在当时媒体尚不发达的年代,新华社能够针对“一条街”展开连续的深度调查,自然是别有深意的重磅报道。随后,这4篇调查报告被以内参形式送达中央领导。
又是一篇内参改变了中关村的命运。
据媒体报道,中央领导对4篇调查报告十分重视,在一些语句下画了加重号,比如:“这条街上的科技企业,不仅自己开发的技术成果迅速变为生产力,而且把中国科学院积压多年的科研成果变为实用技术投向市场”、“建议国家对个体、集体、全民科技企业通盘考虑,研究技术产业的政策、法规和管理办法,以促进我国技术产业的发展”等。
在“中关村有4.5万多名科技人员和高校教师”的文字边,中央领导还作了旁批:“直接参加企业工作的有多少?”
中央要求组成联合调查组,对中关村现象展开调研。
于维栋,曾是联合调查组的负责人之一,后来他担任了科技部国家高新区专家委员会委员。1987年12月,于维栋参与了由7个单位组成的联合调查组,深入“中关村电子一条街”进行了为期两个月的调研。
于维栋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回忆说:“实际上,党的十三大召开以后,中央发展科技和经济的思路是将两者结合起来,虽然大政方针已经明确,但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结合点,没有找到能够操作的载体。”
调查组认为,应当借“中关村电子一条街”的经验,摸索建立适合我国国情的科技工业园区,这是“粘合”科技与经济“两张皮”的最好载体。
1988年3月7日,中央财经领导小组会议在中南海召开。与会领导对联合调查组提交的报告进行了热烈的讨论,最终决定建立“北京市新技术产业开发试验区”。
2个月后,国务院正式批准在中关村建立这一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新技术产业开发试验区,并给予18项优惠政策。其中包括:优惠的建设用地政策;税收优惠和贷款优先政策;以多种形式鼓励科技人员到试验区内任职等。
这个试验区即今天中关村科技园区的前身。
美联社当年捕捉到了这一信息,在报道这一新闻时称,“北京西部一个被称为科学城的地区,已经成为开发中的高科技产业实验区”。
此时,“火炬计划”的构思也日渐明晰。同年8月,国家科委在北京召开第一次火炬计划工作会议。火炬计划实施纲要里即明确提出,要建设国家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
中关村一条小街的命运,从此便与国家高新技术产业的决策走向绑在了一起。它也因此成为中国内地首个国家级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
特殊的年份
值得一提的是,中关村的前期发展,与陈春先一个人的遭遇相似,充满着质疑和批判。
1985年3月,北京市委收到一封转自中共中央办公厅信访局的人民来信,其中反映“中关村开发技术公司林立,有的纯属倒卖、投机而牟取暴利的不法组织,要求中央查处”。
对此,北京市有关部门进行调查,并提出了处理意见,“对问题和缺点,要加以引导,帮其走上正轨”,而没有将中关村一棍子打死。
实事求是地讲,在当年疯涌“下海”的中关村,问题自然很多,一些违规、打擦边球,或者合理但与时下法规相冲突的经营行为,不在少数。如果在其萌芽阶段来一次所谓“治理整顿”,或许真的没有了以后的中关村。
政府的宽容和理解,甚至搁置争论、允许试错,为市场的成长赢得了时间和空间。尤其对于早期在中关村试水的民营企业来说,这真是难得的庆幸。这一点,对于今天的市场经济发展,仍然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距1978年提出改革开放已有近10年光景,市场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类似中关村这样的区域市场,已经释放出中国经济增长的新信号。
但其时的国家经济体制仍是“在公有制基础上的有计划的商品经济”,而无论中关村一个区域,还是火炬计划考虑的高新技术开发区战略,其实质的核心却是市场经济理念。
理念与体制的不匹配,终于在1991年至1992年间,等来了解决时机。
从下面的时间表中,可以看出,中国国家高新区全面开花的过程,恰与市场经济体制的确立完全同步,二者交错前行;
关于高新区:1991年3月,26个高新区被批准成为国家高新区。国务院同时颁布了著名的“12号文件”,明确了建设国家高新区的有关政策。次月,第一次全国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工作会议召开。会上宣读了邓小平的题词“发展高科技,实现产业化”。
