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收到阎纯德寄赠的书,除了他撰写或主编的著作外,还有一本带腰封的装帧十分新颖的《柳的四生》,作者山飒。腰封上印着一行醒目的字:法国前总统希拉克亲自致信山飒——您的语言,您的故事以及您的微妙的思想使我感动。山飒是谁?心中不由充满疑惑:纯德为何将它和自己的新著一起寄给我们?
翻看作者简介:山飒Shah Sa,旅法作家、画家。本名阎妮。生于北京,现居巴黎……这才恍然大悟:这山飒原来就是纯德的宝贝女儿阎妮呀!
纯德是我们北大学友,河南濮阳人,人北大前便以“乡子”、“濮之阳”等笔名写诗。他的诗读起来就像感受到濮阳乡野吹来的缕缕清风,质朴、厚重,又灵动、清新,在燕园诗坛是独树一帜的。他也是校田径队员,课余在北大东操场上常可看到他矫健的身影。对枯燥的训练,他也像写诗那样投入,除完成教练规定的课目外,他还常刻意为自己加码:在腿上绑上沙袋,再套上沙背心,一圈一圈练习负重跑。他似乎对自己从事的每一件事,都在心中预设一个目标,执着、勤奋,一丝不苟地去追求。可以想见这位学友今后对人生、对事业,也会同样严肃、认真。
毕业后,大家在各自岗位上忙碌,自然不会像在学校时经常见面,有时从报刊上读到彼此诗文,都会格外欣喜。而“文革”一来,彼此连这点音讯也得不到了。20世纪80年代初,我们回国休假时从父亲与纯德通信中,得知他仍在北京语言学院任教。父亲对他课余不惜耗费大量时间、精力,主持编撰我国第一部《中国文学家辞典》赞许有加:“您是学人,非一般出版家,我深深敬重。”我们还得知,他于1974年被派往巴黎教授中国语言文学。回国后,应出版社少儿组编辑之约,撰写了散文集《在法国的日子里》,为“文革”十年在闭关锁国中生长的青少年,打开了一窗观察、了解法国与西方社会的窗口,不仅得到茅盾、严文井等著名作家的支持,也受到青少年和广大读者的欢迎。从那以后,我们虽恢复了联系,但见面机会仍不多。我们知道他后来又应聘到法国、意大利多所大学任教。继《作家的足迹》《二十世纪中国女作家研究》等著作之后,还出版过《伊甸园之梦》《欧罗巴一个迷人的故事》《在巴黎的天空下》等诗集、散文集。他的夫人李杨当年也是北大中文系的才女,在他们夫妇熏陶与栽培下,他们的天资聪慧的爱女阎妮,自幼便习书法、学诗、操琴,10岁出版第一本诗集,14岁就成为作协最年轻的会员……
上世纪80年代应邀去纯德家时,他的夫人和女儿都不在,只有阎妮的小花猫在一旁作陪。这猫大约平时备受阎妮宠爱,跳上、跳下,一刻也闲不住,还会把头伸进阎妮的水杯里喝水。它既是阎妮的玩伴,也常激发她的灵感:她曾写过一首《鼠年,致老鼠》的诗,告诫老鼠:“自己劳动,干事不要偷偷摸摸”,还打算把猫介绍给老鼠做朋友。写得天真活泼,充满童趣,在全国少年儿童诗歌大赛中荣膺一等奖。时光荏苒,仿佛眨眼之间,当年那个准备让猫和老鼠做朋友的小诗人,已经变成享誉法国的作家,而且取了个颇有些怪异的“山飒”的笔名,令我们殊感意外。
中国人对柳是情有独钟的,不仅因为春风里它那万千翠碧丝绦随风舞动时的婀娜多姿的身影,更由于它对环境不苛求,插一根枝条就能随遇而安的脾性,千百年来,多少骚人墨客为我们留下过多少脍炙人口的诗句:从《诗经·采薇》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到鲁迅先生的“却折垂杨送归客,心随东棹忆华年”……柳已成为中国人习惯的寄托情感与思绪的某种特殊的文化载体。我们很想知道,而今,在阎妮——山飒的笔下,它又象征着什么呢?正巧,那段时间我们得到一个去鼓浪屿疗养的机会,在整理行装时,特意把这本《柳的四生》带了去。
