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文化传统,都有其占主导地位的、影响到社会生活各方面的思想系统,承载此思想系统的载体,便是经典。在中国传统社会里,儒学是中国文化的骨干,汉代之后两千年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儒家思想由于受到官方的推崇,一直居于正统地位。按照《史记》的说法,儒学经典都经过了孔子的手订,删《诗》《书》、赞《易》、定《礼》、作《春秋》,①在儒家创始人孔子被尊为圣人或先师的前提下,其所修订的经典获得了至高无上的尊荣。而所谓经学,即是以先秦五经以及后来范围扩大至十三经为对象的注疏、阐释的学问。在经典的传承中,传、记、注、疏是主要的方式,疏不破注,注又尊经,经典或者圣人之意被传统儒者认为是万世不易的行为法则。
问题是,先秦儒家经典主要讲了些什么?经学历史大概如何?经学中蕴含有怎样的价值观念?以及在现代社会中,儒家经学有哪些可供汲取的资源,或者说,经学能厘清我们传统思想的根源,但能否指引我们的未来?
一
先秦《诗》《书》《礼》《易》《春秋》五经是经学的源头,后来的十三经则是将《春秋》分为三传(《公羊传》《谷梁传》《左传》),将《礼》分为三礼(《仪礼》《礼记》《周礼》),还加入了《论语》《孟子》《孝经》,以及一部专门解释词义的著作《尔雅》。在经学的发展过程中,学者们对经典的诠释也越来越丰富。因篇幅所限,下面我们分别简要介绍一下先秦五经的基本内容。
《诗经》是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所收录的305篇诗大约成篇于西周早期到春秋时期。从其内容来看,《毛诗序》将《诗经》分为“风”“雅”“颂”三部分,“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按,风的意思是土风、风情)。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十三经注疏》)。在功能上,《汉书•艺文志》认为周天子采诗的目的主要是“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所谓诗言志,《诗经》中有美有刺,美是赞美,刺即讽刺,采诗官搜集之后,以此为当政者提供信息,使知民情之所在。
《书》即《尚书》,孔颖达《尚书正义》解释说:“尚者上也,言此上代以来之书,故曰《尚书》”(《十三经注疏》)。《汉书•艺文志》有“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汉书•艺文志》)之说,今天我们看到的《尚书》,虽有记事之篇章,但以记言为主。从性质上看,《尚书》大致可分为六类:典、谟、训、诰、誓、命。典,指为后人推崇的记载,如《尧典》所记载尧舜的言论事迹。谟,意为谋议,如《皋陶谟》记载舜、禹、皋陶谋议政事。训,意为教导,记载有资历的大臣教导商王之言。诰,意为宣告,记载宣告王命之言,如《大诰》《康王之诰》。誓,就是誓辞,记载军队出征誓师之辞,如《甘誓》《牧誓》。命,指王命,天子加诸诸侯的命辞,如《文侯之命》。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在《尚书》的种种记述中,透露出了当时政治、军事、伦理、法律、宗教等思想,如敬天、保民、明德、慎罚等,这些都是儒家思想的根源。
礼起源于民间习俗和原始宗教活动,随着社会的发展,礼被确立为社会制度,成为社会秩序的保证。作为先秦五经之一的《礼》,指的是《仪礼》。《仪礼》又称《士礼》,其中主要记载了士阶层以上的贵族在社会生活中的各种仪节,从冠、婚礼到国君宴请他国使臣之礼,叙述十分详尽,在一定程度上向后人展现了春秋时期贵族的生活状况。后世流传的关于礼的经典有三种,除了《仪礼》,还有《礼记》和《周礼》。人们一般将《礼记》视为对《仪礼》的解释和补充,是战国到汉代早期的礼学资料的汇编,其中有对礼的性质、意义的论述的内容,对于后人研究战国秦汉时期礼制思想、宗法制度及相关的社会状态,具有很好的参考价值。而《周礼》又名《周官》,《周礼》以六官为名分为六篇:《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天官为六官之长,地官掌邦教,春官掌邦礼,夏官掌军政,秋官掌狱讼,《冬官》亡佚,后人以《考工记》补之。《考工记》记载的是周代晚期的各种营造工艺,可见冬官执掌的大约是包括手工业在内的各种营建之事。相较其他两部礼学经典,从现存记载看,《周礼》出现得最晚,在西汉末年出现,然而其内容却是记载的西周的官制,以及与各官执掌相应的社会生活中的各种制度,包括政治制度、经济制度、法律制度,还规定了某些行为规范和仪式。
《周易》分为《易经》与《易传》两部分,《易经》有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六爻。《易传》是对《易经》的解释,包括《彖传》上下、《象传》上下、《系辞传》上下、《文言传》、《说卦传》、《序卦传》、《杂卦传》十篇文章,被称为“十翼”。如果说《易经》最初只是一部占筮书,那么因为《易传》的出现,《周易》便有了哲学意味,成了大家公认的探究自然、社会、人生各种现象变化及其规律的书。②《易传》阐述了宇宙生成理论,并在天道中融入了儒家的价值观,如“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夫《易》,圣人所以崇德而广业也”,“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等。从某种程度上说,《周易》可谓是儒家价值理想的哲学基础。
