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黄
秋冬。雨水少,水库浅了下去。原本隐在水下的土坡、沟坎、树桩、石头、废弃的宅基地……水库一些边缘心事裸呈出来。行动迟缓的河蚌搁浅了。它们不能跟多愁善感的诗人一样悲秋,它们必须集中精力马不停蹄地赶路。如果不慎走神,水就远去——实际上水距它们仅一步之遥。它们深陷的泥淖逐渐干硬。
捡过一些搁浅的河蚌,将它们从泥土里抠出来。大的接近巴掌大小,壳黑。小的比拇指头略大些,壳黄。洗净放入盛了水的软水桶里。不久,蚌壳开了,探出白且柔软的斧足——它们还活着。带回家,养在水池里。过些日子,泥沙大概吐干净了。
终究没将他们烹煮。拿到阳台将它们抛入楼外均溪河。
看漂间,相距百米左右的对岸悉索有声。一只小兽,赭红身躯,头部隐在半坡树丛,应是山麂。低头看漂,再抬头。须臾间,已在悉索声中消失在灌木丛里不知所终。
时值初秋午后,艳阳高照。梦境一般。
在水库一个源头。上半夜雷雨交加,把斜立的海竿全放倒,关了手机——在水库,这些常识不能不牢记且要严格遵守——人缩成一团,躲在伞下。闪电就在头上炸开,把一切照个透亮,比透亮还亮。把周遭一切都亮没了。眼都花了。一阵,又一阵,把一切刷新了一次又一次,还不够似的。水四下流淌,到处都湿透了,帐篷支了就如同支在水上,不支也罢。熬着。山涧冲下的急流挟裹着树枝、枯草……把钓点水面全遮蔽了,无法下竿……天终于亮了,看成群草鱼在浅水青草间优哉游哉地游来游去,却不咬钩。
背后有小石滚落的声音。想一夜疾雨,土石松软,滚落当属正常。昨日傍晚看过了,身后是矮的缓坡,也无突兀的巨石,不构成威胁,并不在意。又有小石滚落,回头,十几米开外的坡上,一只野猪正往草丛里钻去。也许它想到水边洗个澡,也许只是想到水边解渴,也许这里是它泅渡到对岸的必经之路……野猪的想法,野猪的世界,谁知道呢。它看到了人类,嗅到了人类的气息,选择离开。
垂钓者自垂钓,游荡山林者继续游荡。挺好。
看那些肥胖的山鸡整日聒噪着笨拙地飞来飞去。在坑口水库,在闽湖。不钓游鱼钓山鸡的心思都有了。“郭,郭郭郭郭郭……郭郭,郭”——它们的高调好像生怕觊觎它们的人、兽或猛禽不知道它们的存在,不知道它们身在何处似的。它们是长了翅膀,可它们不善飞行。每一次飞行都像极人类不成功的飞行器飞行试验——聒噪着起飞,没多远一头栽下。山鸡一旦落入草木丛,不借助网、兽夹之类的工具捕获它们的想法是愚蠢的。草木丛中山鸡惯行的小道是它们的高速公路。
实际上,每一次飞行,它们都能准确到达目的地。
如果没有意外发生,我对山鸡的童年没有任何印象。搓饵的时候,听到一阵小鸟的尖叫。干枯的草木丛中,一只灰色的小鸟被一只羽毛红黑相间的大鸟扑啄。如果它不疾跑,在被水浸泡成灰黑色的草木间根本辨不清楚。小鸟发出阵阵凄厉的尖叫,眼看就走投无路了。情势却在瞬间发生了变化。一只母山鸡出现了。随后一只公山鸡出现了。它们合力把敌人赶进草丛深处。惊魂未定的小山鸡依旧发出阵阵不安的鸣叫。小的身体,灰色,还无法飞行。远望,它们跟家养的小鸡没什么两样。
头灯照射下,平静的水面一道水纹缓缓游近,快到岸了,忽然停住,一条小蛇的头露出水面,悬浮水面的石头一般。头灯照着,却并不离开。对峙着。显然,他更有耐心。捡小石丢去,隐入水中。不久又露出石头一般的头来。拿枯树枝击打,躲到鱼护下。再击,却穿过鱼护的网眼钻进鱼护内,潜入鱼护深处。素来怕蛇,心里惴惴焉。正值暗夜,虽然头灯明亮,仍然不敢取鱼护细看。次日一早,提起鱼护,却不见小蛇踪影。或许成了护中鱼美餐,或许脱逃了。后来说与老钓手听。却说,你挡了蛇道了。恍然大悟——难怪它那么执著!
