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于头
君晓睁开眼,透过屋顶的明瓦,看见天上飘过去几朵彩云。想起刚才的梦里,自己一口气生吞了六个肉包馒头,醒来的枕头上浸透了口水。起身来到灶屋,大铁锅里剩下四个实心团子,拿起筷子,直接戳向团子,一个接着一个往嘴里塞,一丢筷子往门外走。觉得眼睛粘啊粘的,又转身来到脸盆前,用手“嚯嚯”水,撸了一把面,嚼着团子,湿答答地出了门,直奔金美家,心内想:肯定晚了。
天蓝得真,太阳耀得红火。小路干脆蓬松,沿路的树稀疏而挺拔,熟悉成了列队欢迎的士兵,都能叫出名字。金美门口,场上都坐满了人,没座的就站着,估估村上的人都来了。君晓心内不来劲了,就想回家,听到金美在家里喊他:“君晓,你轧进来,我帮你留了位置的。”
君晓等于是在人缝里爬进金美家里的客厅的,客厅里,金美、金美的妈妈、姐姐、弟弟靠着椅子坐好,最前面,有张小凳子空着,君晓过去坐下,抬手撸撸鼻涕,问道:“开始没?”
君晓的位置,等于贴到了电视机屏幕了,头都仰平了,只听到哇啦哇啦的讲话声音,看不清画面。后面还有村人喊他:“君晓,头矮点,看不到方阵了。”
还有人笑他:“这个细鬼,人也没长周全,倒会抢个好位置,看又看不懂洋面光。”
红娣起身讲话了:“都不要吵,不想看啦。”
立刻安顿了。
忽然身后一阵哄闹,有人小声说:“邓爷爷招手了。”
“个子真佬矮的。”
“你个子高有卵用啊。”
“五十几岁啦?”
“你也没脑筋,七十几了。”
“咦,咦,咦,什么字啊?”
“小平,小……,看不清楚。”
“好像是你好!”
“小平你好!”
“胆从屁眼里屙掉了,没得大没得小。”
君晓被电视机的声音跟村人讲话吵得脑筋发蒙,起身就往灶屋走。金美看他起身,也随后跟进灶屋。君晓往灶头后面的小凳上一坐,双手抱住头:“吵死了,耳朵都震聋了。哎,你爸爸呢。”
金美抿着瘪嘴一笑,把灶屋门关紧,来到碗橱边上,轻轻拉开橱门,用右手手指在那碗里微微拨了拨,找到一块最大的红烧肉,捏紧,急急快步,来到灶头后,送进了君晓的嘴里,自己舔舔手指的油,囔啊囔地说:“今天是好日子,我爸爸新厂今天开门,有不少客人。”
君晓嘴里“嗯嗯嗯嗯”不知道说些什么,表情是开朗丰富的,最后才听清楚:“你姐姐怎么不在学校啊?”
金美撇撇嘴:“笨得伤良心,跟不上,过了国庆到县服上班了。”
君晓正要说话,外面忽然一阵吵闹,有人在大喊:“君晓!君晓!有人寻你。”
金美连忙打开灶屋门,君晓再从人群里轧出门外,是雪娥。看到君晓,拉着他的手就往出村的大路跑去,边跑边说:“有人带信,说你爸爸被车撞了。”
出村的小路约摸着有六百来米,两个人一路甩跑,又是火红的太阳下,汗撒了一路,在小土路跟大马路的转弯处,孙光明萎坐在地下,惯用的蛇皮拎包飞在远处,眼前是一辆倒地的自行车,新到晃眼。走近前细看,爸爸的双手紧紧攥着自行车的三角杠呢。
君晓跟妈妈扶起爸爸,君晓过去扶正自行车,眼睛盯着新车都盯出花来了,爸妈说的话,没听进耳朵里,只带到断句:“从君晗学校回头,才要转弯,后头就撞上来了。”
雪娥问:“撞你的人呢?”
孙光明扶正眼镜:“我一跌下来,只看到自行车,一把抓紧车子,等我回头,人也看不到了,不晓得是嗲人。”
君晓心内笑出花来了,在爸爸面前不敢太显露,看爸爸走路好像不碍事,正要一歪一歪地回家,君晓恳求地说:“爸爸,我想骑一回。”
没等爸妈同意,君晓一偏腿,龙头摇啊晃啊,摇啊晃啊半天,竟然被第一次骑车的君晓蹬稳了,君晓朝着县城的方向,狠命地用力,车速飞快。君晓蹬着车,想起旧事,心里得意。小学的辰光,老师问,什么是四个现代化,君晓回答吃、穿、住、走。老师批只晓得吃。还反问,走的现代化是什么样子?
不用脚走路!
这个来回约摸半个钟头,君晓一身大汗,心里这个舒坦啊。
孙光明等君晓停稳了自行车,才轻轻地责备他一句:“看你一身汗,快点回去换衣服,不要生病了。年纪不小了,就晓得玩,哪一天才能懂青头啊。”
当晚,方坤大在家里请客,君晓假装来找金美讨教功课,呆在厨房里,跟在厨子后面,咸一块淡一块,鱼肉蛋鸡,吃了一饱。堂前的红娣笑着跟坤大说:“你那个外甥真有本事的,肚皮就像个食仓。”
孙家基的南面顶头,有一条长长的水面,乱草有青有黄,没有月光,反正也看不清颜色。金美跟君晓手拉手,坐在河边,脚荡在沿下,听水声泠泠,心生涛涛。金美问君晓:“我听村上人说,你家里白得了一辆新自行车?”
君晓吃得过饱了,一个嗝接一个嗝,本来不想讲话,听金美提到自行车,话瘾上来了,把今天上午骑车兜风的过程说了一遍。他讲啊:“我手一挡到龙头,心就发抖了,从来没骑过,头望住前头,两个手握得紧紧的,都是汗,两个脚蹬住了蹬住了,一下就顺了。骑起来风呼呼的,舒服得不得了。骑骑还想骑,骑骑还想骑,要不是怕爸爸骂,就骑到城里去了。”
金美不说话,靠啊靠撩啊撩的,君晓心内晓得她的关目三,特为装着不睬她,金美熬不住了,用力捶打君晓的手臂,两个人混到在一起。
金美用手梳理头发的时候,又问君晓:“怎啊晓得是白来的自行车?”
