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老师

2012-12-18 00:00:00武庆田
安徽文学 2012年11期


  一
  牛老师是我高中时期的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在我们皖北地区,人们对耕牛的牛仍称■,而对姓牛的牛则称■(欧),不用说我们喊牛老师为■老师。对此,牛老师曾有过多次纠正,但乡俗难改,我们仍喊他■老师。
  牛老师是山东沂蒙人,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是“文革”前最后一届考取的。牛老师爱写诗,上高中时就有诗歌发表在县和地区的小报上,在大学里诗歌作品常常见诸报刊,小有名气。据说,他本来是分配到济南某报社当编辑的,却鬼使神差地追随恋爱对象刘胜男——副专员的女儿一起来到皖北。刘胜男是天津另一所大学的学生,他们是在一次诗歌笔会上认识的,便成了诗友。她欣赏他的才华,他爱慕她的美貌,两人很快坠入爱河。然而,准丈母娘却看不上他这个其貌不扬的准女婿,他们的婚姻泡汤了。据说,刘胜男答应“解除婚约”的前提条件是父亲必须妥善安置他。分管教育的副专员念及女儿情面,拟将他分配到专署教育局或师专工作。但征求他的意见时,他却选择到边远的乡下教书。这一竿子到底,似在和刘胜男赌气作践自己,或是在追求如诗的田园梦境。
  牛老师的相貌确实与彪形的山东大汉格格不入,他不仅身材矮小瘦弱,而且眼睛高度近视,看东西时眼睛总是紧紧贴着,走路时别人不和他打招呼,他从不理人。开始有人认为他清高,后来才知道,他近视到看不清楚迎面走来的人。牛老师鼻梁上常架着眼镜。因此,有人称他牛瞎子,也有人叫他“眼镜”。对此,牛老师倒不计较。
  牛老师知识渊博,文学功底深厚,之乎者也脱口而出,唐诗宋词倒背如流。上课时从不拿教案,仿佛教案就装在心里,一口极标准的普通话,讲课声音高亢洪亮,讲到精彩处,便神经质般的手舞足蹈,陶醉其中。
  那时候,学校的主要任务是“学工、学农、学军”,牛老师对此却不屑一顾。他曾在课堂上说:“学校应以教学为主,学生要以学习为主,学工、学农、学军简直是误人子弟!”作为班主任他从不安排“三学”,学校知道后,组织全体教师对他进行“帮助”,他拒不检讨,还对校长(那时称革委会主任)颇有微辞。于是学校责令他停职检查。停职后的牛老师就不去上课了,他每天关起门来读书、写诗,有时一个人跑到田野里,手舞足蹈地吟诗。有人说,牛瞎子什么事都不干,工资照拿,太便宜他了。于是,学校又恢复了他的教学,改教数学课,不再担任班主任。若用今天的眼光来看,牛老师是一个很优秀的教师,却不是一个称职的班主任。作为班主任,除了教好课之外,还有管理和协调的职责。然而,牛老师对这些根本不懂,课堂上他引经据典,满腹经纶,下课后即夹起书本走人,没课时,他从不到教室来,从不与任课老师和学生沟通,连课堂上同学争执乃至动武也不管不问。有人说他是“两耳不闻外面事,一心只教圣贤书,二心只写浪漫诗”。不过,若有学生在学习中遇到什么疑难问题,找到他蜗居的小黑屋时,他会很认真地给学生讲解,直到学生释惑为止。
  在同学中,我是为数不多到牛老师的小黑屋去的人之一,我爱好文学,有着未来作家的梦想,牛老师那几大纸箱文学名著深深地吸引着我。常去“小黑屋”的还有一个叫陈侠的女生。陈侠的家离学校十余公里,周末要回家带干粮,就常常找牛老师借自行车。牛老师有一辆加重“永久”。牛老师对借书要求非常严,凡借者必须打借条,写明归还日期,不得损坏,他把借条非常仔细地保管在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若你到期没有归还书,他会找到你催问。有一次我借了他一本《红与黑》,看完后被本村的一名下放知青借去了,牛老师问我时,我如实相告,他火了,问我有何权力转借他人?我不敢言语,他说:“等他看完了要立即还我!”他爱惜他的书,对他的“永久”却不怎么爱惜,简直成了公车,就放在学生寝室里,有时钥匙干脆交给陈侠保管。