鱼有鱼道,虾有虾路,此前就明白。蛇有蛇道,是到水库以后才知道的。
在这个水头,这个夜晚,一直没什么咬口。两个电鱼的人——素来讨厌电鱼人——在更浅的水头。攀谈两句。他们专注于电鱼,溯流而上,渐渐远去了。周围静了下来。头灯环照四周。对岸,杉树丛里,一双闪亮的眼睛。好似在地上,又好似在树枝间。一只夜行的兽,窥伺的兽!天知道它窥视了多久。心倏地缩紧。虫鸣外,偶尔一二声鸟鸣,四野杳无人声。持续照它——希望它遁去——却不见退缩。照久了,它偶尔转身,不再见闪亮的眼睛,或仅见一只。遽尔又都亮起。僵持,对峙。如此反复,良久,终于不见。
终于确定是一只野猫。
归来后有钓友说,对岸树丛后白日所见貌似荒弃的房屋是邻近村庄的骨灰堂。
如此,那只猫,应该是那些亡灵忠实的守护者了。
夏夜。草丛间。蟋蟀、不知名的虫儿,它们的鸣叫此起彼伏。有的短促,有的绵长。时而高歌,时而低吟。它们专注,且不知疲倦。如果不被惊动,它们几乎不需休息。一种虫儿的鸣叫酷似海竿的铃声,总让人误以为鱼儿咬钩。
它们的歌声汇成一支夜曲。
水边的蛙也加入了,偶尔还有蝉。夜晚的蝉鸣带有金属的质感。
不远处的网箱里,传来鱼儿唼喋的声音。
声部不断丰富起来。
“鬼——鬼忽”、“鬼——鬼忽”……
“嘎——”
偶尔加入的夜鸟的鸣叫使夜曲的某些段落显得突兀。
试图用手机录下这美妙的夜曲,播放时却只是一些不甚清晰的杂音。原来,天籁不可拷贝。
进帐篷躺下,“嘘”“嘘”——听到蟋蟀的歌声,就在枕边,帐篷外。
通宵垂钓。
天渐渐亮……星光隐去。
薄雾如纱,山呀,树呀,水呀,鱼竿,帐篷,如我——一切,努力从夜色的束缚里挣脱出来,如同一次分娩。
手机闹钟响时天已大亮。天光被帐篷过滤成了橙色。远近鱼排传来养鱼人清晰或模糊的话语。
抛竿立着,渔线依旧不紧不松地绷着——一夜了,鱼依旧没来咬钩。一支鱼竿渔线切水的地方挂着一只禽类。灰色,以为附近水库人家养的鸭子。翅膀或爪子被渔线缠住了。走近,喙却是尖的,应该是灰鹭。摇渔线轮将它拉近,是它的翅膀被渔线挂住了。把它抄进抄网,拿网兜将它装着。
从未那么近距离观察过一只灰鹭——尖而长的喙,灰色夹杂灰白的羽毛,黄色细长的腿,大而警觉的眼,瞳仁周边黄色,中间一点黑。
想来它也从未那么近距离接触到人类。它是紧张的,一走近便张嘴作攻击状,发出粗而尖利的叫声——嘎——嘎。想那夜曲突兀声部,应该是它演绎的。
还没想好怎么处置它,将它放在一旁。三种选择:带回去宰了吃;带回去做成标本;带回城里给女儿认识了,然后放生。
这么鲜活的生命,前两种选择太过残忍。给女儿看了又如何?且过于接近它,恐为它伤害。再者,城里和水库间隔着重重大山,它晓得飞回这里吗?