君晓拍打着身上的小草,答道:“车上找不到钢印跟牌照。”
国庆开学以后有半个来月,君晓每晚放学,头一件事情就是骑车。其时的太阳稻黄稻黄,有一股饭香,日夜不散。君晓就在饭香里头到处骑车兜风,把孙家基跟东河乡的大道小路都骑过几遍了。东河小学的师生们,都晓得君晓家白得了一辆新的“长征28”,跟君晓关系好的同学,都被君晓看护着,摸过跟骑过这辆新车,金美当然是中间骑得最多的人。
二十号是礼拜六,五年级下午两节课,刘贵洪老师要求学生流利背诵《陋室铭》才能放学。已经留过一级的君晓,还是背诵不出来。等到太阳都沉底了,君晓才摸黑到家。书包一放,直往爸爸房间里跑,地方空着。君晓才想起回头,来到堂前,问正在晚饭的爸爸妈妈:“车呢?”
孙光明用筷子笃笃台子,有点生气的意思:“你就不能在功课上用点功?就晓得车,讲起来我也是做老师的,一点点面子都被你丢光了。”
君晓不睬爸爸,又到灶屋跟自己的房间找了一趟,面上有点急了:“车呢?”
雪娥说:“一部新车百来块钱呢,又领不到牌照,卖给你坤大舅舅了,他有办法领照。”
君晓面孔涨到通红:“你们都不跟我说一声啊!”
孙光明跟雪娥有些奇怪:“你个小人,跟你说什么啊?”
君晓忽然大哭起来,呜里哇啦眼泪鼻涕涂了一脸,雪娥看不下去了,过来用毛巾帮他揩脸,小声问道:“做嗲这么伤心的?”
君晓坐到桌边,一边抽泣,一边说话:“今天下午,刘老师问我,什么叫四个现代化,我说是吃、穿、住、走,同学们都笑我。刘老师说,不要笑,听君晓讲讲理由。我就说,吃么要顿顿大鱼大肉,穿么都要的卡的确良,住么楼房电话电视,走么不用脚。刘老师笑了,问我,什么叫走不用脚?我说,就是走到哪里都是自行车啊。金美告诉刘老师,说我们家白得了一辆自行车。我说等下个礼拜开学,我骑到学堂去。”
到了礼拜一,天上好像还有点点雾。君晓一早就摸到金美家东墙角落,看好着金美的姐姐金香,在坤大跟红娣的簇拥下,推着原来属于自家的新自行车,慢慢地往大路的方向走过去。那块叫“牌照”的绿色铁牌,方方正正地钉在龙头中间,数字看不清楚。君晓心内空泛泛的,想吐又吐不出来。蹲在角落里,直到太阳光热烘烘地贴背了,才立起身,荡啊荡地向学堂走去。
上午的三节课,君晓脑筋里全是爸爸昨晚的话:你个细佬,你不想想?你爸爸一个月才拿几个钱啊,怎样能跟你坤大舅舅比呢?他是先富起来的人啊。
中午放学的路上,君晓拦住金美,一起往家走。把一上午想到的点子,告诉了金美,金美面孔带点怕:“爸爸不会肯的。”
君晓板上面孔说了:“你要是不跟你爸爸讲,我就不睬你。”
君晓跟金美说的是一套想法,自己还有一套计划,就是每天放学,带着要好的狗小、国忠、夕大等,来到小路跟大路交界的地方,专门盯过路骑车的人,看看是不是有新车,是不是没有牌照。一个来月,从天光盯到天黑,破旧晃荡的自行车都为数寥寥,别讲新车了,君晓心内特别难过。
另外一边,金美的努力也落空了。上头有头生的姐姐,下头有超生的弟弟,夹在中间的金美最不受惯。当金美跟爸爸说,想要买辆自行车的时候,爸爸还没开口,妈妈讲话了:“你个细比,当家里有沈万三啊?从家里到学堂才三步路,买个车每天推推玩?深怕人家不晓得家里有钱?”