  那时候牛老师年龄接近而立,但仍是孑然一身,小黑屋被他折腾得很脏很乱,时常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也许是出于回报,陈侠常常帮他整理“家务”。有一天课外活动,我去牛老师处借书,看见陈侠正帮牛老师洗衣服,满满一大盆。陈侠正用力在搓衣板上来回搓,粗布花褂里的两只丰满的乳房来回颤动。我心里突然有个想法,郎才女貌,陈侠若嫁给牛老师多合适啊,牛老师年龄也只比她大个六七岁。
  两年的高中生活很快就结束了,我们是1973年元月份拿到的毕业证。有城镇户口的成了下放知青,而我们农村的则成了回乡知青。
  临走时,我去和牛老师告别,发现陈侠也在他那里,她两眼红红的,像是哭过。我仿佛悟出了点什么,马上要离开,牛老师拿了几本名著递给我,我正要打借条,牛老师说:“不用了,送你作个纪念吧!看完了还可以来交换。”
  牛老师把我送出老远老远,他告诉我:“文学殿堂是神圣的,只有坚守的人才会成功。”
  看着牛老师,我鼻子酸酸的,两行热泪流了出来。
  二
  回乡后,我成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地道农民,过上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艰苦生活,而我的同学有的成为民办教师,有的当上大队干部,最差的也进入了“大批判”队。这些都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因为我家与新任大队书记有着很深的家族矛盾。那时候,我心灰意冷,唯一能给我精神支撑的,是牛老师送我的那些书籍。
  为了争先进,午收还没结束,大队便催着让各生产队到公社粮站缴公粮。我也要求来了。分别几个月没有见到牛老师了,他送我的书我已连看了两三遍,我想趁送公粮的机会,向牛老师换一些书看。
  公社粮站门口排着很长的缴公粮队伍,估计需要在粮站过夜了,趁着排队等候过磅的间隙,我去了牛老师住处。老远的,我看见牛老师的小黑屋门口停了一辆北京吉普车。牛老师,还有陈侠也跟在后面,在送一位戴着眼镜的年轻女子上车。后来陈侠告诉我,那女的叫刘胜男,在专署组织部工作,是到县里检查工作顺道来看牛老师的。临走时,刘胜男送给牛老师一块手表。陈侠说自己是来向牛老师借自行车的。
  我从牛老师处调换了十几本书,他依然没有让我打借条。临走时,牛老师说,文学书可以看看,但课本知识也不能丢了,早晚有用得着的时候。
  牛老师因为强奸陈侠被逮捕法办的消息,是我到粮站缴秋粮时知道的。陈侠的未婚夫是现役军人,牛老师属于破坏“军婚”。听到这消息,我一下子懵了,油纸里包裹的书一下子散落在地。我不知道牛老师和陈侠的关系发展到何种程度,但我坚信牛老师绝不会干这事,这里面肯定有着什么内幕。听说牛老师被判七年刑,送进遥远的白湖劳改农场。站在牛老师紧锁的小黑屋门口,我感到孤独无助,并且满腹疑惑。我突然想到了陈侠,只有陈侠清楚事情的真相。
  雨后的一天,生产队没有安排社员出工,我去了与我家相离八里的陈侠家。陈侠的父亲是个瘸子,母亲瞎了一只眼睛。见我突然而至,陈侠很吃惊,一时手足无措:“唉,家里穷得连个凳子也没有!也没有水瓶!”陈侠拿只碗要去邻居家找开水,被我制止了。“咱们到外面转转吧!”我说。
  田野里蒸腾着闷热,远处黑云翻滚着,电闪雷鸣,暴风雨又将来临。
  陈侠告诉我,毕业后有媒婆给她介绍对象,说男的在部队当兵,很可能穿上“四个兜”(提干)等等,牛老师出事前,她和那个当兵的连面都没有见。她说他去牛老师处还自行车,牛老师说,自己用不着,让她骑回去用。她很感动,就帮牛老师做饭,吃了饭帮他整理诗稿,谁知一阵风突然把门带上了,还没来得急去开门,校长就带着民兵指挥部的人来了,硬是把牛老师给带走了。几天后,两个自称是县公安局的来到她家,拿出一份事先写好的材料,让她在上面按了手印,说牛老师很快就会放出来,他们没让她看材料。陈侠说,牛老师和自己是清白的,她说她写了申诉材料,寄出去都石沉大海。陈侠坚决不承认是自己害了牛老师,她说她要等牛老师出狱,哪怕是等他一辈子,这让我心里多少宽慰了些。她还告诉我,那个提了干的“未婚夫”已与公社副书记在棉百门市部当营业员的女儿结了婚。
  炸雷一个接着一个在头顶上响起,豆大的雨点倾泻下来,我要赶回去,陈侠说:“人不留人天留人!”