有些物,有些人,距离永远存在。
选了些角度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将它放了。
值正午。酷热。准备归程,给昨日摇船送我到对岸钓点的林嫂打电话。却到水头给另一帮钓者送午餐去了,正在去的途中。不知林嫂姓名,只知其丈夫姓林,在手机电话本里存“林嫂”。一时无法来接,恐延误归程,电话里林嫂说叫邻居一个老人摇船来渡。许久,老人终于摇船来了。见过他,家和林嫂家仅隔一道水沟,时常佝偻的身子枯坐在自家屋坪上。许是年纪的缘故,老人摇船不熟练,又兼时而逆风,回程缓慢。和老人搭话,老人指着岸边裸露在最高水位线下一处残存着水泥地板、水池、散落着砖头的废墟,说,水库蓄水前,那儿原是一个供销社。又说,自己年轻时在那儿谋生。他絮叨着,声音低且含糊,桨声中一些语句听不清楚。隐约听得大意是年轻时如果继续在供销社干下去,会有很好的前途……儿子不是他亲生的……他叙说的,如水边供销社的废墟在水里浸泡般在逝去的时光浸泡多年,水浅下去时显露出来。
最后,总结似的,一声叹息——
这辈子算完了!
之于他,我只是个偶尔来此垂钓的陌生人,过客。对我说这些,可见他对自己一生的际遇极其不满。
便不再言语。
岸也近了。
叫那个男子摆渡过。矮,瘦,眼睛有神,说话声音尖利。见过他种菜,挖稻田,侍弄水稻……所未见的,或许还打零工。在农村,和他年纪相仿的男人,大多在县城或更远的大小城市打工。他还守着稻田、山林、菜地、父母妻儿——这个村庄所能给他的一切。
给过我一个手机号码,一串歪歪扭扭的阿拉伯数字,圆珠笔写在一个从卷烟壳撕下的纸片上。说是来钓鱼时可叫他摆渡——将它塞进随身的包里,后来不见了,不知是不慎丢了还是有意弃了——还是习惯叫林嫂摆渡。摆渡时他带着孩子,一个瘦小且黑的男孩,六七岁模样,精神,趴在船舷玩水。
他的妻子,个头和他差不多,身形看上去略壮些,一个粗嗓门的女人。在他们家对岸垂钓,听得起初他们在争执什么,后来吵起来了。再后来,男人没了声音。她嘹亮的声音却不依不饶地响彻这个上午。这不是第一次。他们仍然是一家。
坐在水库这岸,想多少男女就这么一起过一辈子。
她家就在钓点上头,去她家如厕。一个南方传统木构民居的样板。矮围墙。杉木柱,墙壁,地板,极干净,农村鲜见。一条黑狗,见来了生人,跳踉大吠,极尽凶猛之行状,却并不攻击。她喝住它。
第二年。一场春雨。通往她家的路被上方一户人家屋边崩塌下来的土埋了。天晴了,自己和一个年轻女人——儿媳吧?叫了乡邻帮忙清理被埋没的路。不知怎的和上方那户邻居争执起来。也许是上方邻居怪她挖太深了,影响自己房子安全。他们争执着,后来吵了起来。
争执不下。后来她哭了。边哭边修路。哭丧的腔调。也许是向业已离世的丈夫诉说。隔得挺远,听不清她在诉说什么。私下揣测,哭诉的应该是——你怎么这么早离开我们?看我们现在这么难,被人欺负,你也帮不了我们……
逝者为大。上方邻居不再闹了。下午,她们合力把路修通了。
不知她姓什么,也不知叫什么名字。
我们,有时我一人,叫老林摇船带我们去钓点。按人次算,一人次5元,远些10元。
不知老林叫什么名字,因为经常叫他摇船带我们到钓点,手机通讯录储存“林摇船”。