这样一来,君晓发明的四个现代化在学堂出了名。老是有同学,包括年轻的老师笑话他,啊也,君晓么,走路都不用脚了。
别人讲他,君晓都不生气,同班成绩最好的孙耀民,也来教他,君晓就蛮生气的,他爷爷孙忠良是平反的地主:“四个现代化是工业、农业、国防、科学技术,哪里有走路不用脚啊。”
两个人一场骂战加肉战,从教室一路相向到操场,“小地主”跟“留级生”都伤得不轻。天墨墨黑的时候,做老师的爸爸跟做过地主的爷爷来到学堂,领他们各自回家。一路上,老师跟地主相互道歉不止,还说了许多以前的旧话,好像说到了四个现代化跟什么人心的关系。不过,君晓没听全,他跟小地主跟在大人身后,内心还相互仇恨着呢。
寒假来了,已经是一九八五年的一月底了。君晓又大了一岁,虚岁十六岁,属狗。金美也十五岁了,属猪。君晗高三了,爸爸妈妈把更多的时间都用在了她的身上。金美家内,爸爸的造纸厂业务红火,加上年关到了,一应的送礼关目都要亲自登门。妈妈有弟弟金才,十岁的弟弟惯得无法无天。金香在县服,老是加班。没有大人管了,白落得两个人到处瞎遣遣。
正月初五这天,两家人依然事忙。天气很好,两个人一发兴,走了五里多路,上了城。城里跟乡下就是不同,到处有人,房子都打扮起来了,红红绿绿的,实在好看。两个人并无目的,想起来先到君晗的高中学堂去看看。城北的县中,门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大,紧紧关着,只能隔着铁门看看里面,无形的书卷之气让他们自惭。又想起城西北的县服,金香在那里上班呢。一路走过来,人群开始慢慢少了,算是城郊了。大门阔阔大大,气派得不得了。门卫倒是客气,但不认识金香,因为厂里有几百个女工呢。只得回头穿城往东再下乡。时候已近中午,两个人都饿了,身上都没钱。就这么巧,碰到了坤小,金美的表叔,君晓的远房舅舅。讲起来是长一辈,其实年纪跟君晗、金香差不多,小的时候跟君晓啊金美啊都在一起疯玩的。读书读到初中没毕业,就接班到城里的拖拉机修配厂做了机修工。君晓、金美、坤小以及坤小的几个同事,一路从西往东,嘴里啃着面包,来到了县城的工会。这里有家地下录像厅,每天正午的时候,会偷偷摸摸地放一些神秘的带子。录像厅漆黑,椅子凳子都是歪的,怎样坐都不适意。今天放的是日本的《望乡》,估计放次数多了,呲呲啦啦的声音很响,画面老是跳跃。即是如此,大致的东西不受影响。到三点钟,录像结束的时候,椅子凳子歪斜得更加厉害了,出了大门,好长时间都睁不开眼睛。
分手下乡。君晓跟金美都不敢说话,好像都存着一样的心思,怕一开口就飞掉了。从大路转上小路,两个人的目光就开始乱搜了。走了大概百来米,是孙家基最早的大队部,空了几年了,也没人照看。两个人什么都不顾了,拉着手闯了进门。
事情的漏光是这年的清明节。
孙家基约定俗成的坟堆,就在南面的河塘两边,没有规矩地散堆着,坟头不高茅草高。每年这个时候,后人无非锄锄草,新做个坟头,摆上一碗粗白酒,弄个三五碗粗菜,烧烧纸钱,叩几个头。今年不同了,大家手头都有点宽裕了,不止堆坟头了,是把整个坟都堆高几分,坟头更加高了。白酒不是家烧,换成“分金亭”了。菜起码有大肉,整鱼跟整鸡,像坤大家内还多几道时鲜素菜。大部分人家还是烧自己刻印的黄纸钱,坤大家烧的是城里买的外国纸钱,看过的人说,钞票上的女人都不穿衣服。村上人都在忙的时候,两个小人躲在金美的房间里,正闹忙到舒服的时候,金香推门进来了。她今天专门请假回来叩头的,金美的房间以前是跟她合用的。金香在门外停放自行车的时间其实蛮长的,声音也很响。
东河乡都传遍了,孙家基最有钱的方坤大,最有文化的孙光明,两家的小人搞在一起出了豁子,被学堂开除了。到底是什么豁子,晓得实情的人都不肯说。反正那么几个月,两家的大人都灰头土脸的,碰到熟人不肯多话,做什么事情都不来劲,直到另外一件大事的发生。
这年的夏收在六月中旬,家家人家忙,忙得开心,收成太好了,田亩多的人家,都要请人帮着收割,坤大家就是。他的“金运造纸厂”停产三天,放职工回家忙麦场。他家里有将近十亩的田,不肯自己动手了,请了西山乡红娣娘家的几个壮劳力,每天供三餐,一人一包香烟,再拨一人一天五块铜钱。到底是人多来得快,坤大家的收种比其他人家都快了两天。正好夏至夹在中间,乡俗要吃馄饨,图个稳稳顿顿,红娣就托人带信叫金香家来。金香到家的时候,太阳西沉,天上好像要落雨,自行车就推到了房间里。快到半夜了,忙了几天的大人都悃到要死,存了心的金美悄悄起身,拿好自行车的钥匙,慢慢推到大门外面。西墙角落下,君晓早就等住了,看见金美推车出来,忙过去接手,推车在前,金美紧随在后。其时天上蓝黑,星星莹亮,微微浮过身边的风里,全是麦香。上了村头的小路了,君晓把自行车的牌照用力撬了下来,一下扔到河里,嘴里咕了一句:“日你娘的牌照。”随后偏腿上车,小声喊着:“快点上来。”金美熟练地右手一撑后座,微微欠腿,用力一跳,就坐稳了。君晓埋头猛蹬,车子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金美拉拉他衣服:“慢点慢点,当心声音。”君晓粗气骂道:“这个破路。”自然慢了下来。终于,上了大路了,任凭君晓再大的蹬力,自行车也不会发出意外的响声,君晓微微掉头对金美说了一声:“坐牢啊。”双脚一用力,自行车承载着他们,飞快向县城的方向奔驰而去。
电视上的“新闻联播”正在播三峡工程开工仪式,鞭炮在轰响,总理在讲话,君晓仰在椅子上倒要困着了。忽然,地面一阵摇晃,就听外面“轰隆隆,轰隆隆”声响,君晓懵懂睁眼,不明就里,就听街上有人在喊:“拆老花街了。”
“小晓摩托修理”在南门大街的顶头,离老花街不是太远。从南往北走上十来分钟,在往西一转弯,就是老花街了。君晓一路过来,闹哄哄的声音越发吵了,也清楚了,有吵架的声音夹在墙砖倒地跟推土机轰隆中间。他来城快十年了,看到城里人吵架都要去轧轧闹忙。来到人群外围了,正想往里轧去,忽然,围观的人群往外一涌,把君晓搡出好远,有人叫:“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君晓个头高,虽然在人群后头,还是看到了。几个小年轻围着一个中年人在乱打,为头的嘴里还骂:“叫你天黑之前就搬掉的,你就是犟,做死你的!打!”
君晓听声音熟悉的么,细细看看,是经常到摩修找坤小的大卵,是说他体胖个高。
君晓就要转身,就听有人叫他:“小孙,小孙。”
君晓心里有点发毛,这个城里还有人知道他的姓?正四处瞎望呢,人已经到了身边,两只手揪住他的双臂,头仰到了君晓的面前,一头黑发蓬得老高,几乎挡住了君晓的视线:“君晓,是我,小袁。”
君晓稍微低下头,才从蓬松的烫发中看到一张黑脸,痘痘长满了小脸。君晓拖拖身体,甩掉她的手:“你是谁啊?”
