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溥
她,原是一只狐妖,修炼千年终于幻化成了人形。轻灵静好,眸子如湖水一般湛蓝。湖水倒影之中,笑靥如花。水底云端的倩笑与涯岸上的百花一同开放,纷纷扬扬放肆了漫山遍野。幻化的一瞬,千载如无。
千年的寂寞已在身后,仿佛是不相干的谁的梦。她只知道,每一只狐妖进入人世都是因为一场前世的情债。可是,她对自己曾是狐妖都已很惘然,狐妖的前世、前世的情债,又是怎么回事?也许,她无须去刻意追寻。该来的,总归会来的吧。
花海淹没了湖边的谷地,山垭里点染几间茅屋。一个老人,带领几名子侄在竹林中练功。他们身上,或许背负了血海深仇。竹枝上,挂着木牌,上面画着仇人的图像。青年们手中的暗器,袖箭、飞蝗石之类,噼噼啪啪击中木牌,百发百中。那老人没有双手,枯树桩一般的身躯上双肩耸动,嘎嘎发笑。笑声如刀,竹林摇动,竹叶飘飞。
以她的法力,那些武功对她已经没有什么用。那老人内功精湛,但也无奈于她。她天天来看他们练功,只是为着打发多余的时间。她等待偿还情债的那一刻不期而至。他们,他们的深仇大恨,与她隔膜无关。他们,包括那失去双手的老者,甚至始终没有感觉到她的存在。
不过,从那些人的对话中,她倒是学得了不少。比如,他们都有一个名字。三郎、四郎什么的。五郎说:现在正值七月。
正值七月,那么,她想,自己便叫阿七。
就这样,有了这样一个名字。她去看五郎,五郎浑然不觉。
山间,某一天,突然杀气冲腾。阿七感到那杀气之中蕴藏的力量竟比自己还强。她迫开气障,朝杀气浓重的方向赶去。
山脚下,一片空地,有两方对峙。灼人的杀气源自背向她的一条金发汉子。阿七一下子就明白了,木牌上的那个图像就是他。而他的原型,是一匹金狮,万兽之王。金狮一定觉出了她的存在,他没有回头,金发的末梢轻轻飘舞,她即刻感到一派窒息的热浪袭来,火舌舔过她的面颊和胸膛。
金狮的对面,是那位老者和那几个青年。他们全体加在一起,三郎、四郎,还有五郎,也不是金狮的对手。他们能报得了那血海深仇吗?阿七不禁多看了五郎一眼。就这么一眼,阿七惊呆了。五郎长着一双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海蓝眸子!眼神清澈深湛有如湖水,莹洁澄明宛若天幕上的晨星。阿七一刹那悟到了自己的命运。狐妖一生,千载株守,就是在等待这一双让自己心动的眸子。他的名字叫不叫“五郎”,无关紧要。这就是情债,是生生世世难以逃离的轮回。
耳边的对话,如天风拂动草茎。
“狮王,我们并无不利于您之心,只是我们同您叔父之间的血海深仇不得不报。三年前与您约战,今天咱们来个了断吧!”老者说。
“我本想,今日是取定了你们的性命,但刚刚我改变主意了。”阿七感到眼前一阵罡风刮过,她周围所有的树木都倒下了。金狮扭头望着她,金发甩动。
“我要她!”
阿七并不等对面的人开口回答,平静地对金狮说:“我答应你,你放他们走。”
金狮笑了,狂放而邪肆。他的手轻轻一挥,阿七只感到一股巨大的拉力,她已被万兽之王揽在怀抱。
“那就让你们再活三年吧!哈哈!”金狮带着她御风而去。身后,狮王的笑声滚滚如雷。
下一刻,山林里只剩下了几个青年与老人。
“四郎,幸好你会读心,又幸好五郎刚刚练就了夺魂术。牛刀小试,果然令小狐妖对我们唯命是从。我们合族免于必败,又赢得了三年时光!”
老者笑了。四郎笑了。众人也都笑了。
五郎却意外沉默着。
他看到了那只狐妖离去时那个令人心碎的凄美回眸。他用夺魂术动了她的心,果然就令她选择了牺牲;她的那一次回眸,却永远地刺伤了他的心。利用了那样一份真诚绝决的牺牲,该是怎样的可耻?他宁愿当初选择与狮王决一死战!
从血液之中涌出的对自己的愤怒和恼恨煎烤着他的心脏,他感到全身都在燃烧。他的双眼仿佛在喷吐烈焰,全宇宙的昏暗一下子向他压来。在他神志还能保持清醒的最后一刻,他听见了老人嘶哑的呐喊。
“天哪,五郎原来是我们家族里最后一只凤,他涅槃了!”