《柳的四生》正是借用柳树插一枝即可再生的特性和千百年来民间关于人前身后世、轮回无常的传说,围绕“我们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哲学命题,通过精心编排的柳、鬼、琴、仙人、贵人、剑、俗人、月亮八个章节,用时空交错的剪辑手法,创作的一部当下颇为流行的“穿越小说”。它不同于“意识流”、“先锋派”,对于我们这些习惯于传统的现实主义的叙事手法的人来说,初看时,颇觉云遮雾罩,扑朔迷离。比如第一章明明写的是明末一位前皇族后裔所生的一对孪生兄妹春毅、春宁,一天夜里春宁听了嬷嬷给她讲人生生死轮回,幻想来生变一只蝴蝶。半夜她被春毅摇醒,借着风力随哥哥飞到洞庭湖,从港湾里泊着的一艘船的窗口飞进船舱,见到一个和春毅一般大小的男孩儿重阳。第二章的叙事便从这从小就熟读诗书的富商之子重阳展开,说他在岳阳楼下遇一道人,道人说他日后会有不期之遇,并扬名天下,富可敌国……却预言这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重阳后来经历了家道中落、父母亡故、姐妹远嫁等变故,穷困潦倒。一位由柳树幻化的女子绿衣以身相许,令他凄清的生活发生了重大改变。绿衣不求锦衣玉食,唯愿夫妻长相厮守,但重阳却一心苦读准备科考。绿衣无奈,明知是永诀,也强忍痛苦,送重阳上路……正当读者还在为春毅、春宁,重阳、绿衣的命运纠结时,第四章却把读者带到了现代的北京,主人公静儿是当今处处可见的“白领”、“女强人”,大学毕业后,到纽约读MBA,后来帮朋友忙,代理一个品牌。没想到越做越大,朋友退出了,这公司倒成了她自己的事业。她像一只不停地旋转的陀螺,被鞭子抽着,身不由己地忙策划,忙洽谈、忙办展、忙推销,今天北京,明天新加坡……尽管她“少女时代就渴望爱情,结婚,生子”,但“这人生之路,走起来才发现是相反的一条”……然而,无论时空如何变幻,从静儿以及她的日本友人森田身上,读者也都分明看到绿衣、重阳、春宁、春毅的身影。
我们在鼓浪屿,正赶上时晴时雨,阴晴不定的季节。雨天,正好静坐窗前,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细读《柳的四生》。随着书中人物及他们各自的命运、经历,去思考、领悟与感知:什么是生命,什么是人生……待天气转晴,我们便又穿行在鼓浪屿高高低低、弯弯曲曲的小巷,去探访那一座座有近百年历史的长着榕树、香樟、凤凰木和开满三叶梅、炮仗花的院落,去感受它那深厚的文化蕴藉与人世沧桑。然而,许是受到山飒的那种将古、今,神、鬼,人、物,随意穿越、变幻的叙事手法的影响,头脑里不期然地从眼前事物衍生出许多有趣的联想。譬如在晃岩路与福建路交汇小广场上,在鸡蛋花树下那卖鸡蛋花的文静的姑娘会是谁演化的呢?春宁还是绿衣?菽庄花园外蓝色遮阳伞下,那高高的戴着墨镜和一顶美国西部牛仔式的帽子,悠然自得地弹着吉他的音乐人志愿者,会是现今的春毅,重阳,抑或是森田吗?在龙头街新华书店对面,有一家名叫“谢馥春”的十分时尚的化妆品店,门旁有一副对联:胭脂水粉梅妆影,冰麝龙涎醉客心。小店同它近旁常常顾客盈门的老字号“黄胜记肉松店”,“叶氏屋仔麻糍”或80后、90后青年男女最爱光顾的卖茯苓糕、仙草汁和水果、香肠、土豆泥和凤梨制的乞士的“小马哥乞士马铃薯”店的格调迥然不同。它时尚、清雅、别致,出入也多是静儿这类的高级“白领”。由于购买力的限制,一般80后、90后女孩儿是不会轻易问津的。不知道店里有没有静儿欲在香港亚洲化妆品大展上重点推出的“最新款化妆氧气瓶”?我们真想请山飒转告静儿:鼓浪屿每天游客如织的龙头街上,也有很旺的人气与商机,她不妨来这家名叫“谢馥春”的化妆品店考察考察……
