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与李泌 (下)

2012-12-18 18:44邓小军
杜甫研究学刊 2012年4期
关键词:杜鹃杜甫

邓小军

六、杜甫与李泌之关系

最后,依据唐史与杜诗,讨论杜甫(712~770)与李泌 (722~789)之关系。此并非指通常意义上的人与人之间互相交往的关系,因为现存文献没有杜甫与李泌交往的记载;而是指杜甫与李泌之间的同事关系,相同的政治行动,相同的政治见解、军事见解以及道德观。

(一)至德二载 (757)李泌与杜甫同在凤翔行在任朝官

《旧唐书》卷一百三十《李泌传》:“李泌字长源,其先辽东襄平人,西魏太保、八柱国司徒徒何弼之六代孙,今居京兆,吴房令承休之子。少聪敏,博涉经史,精究《易象》,善属文,尤工于诗,以王佐自负。张九龄、韦虚心、张廷珪皆器重之。泌操尚不羁,耻随常格仕进。天宝中,自嵩山上书论当世务,玄宗召见,令侍诏翰林,仍东宫供奉。杨国忠忌其才辩,奏泌尝为《感遇诗》,讽刺时政,诏于蕲春郡安置,乃潜遁名山,以习隐自适。天宝末,禄山构难,肃宗北巡,至灵武即位,遣使访召。会泌自嵩、颍间冒难奔赴行在,至彭原郡谒见,陈古今成败之机,甚称旨,延致卧内,动皆顾问。泌称山人,固辞官秩,特以散官宠之,解褐拜银青光禄大夫,俾掌枢务,至于四方文状、将相迁除,皆与泌参议,权逾宰相,仍判元帅广平王军司马事。肃宗每谓曰:‘卿当上皇天宝中,为朕师友,下判广平王行军,朕父子三人,资卿道义。’其见重如此。”

《资治通鉴》卷二百十八唐肃宗至德元载 (756)七月: “上自马嵬北行,谴使召之 (泌),谒见于灵武。”

《资治通鉴》卷二百十九唐肃宗至德二载 (757):“二月,戊子,上至凤翔。”

《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杜甫传》:“杜甫,字子美,本襄阳人,后徙河南巩县。曾祖依艺,位终巩令。祖审言,位终膳部员外郎,自有传。父闲,终奉天令。”

《新唐书》卷二百一《杜甫传》:“天宝十三载,玄宗朝献太清宫,飨庙及郊,甫奏赋三篇。帝奇之,使待制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擢河西尉,不拜,改右卫率府胄曹参军。……至德二年,亡走凤翔上谒,拜右拾遗。”

钱谦益《钱注杜诗》卷二《述怀一首》注:“唐授左拾遗诰:‘襄阳杜甫,尔之才德,朕深知之。今特命为宣义郎、行在左拾遗。授职之后,宜勤是职,毋怠。命中书侍郎张镐赍符告谕。至德二载五月十六日行。’右敕用黄纸,高广皆可四尺,字大二寸许。年月有御宝,宝方五寸许。今藏湖广岳州府平江县裔孙杜富家。”

杜甫《北征》: “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

由上可见,第一,至德二载 (757)五月十六日至闰八月一日有三个半月时间,杜甫与李泌同在凤翔行在任朝官,杜甫任左拾遗,李泌任元帅广平王行军司马。据《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八唐肃宗至德元载 (756)七月甲子:“是日肃宗即位于灵武城南楼。……文武官不满三十人,披草莱,立朝廷,制度草创”,次年凤翔行在的朝官人数,当相去不甚远。因此杜甫见过李泌,或有可能认识李泌。由杜甫《壮游》“吾观鸱夷子,才格出寻常”,可见杜甫对李泌非常关注,并予以非常高的评价。事实上,杜甫是非常善于识人的。

第二,杜甫与李泌身世有很多相同点:皆出身世家,有人文政治素养;父亲皆为县令,比较接近和了解社会现实;安史之乱以前,杜甫与李泌皆任太子亨东宫官,安史之乱爆发、长安沦陷后,皆冒险犯难奔赴肃宗行在,与肃宗的臣属关系皆渊源有旧,但这都没有影响他们对肃宗行为失道的谏诤和最终的不合作。

