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叶景吕肖像首次专题展览——“观我”终于在北京中华世纪坛世界艺术馆拉开帷幕。长达100米的圆形展线上,60余张巨幅照片一张张铺陈,形成了穿越一甲子的时光隧道,跨越三个时代的服饰、道具、审美之遴选与变化,唤起的不仅仅是观者自我记录的感慨,更是一个民族家国记忆的复活。
“我惊呆了”
2007年秋天,正在家中上网的我接到了一名福州旧书店老板的电话,他告诉我自己刚刚买到一套肖像,这个人每年拍摄一张,拍摄了很长时间,他觉得很珍贵,问我是否有心收购,并告诉我,他已经把所有照片发到了一个收藏网站上。
一开始我并没有在意,但很快找到了书商提供的网址,浏览起那套肖像册的扫描图片。经过十几分钟的仔细查看,我惊呆了!原来,这是一个中国人连续62年的肖像,从1907年到1968年,每年一张,主人公从27岁一直到88岁,持续了整整62年!每张照片下面都有手写的拍摄时间、年龄,以及一些当年的个人、家族或国家大事等,照片基本是6英寸大小,品相很好。由于当时卖主觉得照片册也很珍贵,开出一个“天价”,所以在网上挂了一个月也没有卖出。我抑制住内心的激动,经过讨价还价,最终与卖主达成协议,并委托我福州的同学上门代我交钱取货,快递到了北京。
当天晚上,我戴上白手套,小心翻阅着每一张照片。作为一名收藏者,我首先从专业的角度来查验这套肖像,首先看照片的真伪。除了一张纸质剪影之外,所有的照片都是银盐纸基的照片。从照相纸不同的色调来看,从清末民初的印相纸到20世纪30年代后的显相纸,符合不同时期相纸的发展特点。所有的照片清晰度极高,是原版无疑,并且照片和照片册纸板之间的粘贴痕迹、污渍程度都是一致的,不存在照片后期粘贴到照片册上的可能。
从照片的时序来看,1912年之前的大清时代的5张照片,因为所有照片都是有辫子的,相貌变化也是逐渐成熟的,时间顺序应当确信无疑。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照片主人公当年的肖像中第一次剪掉了辫子,以后的肖像也一年年走向中年和老年了。我仔细辨别了照片主人每一年的容貌,尤其是面部的细微变化,看是否有面部衰老的跳跃或反复,来确定是否肖像的时间顺序有错位或重复。但跳跃和反复都被否定了,主人公一张张肖像中的面部从中年的成熟走向晚年的沧桑是平缓的,是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渐变化的。
照片基本都是在照相馆拍摄的,仔细观察,几乎所有的背景、道具、地面的图案都不相同,主人公的服装、身上的饰物、手中的道具也不相同,从侧面更加印证了每一张照片拍摄的时间是不一样的,这也排除了照片
存在造假的可能性。
从照片册下面手工书写的标签来推断,这本照片册应当是1940年左右编制而成的,因为1940年之前的所有标签的字迹和所用纸张是基本相同的。1940年后,每年照片的标签不论是字迹还是纸张,不同年份就变得不一样了,一直持续到1968年最后一张。
他究竟是谁
我反复翻看着照片册,体味着一个60多年的时光隧道。时间在倒流,主人公在向我娓娓诉说,从大清、民国,再到新中国三个时代的飞奔跨越,从早年光鲜摩登、中年稳重平实,到老年的朴素安适的精神变化,主人公的眼神里有着几乎不变的从容淡定。他究竟是谁?
关于照片主人,照片册上有些零散的信息:一是照片册有一张皮纸的题字,上云:景吕先生。景吕是名、字还是号?很难确定。另外,照片册上的文字表明:他出生于1881年10月6日,夫人名字叫倪淑玉。照片册中晚年的很多照片是在福州“时代照相馆”和“艺光照相馆”拍摄的,所以此人应当是长期生活在福州,这与卖给我照片的书店老板所说从福州三坊七巷流出来的说法一致。此外,主人公第一张照片是在伦敦拍摄的,所以此人应当出过洋,是留学生、官员还是做海外贸易的生意人?