老林家下边就是水库,我们的车子就停在老林家的院坪上。不大的院坪外种着绿竹、丁香,均修剪得很平整,比院坪略高,遮挡的意思。还有参差的杨梅树,梅子树,梨树……年年,梅子树结的果把枝都压低了。若没有那些树木遮挡,禽畜不小心可能就滚到水库里。听一钓友说有一年老林的一个孙子在水边玩耍,不小心落入水库,一个懂水性的钓友及时把他捞了上来。
那么多竹、树,遮挡着院坪,也有乡间做风水的意思。
老林经常给我们介绍一些钓点。到一个钓点,不理想,换位置,即使很远,也没有怨言。钓鱼归来,在老林家院坪整理渔具,老林和老林嫂(老林妻子,钓友们都称她老林嫂)都招呼我们进屋吃点东西。我们说来时都带了吃食,不饿。他们说,哪能不饿呢?
一次老林抓到一条鳗鱼(难得遇见的鱼。用“火车笼”——一种捕鱼工具抓的,“火车笼”放在岸边水里,鱼经过时从其中一个孔钻进笼里,无法出来),花数百元买了。此后老林抓到不寻常的鱼就跟我联系,我不买时帮他联系别人。一次,又抓到一条鳗鱼,帮一个交代过的朋友买了,因为带的现金少,老林说下次钓鱼时才帮带来。因为一些俗事耽搁,好几个周末没去钓鱼,朋友付的买鳗鱼的钱一直揣在兜里。一日,听一钓友说老林嫂患肺炎在县城中医院住院。中医院距我供职的单位不远,便抽空将钱给他,顺便带了一箱花生牛奶去。
不知老林嫂何时出院。有些日子没到老林家附近垂钓,知道到他年事已高,不好再叫他摇船。再者水库被县里定为饮用水源,不再让养鱼,鱼便不好钓了。后来一个周末和同事到水库玩,顺便到老林家摘梅子。看上去老两口都还健康。摘了梅子,老林引我到一个水池,说,这季节鱼不好抓了,两条鲤鱼,一条自己抓的,一条是养鱼的大儿子网箱要拆除时抓来,放在池里有些日子了。叫我带回去。掏钱时老林极力阻拦,说是原本就是为我留着的。水库人家,朴素如此。
不去那水库好久了,不知老林,老林嫂安否?
在闽湖,大才洋。入冬了,阳光晴好。水库边的水稻全被收割回去了。稻田,房屋,干枯和还泛绿的野草,树木,拂过的风……全都一副无所事事慵懒的样子。凌乱的,少量被弃在田里的稻草干了。更高的山坡上,油茶树开始开花。
田埂上一个小洞。想,会不会是个蛇洞?刚踏上田埂,一条小蛇爬出来,疾速逃开去。
不远的乡村公路上有人在高声唱歌。歌声由远而近。
经常听过往的轿车和一些摩托车播放动感十足的歌曲,把乡村的宁静撕开一个口子。在闽湖,在高才,听一部卖糍粑的摩托播放电影《泰坦尼克号》主题曲《Myheartwill goon》。卖糍粑,买糍粑,多快乐的一件事!干吗伴着那么伤感的歌曲?不解。
歌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夹杂着诉说。远远看到唱歌那人,手舞足蹈。才明白那是精神失常的人的歌声。那人,应该是本地村民。好几次看他在公路上来回地唱。
和钓友戏称他为“乡村说唱大师”。
他和我们生活在一个世界,他的神智,却在我们所不知道的另一个世界里。我们觉得他们是不幸的。
孰幸孰不幸?难以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