(二)至德元载、二载李泌与杜甫先后救房琯

《旧唐书》卷一百一十一《房琯传》:“(天宝)十五载六月,玄宗苍黄幸蜀,……琯独驰蜀路,七月,至普安郡谒见,玄宗大悦,即日拜文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其年八月,……奉使灵武,册立肃宗。……肃宗以琯素有重名,倾意待之,琯亦自负其才,以天下为己任。时行在机务,多决之于琯。……寻抗疏自请将兵以诛寇孽,收复京都,肃宗望其成功,许之。……乃与 (郭)子仪、(李)光弼等计会出兵。……十月庚子,师次便桥。辛丑,二军先遇贼于咸阳县之陈涛斜,接战,官军败绩。时琯用春秋车战之法,以车二千乘,马步夹之。既战,贼顺风扬尘鼓噪,牛皆震骇,因缚刍纵火焚之,人畜挠败,为所伤杀者四万馀人,存者数千而已。癸卯,琯又率南军即战,覆败,希文、刘悊并降于贼。琯等奔赴行在,肉袒请罪,上并宥之。琯……用兵素非所长,……及与贼对垒,琯欲持重以伺之,为中使邢延恩等督战,苍黄失据,遂及于败。上犹待之如初,仍令收合散卒,更图进取。会北海太守贺兰进明自河南至,诏授南海太守、摄御史大夫、充岭南节度使。中谢,肃宗谓之曰:‘朕处分房琯与卿正大夫,何为摄也?’进明对曰:‘琯与臣有隙。’上以为然。进明因奏曰:‘陛下知晋朝何以至乱?’上曰:‘卿有说乎?’进明曰:‘晋朝以好尚虚名,任王夷甫为宰相,祖习浮华,故至于败。今陛下方兴复社稷,当委用实才,而琯性疏阔,徒大言耳,非宰相器也。陛下待琯至厚,以臣观之,琯终不为陛下用。’上问其故,进明曰:‘琯昨于南朝为圣皇制置天下,乃以永王为江南节度,颍王为剑南节度,盛王为淮南节度,制云‘命元子北略朔方,命诸王分守重镇’。且太子出为抚军,入曰监国,琯乃以枝庶悉领大藩,皇储反居边鄙,此虽于圣皇似忠,于陛下非忠也。琯立此意,以为圣皇诸子,但一人得天下,即不失恩宠。又各树其私党刘秩、李揖、刘汇、邓景山、窦绍之徒,以副戎权。推此而言,琯岂肯尽诚于陛下乎?臣欲正衙弹劾,不敢不先闻奏。’上由是恶琯。……宪司又奏弹董庭兰招纳货贿,琯入朝自诉,上叱出之,因归私第,不敢关预人事。谏议大夫张镐上疏,言琯大臣,门客受赃,不宜见累。二年五月,贬为太子少师。”

《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九唐肃宗至德元载十月:“上闻琯败,大怒。李泌为之营救,上乃宥之,待琯如初。”

《旧唐书》卷一百一十一《房琯传》附《房式传》: “式,琯之侄,举进士。李泌观察陕州,辟为从事。泌入为相,累迁起居郎,出入泌门,为其耳目。”①

《旧唐书》卷一百三十《李泌传》:“迁左散骑常侍。贞元元年,除陕州长史,充陕虢都防御观察使。”

《新唐书》卷二百一《杜甫传》:“拜右拾遗。与房琯为布衣交,琯时败陈涛斜,又以客董廷兰,罢宰相。甫上疏言:‘罪细,不宜免大臣。’帝怒,诏三司亲问。宰相张镐曰: ‘甫若抵罪,绝言者路。’帝乃解。甫谢,且称:‘琯宰相子,少自树立为醇儒,有大臣体,时论许琯才堪公辅,陛下果委而相之。观其深念主忧,义形于色,然性失于简。酷嗜鼓琴,廷兰托琯门下,贫疾昏老,依倚为非,琯爱惜人情,一至玷污。臣叹其功名未就,志气挫衄,觊陛下弃细录大,所以冒死称述,涉近讦激,违忤圣心。陛下赦臣百死,再赐骸骨,天下之幸,非臣独蒙。’然帝自是不甚省录。”

杜甫广德元年 (763)于阆州作《祭故相国清河房公文》: “太子即位,揖让仓卒。小臣用权,尊贵倐忽。公实匡救,忘餐奋发。累抗直词,空闻泣血。”

