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伦敦已近月余。在受盛行西风带影响而阴晴不定的日子里,每天除了读书之外,我还花了不少时间去探索这座曾经的“世界之都”,以期用自己的双脚去丈量这座在全球城市体系中占据顶尖位置的城市——一座极富权力的城市。
我曾以为,被冠以“全球城市”或“世界城市”名号的地方应当有着双向十六车道的气势以及动辄500米摩天大楼的磅礴。然而,我在伦敦压根没有发现这些。以至于有一个瞬间,我开始怀疑:这真的是那座大名鼎鼎的城市吗?好像确乎没有走错地方,无论是塔桥、伦敦眼、大本钟,还是威斯敏斯特教堂,以及国王十字车站,伦敦奥运会上通过电视向亿万观众转播过的那些标志性建筑都还在。
这是伦敦,毫无疑问,但这并不是我猜想的那座应该充满了磅礴气势和现代气息的伦敦。这里的道路一般都不超过四道,大多数时候车流在双向二车道里姗姗前行。除了少数地区外,这里的楼宇和周围的历史街区相得益彰,没有突兀和冒犯。街道上永远店铺林立、人流汹涌,熙熙攘攘的人群给城市带来了无尽的活力,也让见惯了大场面的我们略微觉得憋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这里的城市如此不同?为什么习以为常的城市样板在这里仿佛看不见了?
“毫无疑问,城市首先应该是一座剧场,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芒福德,一位著名的城市规划学者,在他的文章Lewis Mumford, 1937, What Is a City?里如此解读城市形态。在他看来,城市的物质形态和经济功能都是次要的,都不及城市与自然环境的和谐关系以及城市为社区营造的精神氛围有价值。城市应当被视作一个由社会活动构成的剧场,而其他一切——艺术、政治、教育、商业——都仅仅是为这个舞台服务,仅仅是为了让剧场里上演的剧目更加绚丽多彩。
在芒福德之后,另一位城市规划学界的泰斗简·雅各布斯也从自己的立足点出发提出了类似的结论。她在《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中推翻了曾经主导规划学界的传统论点——秩序和美感的维护是城市规划的中心任务,城市的其他功能在必要时都应当为中心任务让路。与之相反,雅各布斯认为,城市是由人组成的,因而其一切形态的存在都应当以人的感受为依归。所谓秩序和美感,更多的是一种严酷而冷漠的意识形态在作祟,城市真正需要的秩序只隐藏在表面的混乱和多样性之下,不承认这一点,就不可能真正认识城市。是的,混乱和多样性才应是城市形态 的本真面目,这样的城市才有可能为其剧场属性的发挥提供空间。只有在人潮的汹涌中,街道才可能具有生命力。这里所说的“混乱”,指称的是并非人为分割的空间,这样的空间放权给每一个参与者,允许他们在其中构建各自的生活,而不是由规划师在图纸上告诉他们应该在何处居住、何处工作、何处消费(生活区、工业区、商业区的分割)。
意大利小说家卡尔维诺在他的《看不见的城市》里给出了精彩的解答:“看得见的(城市)都在变形,成为一个模子刻画出来的无差异体。人在旅行时会发现城市差异正在消失,每座城市都与其他城市相像,它们彼此调换形态、秩序和距离,形态不定的尘埃入侵各个大陆。”
但愿我们的城市能够意识到这个问题,但愿“看不见的城市”们能在不远的将来重塑各自千差万别的风格组合,成为巨型剧场,成为居民社会生活的舞台,成为一个活的、有人气的空间,而非千篇一律的“水泥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