  陈侠将我安排在她的闺房里,她说她到小婶子家借宿,但她没有去,一直陪我说话,说同学趣事,谈世态炎凉,还有那个刘胜男,但最多的还是谈牛老师。两颗孤独无助的心渐渐连在一起,我们都很兴奋。我示意一直站着的陈侠坐到床边来,她点点头。汗味和着女人的体香让我再也不能自持,我将她揽入怀中,亲吻了她。陈侠也激动起来,由拒绝到半推半就,再到紧紧将我抱住,她很用力,我感觉到她周身的肌肉都在颤抖。可当我解她的衣服时,她坚决地拒绝了,她坐起来沉默了很久,说:“牛老师是因为我才遭难的,我想等他出狱和他结婚。”
  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帮”后恢复高考,我改变命运的机会终于来了。
  在我备战高考期间,陈侠找到了我家,她是向我来找复习资料的,她也想参加高考。但我仅有一份资料,我让她先回去,等我帮她抄好后送去。陈侠说:“我就在你家抄吧,自己抄记得牢,抵背上三遍哩。”
  陈侠毕竟是农家女,饭前饭后都帮助我母亲择菜、烧饭、刷锅洗碗。母亲私下里对我说:“这闺女勤快,人长得也俊,若娶回咱家多好!”我苦笑一下,摇摇头。我把母亲的话告诉了陈侠。陈侠说:“傻了,等牛老师回来了,我可就成了你的师母了!”
  陈侠在我家住了三天。第三天的晚上,我们发生了性关系,我发现陈侠还是处女。
  我和陈侠参加了1977年春季的那场高考,我以320分的成绩被一所师范大学中文系录取,而陈侠却落选了。
  去学校报到前,我去了陈侠家,我想安慰她让她来年再考,我还想把我们的“终身大事”定下来。陈侠却不在家,她的瞎了一只眼的母亲告诉我,她外出了。
  我的心头一震,难道陈侠去白湖看牛老师了?
  到大学后,我给陈侠去了一封信。陈侠回信说她去了县里,已向有关部门反映了牛老师的冤情。牛老师的事很快就会平反,等牛老师出来后,她想和他结婚。我没有回信,也没有再联系过陈侠。
  三
  三年的大学很快结束了,我选择回我的母校任教。
  我没有去找过陈侠,也没有得到过牛老师的消息。课余时间,我全身心地投入到读书写作上。很快,我的长诗《草绿色的军装》在地区创办的《厚土》杂志上发表了,之后我又在省里的《平原》杂志上发表了几首诗歌。县教育局来人慰问我,我很吃惊地见到了牛老师,人们喊他牛局长,是他带队来的。牛老师没有向随员说我是他的学生,我也没好意思问他及陈侠的情况。临上车时,他拍拍我的肩说:“县里的文联正在筹备成立,你还是到文联去吧!”