由上可见,第一,至德元载十月房琯陈涛斜兵败的主要原因,是由于肃宗所派监军宦官邢延恩等督促出战,强行改变了房琯原来采取的“持重以伺之”的正确战略。这与同年六月哥舒翰潼关失守的情况,如出一辙。

第二,至德二载五月十日肃宗罢免房琯宰相的真实原因,是肃宗出于抢夺皇位的阴暗心理而敌视玄宗,并认为玄宗旧臣房琯忠于玄宗而不忠于自己而敌视房琯。由杜甫《祭故相国清河房公文》:“太子即位,揖让仓卒。小臣用权,尊贵倐忽。公实匡救,忘餐奋发。累抗直词,空闻泣血”,可知房琯曾经多次对肃宗信任宦官等作为提出谏诤,此势必加重了肃宗对房琯的嫉恨。应当指出,此点为史书所不载。由肃宗对贺兰进明所说“朕处分房琯与卿正大夫,何为摄也”,“卿有说乎”,引导贺兰进明说出“琯终不为陛下用”,肃宗问其故,遂引导贺兰进明说出“琯昨于南朝为圣皇制置天下,乃以永王为江南节度”,“琯乃以枝庶悉领大藩,皇储反居边鄙,此虽于圣皇似忠,于陛下非忠也”,可见贺兰进明挑拨离间肃宗与上皇的关系、挑拨肃宗敌视房琯,仅是表面现象,实质是肃宗本来就敌视上皇、敌视房琯,故意引导贺兰进明明白说出敌视上皇、敌视房琯的话,不过是正中下怀而后快,并为迫害上皇、迫害房琯放出试探信号而已。

第三,至德元载十月房琯陈涛斜兵败,“李泌为之营救”;至德二载五月肃宗罢免房琯宰相,杜甫疏救房琯;在两次营救房琯上,李泌与杜甫的政治行动是相同的。

第四,李泌营救房琯,当如杜甫疏救房琯承担巨大风险;但是李泌贞元元年(785)任陕州长史,充陕、虢都防御观察使时,辟房琯之侄房式为从事,泌入为相,不断提携房式晋升,房式后来致身高位,与李泌的提携不可分。李泌对房琯之风义,与杜甫对房琯之风义相同。

(三)李泌与杜甫皆认为唐肃宗应孝敬上皇,皆不忍看见肃宗迫害上皇之悲剧结局

《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唐肃宗至德二载 (757)九月:“癸卯,大军入西京。……甲辰,捷书至凤翔,百寮入贺,上涕泗交颐,即日遣中使啖庭瑶入蜀,奏上皇。……上以骏马召李泌于长安,旣至,上曰: ‘朕巳表请上皇东归,朕当还东宫,复修人子之职。’泌曰: ‘表可追乎?’上曰:‘已远矣。’泌曰:‘上皇不来矣。’上惊问故,泌曰: ‘理势自然。’上曰:‘为之奈何?’泌曰:‘今请更为群臣贺表,言自马嵬请留,灵武劝进,及今成功,圣上思恋晨昏,请速还京,以就孝养之意。则可矣。’上即使泌草表,上读之,泣曰:‘朕始以至诚愿归万机,今闻先生之言,乃寤其失。’立命中使奉表入蜀。因就泌饮酒,同榻而寝。而李辅国请取契钥付泌,泌请使辅国掌之,上许之。”

《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唐肃宗至德二载十月:“成都使还,上皇诰曰:‘当与我剑南一道自奉,不复来矣。’上忧惧,不知所为,数日后,使者至,言:‘上皇初得上请归东宫表,彷徨不能食,欲不归,及群臣表至,乃大喜,命食作乐,下诰定行日。’上召李泌告之曰:‘皆卿力也。’泌求归山不已,上固留之,不能得,乃听归衡山,敕郡县为之筑室于山中,给三品料。”

唐郭湜《高力士传》:“至德二年十一月,诏迎太上皇于西蜀,十二月,至凤翔,被贼臣李辅国诏收随驾甲仗。”

《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唐肃宗至德二载十一月丙申 (二十二日):“上皇至凤翔,从兵六百余人,上皇命悉以甲兵输郡库。上发精骑三千奉迎。”