她指指正在打架的人:“那是我哥哥,我去过你们的店。”
君晓好像有点印象了,确实是有个小丫头跟着大卵去过店里,那是小丫头,不是现在的样子啊。君晓在晦暗的路灯下,细细看看,才找到熟识的感觉,不佳相。君晓不想讲话,转身走了:“我回店了。”
小袁居然跟在后面,问东问西的,君晓有一句没一句地随意瞎搭,就说到了谈恋爱的事情了,小袁居然直接开口问他:“君晓,你觉得……”
君晓吓得面孔都白了,心说找不到对象也不会找你啊,嘴里却说:“我有对象的。”
君晓回到摩修店,坤小还借着小灯在给一辆“嘉陵70”在上机油。看到君晓,用油腻腻的手指指台子一角:“你爸爸的信。”
君晓拆开信,来到灯下,浮浮地瞄了上下,就随手一扔,拿起台子上的“白红梅”,点起猛抽:“叫我回去吃喜酒呢。”
坤小回答:“我也收到信了。”
君晓起身去睡觉了:“我不回去。”
坤小奇怪了,起身问道:“怎么?”
君晓已经到房间门口了,才转身:“你没听人讲啊,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我这个姐姐没有出息,自己做老师,还找个老师,穷得哒哒响。”
坤小说了:“你还记恨哒。”
君晓不说话,走了。
一九九五年的元旦,君晓果然没回去,倒是坤小回去吃了喜酒,带了喜糖给君晓,还带来了口信,说是家里没看得住,金美又偷偷溜到城里来了,请君晓帮忙寻寻。君晓说:你跟大卵熟悉,你请他一样的。坤小说了:金美是你的女朋友,不是我的。君晓回道:早没关系了。
君晓嘴说没有关系,事情是一直放在心上。春天快要过去的时候,耳朵中刮到一两句,金美好像在东门的“精彩发屋”帮人洗头呢。寻个日子到“精彩发屋”,一问老板,说是已经走了一个礼拜了,好像是被一个做烟草的大老板看中了,包走了。君晓暗暗怪自己来晚了。
端午之前几天,金香的老公洪胜来修摩托车,君晓想起来了,他以前跑过烟草,现在跑钢材,就向他打听城里做烟草的大老板。洪胜问起原因,君晓不肯说真话,含糊着说是好奇。当时心里又奇怪起来,为什么坤大不请洪胜帮着找人呢?洪胜一边抽烟,一边看君晓忙,一边报他知道的名字,大大小小总有三十几个,把君晓吓了一跳,太多了,这样找肯定找不到了。
端午那天,数年没回家的君晓,迎来了爸爸孙光明,妈妈方雪娥,姐姐君晗跟他做老师的姐夫李更生。就在隔壁的“钟一斤饭店”,一家人落座,坤小帮着服务。君晓不讲话,一家人也不讲话,逼得一边的坤小话不停。孙光明没办法了,厚起面皮跟君晓讲:“君晓啊,我晓得你心里有气,就算爸爸再不对,都过去那么长辰光了,跟我们回家吧。”
君晓眼睛斜斜:“再把我送到派出所去?”
性急的方雪娥眼泪都下来了:“儿子啊,那个时候是那个时候,唉,要我们怎么样才肯回家呢?”
君晓不讲话,一杯一杯吃黄酒。一直闷声的李更生开口了:“君晓啊,有个道理是死的,不管你怎样想怎样做,爸爸总是你爸爸,姆妈总是你姆妈,这个东西说到天边也改不了。做长辈的也会做错事,但是,就是做错了什么,出发点也是为你好。君晓,你说呢?”
君晓第一次正经抬起头,看看对面这个长的白净白瘦的年轻人,心里微微触动:“我在这里做得蛮好,回家做什么?”
君晗连忙接话:“不是叫你不工作,是叫你有空多回家望望。”
君晓大着舌头,低着头:“再说。”
一边的坤小忙使眼色,大家不再提起回家的事情。做娘的到底嘴碎,没忍得住:“君晓啊,你今年也廿五岁啦,好坏么总要成个家啊。那个金美……”
君晓起身就走,饭一口也没吃。
没过几天,坤小一个同学做化工发了财,请一帮同学晚饭聚会,因为熟悉,君晓也被邀请一起去了。“茂盛大酒店”最大的包厢里,君晓刚一落座,就看见邻桌的金美,身边是一位三十多岁的胖子。认真把戏算起来,从派出所出来,君晓跟金美有十来年没见了,金美的变化比君晓大得多,但基本面相还在,其他的感觉有着隔膜,好像当年惊心动魄的故事,不是发生在他们之间。想起往事,君晓的心尖尖动起情来,看着金美的眼光也软汪汪的。本来想过去招呼一声的,又怕走漏消息,就没动身。君晓悄悄打听清楚老板的身份跟单位,隔天就把信息传给了坤大。
坤大的手伸得多快啊,当天就把金美绑回家去了。
没隔几天,金美又从家里跑掉了,坤大气不过,生了一场大病。
夏天来了,城里的小年轻开始飙车了,君晓的生意更加好了。虽说坤小算他师傅,但君晓的脑筋灵光,碰到难题,都是君晓出面。
七月的一天,君晓跟着一帮城痞子到城外的山道上去飙车,为头的正是大卵,小袁也在,比原来胖了点,瞄瞄倒比原来好看些。君晓自己也喜欢飙车,但主要工作是维修,怕摩托车万一有问题,费用加倍。坤小看店,落得悠闲。
天黑透了才到店,面皮也晒黑透了。一进门吓了一大跳,门口座着一人,蓬着头发,露着白背,香水味道浓死人。君晓目及影影,就晓得是谁了,金美。
脾气还是没变,一看到君晓,也不顾店里的工人跟后面的痞子,一把就扑过来,“哇啦哇啦”大哭起来,边哭边说,熟络到好像根本没有分开十来年。后面的小袁眼睛白翻白翻的,心内火冒冒的。“哇啦哇啦”半天,君晓听清爽了,金美被人打了,打她的是那个烟草老板的老婆家人。
君晓立刻生气了,看到跟在后面的大卵他们,鲎鲎地问金美:“他住哪里?”