  我是见到牛老师不久后,在全乡教师会议上见到陈侠的,陈侠已在她们村小学担任了民办教师。散会后,陈侠来到我的住处,她告诉我,牛老师是在我大二时平反昭雪的,开始在另一所公社中学任教,拨乱反正后,有知识的人受到重用,牛老师被提拔为教育局副局长。当时来县里考核领导班子的副组长是市委组织部干部科长刘胜男,牛老师的任职是刘胜男提议的。陈侠说她的民办教师是牛老师给安排的。我问起她和牛老师的婚姻事,她叹口气说,牛老师出狱后,她曾向他说及此事,但被牛老师坚决拒绝了。“那为什么呢?”我问。“我也不知道,他说他只愿意和缪斯为伴!”陈侠问起我的婚事。我戏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心里一直装着陈妹妹呢!来给我烧锅吧!”陈侠苦笑着说:“唯恐高攀不上大诗人,我已经结婚了。”陈侠告诉我,牛老师安排她当民办教师,大队书记却不同意,说如果想当就要嫁给他的弟弟,结果她同意了。她的对象是那个比我们低一届人称“日本鬼子”的王贵,我还能记出他的相貌,矮胖,留两撮小胡子,很凶。我问他生活得怎样,陈侠又苦笑了一下,说:“他现在无锡跑车。”
  我要陈侠住一晚,陈侠摇摇头:“他昨天从无锡回来了。”说着紧紧地拥抱住我,在我的肩头狠狠地咬了一口,我发现陈侠哭了。
  我被调到县文联工作,是牛老师找已任市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刘胜男帮的忙,这是杨主席告诉我的。
  县文联杨主席,因会诌几句比顺口溜强不了多少的“口号诗”,从下面乡长的位置上调来当主席。他的工作是以“诗”为中心的,“五一”刚刚与县总工会举行过“劳动者之歌”诗歌朗诵会,“七一”又要与县直属工委举行“颂歌献给党”诗歌朗诵会。
  “七一”诗歌朗诵会上,我见到了牛老师。这时,他已辞去副局长职务,甘愿到县二中当老师了。他在会上朗诵了他的诗:“远方的天,湛蓝而明亮;远方的风,清新而芬芳;远方的山,总在我眼前;远方的河,一直在我的心原上滔滔流淌,流淌不完,乃是我远方的恋——总觉得有一个美丽的期待在远方……”这是一首百行诗,诗意深远而又饱含激情,牛老师把自己的爱恋全部融入大自然中,对自己的未来充满美好憧憬。牛老师的朗诵风格又与众不同:头颅高昂,双眼微合,手舞足蹈,如醉如痴,癫狂而忘我……他的音质宽厚、洪亮。
  好评如潮,掌声雷动。
  牛老师获评委评分第一名,但在最后决定名次时却出现争议。杨主席说,牛老师的诗与歌颂“七一”主题有所偏离。我当然不赞同此观点,立即说:“歌颂祖国大好河山也是另一层意义的歌颂,而且较为深刻。”应邀而来的著名诗人梁先生很赞同我的观点。梁先生的诗歌曾获全国大奖,而且时任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他表态了,别人就不便再说什么了。于是牛老师获一等奖。但领奖时他不辞而别,后来得知他为了参加诗会,和别的老师调了课,要回去上课。
  我在诗会第二天去给牛老师送获奖证书和200元奖金。我找到他在二中的住所,他正在整理诗稿,面前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一间低矮的平房,一床一桌一凳,脏乱阴暗潮湿。面对此情此景我想掉泪。我想和他聊聊,但看他完全沉浸在诗里,我没敢多问,便走了出来,我知道出诗集是牛老师这辈子最大的愿望。
  在课堂他曾经为我们朗诵过他写的诗:从少年起,我就一直和缪斯痴恋,八方来风,频频拨动我晶莹的心弦,那红的发甜的祝贺,从不能使我飘——飘——然——诗情化雨,才是绿的痴心渴盼。盼,只盼能以我的心灵之火,把那心原上的枯草统统点燃,只因为春,从来就不希望有半片荒原……
  那之后,不断有牛老师的好消息传来,由他牵头在学校成立了启明诗社,油印了《启明》诗刊,他的诗先后被《星星》《诗歌报月刊》《当代诗歌》《中国青年诗潮》《中国当代诗人词典》等全国数十家有影响的杂志发表,并获首届“艾青杯”全国诗歌大赛优秀奖,还听说他个人的诗集即将出版……
  四