《高力士传》:“乾元元年冬,上皇幸温泉宫,二十日却归,因此被贼臣李辅国阴谋不轨。”

《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一唐肃宗上元元年秋七月: “丁未,辅国矫称上语,迎上皇游西内,至睿武门,辅国将射生五百骑,露刃遮道奏曰:‘皇帝以兴庆宫湫隘,迎上皇迁居大内。’上皇惊,几坠。高力士曰: ‘李辅国何得无礼!’叱令下马。辅国不得已而下。力士因宣上皇诰曰:‘诸将士各好在!’将士皆纳刃,再拜,呼万岁。力士又叱辅国与己共执上皇马鞚,侍卫如西内,居甘露殿。……丙辰,高力士流巫州,王承恩流播州,魏悦流溱州,陈玄礼勒致仕,置如仙媛于归州,玉真公主出居玉真观。上更选后宫百余人置西内备洒扫,令万安、咸宜二公主视服膳,四方所献珍异,先荐上皇,然上皇日以不怿,因不茹荤,辟谷,浸以成疾。”

《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二唐肃宗宝应元年 (762)建巳月即四月: “甲寅(五日),上皇崩于神龙殿。……丁卯(十八日),上崩。”

杜甫至德二载 (757)墨制放归鄜州(今陕西富县)时作《北征》云:“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又云: “凄凉大同殿,寂寞白兽闼。”

杜甫乾元二年 (759)于华州作《洗兵马》云:“鹤禁通宵凤辇备,鸡鸣问寝龙楼晓。”

杜甫上元元年 (760)于成都作《杜鹃行》:“古时杜宇称望帝,魂作杜鹃何微细。跳枝窜叶树木中,抢佯瞥捩雌随雄。毛衣惨黑貌憔悴,众鸟安肯相尊崇。隳形不敢栖华屋,短翮唯愿巢深丛。穿皮啄朽觜欲秃,苦饥始得食一虫。谁言养雏不自哺,此语亦足为愚蒙。声音咽咽如有谓,号啼略与婴儿同。口干垂血转迫促,似欲上诉于苍穹。蜀人闻之皆起立,至今教学传遗风。乃知变化不可穷,岂思苦日居深宫,嫔嫱左右如花红。”

杜甫上元二年于成都作《杜鹃行》:“君不见昔日蜀天子,化作杜鹃似老鸟。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鸟至今与哺雏。虽同君臣有旧礼,骨肉满眼身羁孤。业工窜伏深树里,四月五月偏号呼。其声哀痛口流血,所诉何事常区区。尔惟摧残始发愤,羞带羽翮伤形愚。苍天变化谁料得,万事反覆何所无,万事反覆何所无,岂忆当殿群臣趋。”

杜甫大历元年 (766)于云安 (今四川云安)作《杜鹃》:“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我昔游锦城,结庐锦水边。有竹一顷余,乔木上参天。杜鹃暮春至,哀哀叫其间。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生子百鸟巢,百鸟不敢嗔。仍为饣委其子,礼若奉至尊。鸿雁及羔羊,有礼太古前。行飞与跪乳,识序又知恩。圣贤古法则,付与后世传。君看禽鸟情,犹解事杜鹃。今忽暮春间,值我病经年。身病不能拜,泪下如迸泉。”

由上可见,第一,至德二载九月二十九日肃宗奏请上皇还京第一道表自称“当还东宫”,只是虚伪,其内心实深不可测,故上皇见表,不敢还京,李泌代肃宗起草第二道表只说“孝养”,不说归政,态度实在,上皇始敢还京;李泌调护玄肃父子关系,可以说是煞费苦心。因为肃宗掌握着专制君主的无限权力,李泌调护玄肃父子关系,实质是辅正肃宗善待上皇。但要善始善终,其实毫无把握,可说绝无可能。因此当至德二载十月十八日两京收复之日,上皇将还之时,李泌当日便告辞肃宗归隐衡山,真实原因即是深知肃宗其人,自己不愿见到上皇未来的悲剧命运。

第二,由后来至德二载 (757)十一月上皇还京途中被解除卫队武装、置于肃宗武力监控之下,上元元年 (760)七月上皇自兴庆宫被武力劫迁西内冷宫加以囚禁,其后上皇离奇地“辟谷”(不吃饭),以及宝应元年 (762)四月五日上皇之死离奇地仅早于肃宗之死十三日,可见李泌隐忧肃宗不能善待上皇,具有先见之明。

