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经济前夜:一份通天的绝密材料

2012-12-24 00:00:00滑璇
党员文摘 2012年11期


  1990年10月,在改革被质疑究竟是“姓社”还是“姓资”、市场经济被视为资本主义的风口浪尖上,刚刚调任国家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简称“体改委”)主任兼党组书记的陈锦华,组织编写了一份突破理论禁区的内部材料,直送中央高层……
  什么是改革的“纲”
  1990年5月的一天,时任中国石化总公司总经理、党组书记的陈锦华被叫到国务院开会,讨论上半年的宏观经济形势。为期一周的会议结束后,国务院总理兼国家体改委主任李鹏和国务院副总理姚依林找他谈话。李鹏说:“江泽民同志刚从上海过来,中央的事情很多,我实在忙不过来,我们想把你调来当体改委主任。”
  陈锦华坦承,这个工作他恐怕无法胜任。两位国务院领导恳切地提出:“正因为改革的协调任务重,才需要调你来。”
  三个月后,中央下达了调任陈锦华为国家体改委党组书记的通知。由于全国人大常委会对陈锦华担任体改委主任的任命还没有正式通过,所以,陈锦华暂时没有上任,而是先了解体改委的工作。
  转天,体改委秘书长洪虎给陈锦华抱来了一大包内部材料,其中有综合改革司、企业改革司、市场改革司、农业改革司等七八个部门制定的改革方案。
  花了两三天时间看完全部材料后,陈锦华有些茫然:“过去毛主席总说‘纲举目张’,可这些部门的改革只是‘目’,缺乏一个能把这些改革提携起来的‘纲’,越看越迷惘。”
  为了找到这个“纲”,原本对改革不太内行的陈锦华,开始不断思考究竟什么才是中国改革的“纲”。当时,国内几乎所有媒体都在关注东欧剧变,反思1989年春夏之交政治风波的教训。一家颇有影响力的中央级大报组织了五次专家座谈会,提出“坚持社会主义就要坚持计划经济”,把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之争提到了路线斗争的高度。
  陈锦华意识到,要“计划”还是要“市场”,才是中国改革的主要矛盾,是改革开放十多年后一道无法回避、必须面对的坎。
  而就陈锦华个人而言,他是赞成“市场”的。他曾长期负责计划工作,担任过轻工业部计划组副组长、上海市委副书记兼计委主任。他总感觉计划搞得太多,管得太死,束缚得太厉害,对解放和发展生产力不利。但在那时,“市场经济”四个字已成为政治上的敏感区,陈锦华不得不格外小心。
  正是出于对计划与市场关系的这种认识和关注,1990年9月,陈锦华正式到体改委上任后,首先找到洪虎,布置他搞两份材料,一份是国内关于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的讨论,另一份是国外对二者的研究与实践。洪虎把前一项工作布置给了体改委综合规划司司长杨启先,后一项布置给了国外经济体制司副司长江春泽。
  让决策者看出隐含的结论
  时年55岁的江春泽接到这项任务时,感到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江春泽是一位学者型官员,会俄语、英语和塞尔维亚语三门外语。两年前,由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所苏联东欧研究室主任调任体改委国外经济体制司副司长,主管研究。
  江春泽是国内比较经济体制学的开创者之一。早在1978年九十月间召开的国务院务虚会上,她就提出要用比较研究的方法寻求中国改革发展的道路,并提出社会主义经济体制模式并不是单一的。这在当时也是禁区。
  江春泽曾到美国访学两年多。她当时出国的目标十分明确:“我不是想到美国去看什么花花世界,而是要去看看市场经济究竟怎么搞,社会主义国家能不能搞市场经济?搞了会怎么样,不搞又会怎么样?”