  陈侠与“日本鬼子”离婚的消息,我是在“日本鬼子”诗集出版座谈会上得知的。“日本鬼子”在无锡跑车赚的钵满盆满后,便处处拈花惹草,与一个女大学生勾搭成婚后,甩了陈侠。县里提倡全民招商,给投资者许多优惠条件,他见有利可图便返乡投资,办起一家金源车业公司,经营车辆、制作加长车斗,同时还投资房地产,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常在媒体“曝光”,还被当选为县政协常委、工商联副主席。县里作家协会换届选举时,“日本鬼子”赞助5000元,被封了个名誉主席。之后凡有文学活动常让他“出血”。也许受到文人熏陶,他自诩为儒商,东拼西凑弄出了一本所谓个人诗集。
  出了诗集后,“日本鬼子”想张扬一下,要开个作品座谈会,首发式性质的,请了领导、媒体,也请了一帮文朋诗友,牛老师也被请来了。会上大多是赞美之辞,有人说装帧设计美观大方,有人说内容朴实意境深远,很少有人谈不足之处。“日本鬼子”一脸的兴奋。牛老师是下半场被点名发言的,临近中午想让他唱个压轴戏。我是知道牛老师秉性的,他完全看不起那些狗屁不通的文字,在这种一片恭维之声的场合下,我想牛老师也不会太尖刻。然而我错了。当“日本鬼子”说:“欢迎牛老师发言。”牛老师站起来,躬身朝大家行礼,之后坐下发言:“刚才大家的发言恭维声多,我觉得这样不好,其实是对作者的不负责任。我觉得王贵的诗,说真了算不上诗,说是顺口溜有点亏了,应该是口号,我觉得这种集子出了是一种纸张浪费。诗言志,诗讲究的是意境,贵在含蓄,让人从中悟出点什么。写诗靠天赋,我觉得王贵应该是经商的料……”
  我看到王贵脸红一阵白一阵,局促不安。主持会议的宣传部副部长急忙阻止说:“今天的会议开得很好,很成功,大家都发了言,提出了中肯的意见,下面请王总发言……”
  王贵的脸还没有掉下来,但他毕竟是经多见广之人,他面带微笑,表示对大家的感谢,尤其是对牛老师的不同意见表示欢迎,在今后的诗歌创作上,一定会虚心向牛老师学习,云云。
  午饭,牛老师照例没有在会上吃。他走时悄悄对我耳语:“这种会以后不要通知我参加,简直浪费时间。”
  不久后一个光线很暗的黄昏,我正准备下班,牛老师来了,是被陈侠搀扶过来的。牛老师满头凌乱的白发,拄着拐杖,气喘吁吁的,完全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以至我竟然没有认出他来。陈侠低声告诉我,牛老师查出是肺癌晚期。看着老师被病魔如此折腾,我的眼泪顿时流出来。牛老师来找我是为出个人诗集的事,他说自己来日不多了,写了一辈子诗,临终前想留点东西,他让我以县文联的名义给省里一家出版社写封信,看看能否减免点书号费。他说他没什么积蓄。我本想劝他别出书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牛老师最后的时光是在医院里度过的,我经常去看他,满脸憔悴的陈侠一直守在他病床前。牛老师弥留之际,说话已含混不清:“诗,诗集……”陈侠告诉我,她已将牛老师的诗稿寄给了刘胜男,让她帮忙想想办法。陈侠说这事她一直瞒着牛老师。
  不久,牛老师辞世,刘胜男参加了葬礼。
  不知是不是因为刘胜男的出席,牛老师的葬礼很隆重,县里的头面人物都来了,“日本鬼子”也来了,刘胜男还带来了由国家级出版社出版的牛老师的诗集《梦之花》。
  后来,我了解到,刘胜男在接到牛老师的诗稿后,亲自给县委书记打了电话,县委书记又将电话打给了“日本鬼子”,“日本鬼子”付了3万多元的书号费和印刷费。
  上过牛老师的周年坟之后,我和陈侠结合了。这是牛老师的遗嘱,为了诗,我一直过着单身的生活。
  新婚之夜,陈侠叮嘱我:“以后别再写诗了!也别想出书了……”
  我很恼火地说:“你若嫌我不行,就找‘日本鬼子’复婚吧!”说过之后,我才觉得自己的言语有些重了,但我觉得,陈侠的“文学误人”之说,无论对我还是对牛老师,都是一种亵渎。
  陈侠哭了,哭得很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