第三,杜甫至德二载 (757)所作《北征》言: “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凄凉大同殿,寂寞白兽闼”,乃是指出上皇失去贵妃与失去君位,业已为其政治失道付出沉重代价亦即赎罪。此是杜甫隐忧上皇命运,为上皇讲公道话,表示上皇业已赎罪,希冀肃宗能够善待上皇。乾元二年 (759)所作《洗兵马》:“鹤禁通宵凤辇备,鸡鸣问寝龙楼晓”,是期望肃宗应孝敬上皇,实际是对于肃宗不能善待上皇的批评。

第四,关于杜甫三首杜鹃诗。按晋常璩《华阳国志》卷三《蜀志》:“后有王曰杜宇,教民务农,……七国称王,杜宇称帝,号曰望帝。……会有水灾,其相开明决玉垒山,以除水害,帝遂委以政事,法尧舜禅授之义,遂禅位于开明帝,升西山隐焉时。适二月,子鹃鸟鸣,故蜀人悲子鹃鸟鸣也”,以及《说文解字》佳部“巂”字:“蜀王望帝淫其相妻,惭,亡去,化为子嶲鸟。故蜀人闻子巂鸣,皆起曰:是望帝也”,可知古蜀王杜宇与唐玄宗的相同点是失去君位及或死于非命。再有,唐玄宗之失去君位,亦在蜀中。

宝应元年 (762)上皇离奇地死于肃宗之死十三天之前。杜甫上元元年(760)《杜鹃行》:“古时杜宇称望帝,魂作杜鹃何微细”,上元二年《杜鹃行》:“君不见昔日蜀天子,化作杜鹃似老鸟”,用古蜀王杜宇化作杜鹃或死于非命的传说,表示隐忧上皇可能死于非命;杜甫大历元年 (766)作《杜鹃》: “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时上皇已经离奇地死去,此是用古蜀王杜宇死于非命,隐指上皇死于非命。简言之,在上皇离奇之死之前,杜甫所作两《杜鹃行》,已预见到上皇之悲剧结局;在此之后杜甫所作《杜鹃》,则是悲恸上皇之悲剧结局。

第五,李泌与杜甫皆认为唐肃宗应孝敬上皇,皆不忍看见肃宗迫害上皇之悲剧结局。

(四)李泌与杜甫皆曾经谏诤唐肃宗,皆认为肃宗应听取政治批评建议

《资治通鉴》卷二百十八唐肃宗至德元载九月:“以泌为侍谋军国、元帅府行军长史。……置元帅府于禁中,俶入则泌在府,泌入俶亦如之。泌又言于上曰:‘诸将畏惮天威,在陛下前敷陈军事,或不能尽所怀,万一小差,为害甚大。乞先令与臣及广平熟议,臣与广平从容奏闻,可者行之,不可者已之。’上许之。时军旅务繁,四方奏报,自昏至晓无虚刻,上悉使送府,泌先开视,有急切者及烽火,重封,隔门通进。馀则待明。禁门钥契,悉委俶与泌掌之。”

杜甫广德元年 (763)于阆州作《祭故相国清河房公文》: “拾遗补阙,视君所履。公初罢印,人实切齿。甫也备位此官,盖薄劣耳。见时危急,敢爱生死。君何不闻,刑欲加矣。伏奏无成,终身愧耻。”

杜甫至德二载 (757)回鄜州作《北征》:“拜辞诣阙下,沐惕久未出。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

杜甫至德二载于醴泉 (今陕西礼泉)作《行次昭陵》:“直词宁戮辱,贤路不崎岖。”

杜甫大历元年 (766)于夔州 (今四川奉节)作《往在》:“中兴似国初,继体如太宗。端拱纳谏诤,和风日冲融。”

杜甫大历四年于潭州 (今湖南长沙)作《奉送魏六丈佑少府之交广》:“磊落贞观事,致君朴直词。”