关于市场经济:1992年春天,邓小平南巡讲话。厘清了国人对于市场经济的种种观念困扰。
关于高新区:同年5月,国家科委召开部分高新区工作汇报会。据媒体报道,各地参加这个会议的热情始料不及,原定代表是70名,但实际到会代表竟然多达280多人,有17位省委书记或省长亲自带队,35位市长参加。许多没有接到会议通知的地方代表闻风而来,导致会议人数激增,很多人只得站着听会。连食堂吃饭问题都无法解决,不得不凭票入场。
关于市场经济:同年10月,十四大召开,正式确立了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目标。
关于高新区:一个月后,国务院又批准增建了25个国家高新区。至此,国家高新区总数增至52个。中国内地除西藏、青海、宁夏外,其他省会中心城市和沿海开放城市基本都有了国家高新区,中国高新区的总体布局初步形成。
……
国家高新区,就这样与市场经济一起成长,仅在一两年时间,就迅速成为新的时代特征。
初创期
但,一个新时代的到来,还需要思维模式的彻底改变。
现在,回首过去的20年,大多数高新区老人的回忆中,几乎都有同样的关键词:原野、荒凉、杂乱、破旧。比这些硬件更糟糕的是,很多地方对高新区认识不清,高新区的管理权限和优惠政策也不能一时得到落实,各个职能部门的沟通和协调也存在很多障碍。
成都高新区是现在中国最为成功的高新区之一。在1991年3月获准成立时,开发区要安装一根电线杆,花了半个多月时间也不见动静。连行政区内一个乡干部都要为难高新区。
类似的事例在高新区起步之初不胜枚举。
当时的国家科委火炬办公室的老同志,对此都深有体会。据报道,在国务院“12号文件”酝酿期,火炬办的人分别与国家8个部委进行了长达18个月的协调。
时任火炬办副处长的张超英,在后来向《中国高新技术产业导报》记者回忆那段历史时说,他骑着一辆旧自行车,顶烈日、披寒风,一个一个部门地拜访,到处宣讲火炬计划和高新区的意义,好不容易才说服了一些部门配合火炬计划。
“很多高新区管委会主任来找我们汇报情况的时候,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们都是堂堂的七尺汉子啊!可见,他们承受的压力有多大。”
但现在看起来,20年前的创建史早已成了过眼烟云。现在各地的国家高新区,关键词早已更改为:漂亮的园区、精致的建筑、整洁的车间,以及优惠的政策。
特殊的优惠政策,是国家高新区快速起步的关键。
据业内专家分析,国家高新区的发展,首先得益于土地供给政策,在国家土地审批比较严格的情况下一次性划出较大面积的区域,低价供给建设用地和厂房,鼓励高新技术企业落户高新区。这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再一个诱惑即是各类税收减免的优惠。这些优惠调动了高新技术企业的积极性,也助推出巨大的经济效益。于是,高新区有了一个别号——高新技术的“经济特区”。
高新“经济特区”的增长十分迅速。在北京,1994年和1999年,分别两次对中关村新技术试验区的政策区域范围进行调整扩展,形成“一区五园”的空间格局。这一时期,先后出现了联想、方正、瀛海威、搜狐、新浪等一批影响中国科技产业进程的公司。
1999年6月,国务院批复,要求把中关村建设成为世界一流的科技园区。“北京新技术产业开发试验区”正式更名为“中关村科技园区”。此举被评价为“国务院继上世纪80年代设立深圳等经济特区、90年代开发浦东之后的又一重大战略举措”。
“二次创业”
集中政策、土地、税收等各类资源“特事特办”,这是中国式的思维习惯和操作模式。但“经济特区”式的特惠政策,毕竟具有强烈的时代痕迹。一旦环境发生变化,就会出现新的挑战。
随着中国市场经济的发展,土地优惠政策开始受到越来越多的约束。与此同时,国家高新区的政策措施,也逐渐从园内延伸至园外。很多专门针对国家高新区的税收等优惠政策,也逐渐开放至其他高新技术企业。“园内一枝花,园外是粪渣”的情景,正在被日渐趋同的政策所取代。
公平,这本是市场竞争的要义之一。像科技园区的典范——美国“硅谷”,这个当年“中关村之父”陈春先的“理想国”,其实并没有任何特殊的税收扶持政策。
此时,与国际接轨,已容不得高新区有任何犹豫——2001年12月,世贸组织接纳了中国这个新成员。
对于高新区而言,这意味着,宏观层面的国际与国内经济环境都在发生重大变化。
微观层面,高新区本身也存在科技创新能力不足的问题。个别高新区成了普通工业区,甚至成了“房地产开发区”。有的吸引了世界500强企业入驻,但只是以500强企业装装门面,实际做的却是代工贸易。这都与高新区的创立初衷相背离。而中国成为“世界工厂”的质疑,也开始不断在媒体上出现。
初战告捷之后,高新区的成长路径,面临新的选择。
