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屏怒汉”不上星

2012-12-29 00:00:00闫小青
中国周刊 2012年10期


  电视主持人钟山有两个演播室,在上星的演播室中,他温文尔雅、传播正能量;在不上星的演播室中,他抨击丑恶,被称为“荧屏怒汉”。
  “铃铛一响,钟山开讲。”
  晚上六点半,湖南经视频道《钟山说事》演播厅监控室的LIVE(直播)灯准时亮了起来。每次说完开场白,属于钟山自己的一小时,就开始了。
  在《钟山说事》的演播厅里,不用温吞水地对着提词器背书,不用阿谀自己不满的社会现象,说到气愤可以唾沫横飞、拍桌子、丢铃铛。
  “没有上星的资源和影响力,反倒赢得了更大的空间。”从演播厅回到办公室,钟山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在办公桌上敲了两下,开玩笑地说:“现在都有人从北京跑来采访了,看来我们得考虑生存问题了。”
  怒汉走红
  四个月前,在湖南省以外还没有多少人听说过《钟山说事》这档节目。
  2010年12月,湖南经济电视台台长周雄邀请钟山到湖南经视频道开办一档新闻节目。周雄给钟山提的要求是保持“怒汉”的风格,而钟山的要求则是自己做制片人。两人一拍即合,一个月后,《钟山说事》开播。
  这原本是钟山设想中的偏安一隅:做一档能保持自己风格的地方台新闻节目,说自己想说的话,给百姓办点实事。没想到,一期拷问高考制度的节目让《钟山说事》闯入公众的视野。
  6月11日下午六点,钟山穿着T恤衫、休闲短裤走进演播间,拿起搭在提词器上的衬衣和西装,一边换衣服一边往座位上走,同事上来整理了两下钟山的头发。
  “化妆”完成了,一边等待调机位,钟山嘻嘻哈哈地跟同事调侃着“荧屏怒汉”不需要花时间在脸蛋上。
  “荧屏怒汉”是观众送给他的外号,做电视节目主持近十年,钟山的大多数节目里讲的是一些不平事,而面对这些不平事他一定是一脸怒气地吹胡子瞪眼睛。
  离直播还有不到半分钟时间,演播室安静了下来。“五、四、三、二、一,开始。”
  叮……钟山摇了摇铃铛,“铃铛一响,钟山开讲。今年高考刚刚结束了,萦绕在我们周围有很多让你感动让我心酸的事儿。”
  钟山胸有成竹,他要对高考开炮了。前一天晚上,他甚至不用点烟就写完了稿子,现在他只需要像往常一样把情绪发泄出来。
  钟山吐字的速度快得像一杆冲锋枪在扫射。“……我不知道一个考试能有多么重要,能让父母强颜欢笑,隐瞒亲人去世的死讯,甚至不惜让孩子错过与妈妈爸爸最后的诀别;我不知道一个考试究竟有多么重要,为了走进考场,甚至不惜让孩子无奈地离开倒在血泊中生死未卜的妈妈;我不知道一个考试有多么重要,能够让母亲不顾个人的尊严甚至不惜给监考老师跪下只为央求让自己迟到2分钟的孩子进场考试!这些事情从某个角度看,人们看到的也许会是感动,但是,换个角度,钟山我看到的却是人性的扭曲,没有人情、没有亲情的癫狂和痴迷……”
  十天后,12分钟的“高考天问”在网上疯传,这段冲锋枪播报被称为最有血性的主持。一天时间,转发数过十万,评论近两万,栏目组的热线忽然间像炸开锅一样。
  面对突如其来的关注,身兼制片人的钟山却显得格外清醒,“我只是把一些旧闻和数据整理出来拿到电视上说,引起的效果却好像往粪坑里丢了一颗手榴弹。只不过是观众见惯了教条似的主持人,见惯了屏幕里的和谐社会。我全当是抛砖引玉了。”
  找个地方“说事”
  每次从演播室里走出来,点上一根烟,钟山就会从各种情绪中恢复平静。“有这样一档黄金时间直播的新闻节目可以说真话,表达自己想表达的,也够了。”
  1995年大学毕业,钟山成为一名杂志的编辑。之后,他又到电台担任午夜主持,节目谈的是爱情,而他却在节目里喜欢放自己写的歌来慰藉青春。
  2003年,钟山决定正式跳入电视界,以为自己会打开一片全新的电视天空。他只身一人去浙江、去广西寻找适合自己的地方,却发现主持人更像是一部读稿子的复读机。他只能原封不动地读别人写好的稿子,哪怕知道里面说的是假话空话。因为控制不住情绪说了自己想说的话而道歉、写检查成了钟山的家常便饭,好在他的节目收视成绩一直遥遥领先,饭碗总算是保得住。
  终于有一次他爆发了!
  2010年的一天,浙江电视台钱江频道《九点半》的演播厅里,钟山正在谈论44.8万民办教师被最后清退的新闻,他越说越愤怒,后来就完全不顾已经写好了出现在提词器上的字幕。
  “身份!身份!什么身份!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一样的工作一样的奉献,却因为不一样的身份就要接受这种极端极端不公平的非人待遇呢!”
  钟山回过神来,他按着提词器把节目接下去:2009年有媒体报道人力资源和保障部正研究将同工同酬写进法律,结果后来证明这条报道是假新闻。
  他拍案而起,将手里的讲稿团成一团,直指屏幕,“老爷们!你们要什么时候才能让同工同酬真正实现啊……这件事情就五个字:民族的悲剧!”