这一架干得过火了,全部被撸进了派出所。没想到的是,不到半夜,又都放出来了,第一眼看到的是方坤大。
一干人跟着坤大,来到“小晓摩托修理”隔壁的“钟一斤饭店”,居然还开着门,老板钟一斤还在店里,居然准备了两桌好菜。看到人都坐齐了,钟一斤拿来几瓶“孔府家酒”,坤大拿出酒,认真地看看外包装,好像有几个数目字印斜了,心里盘算着是哪个程序出了问题,想着回去要再多督督。
一圈酒敬下来,大卵的一帮弟兄这才晓得,拿着砖头一样“大哥大”的坤大,居然是金美的爸爸,“金运印刷集团”的老总,县里出了名的千万富翁,他对大家说:“今天谢谢大家了,为金美出了口气,派出所那边我都办好了,没有你们的事情了。这餐酒算我谢大家的,来,大家干一杯。”
大家都眼馋死了君晓,君晓却不领情,还是不肯回家,也不肯到坤大的印刷厂去。金美就在城里租了房子,也不工作,跟着君晓厮混,终归不愁铜钱。两家大人催了又催,君晓也不说结婚,也不说不结婚,两个人就这样不尴不尬地混了两年。
一九九七年的年底,州级市在县城开设了金铃摩托连锁店,名字就叫“小晓金铃摩托总汇”,门面搬到了北门。不到半年,一年的租金就收回了,坤小跟君晓喜癫喜癫,两个人商议,到年底争取把门面房买下来,那样的话赚头更大。
这一边君晓忙得四脚朝天,那一边,过了几天逍遥日子的金美又开始犯贱了,跟原来洗头时候熟悉的国凤一起,搭伙开了饭店。门面就在北门,摩托总汇马路对面,两上两下,金美买下来的。选的是五月一日开业,名字叫“黑郁金香”。
正是那个下半年开始,州级市开始限摩,买摩托的人领不到驾驶证,县城倒无限制。总公司的朱总就想出了一个主意,具体过程是这样的。用他人的身份证,去县城的交警大队,办好驾驶证跟行驶证(这个过程需要领导签字)。驾驶证给在州级市买摩托的人,行驶证给身份证的本人,并给予一定的经济补助。需要办证的人,另外要给坤小一定数量的钱,而去找身份证的事情,就是君晓的事情。
到了年底,坤小跟君晓为了钱的事情,第一次红了面孔。君晓私下打听清楚了,从州里来办证的人,每个人要给坤小两千块,而坤小给君晓的,只有五百,其中还包括给身份证本人的一百,君晓很不服气,又不能明说,就找个借口吵了起来。
这边君晓生心内不适意,那边金美也没能过个好年。“黑郁金香”开业之后,生意出奇的好,没有别的原因,有花酒吃。金美跟国风找了一帮当时一起洗头的小姐妹,在每个包厢里劝酒,花样就多了。譬如一桌酒十个人,那帮小比可以想出十种姿势陪你喝酒,什么穿心酒啊,穿裆酒啊,夹奶酒啊等等,县城里一帮吃煞户天天登门,做烟草、做化工的为主,哪里是吃饭喝酒呢?君晓只去过一次,他反而不习惯这样的场合,过后还跟金美讲过,要她当心,金美只顾得上铜钱了,哪里还记得什么规矩啊。到了腊月,动静太大了,被公安局抓了现行。金美跟国风的罪名是容留卖淫,要判刑的。坤大只好出面了,他本身事情多,就抓了君晓帮他跑腿,君晓当仁不让。就是跑腿的过程中,君晓有机会结识了公安局的头头脑脑。最终,金美还是被判刑了,有期徒刑两年,罚金一万。
金美的事情过去之后,坤大跟君晓谈过一次,关于两人的婚事,君晓没有表态,坤大也不好把话说死,淡淡地散了。
正月结束,君晓还不去上班,坤小托人来说合,君晓没给面子。没几时的一个晚上,坤小去收身份证,摩托翻车了,肋骨骨折,左侧胫腓骨骨折,住院了,门面只好丢给君晓。君晓一接手,就把收身份证的事情全部委托给大卵,自己的主要任务是跑公安局跟交警大队的领导。由于之前为金美的事情有过接触,加上有意无意坤大女婿的身份,还有君晓的出手大方,不过两月,整个县城上牌照的事情,就被君晓垄断了。
坤小住院三个月之后,身体恢复差不多了,君晓找来大卵:“还要你出面,摆得平,我就答应你妹妹。”加了一句,“铜钱上可以商量,多点无所谓。”
坤小出院当晚,大卵带上一帮弟兄,团坐在坤小家中,把一捆钱扔在桌上,估估在三万左右,话讲得很客气:“君晓说你是他表舅,辛苦了不少年了,又受了伤,应该歇歇了。这里是这几年的辛苦铜钱,以后每年还有。君晓说过的,他有饭吃,你就不会饿肚皮。”
大卵讲话的时候,那帮弟兄就逗坤小的儿子玩,五岁的儿子被逗得咯咯呛笑,大卵的妹妹小袁就陪着坤小的老婆讲闲话,一口一个舅娘叫得要起鸡皮疙瘩。坤小看看桌上的钱,看看眼前的家人跟他人,心内晓得该怎样表态了。