由上可见,李泌与杜甫皆曾经谏诤唐肃宗,皆认为肃宗应听取政治批评建议。事实上,拒谏斥贤、信任宦官,正是肃宗政治的致命问题。最显著之例,一是至德元载 (756)十月陈涛斜战败,是由于肃宗所派监军宦官邢延恩等督促出战,强行改变房琯持重战略所导致;二是乾元二年(759)三月唐九节度大军邺城 (今河南安阳)战败,是由于肃宗不设元帅、无统一指挥,而派宦官鱼朝恩为观军容宣慰处置使监军、掣肘诸将贻误战机所导致。两次战败的根源,都是肃宗不信任将领、而信任宦官。

(五)李泌与杜甫皆主张直取范阳覆贼巢穴的战略

《资治通鉴》卷二百十九唐肃宗至德元载 (756)十二月:“上问李泌曰:‘今敌强如此,何时可定?’对曰: ‘臣观贼所获子女金帛,皆输之范阳②,此岂有雄据四海之志邪?今独虏将或为之用,中国之人惟高尚等数人,自余皆胁从耳。以臣料之,不过二年,天下无冦矣。’上曰:‘何故?’对曰: ‘贼之骁将,不过史思明、安守忠、田乾真、张忠志、阿史那承庆等数人而已。今若令李光弼自太原出井陉③,郭子仪自冯翊④入河东⑤,则思明、忠志不敢离范阳、常山⑥,守忠、乾真不敢离长安,是以两军絷其四将也,从禄山者,独承庆耳。愿敕子仪勿取华阴,使两京之道常通,陛下以所征之兵军于扶风,与子仪、光弼互出击之,彼救首则击其尾,救尾则击其首,使贼往来数千里,疲于奔命,我常以逸待劳,贼至则避其锋,去则乘其弊,不攻城,不遏路。来春复命建宁为范阳节度大使,并塞北出,与光弼南北掎角以取范阳,覆其巢穴,贼退则无所归,留则不获安,然后大军四合而攻之,必成擒矣。’上悦。”

《资治通鉴》卷二百十九唐肃宗至德二载 (757)二月:“李泌请遣安西及西域之众,如前策,并塞东北自归⑦、檀⑧南取范阳,上曰:‘今大众巳集,庸调亦至,当乘兵锋,捣其腹心,而更引兵东北数千里,先取范阳不亦迂乎?’对曰:‘今以此众,直取两京,必得之。然贼必再强,我必又困,非久安之策。’上曰:‘何也?’对曰:‘今所恃者,皆西北守塞及诸胡之兵,性耐寒而畏暑,若乘其新至之锐,攻禄山已老之师,其势必克。两京春气已深,贼收其余众,遁归巢穴,关东地热,官军必困而思归,不可留也。贼休兵秣马,伺官军之去,必复南来,然则征战之势,未有涯也。不若先用之于寒乡,除其巢穴,则贼无所归,根本永絶矣。’上曰: ‘朕切于晨昏之恋,不能待此决矣。’”

杜甫至德二载 (757)回鄜州作《北征》:“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官军请深入,蓄锐可俱发。此举开青徐,旋瞻略恒碣。昊天积霜露,正气有肃杀。祸转亡胡岁,势成擒胡月。胡命其能久,皇纲未宜绝。”。

《杜诗详注》卷四:“朱注:‘当时李泌之议,欲令建宁并塞北出,与光弼犄角,以取范阳,所见正与公同。’……唯此议不行,回纥果为唐患,而河北迄非唐有。”

杜甫上元元年 (760)于成都作《恨别》:“洛城一别四千里,胡骑长驱五六年。草木变衰行剑外,兵戈阻绝老江边。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闻道河阳近乘胜,司徒急为破幽燕。”

《杜诗详注》卷九:“顾宸曰:破幽燕之策,当时见及者,不过数人。清河李萼告颜真卿,请分兵开崞口,讨汲邺以北,至于幽陵。时哥舒翰守潼关,郭子仪、李光弼上言,请引兵直取范阳,覆其巢穴。此潼关未破前事也。又:李泌对肃宗,请令光弼自太原出井陉,子仪自冯翊入河东。来春,命建宁为范阳节度大使,并塞北出,与光弼南北犄角,以取范阳,破其巢穴。此禄山未死时事也。及禄山死,河东平,泌劝上如前策,遣安西及西域之众,并塞西北,自归、檀南取范阳,永绝根本。此长安未复时事也。萼与李郭之策不行,是以有灵武之奔。泌之策不行,是以有九节度之溃。至上元元年,光弼乘河阳之胜,遂平怀州,此时长安已复,庆绪已死,直捣幽燕,万万不容更缓,故下一“急”字,盖深惜前三策之不早用耳。”