  当时,由于受1989年春夏之交政治风波的影响,体改委的各项工作还处于瘫痪状态(注:国家体改委是受政治风波影响最大的几个部门之一,当时有传言称体改委支持动乱,中央为此专门派出清查组进驻体改委,后来得出“查无实据,不能成立”的结论)。本来,除总体规划外,体改委还要负责各部委的改革协调工作,但那段时间,各部委都对体改委避之不及,该送的材料也没有人送了。
  体改委内部也是人心浮动,大家处处小心行事,生怕节外生枝,有时候出去都不敢告诉别人自己是体改委的。江春泽在司里找了三四位主张改革的同事,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江春泽首先谈了自己的看法,认为机会难得,应该借此打破人们对“市场经济等于资本主义”的误解。但她话音刚落,便有人提出了疑问:“你说人们有误解,马上就会有人质问你,谁误解?那你可就麻烦了。”一位同事提醒她,陈锦华刚刚到任,他的政治观点和为人处事还不为大家所了解。“你这么写,新来的主任看了,也许就会说:‘啊!原来资产阶级就在党内,就在国外司呀!’那你可要大祸临头了。”这位同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江春泽感到难以统一大家的思想,只好回到办公室一个人静静地构思。这时,一位同事推开她办公室的门,轻声说:“我劝你还是什么观点都不表露才好,抄几条外国人的语录交上去就行了。”她明白同事这是善意的规劝,说道:“谢谢你。怎么写,我自己再好好想想吧!”
  思索良久,江春泽给自己定下了几条原则:第一,从正面提供观点和信息,不批评、不指责任何人;第二,用事实说话,观点隐含在事实中;第三,所有的事实、引语都要有可靠的出处,保证内容准确;第四,要有明确的现实针对性,尽量让决策者看出材料中隐含的结论:计划和市场只是资源配置方式的学术争论,不是社会基本制度或意识形态的分界线。
  有了这四条原则,江春泽只用了几天时间,就写出了近万字的材料,题为《计划与市场在世界范围内争论的历史背景和当代实践》。她在材料中写道:“外国专家认为,在明确含意的前提下,把计划机制与市场机制很好地衔接起来,从全球的实践看是可行的,从经济发展的内在要求和客观趋势看,也是合理的。”
  江泽民肯定材料“很好”
  陈锦华看过材料后,非常满意,觉得道理说得很清楚: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只是两种不同的资源配置手段,关于二者的争论也早在社会主义出现之前便已存在,与社会制度没有必然联系,更不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分水岭。
  陈锦华对材料中的个别字句进行了修改,将原标题改为《外国关于计划与市场问题的争论和实践以及对中国的计划与市场关系的评论》,其他地方原封不动。
  直觉告诉陈锦华,这份材料值得往上送。但陈锦华担心,如果正式送给中央,风险太大了,毕竟这个岗位太敏感。
  粉碎“四人帮”之后,陈锦华是中央赴上海工作组的成员之一,早在那时候,就与江泽民认识了,以后也有交往,而李鹏则是点名要他到体改委的人。因而,陈锦华考虑,把材料当作参考资料报送这两位中央主要领导,风险应该比较小。
  材料印好后,陈锦华亲自封装好,通过机要渠道,给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和国务院总理李鹏各寄了两份。
  在接下来的三五天里,陈锦华和江春泽等待着更高层的批示,心中不免忐忑。
  10月的一天,陈锦华正在中石化北京燕山分公司开会,意外接到了江泽民的电话:“那个材料我看了两遍,很好,很清楚。我今天晚上要到辽宁去,还要带上再好好看看,还要再送给中央的其他同志看看。”
  陈锦华没想到,江泽民会为了一份材料亲自打来电话。他觉得这足以说明江泽民对其中内容的赏识。
  与此同时,体改委接到中央办公厅的电话,要求将材料加印20份报送。
  几天后,参加世界经济论坛(即达沃斯论坛)的经济学家应邀访问中国,李鹏向专家们介绍了中国的改革情况,说到最后,突然谈起了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的关系问题。江春泽当时听到李鹏说:“关于这个问题,世界上已经争论100年了……”她想,这不是我在材料里写的吗?看来材料里写的东西李鹏接受了。
  1992年1月,邓小平发表了南方谈话,明确肯定计划经济不等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也不等于资本主义,计划和市场都是经济手段,一锤定音地结束了“姓社”“姓资”的争论。
  (牟大裕、殷欣奎、高良槐荐自《新周报》2012年第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