对我来说,除了自己头脑中留存的信息外,进一步的考证首先就是通过网络进行搜索,这也是最便捷和最有效率的方式。我搜索后发现,有叫“王景吕”、“李景吕”的人,但没有一个能够符合1881年出生这个时代标准的。于是,我来到了国家图书馆,查阅了《近现代福州名人》等专著,但没有任何叫“景吕”的人,从此,我的考证工作暂时陷入僵局。
时光一天天流逝,冥冥之中,我始终觉得主人公在向我召唤。作为一位媒体人,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了求助当地媒体解决的办法。从照片后期的拍摄者——照相馆的信息看,他晚年应当生活在福州。1968年,他88岁,以后就再也没有照片了,很可能在那两年过世了,虽然时隔近40年,但还应当有后人或其他亲戚或邻居等认识他的人在世。
于是我起草了一篇稿件,并附上照片册中主人公1968年拍摄的最后一张照片,分别发给了福州媒体。很快,《福州日报》刊登了我的文章,而报社当天就得到了照片主人公孙子及福州晚清望族罗丰禄的孙子的电话,照片册中主人公的身世浮出了水面。
原来,照片册上的人叫叶景吕,祖上是大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九世孙——南明皇帝朱聿键之后,明亡后为避祸改姓叶。晚清曾经跟随自己的舅公、当时大清驻英公使罗丰禄,赴伦敦的中国大使馆工作5年,1901年回国后,一直经营罗丰禄家族的一个当铺和茶叶店,1937年店铺倒闭后退休,业余闲玩邮票、钱币等,并且信奉耶稣教,晚年居住在福州三坊七巷的宫巷,直到1968年去世。这套由叶先生生前亲自编制的照片册,在叶先生去世后一直保存在宫巷老宅里。2007年夏天,老宅被政府征用,后人在搬家时遗失了照片册,一名收垃圾的小贩得到后转卖给我上面提到的福州旧书店的老板,最后才辗转到了我的手中。
平凡而真实
为了弄清叶先生的详细身世,我后来赴福州采访了叶景吕的孙子叶林和叶毅,通过他们,我还认识了年过百岁、生活在杭州的叶景吕的女儿叶圭英老人,通过叶老,我还联系到了叶景吕之子——身在台湾、年逾九旬的叶德澍老人,并且我还采访了罗丰禄之孙、生活在福州的罗孝逵老人,叶景吕先生的生活细节逐渐清晰起来。
1896年,15岁的叶景吕跟随舅公罗丰禄来到伦敦,正是五年的英伦生活,使叶景吕喜欢上了摄影术。1901年返回福州后,结婚生子,并当上了罗氏家族生意——一家茶叶店和一家当铺的掌柜,婚后舒心、从容的生活状态,稳定的工作,都让一个年轻人蓬勃跃动的心开始沉静下来,从1907年开始,叶景吕便开始了每年一照的人生仪式,并以一生来默默践行。
大清时期的几张肖像,身背长辫的叶景吕或穿长袍马褂,或穿一身运动短装,或者一身标准的西服拍摄肖像,青涩中透着朝气。
1912年民国建立,叶景吕削发去辫,开始新生活,但生意依旧忙碌,两儿一女的出生为家庭增添了欢乐。他安排儿女们去教会学校上学,同时自己加入了福州基督教青年会,成为了一名基督徒。民国元年起,叶景吕开始仔细设计自己的肖像了:从1912年到1918年,他拍摄的肖像不仅仅全部是全身照,而且身体和眼神的方向,是每年向右和向左轮换的。从1915年起,他找到了一个更有创造性的方法,每年“一坐一站”轮换照相,一直持续到1940年。
北洋时期的混乱,国民政府时期的动荡,虽然没有直接影响叶景吕的生意,但他不时为国运担忧。1921年,他选择在“国耻日”(即1915年的5月9日,袁世凯批准了与日本签订的不平等条约《二十一条》,后被爱国民众称为“国耻日”)拍照,1925年,他又特地选择抗议帝国主义和军阀政府在福州逮捕爱国学生的“五七日”拍摄肖像。
1937年,随着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叶景吕经营的当铺和茶叶店同时倒闭,叶景吕从此赋闲在家,把更多时间花在收藏古董的新爱好中。每件古董多少钱买的,叶景吕都有详细记录,他还帮邻居、朋友鉴定古董。叶景吕还每天写日记,什么事情都爱做个记录,家里的事,国际的事,甚至国际的事,每天写备忘录。他给孙子说:“我记录我的历史”。可惜的是,叶景吕所有的笔记已毁于“文革”时期。
1940年,日本军队占领福州后,叶景吕改全身肖像为胸像、头像,直到1945年抗战胜利后,再次恢复全身照,并恢复“一站一坐”的照相形式。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叶景吕选择在10月1日拍摄肖像,并模仿毛主席在香山读报的姿势。1952年“三反五反”时,叶景吕因为大儿子参加反动会道门“老母道”和孙子告发他贩卖黄金,叶景吕两次被公安机关询问,后因为坦白免于追究,但叶景吕觉得,自己平生无作恶之念而蒙不洁之冤,因此当年不再拍照,而上街请人剪了一张剪影,贴在了照片册上,替代年度肖像,留给了今人无限的思考。
1960年,叶景吕从福州的仙塔街老宅搬到了三坊七巷宫巷三十三号居住,虽然身居深巷,叶景吕每天保持看书、看报和听收音机的习惯。每当春节亲戚朋友来访,叶景吕还会拿出自己的照片册请大家欣赏。
叶景吕和太太的关系一直很好,从来没有红过脸。叶景吕夫人认字不多,在房间里,当老伴要睡觉时,叶景吕常常坐在藤椅上,给夫人念《镜花缘》,从头讲到尾。1968年5月,因为受到孙子被别人殴打的惊吓,叶景吕夫妇病倒,但叶景吕依然让家人搀着,于当年六月一日国际儿童节当天,去照相馆拍摄了最后一张肖像。6月28日,在滂沱大雨中,病卧了一个月的叶景吕,因为心脏病和糖尿病并发症,平静辞世,终年88岁。
共同的感动
60多张照片中,叶先生的目光永远淡定从容。时代的风风雨雨,生意的起起伏伏,家庭的离离合合,似乎无法从他的表情中清晰读出。怀着感动和崇敬,2010年我推出中文版专著《一站一坐一生》,详细探查了叶景吕先生平凡而又不凡的一生。而叶先生的坚持和执着带给大家一个共同的感受:感动。
在这次专题展览中,观众在感动之余,更多的人在现场和我探讨:在当下的速食与碎片化生活中,我们应该如何对待生命?如何更加有质量和有尊严地度过一生?从一个偶然机会收到的照片册,到今天的如此广泛传播,是我始料不及的。除了深深的感动,正是叶先生身上的坚持、沉静、淡泊的人生态度,带给了我对生命的重新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