时间就这样无情地来到了一九九九年,具体日子定在九月九日,孙君晓跟袁静凡结婚了。婚宴设在县城最大的“久久宾馆”,中午是双方的亲戚朋友,一共三十桌,晚上是特别关系的人,两桌。一桌是自家父母,姐姐姐夫外甥,跟坤大夫妻两个,金香夫妻两人,金才夫妻两人,还有瘸子坤小。另外一桌,是公安局的几位副局长,交警大队的大小队长,袁火凡(大卵)跟小袁,君晓自己呢,两头来回跑着敬酒。在家人一桌,君晓基本不讲话,一味敬酒,接受两家长辈的嗔怪,责骂,无奈跟叹息,间夹着祝福。金香跟她娘捣鬼:“两个人偷着跑,好像就是这个时间。”红娣叹气:“金美个讨债鬼,没有福气为。”到了另外一桌,闹忙了,大卵跟几位领导已经火拼起来,每个人几乎一瓶“酒鬼”下肚了,还在继续。看见君晓过来了,酒意正浓的交警大队吴队长开玩笑了:“君晓啊,人么没有鸟长,艳福倒是不浅啊。”其他领导也顺嘴开他的玩笑。君晓酒也不少了,想起才听来的打油诗,回击他们:“别光说我,你们呢,说起来像孔繁森,玩起来像王宝森,做起事来像和珅。”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君晓心内晓得几位领导的酒量,也晓得大卵的量,建议每人再来一瓶,自己也陪上,小袁在一边连拉死拉也没用。君晓就是在这样冰火两重天的心情中,度过了他婚宴,至天明酣醉未醒。
冬天来了,又是一个暖冬。君晓起得很早,骑着他那辆威风八面的“白马王子”,放着邓丽君的流行歌曲,从城南的白龙、南岗、南河乡,再转向东、经东塘、岸庄、东河乡回城,沿途收集身份证。东月的北风即使迎面也不刺人,倒好像带着一点早春的暖意,骑车飞快也不用缩手缩脚。时近正午,太阳追逐着君晓的背,影子洒在平坦的大道上,洒在“白马王子”的四周,君晓像个巨人。道路两旁的树干都刷着白色,在黑色影子以及两旁白色的树影中飞驰,君晓忽然被这黑白两色蔓延而成的线条,拉回到遥远的少年时代,似梦非梦。一个不经意的刹车,君晓从梦中醒来一样,仔细一看,车正停在东西向的大路跟南北向的孙家基小路的交界口。正是这里,君晓第一次骑到了自行车,实践了走路不用脚的现代化。向北望去,那里就是自己的故乡:孙家基。从自己同金美偷了自行车私奔到县城,之后那么长的时光到今天,再也没回过故乡。
孙君晓倚坐在车上,闭上眼睛,音箱里传来的是邓丽君的“小城故事”,脑筋里一幕一幕关于故乡的片段不请自来:文弱的父亲,温柔的母亲,懂事的君晗,温和的坤大,急躁的红娣,小气的金香,娇惯的金才等等;还有就是所有土生土长的孙家基中,坐落着的木门木窗的学堂,茂盛昂扬的小树,清亮宽大的河流,以及始终不散的跟金美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君晓睁大眼睛,向北狠命望去,两眼充满了泪水。
君晓一直盯着自己腕上的手表,看着秒针“滴答滴答”走到了12,九点十八分到了,右手一招,远远近近摆放的各色大小爆竹马上狂响起来,腾起一片狼烟,“晓美驾驶培训中心”开业了。身后的金美,微微挺着肚皮,热情地憨笑着,招呼着参加开业典礼的各色朋友:“十一点半啊,久红大酒店。”
坤大一家来了,金香的男人洪胜打趣君晓:“现在我们是连襟啦,我来学车要铜钱吗?”
一边的金美插嘴:“你来学车费用加倍,还要倒贴伙食。”
金香立刻反击,她们夫妻俩都在坤大的厂里,一个做会计,一个跑供销:“没有良心啊,没有爸爸,你们办得起驾校?”
一边的坤大制止了斗嘴:“进去,进去,人多了,帮忙招呼招呼。”
红娣落在后面,贴着金美说话:“你有身体了,自己当心啊。”
话刚讲完,君晗快步过来了,后面是雪娥,李更生,以及快要读书的外甥李天宇,唯独不见孙光明。君晗更加关心金美:“反应重砝?欢喜吃辣吃酸啊?”
雪娥也跟了过来,还没讲话,君晓先开口了:“别问老小丫头,养下来才晓得。”
雪娥还想跟君晓讲什么,被君晗一把拖走了。
都进去了,君晓还在汽校门口张望,身后的金美小声说:“不会来了,进去吧。”
君晓也晓得大卵他们不会来的,但心里总含着一丝丝的希望。
“久红大酒店”的大厅里,前来参加开业典礼的各色朋友都相继落座了,君晓一桌桌轮流敬酒,轮到坤大这桌了,洪胜又开玩笑了:“小连襟啊,我来问你,你怎会选今天这个日子的?”
君晓认真地回答:“我请人专门看的日子,阳历3月20日,阴历2月30日,相乘都是六,又是礼拜六,三个六,六六六大顺啊。”
洪胜讲话了:“那么是碰巧了。”
“什么碰巧了?”
洪胜指指隔壁一桌的李更生,更生说:“今天陈水扁又当选了,昨天吃了两颗子弹。”
君晓给坤大敬酒,嘴里骂道:“鬼了为!不搭界。爸爸,干杯!谢谢爸爸。”
君晓给另外的朋友去敬酒了,洪胜跟李更生隔着桌子,讲起了他儿子小升初的考试:“你是老师,我来问你啊,这个小学升个初中,还要理论考试,理论考过了,还要素质考试,就是考上了,也要缴两万块,当然罗,考不上是四万,四万还要开后门,搞的什么日屄东西啊!”
李更生只能无奈地笑笑,自己喝着小酒,想了想,说了一句:“谁叫你日屄日出儿子的?”