传说,在妖界有一类神秘的种族,他们与寻常的妖没有任何区别,但他们的血液之中却潜藏着某种超然的力量。这种力量会让一个甚至还未修炼成人形的妖,在顷刻之间蜕变成至高无上、拥有毁天灭地之能的凤凰。据称,这种力量需要喷薄到极致的情感去激发,而即便有谁终于激发出那样的情感,寻常的妖也不可能有那样强大的心脏。千百年来,远古种族的血液被时光冲淡,渐渐的,曾经的神话,几乎成为了永远的传说。
可如今,传说变成了现实。一个家族在一夜之间,竟然拥有了令所有生灵胆寒的力量。
三年之约又到。一支早已无坚不摧的军队之前,白衣男子傲然特立。他的血液之中那可怕的气息让人不得不相信,他,是让所有生灵匍匐于脚下的凤凰。
“阿七,你还好吗。我或许很快,就可以见到你了。”
男子轻轻抿住嘴角,冰冷地吐出不带任何感情的字眼。
“杀。”
“阿七,那些人,就要打进来了。想不到,凤凰竟然强大到了这个地步。”狮王凌统前去御敌,阿七坐在梳妆台前精心打扮,耳边回响着刚刚狮王对她说过的话。
三年了,她每一天都在等待着这个消息。尽管三年里,她成了狮王凌统的妃,她成了他最爱的女人。每当她看到凌统那双血红色的却总是冰冷的眸子,她都会想起那个有着蓝色眸子的青年,那个在一瞬间偷走她的心的男人五郎。
对着镜子,阿七在鬓角绘着一只金色的凤凰——再见那人,无论生死,她都决定了,她要跟着他走。
“不好了,城门被攻破了!”
杂乱的喊声由远及近,阿七笑了。
她刚要站起,背脊突然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阿七,别怕。”
“我不怕。”你不会知道,我等待今天已经很久了。
“阿七,是不是我就要失去你了?”凌统的声音有些沙哑。
阿七不屑于再多说什么。她轻轻一挣,那双拥有骇人力量的双臂便失望地松开了去。凌统轻轻叹口气,起身去应战。
明知不敌,应战等于选择死亡,这该是骄傲的万兽之王的最后一战吧?阿七突然有些同情凌统,但她忍住了,到底没有再看那狮王一眼。
凤凰的气息越来越近。当阿七站在屋顶之时,她已然看到了那个清俊的身影,一袭白衣,疾如闪电。阿七的眸子上笼罩了一层雾气,到了,他终于到了。
而当她终于看清他的眸子时,她的心里骤然一凉。那是五郎,那是凤凰,但那不是她的他!
没有来得及说什么,甚至没有来得及想什么,凤凰致命的杀招已然射向了凌统——凌统的气息没有任何变化。他,明知不敌,为什么不逃?
仿佛出于本能,阿七奔向了凌统。她从没跑过那么快,她已然感到自己冲到了凤凰强大的劲力之前。阿七闭上了双眼,准备替凌统承受那致命的一击。
良久,预料之中的痛却并没有来。她的身躯,依偎在凌统宽大的怀抱,睁开双眼,只看见凌统血色的眸子。
那眸子之中的总是显着冰冷的血红,此刻随着他生命的流逝慢慢褪去。最后,阿七看到了一双温暖的蓝色眸子!那眸子氤氲着几许雾气,静静的,失去了最后一缕光。
那是一双同她的眸子一模一样的,如同一片湖一样的眸子。
命运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的时刻?
命运又如何让我永远离开你,在我终于找到你的时刻?
心脏仿佛被撕裂成两半。面前,狮王的身躯大山一般向后倒去。
“凌,我终于懂了,你为什么不逃。”阿七随着狮王倒下,第一次主动地紧紧地拥抱了自己的爱人。
不会再有一个浑厚而又温柔的声音回答她:“为了爱。”
阿七知道,每一只狐妖的降生,都是因为一场前世的情债;可今生的情债,又要阿七怎么还。
“凌,我要你,等等我。”
血液放肆地喷薄而出,绚烂了满地。狐妖一生都在等着那双让自己心动的眼睛,仅仅为了那一眼的凝望,死亡变得如此美丽与简单。
……
那一刻,山野寂静,没有任何声音。只有白衣男子口中,一串撕心裂肺的呐喊。
“阿七,阿七,阿七——”
七月江南,空气之中流转着花的芬芳。薰风婉转,空气在阳光下散射出玉的颜色。
一个男孩与一个俊朗的男子,二人都身着白袍,浑身除了素白没有任何颜色,可却散发着一种浑然天成的高贵。小男孩金色的眸子令人不敢逼视,那男子用黑纱蒙着双眼,但他身上蕴积的可怕力量让每个路人都在颤抖。生灵们都明白,那是他们至高无上的王,凤凰。
二人在一座墓碑之前停了下来。
“哥哥,为什么我们每年都要来这里啊?我听说,这里葬的是狮王凌统。”
“哥哥,你比凌统厉害得多,他怎么伤着了你的眼睛?”
“哥哥,我长大后一定要为你报仇,把狮王一族赶尽杀绝!”
小男孩说呀说,凤凰低头伫立,静默不语。
小男孩的手指心疼地抚上哥哥的眉角。那里,没有金色的眸子。
凤凰轻轻低下头,额头与小男孩轻轻相碰。
“忘记仇恨吧。我的眼睛不是被凌统伤的。”
凤凰抬起头,仍旧面向着那块墓碑。在幽深又阴湿的土地之下,永久沉睡着两个人;还埋葬着——那天他自己毁掉的,金色的眼睛。
衣角轻轻颤抖,拳头不知不觉握紧,是心中那人,又在作怪吧。
“阿七,阿七,阿七……”
凤凰轻轻默念着那个名字。
小男孩金色的眸子变得柔和,也许因为他刚刚瞥见,竹林中正奔过一只美丽的狐。
凤凰听见了、莫如说感觉到了那轻盈的生命之舞。然而,他不知道,那又是谁的情债、谁的往世今生。
江南七月,那是最美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