2002年3月,科技部发布《关于国家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管理体制改革与创新的若干意见》,要求高新区按照应对经济全球化挑战的新要求,深入推进体制改革和机制创新,要“符合世界贸易组织规则的管理体制和运行机制,有效规范市场主体的政策法规环境”。
此《意见》还明确提出,要“防止旧体制的复归”,“对于经济事务,凡通过市场机制能够解决的,应通过市场机制解决”。
虽是一纸红头文件,但这更像是一种思考。思考的时间点,距离中国形成高新区布局的1992年,恰好10年。距离今天的2012年,又是一个10年。
10年,似乎是一个特殊的时间段。“十年磨一剑”、“十年树木”、“胜读十年书”、“十年怕井绳”、“十年寒窗”……无论你是否认可,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对于中国人来说,10年经常被拿来用作阶段性的总结。
如果以2002作为中国高新区发展的一个分水岭,那么,可以简单地理解为——前10年是“初次创业”,主要靠政策优势取胜;后10年则是“二次创业”,主要靠创新体制机制取胜。
据分析,国家高新区“二次创业”的新动力和新举措,主要体现在“小政府、大社会,小机构、大服务”的服务模式,产权制度、分配制度、现代企业制度等方面进行的探索,以及通过内部机制的改革以吸引优秀人才。
巧合的是,陈春先也在2002年“二次创业”了。他发起了一家创业咨询工作室,取名“陈春先工作室”,他说,“毕竟我有这么多经验,可以教给后来者。”不久他又提出了“软孵化器”的概念,意在指导和帮助中小企业创业。
国家建设高新区的初衷即“创新、创业、孵化”。陈春先的创业咨询工作室,虽然真的是一间小的居室(他在海淀区一座旧楼里的家),但同样隐含了这6个字的部分含义。
转身
高新区的“二次创业”,甫一开始就遇到更大挑战。
2003年以来,国内房地产市场暴露出房价过高、结构不合理的问题,房地产业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当年,国务院组成了督察组,对多个省市进行了大范围的土地督察。2004年更是开始实施宏观调控,其主要特征即收紧土地与信贷两个闸门。
至今,土地政策仍是公众神经以及国家经济政策中最敏感的词汇之一。
这对高新区的发展是一大考验。经过十几年的高速发展,绝大多数国家高新区原有的批准土地面积都已用完。有的高新区多次向上打报告,反映“土地告急”。
这从另一个侧面印证了“二次创业”的明智——摆脱原有对土地要素等倾斜政策的依赖,转向依靠技术创新,寻求新的内生动力。
还是要回到中关村来解读这个转身。这里也是国家领导人和有关部委关注的重点。
2003年,胡锦涛视察中关村科技园区,鼓励企业不断创新,把高新区办得更有活力。2005年6月,温家宝视察中关村。
2个月后,国务院出台了支持中关村发展的8条新措施。
接下来,2009年3月,中关村成为国家自主创新示范区:2010年底,开始获批实施“1+6”系列先行先试新政策,并正式成立“中关村创新平台”。
一系列的新措施,最终指向的都是创新能力。这使中关村高新技术产业持续高速增长,据2011年的统计数据,中关村企业总收入1.92万亿元,约占全国高新区的七分之一。
更值得一提的,是数字背后的创新环境。先行先试得以使中关村摆脱了诸多体制机制的束缚。如在法制建设方面,按照“法无明文禁止不为过”的市场经济法治原则制定并实施了《中关村科技园区条例》。全国第一家不核定经营范围的企业、第一家自然人与外商合资的企业等,都出现在中关村。而且,中关村还营造了“鼓励创业、宽容失败”的创新氛围。
20多年前,正是宽容,才留下了“中关村电子一条街”。
2012年7月,国家高新区建设20年成就展,在北京举办。它所承载的,不仅是国家高新区20年的成就和回忆,更多的是成长中的思考与启示。
科技部部长万钢表示,“经过20多年的建设和发展,国家高新区奠定了创新驱动的基础,成为中国创新驱动的重要载体。”
只是遗憾的是,文章开头的主人公——“中关村之父”陈春先不能参与20年的回顾与思考了。他已于2004年8月9日,过完70岁生日后,溘然长逝。
他“二次创业”发起的创业咨询工作室,只做了2年。之前,他在组建引发关注的“等离子学会先进技术发展服务部”后,又创办过北京市第一个民办研究所“北京市华夏新技术开发研究所”。后来,又先于方正开发出了排版系统:先于WPS研发出了文字处理系统;还做了一些市场领先的通讯产品。
可惜的是,这位执着的研发人员不精于市场策略,“我的个性和追求的东西不太符合激烈的市场竞争中的规矩”,最终不得不接受市场的失败。
但他首创的道路,却成就了中关村以及后来的诸多高新区。
让我们记住这位勇敢的先行者——陈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