酒席上哄堂大笑。
酒席散的时候,坤大把君晓拉到一边,声音很小:“君晓啊,多话不讲了,自己爱惜点啊。金美托给你了,厂么,慢慢地交给金才当家了,以后,那个,就不是太方便了。”
雪娥还是过来了,要说的话终归要说的:“你爸爸在医院,你抽个时间去望望啊。”
家人们都看着君晓,君晓点头。
晚上八点左右,县城最大的“水门娱乐城”,正装的金美,在姐妹们的休息室里,正色说道:“都准备好啊,今天周末,肯定忙,不要擦烂污,都神气点,做一行要爱一行。你都不爱你自己,谁来爱你?”
大厅的吧台边,君晓喝着小酒,跟身边的工作人员开着黄色的玩笑,遇到熟悉的客人,递烟招呼,客人们进了包厢,金美带着姐妹们袅娜成行,缓步进入。
最闹忙的时间过去了,金美嘴上翘着香烟从包厢来到大厅,被君晓一把夺过香烟,呵斥道:“你想死啊。”
金美把君晓拉到大门外,鬼蹙蹙地讲:“你答应去医院的呢?今晚就去,不然都以为我在后面出鬼呢。”
县人民医院心内科,孙光明正在跟方雪娥抱怨:“你看看,现在的电视放什么东西,什么超女,一个个长得像狐狸精,穿得像屁精,唱歌像妖精,超女,我看就是一帮超级神经。”
看到君晓拎着东西进门,孙光明眼镜一摘,钻进被窝。
君晓叫了一声姆妈,尴尬地坐在床边,一句不讲,查看父亲的医疗账单。忽然冒出一句:“现在看病这么贵啊。”
电视上,有个叫张含韵的在唱歌,不,是鬼哭什么,一句话都听不明白。
君晓起身,想离开,孙光明忽地坐直:“你坐好,我有话问你。”
君晓也犟起来了:“我就不坐,有话就讲。”
雪娥帮孙光明穿衣服,嘴里责怪道:“儿子不来看你,你要怪,儿子来看你了,你要凶,这么大年纪了,不会好好讲话啊。”
孙光明也不看君晓:“我问你,你结了离,离了结,到底想做什么?”
君晓说了:“我结婚离婚,是我的自由,又不用你的钱,你问我做什么?”
孙光明火了:“你离啊结我不管,小彤你都不要,你还算做老子的?”
小彤是君晓跟小袁的儿子,今年四岁,判给小袁了。
雪娥也跟着帮腔了:“君晓啊,不是我说你,蛮好的一个家,金美一出来,就破家了,君晓,你脑筋里到底想什么啊?”
君晓跟金美再婚,孙光明没去参加婚礼,一直住院到现在。
君晓忽然发火了:“你们懂什么啊?我有我的事业,我有我的考虑。再说了,金美放出来了,我总要望望她吧,小袁就三天两头跟我瞎闹,哪里是我想离婚啊,实在过不下去了。”
孙光明还是那句:“你离十次婚我都不管,小彤为什么不要过来?”
君晓说:“我跟金美再生么好了。”
雪娥再一次帮腔,这回是帮儿子:“对啊,金美还小呢,再养一个好了,总归都姓孙。”
孙光明毒骂:“你个十三点哦,金美多大啦?虚岁三十五了,又天天死在那种地方,养出来都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君晓也毒了:“你才是老十三点,巴自己的小人绝后啊。”
说完摔门就走。
路过医生办公室的时候,君晓忽然冲了进去,对值班的医生大声责问:“你们什么医院啊,那个孙光明,讲话的中气比我还足,像有病的样子啊?”
值班医生问明情况,轻声告诉君晓:“你是他儿子啊,我还没怪你呢,住院快两个月了,才来。知道他什么病吗?心脏血管硬化了,要装支架的。这还不算病,什么才算病呢?”
君晓被医生说得心里发虚,最后恨恨地骂了一句:“你们就是死要钱。”
“晓美驾驶培训中心”的生意好到没话讲,报名的人涌得立脚的地方都没有。君晓不得不到处找有资格做教练的司机,李更生的弟弟李立生,也就是姐姐的小叔子,被请过来帮忙。跟金美合伙开“水门娱乐城”的腊梅有个小叔子叫石天宝,也被请过来帮忙。一时车轮滚滚,财运翻翻,手里铜钱多了,君晓脑筋动得快啊,想起去年年底买新房结婚,当时县城最好地段的房价是一千八百元,现在才五月,半年不到,涨到两千元了,肯定还会涨,君晓就立刻去银行办了按揭,在县城最好的地段,一口气买了四套百来平方的住宅楼。
到了六月,坤大的公司出了大事。
去年,严格来说是前年,孙家基就全部搬迁了,孙家基的原址,成了县城沿江高速的入口处,坤大的“金运印刷公司”,都搬迁到开发区了,政府给了不少补助,生意一直很不错。就在前几天,工人在车间里用汽油清洗油墨,大概是天热的缘故,加上通风不好,忽然爆炸了。死了一个,伤了好几个。闹了不少时间,赔铜钱赔笑脸赔精力。坤大办厂到现在二十多年了,从来没出过事故。金才刚刚拿把,就出了这样的事情。金香跟洪胜就在后面罢黜,说金才的坏话,弄得家里厂里都尴尴尬尬,上不上下不下的。
等于是事体的同时,孙光明到省会的人民医院去做心脏搭桥术,忽然并发肺部感染,医院发出了病危通知书。消息传到县里,孙家的亲眷朋友,包括坤大一家,相互约约一起上了省会,浩浩荡荡几十人,以是作最后的探望。到了省人民医院医院才晓得,孙光明居然渡过了难关,再有两周就能回家了。因为到省会看望的人,每个人都送了钱,所以,孙光明回家之后,跟雪娥一商量,定个日子,在县城最好的饭店,请所有前去探病的人吃一顿饭,表示感谢。日子就是七月二十四日,阴历六月初八,地点是帝王饭店。
孙光明等于是死过一回的人,想讲的话太多了,跟坐在一桌的坤大叹心经:“坤大啊,我么今年六十一,你么五十九,坐在这里想想啊,这辈子,苦么吃了不少,福气总算也享到了。那一回人昏过去,不醒的话,坟上恐怕草都长起来了。现在想啊,人一生,不要争!没有争头,争来争去,都要去货的。我是想通了,以后小人的事体,再也不管了,遂他们自己的愿。”
这边正讲着呢,那边一桌,金才的老婆青凤跟金香吵了起来,青凤嘴不饶人:“你个惹货精,你个挑火棍,本来一点点小事体,到处去传,说我家金才没有本事,就你个老屄本事最大,你就能死了。告诉你,看得起你,我叫你一声姐姐,这个厂姓方,是金才的,没有你的份,也没有金美的份,你问问金美,问问君晓,是不是这个道理?”