杜甫广德元年 (763)于阆州作《祭故相国清河房公文》: “盗本乘弊,诛终不灭。”

由上可见,第一,李泌至德元载(756)十二月及二载 (757)三月主张暂不攻两京、出塞北东进直捣幽燕覆贼巢穴,本为出奇制胜根除叛乱之最佳战略⑨。杜甫至德二载 (757)所作《北征》:“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官军请深入,蓄锐可俱发”,是与当时李泌相同的战略见解。直到上元元年 (760)所作《恨别》:“闻道河阳近乘胜,司徒急为破幽燕”,犹为同一见解。

第二,唐肃宗为了尽快确定其合法性成问题的皇位,急于尽快收复两京,以增加其皇位合法性,错失了铲除河北安史叛军基地的机会。杜甫《祭故相国清河房公文》:“盗本乘弊,诛终不灭”,是指出肃宗对唐代中叶以后的河北藩镇胡化割据,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六)李泌与杜甫皆洞察唐肃宗信任李辅国张良娣之危机

《资治通鉴》卷二百十九唐肃宗至德二载正月:“李辅国本飞龙小儿,粗闲书计,给事太子宫,上委信之。辅国外恭谨寡言而内狡险,见张良娣有宠,阴附会之,与相表里。建宁王倓数于上前诋讦二人罪恶,二人谮之于上曰:‘倓恨不得为元帅,谋害广平王。’上怒,赐倓死。于是广平王俶及李泌皆内惧,俶谋去辅国及良娣,泌曰: ‘不可。王不见建宁之祸乎?’俶曰: ‘窃为先生忧之。’泌曰:‘泌与主上有约矣,俟平京师,则去还山,庶免于患。’俶曰: ‘先生去,则俶愈危矣。’泌曰: ‘王但尽人子之孝。良娣妇人,王委曲顺之,亦何能为!’”

《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唐肃宗至德二载九月:“而李辅国请取契钥付泌,泌请使辅国掌之,上许之。”

杜甫广德元年 (763)于成都作《忆昔二首》:“忆昔先皇巡朔方,千乘万骑入咸阳。阴山骄子汗血马,长驱东胡胡走藏。邺城反覆不足怪,关中小儿坏纪纲,张后不乐上为忙。至令今上犹拨乱,劳心焦思补四方。”

杜甫广德元年 (763)于阆州作《祭故相国清河房公文》:“太子即位,揖让仓卒。小臣用权,尊贵倏忽。公实匡救,忘餐奋发。累抗直词,空闻泣血。时遭祲沴,国有征伐。车驾还京,朝廷就列。盗本乘弊,诛终不灭。髙义沉埋,赤心荡折。贬官厌路,谗口到骨。致君之诚,在困弥切。”

按:第一,由《通鉴》所载“是广平王俶及李泌皆内惧”,及李泌所言“俟平京师,则去还山,庶免于患”,足见李泌洞察唐肃宗信任宦官李辅国张良娣,并深为忧虑。

第二,由杜甫《祭故相国清河房公文》:“太子即位,揖让仓卒。小臣用权,尊贵倏忽。公实匡救,忘餐奋发。累抗直词,空闻泣血”,则足见杜甫洞察唐肃宗由于抢夺皇位而来的阴暗心理,而信任宦官,听信谗言,贬斥直臣,败坏国事。在洞察肃宗政治败坏及其根源上,应该说李泌与杜甫亦是所见一致。

(七)李泌与杜甫皆无法与唐肃宗合作到底

《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唐肃宗至德二载 (757)九月:“泌曰:‘臣今报徳足矣,复为闲人,何乐如之。’上曰:‘朕与先生累年同忧患,今方相同娱乐,奈何遽欲去乎?’泌曰:‘臣有五不可,留愿陛下听臣去,免臣于死。’上曰: ‘何谓也?’对曰: ‘臣遇陛下太早,陛下任臣太重,宠臣太深,臣功太髙,迹太奇,此其所以不可留也。’上曰:‘且眠矣,异日议之。’对曰:‘陛下今就臣榻卧,犹不得请,况异日香案之前乎?陛下不听臣去,是杀臣也。’上曰:‘不意卿疑朕如此,岂有如朕而办杀卿邪?是直以朕为句践也。’对曰:‘陛下不办杀臣,故臣求归,若其既办臣,安敢复言?且杀臣者,非陛下也,乃五不可也。陛下向日待臣如此,臣于事犹有不敢言者,况天下既安,臣敢言乎?’”