  就是那一次,钟山得了“荧屏怒汉”的称号。几天后,他在收视庆功宴上被领导狠狠地批评了一次。
  晚上,钟山和好友一起去西湖,他指了指前方说,他清楚自己的热土不在这里。他心中的“热土”是,“你一想到它就浑身激动,就觉得活着有了意义,全身的毛孔都要张开,所有的血就要喷出来。你离开它就没法呼吸,你进入它就像凤凰涅槃,重生了!”
  2011年1月1日,钟山坐早上的飞机离开了杭州,回到老家湖南。
  不想上星
  他的新东家是湖南电视台,可主打节目《钟山说事》的播出平台,不是全国任何地方都可以收看的湖南卫视,而是只能湖南地区收看的湖南经视(湖南经济电视台)。“在地方台,我可以自由地表达我的这些观点,你同意的话你就捧我了,你不同意的话你就拍我了。一捧一拍之间,我们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总比没人去碰这个问题,让它老死发霉发臭的好。”
  “高考天问”在网络大传播之后,不少同事希望这档节目影响力更大些,比如在湖南卫视播出。
  钟山从来没指望这档节目可以上星播出,“第一要务是活着。这样的节目别说是在卫视直播,就是录播也不可能。”
  实际上,身兼湖南卫视《平民英雄》主持人的钟山最清楚上星对《钟山说事》而言是自寻死路。“《平民英雄》是那种传递正能量的节目,在卫视频道你只能找到这样的节目”。
  起初加盟湖南卫视的时候,有人说希望他犀利的风格可以给节目带来新的生机。钟山毫不客气地说,“这很难”。2006年,钟山受邀担任中央电视台经济频道《职场聚议堂》主持,虽然获得不少好评,但钟山自己知道他的风格没有了,他的位置是很多人可以替代的。
  《平民英雄》制片人罗典雅看中钟山是因为他会说故事,“本就是温暖的故事,如果再用温水式的方式灌输出来就没有看头了。”
  而钟山自己看来,他在《平民英雄》唾沫横飞、言辞掷地有声的说话方式,也许是最合适调动观众情绪的富有激情的表达方式。
  主持《平民英雄》的时候钟山是完全放松的,“因为它比较单纯,上星频道需要所有的内容都是阳光的,绝对不会去超越什么限度。”在卫视频道,钟山不必担心自己会犯错。“而《钟山说事》是完全不一样的,它把一些丑恶的东西说出来,当头棒喝。我脑子里永远绷着那根弦。不要踩线、不要过度。”
  尽管做《钟山说事》提心吊胆,钟山仍然觉得自由得多。开播近两年,台里领导很少枪毙他的选题,节目的安排也全由他做主,也可以偶尔打个擦边球。
  年初,湖南卫视节目调整,卫视频道考虑抽调了湖南经视的优秀节目上星。《钟山说事》的收视率和口碑都很不错,虽然知道上星的可能几乎为零,钟山还是连着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如果上星了,等着它的命运不是被包装成娱乐节目,就是变成复读机。
  过完农历年,风声过去了,自始至终《钟山说事》没有出现在考虑范畴内,钟山松了一口气。
  “生存是最重要的,说话的权利比什么都重要。”
  “逆天”
  每天下午六点回到《钟山说事》的演播厅,是钟山最舒服的时候,“这才是我的地盘”。
  当然,也有一些时候因用力过猛超出了他的预料和控制。
  8月21日,在国内的大部分媒体与官方保持了一致的步调,“确认”周克华被击毙的时候,钟山以“枪响了,出事了,忙活了”为题罗列公众对重庆警方的质疑,呼吁警方尽快回应。栏目组派了记者到重庆警方击毙周克华的地点核实公众对于摄像头为何没有拍到画面的质疑。
  质疑、监督这是钟山做新闻评论一贯的作风。演播厅里,钟山的怒汉情结又被激发了:“我们的记者现在就在摄像头的下面,等着重庆警方的一个解释……无论官员公布的是不是真相,都要怀疑;无论政府推出的是不是善政,都要怀疑……怀疑不是坏事,每个公民都有怀疑的权利,每个人都曾经或正在怀疑,将来还会怀疑。怀疑是因为关心,怀疑是因为有疑,怀疑是因为疑问没有及时解答!”
  但是这一次,《钟山说事》在博得掌声的同时,却把火头烧到了自己身上。节目播出第三天,网上有帖子称,这期节目是湖南警方和重庆警方争功的产物。
  看到这样的帖子,钟山真的慌了。他原本想借公众质疑警方的话题讲讲质疑的权利和公权力的信任问题,却被曲解为权力斗争的阴谋。“这等于给节目自掘坟墓呀。”
  自从“高考天问”之后,《钟山说事》不断地网友贴上各种标签,其中最常出现的一个词是:逆天。
  “高考天问”,逆天。
  “枪响了”,逆天。
  “北京雨灾——汪洋中的城”,逆天。
  “那些与金牌有关的眼泪”,逆天。
  钟山把“逆天”看作是赞扬,他把这个词看作是肯定节目敢说真话、敢于挑战权威、有血性。
  亢奋时的钟山,他会跟身边的人说:“每个媒体、每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都应该对这个国家会有自己的态度,你爱这个国家,所以才不能容忍这个国家的缺点。问题就在那,你逃避、不去碰它,它就永远不可能解决。”
  当然,平静下来的钟山又会跟同事讲,谏言是要讲究方式的。
  8月15日,看到新闻联播里对钓鱼岛的明确表态之后,钟山才把早已经打好腹稿“寸土不让,保卫钓鱼岛”敲了出来。
  “区别不过是自由的度,没人逃得脱。”钟山吐出一口烟,一笑,“既然逃不脱就看谁玩得转,这叫侩策(湖南方言,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