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无比痛恨应试教育的父母,唯恐通不过没天理的考试;
一群无比钟爱自己孩子的家长,整天琢磨着怎样虐待孩子。
这,就是当下的中国——人人痛斥着体制的不公、名校的黑暗、教育的乖张、课本的老朽、师资的颟顸、“特长”的猫腻、拼爹的无耻……
但只要一个声音高叫着:进来吧,给你名额!立马就有无数膝盖放弃围观,放弃抗议,跪倒在矜持的校门前。
自己不咋地,却强迫孩子“只准第一”、只准“凤凰栖高枝”的风气已经蔓延多年,终于演变成人人争先的超前阅读:初中学高中课程,小学读初中课程,学龄前认字过百,入幼前数字加减……远远地,我们只看到一群群焦虑的母亲拽着孩子奔跑,奔跑——“占坑”、报班、学文艺、考奥数、找关系、塞红包……
没有谁比我们更爱孩子了。因为只有一个。
没有谁比我们更整孩子了。因为只有一个。“如果给他们快乐的童年,社会将给我们凄惨的晚年!”
呜呼!如果中国的孩子没有童年,则推论一定是可怕的:没有童年,就没有少年,没有少年,则“少年中国”安在?
谁制造了教育恐慌?
9月,是传统的开学季,暑假的结束意味着新的一学年开始。
不过,对中国无数中小学学生来说,他们只是刚刚结束了“第三学期”,无论是“补差”还是“培优”,只有“暑”没有“假”,是这些孩子对暑假生活的总结。
尽管,早在2000年年初,教育部就颁布了严禁中小学利用假期补课的“禁补令”,而且每到暑假之前,各地教育管理部门都会再次重申,但谁都知道,学校内部的假期补课屡见不鲜。对这些“顶风作案”的学校来说,若说全是为了赚点补课费,多少是有点“冤情”的——校长的压力不光来自上级部门,还来自不同意校方“放羊”的家长们,在他们中的不少人看来,不补课等同于不负责任。实事求是地说,不少老师也常常是身不由己,方方面面托来的关系、家长的再三恳求,使他们根本无法逍遥江湖。
如果说学校和在职教师的补课,多少还有点偷偷摸摸的意思,那么,社会上的各类补课机构的火爆程度是有目共睹的。在北京、上海、广州等大城市,大大小小的校外培训机构的暑期班人满为患。从形形色色的英语,被痛批、禁赛后改头换面的奥数,到语、数、外等主课的提前教授及同步复习,再加上钢琴、游泳等文体项目,从学前的准小学生到初三、高三的准毕业生,全年龄段、全系列、全方位、全需求,都可以在各种培训机构找到对应的课程。
在饭桌、微博、论坛上,家长们一边在热议、热评、热转对中国教育的批评和质疑,一边在相互打听、交流甚至较劲还该为孩子多报哪个课外班,对所谓“减负”措施不屑一顾。
专家们说,中国家长们正在陷入教育恐慌。那么,这种恐慌从何而来?是谁制造了教育恐慌?
沉重的起跑线
女儿今年该上小学了,父亲刘明(化名)早早开始准备,他打算让女儿进一家民办小学,这所小学在他们居住的上海市某区算是“名校”。尽管已经听说过“幼升小”考试的种种故事,面试场面还是让刘明意外——校园里满是焦躁的家长和表情凝重的孩子,大家排队等着老师叫名字,气氛就像是求职。
面试出来,女儿告诉刘明,老师出了一道数学题:甲乙两个人数羊,甲给乙1只,甲乙的羊一样多;乙给甲1只,甲的羊是乙的2倍,那么甲有几只羊,乙有几只羊?刘明是理科博士,但女儿的这道面试题居然一时难住了他,后来回家列了方程式才算出来。
刘明的经历正在被越来越多的家长体验,如果不是陪孩子迎考,家长们难以想象上小学要经过这样的竞争。
“幼升小”如此,“小升初”竞争更甚。为了进好学校,有人“裸考”,有人靠“关系”。
尽管教育部门三番五次禁止择校,要求义务教育阶段学生就近入学,初衷是减轻学生升学压力,但事实上,这一政策客观上让竞争转入“地下”——对于大多数家长来说,他们必须完成的任务是区分好学校、好班级,然后将孩子“弄”进去。
消失的童年
“初二开学第一次物理课,物理老师让班上已经学过一遍初中物理的举手,全班举手了;继续问学过两遍的举手,半个班级举着手……一直到问学过四遍的,居然还有手举着。不怕猪一样的敌人,就怕神一样的队友。”微博上有网友讲述了自己的见闻。
在罗大佑的歌词里,童年是池塘、榕树、知了、蝴蝶……而如今,城市的孩子们连暑假也不可能享受如此放纵悠闲、“看着天空发呆”的夏天。
网络上流传着“万能奶奶”的故事,围观者一边叹服陪读奶奶的执著,一边感慨孩子的辛苦。故事中,上海市虹口区11岁的小学生程程从幼儿园中班开始学习各种技艺,美术、钢琴、黑管、围棋,如今以奥数和英语为重。这六年中,奶奶因为陪读,跟着孙子上课也学会了“十八般武艺”。
初中生学高中课程,小学生学初中课程,幼儿园已经学完拼音、数百汉字,上幼儿园前学会数字、加减……家长们领着孩子超前学习,孩子们在越来越提前的竞争中失去了自己的童年。
教育学者杨东平把中国教育中存在的过度竞争现状,用“教育恐慌”一词来总结。
