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母亲经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发呆,有时候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目光呆滞。这是他们新搬的家,房子很大,住着很舒适,可是,楼下走过的人全都是陌生的身影。母亲的同龄人一个接一个离去了,她在这个世界上认识的人越来越少了。
他带老母亲去医院做过检查,医生诊断,老母亲患了中度老年痴呆症。开了很多的药,但医生说了,药物已经很难根治老母亲的病。老母亲经常将孙子误成小时候的他,喊着他的乳名。每次听到母亲喊他的乳名,都让他内心泛酸。
每天一下班,他拒绝了所有的应酬,匆匆赶回家,陪伴老母亲。做她喜欢吃的饭菜,和她唠嗑,陪她听收音机里的老戏,他希望借此唤回老母亲的记忆。可是,老母亲的表情,总是很木的样子,好像这一切都与她毫不相关。
有一天,单位需要他的证件照,很多年没拍过大头照了,他翻出老影集,从中寻找。老母亲木木地坐在他的旁边,看着他哗啦啦翻着影集。忽然,老母亲指着一张照片,兴奋地对他说,这个地方我去过。他顿住了。那是他们家的老房子,他们一家在那儿住了三十多年,拆迁之前,他拍了这张照片。他抽出照片,递给老母亲。老母亲双手捧着照片,盯着看,脸上慢慢露出久违的笑容。他轻声对母亲说,这是我们以前的家呢。老母亲颤巍巍地说,我记得,记得呢。
这让他喜出望外,看来,老母亲还没有完全糊涂。他又找出一张全家人在老房子前的合影,那时候老父亲还健在,那是他们家最后一张全家福。老母亲拿在手中,一会儿正着看,一会儿倒着看,一会儿又将照片反过来看看背面,似乎照片里藏着什么似的。尽管老母亲什么也没说,但他隐约从老母亲的眼神里,看到了过去生活的影子。
他意识到,这也许是一把钥匙,可以打开老母亲尘封的记忆之门。于是,每天晚上回到家中,他都会搬出一本本老影集,和老母亲一起一页页翻看。这些老影集,很多是老母亲精心保留下来的,从最早的黑白照片,到后来的彩色照片;从他穿着开裆裤骑着照相馆的马车,到他捧着毕业证的大学毕业照;从父母亲和他三个人拍的小全家福,到父母亲和他自己一家三口拍的大全家福……逝去的时光,恍若眼前。每看一张照片,他都会将记忆里的印象翻出来,讲给老母亲听。老母亲表情平静,但偶尔会插上一两句,告诉他一个细节,那是他早已忘记,或压根儿就没有留意过的细节。他欣喜地发现,老照片正一点一点地唤醒老母亲,过去的生活仿佛又回来了。
他的脑中,忽然蹦出了一个念头,带着老母亲,去她住过、生活过、工作过,或者是常去的地方走走。老母亲虽然患了老年痴呆症,但身体还算硬朗,趁着她还能走动的时候,去那些老地方看看,也许可以帮她找回过去的生活。
他有小车,但是,老母亲晕车,一坐上车,或者发晕,或者昏睡。他想,可以骑着三轮车,驮上老母亲,去老地方走走。说干就干。他将家中的两辆旧自行车的轮子卸下,又找来一些木板、沙发垫等材料,自制了一个人力三轮车。
星期六,他将老母亲搀下楼,扶上三轮车,骑出了家门。自从老母亲得了老年痴呆症后,担心她迷路,他就再也没有让她出过家门。老太太坐在三轮车上,很兴奋的样子。他拉着老母亲,骑了两个多小时,来到了以前的老房子。老房子和邻居家的房子都早就拆光了,盖起了很多高楼,但是,老房子前的那条河和桥还在,在桥头,老母亲忽然拍拍他的后背,要下车。老母亲走下车,站在桥头,抚摩着桥墩上的狮子雕刻,眼里噙着泪花。这个景象,一下子也把他拉回到了久远的过去,那时候母亲常常站在桥头,等待在遥远的乡下劳动改造的父亲;他上学后,有时候放学回家晚的话,母亲也是站在这个桥头,等他回家。
那天,老母亲第一次说了很多话,虽然很多话显得语无伦次。
此后的每个双休日,只要天气晴朗,他就会骑着三轮车,驮上老母亲,出去逛逛。他驮着老母亲。去过她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工厂,那家工厂如今已经被改造成了一个农贸市场。他驮着老母亲,去过他就读过的小学,这所小学除了教学楼重新建设过之外,基本没什么变化,因为离家远,小学前几年都是母亲接送他的,他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矮小的母亲站在门口踮着脚向校园里张望的情景。他驮着老母亲,去了这个城市最古老的那家早餐店,叫了两碗馄饨,几十年了,这家早餐店的馄饨,还是那么醇香好吃,以前家里穷,只有遇到大事的时候,父母才会带他上这儿,奢侈地叫两碗馄饨他吃一碗,父母合吃一碗。他很快就将一碗馄饨吃完了,却惊讶地发现,老母亲只吃了半碗,还剩下半碗。他意识到,那习惯性剩下来的半碗,是老母亲留给另一个世界的父亲的,他的心里,泛起一股酸酸的温暖的滋味。
老母亲的状态,在逐渐好转。他谋划着一个更大胆的计划,骑着三轮车,带老母亲回到几百公里外的娘家去一次,那是老母亲的老家,也是他出生的地方。自从外公外婆去世后,老母亲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过了。那儿,也许已经没有一个她认识的人了,但是,那是她的根。他要骑着三轮车,驮着年迈的母亲,回到从前。人生不可能再来一次,但我们可以将爱重温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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