对于《春秋》,传统认为是孔子在鲁国史记基础上所作,《孟子》指出了孔子作《春秋》的原因:“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孟子•滕文公下》)所谓“作《春秋》”,就是整理修订的意思,孔子整理之前的鲁国史记也叫《春秋》,但只是对鲁史记的称谓,杜预于《春秋序》中曾解释何以史书叫“春秋”:“‘春秋’者,鲁史记之名也。记事者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所以记远近,别同异也。故史之所记,必表年以首事。年有四时,故错举以为所记之名也》。”(《十三经注疏》)但是经过孔子修订之后的《春秋》便不一样了,《春秋》不再是史书,成了含有微言大义的经书。面对春秋乱世,孔子将其政治理想隐藏在《春秋》表述之中。例如,僖公二十八年经有“天王狩于河阳”,字面看来是周天子在河阳这地方巡狩,实则是晋文公挟天子以令诸侯,孔子作《春秋》言“狩于河阳”,表明了孔子对其时社会失序的不满。周代宗法伦理为核心的社会秩序,是孔子应对其时礼崩乐坏的理想所在,故孔子有“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之言。然而孔子又非完全的复古,例如宗法社会是世卿制,孔子却于《春秋》中讥世卿,主张以能力和德行作为选拔官的标准。在汉代,《春秋》有三传,即《公羊传》《谷梁传》和《左传》,《公羊传》和《谷梁传》重传义,而《左传》重叙事,虽有不同侧重,然而三者背后浓厚的宗法氛围却是一致的。
经典是一代又一代人面对自然、社会思考和积累的结晶。在先秦五经中,《诗》《书》侧重对人们心志的揭示,《周易》侧重于对天道、人世的变化的哲思,而《礼》《春秋》则重在对理想的社会生活规则的设定。所有这些都有一个共同的基础,即在中华土地文明的发轫过程中,所形成的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宗法社会。
二
以上简略地叙述了先秦五经的基本内容,毫无疑问,经学在传统上有一个发生、流变和消亡的过程。对于经学的起源,《汉书•艺文志》将先秦学术分为王官学和百家言,王官学是指春秋以前政教不分,学术由史官掌管的情形,春秋之后,学术界出现了百家争鸣,而诸子百家之学即是所谓的百家言,孔子所创立的儒家即是百家言之一。一般来讲,王官学是百家言的共同资源,但是随着春秋战国时期社会剧变所导致的,人们在社会不同阶层之间的流动,刺激了人们对社会人生反思的力度,如道家思想的产生,呈现出了百家言相较王官学更为丰富的局面。钱穆认为百家言所从不尽由官学,[1]当为确论。就儒家而言,其经学对古代王官学有继承也有改造。就继承言,经学源于古代史官,徐复观在《中国经学史的基础》中,即是将经学追溯到西周之史。[2]这种历史感颇浓的见解,加强了周室之史与经学之间一脉相承的理解。就改造言,所突出的是孔子个人的魅力,例如晚清儒者皮锡瑞,尊孔子为圣人,认为经学源自孔子之作,孔子以前不得有经。[3]冯友兰则将中国哲学史分为子学时代和经学时代,认为子学时代终于西汉独尊儒术,子学时代终结之时亦是经学时代开辟之时。此种划分突显了汉代之后两千年间,经学成为官方推崇的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事实,为人们澄清传统政治、经济、法律、风俗习惯背后起主导作用的经学思想提供了方便。对于汉代经学,流行着今学、古学二分的看法,此看法肇始于清末廖平,其据东汉许慎的《五经异义》,著有《今古学考》,其中认为今学祖《王制》,古学祖《周礼》,倡言今学、古学之分歧在于制度。此说一出,振聋发聩,影响极大,汉代今古学之争似成定论。钱穆《两汉博士家法考》,认为今学守章句,古学尚兼通,今古学之分歧不在制度而在方法。观许慎《五经异义》,其中虽常有对今学、古学观点的引述,然并未表明有两个学派之对立。汉代经学兴盛,出现了一批有影响的经学大师,如西汉董仲舒、刘歆,东汉贾逵、马融、郑玄、何休等。魏晋时王肃遍注群经,虽后人认为其为了同郑玄相抗衡,而有伪造《圣证论》《孔子家语》《孔丛子》等典籍之嫌疑,却不能否认其在当时的影响力。南北朝至隋朝之间,累年战乱,其时虽有皇侃、徐遵明、熊安生、刘炫、刘焯等人以经学义疏名世,然著作多不存。唐代官修《五经正义》,则再次印证了政治权力对学术发展的作用。两宋经学在佛学的影响下,注重义理的发挥与身心性命的安顿,宋学作为经学的崭新形态,最有哲学意味。清代经学成就煌煌,《四库全书》《十三经注疏》《清经解》《清经解续编》的编定,为其后的经学研究提供了极大的便利。梁启超的《清代学术概论》,清理了清代经学发展的几个阶段,其认为清学是以“复古为解放”,由复宋之古,到复汉唐之古,再到复西汉之古,最后复先秦之古。揆诸《清经解》,蔚为大观。在政治的羽翼之下,经学虽然在形态上历经迁变,却始终高居庙堂之上,成为读书人或实现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或光宗耀祖的必经之途。
经学主导社会意识形态的情形,随着晚清政府在内忧外患的压力下,废科举兴新式学校而逐渐发生改变。其间西方政治思想、价值理念暗潮涌动,到了五四运动前后终于爆发,一批有影响力的学者如陈独秀、鲁迅、胡适等对传统经学思想中的政治制度、伦理纲常、家族制度进行了彻底的批判,加之现代学科的兴起,经学被拆分,分别纳入文、史、哲等诸学科之下,使得经学既失却了旧有形态,又不能资于世用,最终宣告了经学的终结。
三
对五四时期人们激进的反传统思想,杜维明曾表达过看法:“鸦片战争以后,中国的知识界屈辱、悲痛、愤怒而又感到无力。鸦片战争以后中国的军事、政治、社会乃至文化认同都出了问题,直到‘五四’。这段历史非常深刻。现在我们当然从低谷走了出来,但是不要忘了那种强势屈辱下出现的一种心灵畸形。确实有一种强烈的反传统心态长期存在于知识分子之中,有些人把传统当做包袱想把它丢掉。”[4]如果不能简单地把传统丢掉,那么,传统经学思想中有哪些资源仍有现代价值,以及在什么意义上可为我们鉴取呢?