我们原以为纯德多次赴国外授课、讲学,是国内外知名学者,靠他的关照,女儿阎妮取得这样的成就,并不意外。然而,事实并非如此。1990年阎妮北大附中毕业时,由于成绩优异,被保送北大,但随即又获得每月4000法郎的去法国留学的奖学金。走父母走过的路,读北大中文系,曾是她的梦想,而且,对她来说,这条路显然要平坦得多。而去法国留学,仅靠那点奖学金是远远不够的。父母不是大款,经济上不能给她多少支持,得靠自己打拼。可贵的是阎妮自幼就承袭了父母在困难面前从不低头的秉性,毅然决定去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独自去开创人生的路。到法国后,先在巴黎阿尔萨斯中学学法语,两年后转入法兰西神学院学哲学。她说她“第一次感到了贫穷”,因为在法国是不许随意打工的,而“打黑工”,不仅钱少,也没有保障。语言还不过关,又举目无亲,孤独、想家……她只能咬牙隐忍着,有一点点空余,就埋头苦读,一本《法汉字典》都翻烂了。由于学费太贵,她连语言学院也没上过,却硬靠四年苦读,打下了独立用法语写作的基础。她认为留学最可宝贵的是让她“寻找到了个人的独立——命运上的独立”。
在法兰西神学院学习时,她认识了88岁高龄的抽象派画家巴尔蒂斯日藉夫人的女儿春美,经春美推荐,她毅然辍学去瑞士担任了巴尔蒂斯的秘书。这又是她人生路上一次重要抉择。初到法国的四年,她为了生活被迫中止了写作,而对她来说“不写作就不是我自己”,担任巴尔蒂斯的助手后,她又可以用工余时间写作了,她多么高兴啊!她不仅要写,而且还要用法语写!那时,她法语表述能力虽有一定水平,但要写出法国人认可的小说毕竟不那么简单。因为“用一种与母语截然不同的语言写作,因表达受限制而备觉痛苦,犹如一场需要投入整个生命的冒险”。好不容易写成的章节,法国朋友看了却说:“写得不错,但……这不是法语。”而她却没有放弃,在巴尔蒂斯的大木屋里,依旧坚持用法语写她的小说。处世低调,为人质朴、谨严的老艺术家对阎妮也钟爱有加,常给她谈人生,谈艺术。她牢牢记住巴尔蒂斯的教诲:“不要试图模仿夏尔多布里昂(法浪漫派作家),你永远也成不了夏尔多布里昂,要走自己的路。”她决心吸纳法国与西方文化的优长,写自己熟悉的富有中国历史、文化积淀的小说,在中法文化交流上闯一条新路。
她终于渐渐摆脱语言表述与思维逻辑上的隔膜与生涩,用法语思维与书写不再是疙疙瘩瘩,而渐渐成为一种心灵的享受与宣泄。而且,正由于她有着丰厚的中国文化积累,写作时,有选择地将中国人习惯的思维、审美与行文方式,融入文字里,这两种不同文化、语境的微妙交融,有时竟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法国读者对她某些不合自己日常习惯的用词与表示方式,并不苛求,反而觉得她行文与叙述含一种富有东方韵味的新鲜感与古典美。这或许正是她的作品为法国读者接纳并深受欢迎的原因。除了《柳的四生》之外,她还用法语创作了《天安门》《围棋少女》《女皇》等多部长篇小说,并被转译成多种文字。与此同时,她还潜心作画,她的画作与她的小说一样,既有西方文化艺术的特色,又融入了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特有的韵味。据说,在法国人们心目中,山飒已成为与著名画家赵无极齐名的现代中国留法艺术家。2009年她荣获法国文化艺术骑士勋位。
《柳的四生》是山飒十多年前创作的,难免有些幼稚与粗糙。然而,却没有时下流行的某些“穿越作品”的荒诞不经。她并非哗众取宠,她关注的是人生的大主题,让读者为故事人物的经历、命运纠结的同时,也启迪人们思考:人生与生命的价值。
我们高兴地看到,纯德曾作为中国文化的使者,应邀去国外施教多年,为中外文化交流做出过重要贡献。现在仍孜孜以求主持并参与世界汉学史的研究。而女儿阎妮——山飒也疾步追赶上来,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实在是值得祝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