20年前,乐器、舞蹈、美术等等技能,被家长们认为是个别孩子的“特长”,只有那些表现出天赋的孩子,才会被家长送到专门的培训班去学习。而如今,“特长”变成了必修课,每个家长都要求自己的孩子掌握各种技艺,而且是越多越好。
北京某民营教育机构负责人闻风告诉记者,这样的改变,从1998年左右开始出现。当时,教育界实行多项改革,其中要求义务教育阶段取消统一考试,其目的是减轻学生负担、淡化义务教育阶段的考试竞争。因此,围绕“素质教育”的教改多年来从未停歇。但教改多年后人们发现,教育部门的初衷最后演变成另一种形式的竞争,而且奥数、艺术考级、体育加分等原本以实现学生全面发展为目的的项目,反而变成教育竞争的工具,给学业负担沉重的学生加上更多压力。
闻风说,由于取消统一考试,而优质的教育资源又集中在少数学校,这些学校为了招收优质生源,开始尝试独立组织考试,或者设置各种招生条件。奥数的兴盛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好学校”为了选拔生源,以奥数等证书作为招生条件。
与此同时,教育政策缺少前瞻性,也给教育资源的紧张雪上加霜。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北京市共有小学4300多所,由于学龄儿童人数下降,大规模的小学撤并开始实施,现在,北京市只剩下1100多所小学。这几年学龄儿童有增加的趋势,再加上非户籍学龄儿童人数急增,让“好学校”资源显得异常稀缺。于是,“占坑”等怪现象频出,家长们恨不得孩子一出生,就排在“好学校”的门口,为孩子争得一个宝贵的座位。
民营教育机构煽风点火?
“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这句魔咒一样的口号出自何处,如今已无从考证,但自从它诞生,就获得了绝大多数中国家长的认同。
教育机构不仅迎合家长们的心态,也强化了家长们的焦虑。在上海一家早教机构的墙上,有一张高考“光荣榜”形式一样的“光荣榜”,上面张贴着小朋友的照片,下面说明:某某小朋友2m3OEWviEedGSVoT1D82k8ndBFL/lht3302cCN/OikAM=011年被上海市某重点幼儿园录取。竞争已经下移到三岁,在这样的氛围中,家长很难淡定。
上海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授夏惠贤认为,民营教育培训机构的宣传,为教育恐慌推波助澜,它们夸大了教育竞争的形势,目的不过是从家长钱包里赚更多的钱。
不过,这种说法显然不能被民营教育机构从业者接受。
闻风认为,如今的教育恐慌气氛是多种原因综合形成的。他说,重点学校早已存在,过去家长们无法得到信息,也没有能力让孩子挤进好学校。现在,信息比过去透明,家长对孩子期待都很高,自然会通过各种渠道让孩子进好学校。没有“关系”、“条子”的家长,则通过让孩子考各种证来增加竞争的机会。
在闻风看来,教育恐慌的根本原因是优质教育资源的短缺,而短缺的原因是国家对教育投入的严重不足。“政府提出的目标是财政性教育经费投入占GDP4%,但十多年过去了都没有达到”。
社会的镜子
从理论上说,随着经济和社会的发展进步,如今的教育资源远比过去丰富,上大学比20年前容易很多。但现在,教育竞争反而比过去更加激烈。
对于这样的怪现象,上海师范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钟文芳用一句简单的话解释:“学校内的事情是由学校外的事情决定的。” 有专家指出,教育是社会的镜子,教育如果“脏”了,一定是社会不太“干净”。
夏惠贤教授认为,如果深究教育恐慌的根源,必须追究到目前中国社会中就业竞争、社会保障、职业收入差距等宏大的问题上。“家长担心孩子长大了找不到好工作,而没有好工作就没有好生活。家长的想法是,与其长大了吃苦,还不如读书的时候吃苦”。
同时,夏惠贤认为,家长的攀比心态、不愿意从事体力劳动的陈旧观念,也让一些技术类学校、技术类工作受到歧视。这样的想法也不能怪罪于家长,媒体的宣传、舆论的导向,都在渲染高分、名校、出人头地的魅力,整个社会对人的价值评判标准是单一的,家长怎能脱离俗套?
教育是社会的镜子。社会评价标准的单一投射到教育领域,就变成千军万马补习、考证、“拼爹”的教育怪现状。
这样的现状看上去让人悲观,但教育学者岳龙却认为,教育恐慌只是社会发展的一个阶段,随着社会公平的实现,这个阶段终会过去。岳龙说,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日本教育竞争也曾非常激烈,为了抢占优质教育资源,各种名目的考试压得学生透不过气。20年以后,教育竞争的压力小了很多。
(摘自《新民周刊》2012年第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