《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唐肃宗至德二载十月: “成都……使者至,言上皇……下诰定行日。上召李泌告之曰:‘皆卿力也。’泌求归山不已,上固留之,不能得,乃听归衡山,敕郡县为之筑室于山中,给三品料。”

杜甫乾元二年 (759)于华州作《夏日叹》:“眇然贞观初,难与数子偕。”

杜甫乾元二年 (759)于华州作《立秋后题》:“日月不相饶,节叙昨夜隔。玄蝉无停号,秋燕已如客。平生独往愿,惆怅年半百。罢官亦由人,何事拘形役。”

杜甫广德元年 (763)代宗即位后于梓州作《述古三首》:“古来君臣合,可以物理推。贤人识定分,进退固其宜。”

按:李泌至德二载 (757)十月在收复两京、上皇将归的当日,即告辞肃宗归隐衡山,杜甫杜甫乾元二年 (759)被贬华州时亦弃官归隐,可见李泌与杜甫皆无法与唐肃宗合作到底。直到宝应元年(762)唐玄宗、肃宗相继而崩,李泌没有复出,杜甫也没有复出。事实上,杜甫直至漂泊以死,也没有复出。

唐代宗即位以后,李泌复出。玄肃之际政治乱局的当事人肃宗、上皇皆已经不在世间。至于代宗之世李泌的政治作为,则已越出本文题目的范围。

七、结语

杜甫与李泌虽然曾为同事,而并无朋友关系,亦未见直接交往,但是杜甫出以公忠忧国,对李泌辅正肃宗、代宗以使政治有道,寄予厚望,十馀年间,九见于诗。究其原因,在于杜甫与李泌在玄肃之际的政局变化中,具有相同的政治见解、军事见解,具有相同的政治行动,以及归根到底,具有相同的道德观。同时,亦在于杜甫对李泌有深切的关注和了解。

杜甫写到及涉及到李泌的九题诗篇,尤其《寄韩谏议》诗,深情高致,优美感人,是唐诗之瑰宝。

注释:

① 《旧唐书·房式传》又云:“及泌卒,再除忠州刺史。韦皋表为云南安抚使兼御史中丞。……寻除吏部郎中。时河朔节度刘济、王士真、张茂昭皆以兵壮气豪相持短长,屡以表闻,迭请加罪。上欲止其兵,李吉甫荐式为给事中,将命于河朔。式历使诸镇讽谕之,还奏惬旨,除陕虢观察使兼御史中丞,转河南尹。”

② 范阳:唐幽州治蓟县 (今北京),天宝元年改为范阳郡。范阳节度使治所。

③ 井陉:井陉关,又名土门关,故址在今河北井陉北井陉山上。为河东进入河北之隘口。

④ 冯翊:唐同州 (今陕西大荔),天宝、至德时改为冯翊郡。

⑤ 河东:唐河东道,治蒲州 (今山西永济),辖今山西,及河北西北。开元后,河东节度使治太原。

⑥ 常山:唐恒州治真定(今河北正定),天宝、至德时改为常山郡。元和时改为镇州。有井陉关。

⑦ 归:唐燕州,天宝元年改为归徳郡 (今北京怀柔南)。《旧唐书》卷三十九《地理志二》河北道燕州:“开元二十五年移治所于幽州北桃谷山。天宝元年改为归徳郡,乾元元年复为燕州。”

⑧ 檀:唐檀州即密云郡治燕乐 (今北京密云)。《新唐书》卷三十九《地理志·三》河北道:“檀州密云郡,本安乐郡,天宝元年更名。”

⑨ 至德元载 (756),唐玄宗命江淮兵马都督永王璘奉率水军自江陵 (今湖北荆州)沿长江下扬州 (今江苏扬州)渡海取幽州覆贼巢穴,与李泌主张出塞北东进取幽州覆贼巢穴,同为出奇制胜根除叛乱之最佳战略。参阅邓小军《永王璘案真相--并释李白〈永王东巡歌十一首〉》,《文学遗产》,201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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