君晓拉拉金美的手,立刻点头:“对的,对的,老话讲传子不传女,应该是金才的,都是金才的。”
那边,金香跟洪胜不服气了,起身想要离席,孙光明、雪娥、君晓等,都站了起来,过去劝歇。虽然后来没走,聚席成了散席了。
七月底,新的一期驾驶员培训班开班报名了,君晓突然感到人数比之前少了一半,君晓心内就有点数目了。托人一打听,果不其然,坤小跟大卵合伙到了一起,也搞了一个驾校,叫“乾坤驾驶培训学校”。更加气人的是,他们居然出高价,把一直帮忙的石天宝挖了过去,又带走了一批学员,君晓心内晓得,他们是在故意报复自己,要想想办法了。
八月十三日,雅典奥运会开幕了。“水门娱乐城”的生意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君晓就劝金美干脆在家歇歇,还有两个月就是预产期了。金美不肯,说怕小姐们偷懒。反正也不大动手,都是动动嘴。君晓劝不动她,只好算了。
进入八月,君晓并没有闲着。他先是运用身边的关系,把石天宝再弄了回来。弄回来之后,君晓做得出来的,寻几个人狠揍了他一顿,两只手的大拇关节都不灵光了。君晓不让他上车带徒弟,而是专门负责最后的考试,就是跟考官们搞关系。几乎是每天晚上,都由他陪着几个教员跟考官,在“水门娱乐城”花天酒地。石天宝被君晓这一揍一捧,反而死心塌地了。
石天宝安顿好之后,每次开班报名,就由他四处去现身说法,甚至到“乾坤”那边去挖人,保证每个学员都能考试过关。这样一进一出,“晓美驾驶培训中心”又闹忙起来。
八月二十九号,君晓记得蛮清爽,是雅典奥运会闭幕的日子,也就是说,从明天开始,娱乐城的生意又要好起来了。君晓算算,到年底,争取再买几套商品房,等几年不想拼老命了,房子一卖,吃吃喝喝,一样不烦。吃饭的时候,君晓接到一个电话,是离婚之后一直没有联系的小袁打来的,说是小彤生病了,住到了南京儿童医院,下午有车去南京,问他去不去。因为,小袁加了一句:小彤想爸爸了。君晓立刻就答应了。
两点不到,一辆本田商务车停在了“晓美驾驶培训中心”的大门口,小袁从后窗喊了一声小孙,君晓就上了后面。车立刻飞快地朝大路驶去。君晓上车以后才发现,前面正副驾驶,坐的是大卵跟坤小。
君晓来得快,主动递烟,大家都点起了香烟,开车的坤小说了句笑话:“孙总都是软中华,吃上瘾怎么办?”
君晓回答:“孙总,孙子才肿呢,方总是霉我为。”
大卵闷闷地说道:“孙君晓,你吞骨头么,汤留点点别人吃吃啊。”
君晓回道;“老哥哥讲哪里话啊,我喝的也是一点剩汤剩水为。”
小袁递过来一瓶饮料,帮他打开,君晓想也没想,拿过就喝,心里那个快畅啊。
坤小插嘴:“君晓,你瞒得住旁人,还能瞒得住我跟大卵。看在以前一起混过的面子上,定个协议吧。”
君晓明显不惬意了,也不表态,回头问小袁:“小彤到底怎样回事情啊?”
小袁让君晓喝饮料,看他喝得差不多了,反问君晓:“我问你,你讲句实话,你是先想好要开驾校,才跟我离婚,还是真的不想跟我过了。”
君晓心里骂人,嘴上没讲出来,一罐快喝完的时候,君晓发觉自己头昏身软,讲话的嘴唇都肿胀起来,张不开来。君晓望望窗外,车子正从孙家基的入口上沿江高速,从这里出发,故乡会飞快地抛弃在了身后。君晓想讲而没能讲出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到底去哪里啊?”
已经是三十号将近三点了,“水门娱乐城”的休息室里,小姐们陆陆续续地给金美交份子钱,还有几个正在准备跟老相好去宵夜,有人叫金美一起去,金美收着钱,嘴上说等等,心里在着急:君晓的电话一晚都关机。此时,听有人在鼓掌,原来,电视上,正在播放《茉莉花》音乐,十几个身穿旗袍的女子扭头刮筋地拉着二胡,又蹦又跳。有喜欢上网的小姐插嘴,是张艺谋导演的节目,代表中国去表演的,因为北京要举办下一届奥运会。金美没心情看节目,拿出手机,靠近空调,再一次拨通了君晓的号码,依然是无人接听。金美转身,觉得肚子里的小人在踢自己,一阵隐痛很快过去了。抬头看电视,一群黄衣服的和尚,手拿红灯笼,正在走高跷。再后来,一个小个子一边敲鼓,一边跳舞,也不晓得跳的什么东西。只有一点是有感觉的,电视上的他敲一下,肚子里的小人就动一下,敲一下就动一下,金美肚子越来越痛,全身的汗水都往下去了,一下坐到了沙发上。有小姐发现了金美的异常,都围了过来,有人在打120,金美手摸肚子,眼泪下来了,心里暗暗发恨:这个冤家死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