经学思想中的核心价值观念可一言以蔽之:重视群体。这个群体不是单指人群,还指以人为中心的天地万物,亦即儒家价值观亦着眼于天人关系。由于儒家思想有强烈的宗法制度的色彩,因此,在强调人类生活的群体性方面,儒家重视“礼”、“和”,注重对民众的教化,使之具有在人群中所应该具有的种种德行,如恭、宽、信、敏、惠(《论语•阳货》),如“恭不劳、慎不葸、勇不乱、直不绞,民化而德归厚矣”(《论语•泰伯》)。而在天人关系中,《礼记•中庸》有:“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十三经注疏》)。亦有“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十三经注疏》)。可见经学思想中人与万物的和谐共存之道。汉代之后的儒者有将天地万物视为同类之说,如董仲舒《春秋繁露》所云“以类合之,天人一也”、张载《西铭》所言“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讲人与自然一体与和谐共处,是对经典之意的合理发挥。儒家重视群体并非忽视个人,此说不忽视个人,不是说儒家有强调相对于群体的个体的权利,而是指儒家经典中多有对个人修身的要求,如《礼记•大学》有“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十三经注疏》),等等。儒家对个人德行修养的强调,无论在认识上还是方法上,与一般宗教的个体救赎意义上遵守律法不同,儒家最终的指向仍是群体在现世中的和谐。
经学思想中注重群体的精神具有超时空的意义,在现代文明中虽已不存在宗法意义上的群体,现代公民意义上的社群,却是客观存在的,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同样存在。因此,注重群体的精神仍有其存在的价值。然而我们不能因此就说儒家经学可以作为未来方向的主导。任何思想都有其时代特征,历史上的经学在注重群体的精神之下,有一套具体的政治和社会制度的建构,其专制制度与现代政治文明格格不入。而且,重视群体而忽视个人的权利,在某种程度上亦与代表着现代普适价值的自由、民主、人权相背离。儒家注重群体的精神究竟在什么意义上可以成为现代文明的资源?如果说历史上注重群体的精神与其社会制度建构是相互适应的,那么,现代社会世移时易,作为儒家经学思想的根源和基础的宗法社会已渐渐消亡,封建专制已失去了存在的土壤。在这种情形下,儒学只能压缩自身存在的空间,成为多元中的一元。而要真正实现多元化的社会,必须要守护民主和自由的价值观念,否则在专制制度下,真正的多元化便无从谈起。徐复观对此有过很有智慧的思考,他将政治分为政治的形式和政治的内容,政治的形式就是民主制度,政治的内容即是指不同的政治主张。政治的形式是常,而政治的内容是变,变运用于常之内,认为如此才能打破历史上一治一乱的循环悲剧。[5]由此看来,欲使儒家经学思想有长久的生命力,绝不在于其对江湖的一统,而是让出其不该占有的地盘,如此,儒家经学思想之精神才能升华为多元的和谐之美。
注释:
①《史记》中有引《论语》孔子之言:“吾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参见《史记•孔子世家》)此“乐”未必指经典文本,因汉代之后便不存《乐》,对于“乐”是否有经,历来存在争议。出土的郭店楚简中有将《诗》《书》《礼》《乐》《易》《春秋》并称,似当有《乐》经。
②孔颖达《周易正义》,以易为“变化之总名,改换之殊称”,指出了《周易》是应对“变化”而作。(《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7页)
参考文献:
[1]钱穆.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191.
[2]徐复观.徐复观论经学史二种[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6-8.
[3]皮锡瑞.经学历史[M].北京:中华书局,1959.
[4]杜维明,陈来.天涯并不遥远[N].光明日报,2006-9-5.
[5]徐复观.学术与政治之间[M].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5:31,32.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
(责任编辑:刘福才 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