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原意的传递、接收与解读——论仇兆鳌《杜诗详注》引陶潜注的相关问题(续)

2012-12-18 18:44黄伟豪
杜甫研究学刊 2012年4期
关键词:陶诗陶潜杜诗

黄伟豪

作者:黄伟豪,南京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2008级博士生。

《四库提要》论《杜诗详注》,除正面称诩外,也曾反面批评“摭拾类书,小有舛误”,甚至改动注引原文,以至“乖其本旨”,因而认为“如此之类,往往有之,皆不可据为典要”。⑫

平情而论,尽管杜甫创作意图无从知晓,但就笔者所见,综观《杜诗详注》,在二百八十六条“以陶注杜”中,确实有不少地方,未免惹人非议。这大概有三种情况:

第一,牵强附会。仇注“以陶注杜”,有时仅从杜诗与陶潜诗文的字面相同,继而以为杜诗化自陶潜作品,却忽略杜诗与陶潜诗文的语意差异。譬如杜甫《奉寄河南尹丈人》有“浊酒寻陶令”,仇引陶潜《己酉岁九月九日》“浊酒且自陶”。“浊酒”一词,杜、陶二诗固然有之,尚且不论。但杜、陶二诗中的“陶”字,语意截然不同:杜诗中的“陶”属名词,意谓陶潜,而陶诗中的“陶”则属动词,指陶然享用;又如杜诗《四松》“我生无根蒂”,仇引陶潜《杂诗十二首》其一“人生无根蒂”,杜、陶二诗都有“生无根蒂”,但其中的“生”字,杜诗指的是名词“一生”,陶诗指的反而是动词“生存”,两者语意迥然不同。诚然,以上两条仇注,如果撇除曲解“陶”、“生”的字义不论,则一如前文所说,尚能证明杜诗化用陶潜诗文。

可是,仇注所引陶潜诗文,只有两字,甚至一字与杜诗偶合,根本无从证明杜甫必定化用陶潜作品的某些字词。须知道某些字词,诚非陶潜自铸,反而在先秦汉魏六朝,已经广泛使用。此类例子极多。

只有两字偶合的例子有:杜诗《奉寄河南尹丈人》“江湖漂短褐”,仇引陶诗《与殷晋安别》“江湖多贱贫”,但阮籍《咏怀八十二首》其七十六“江湖相捐忘”、任昉《济浙江》“江湖忽来往”也有“江湖”一词;又杜甫《前出塞九首》其四“哀哉两决绝”,仇引陶潜《杂诗十二首》其八“哀哉亦可伤”,但曹植《三良》“哀哉伤肺肝”、阮籍《咏怀八十二首》其四十“哀哉人命微”也有“哀哉”一词;杜甫《曲江三章章五句》其二“即事非今亦非古”,仇引陶诗《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二“即事多所欣”,惟沈约《游钟山诗应西阳王教五章》其三“即事既多美”、刘孝绰《发建兴渚示到陆二黄门》“即事已多伤”,同样有“即事”;又如杜甫《曲江三章章五句》其三“自断此生休问天”,仇引陶诗《饮酒二十首》其七“聊复得此生”,而鲍照《秋日示休上人》“坐叹从此生”亦有“此生”一词;又如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六“自有一山川”,仇引陶潜《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其一“山川一何旷”,其实张华《情诗五首》其四“山川阻且深”也有“山川”语;又如杜诗《重过何氏五首》其三“来往亦无期”,仇引陶潜《归园田居五首》其二“披草共来往”,惟任昉《济浙江》“江湖忽来往”亦有“来往”之语;复如杜甫《承沈八丈东美除膳部员外郎阻雨未遂驰贺奉寄此诗》“贫贱人事略”,仇引陶诗《归园田居五首》其二“野外罕人事”,而鲍照《蜀四贤咏》“陵令无人事”也有“人事”;又如杜甫《桥陵诗三十韵因呈县内诸官》“荒岁儿女瘦”,仇引陶潜《咏贫士七首》其七“固为儿女忧”,但“儿女”一词,早在曹植《赠白马王彪》“无乃儿女仁”亦有之;又如杜甫《三川观水涨二十韵》“何时通舟车”,仇注引用陶潜《停云》“舟车靡从”,但“舟车”此语在谢惠连《豫章行》“舟车理殊缅”也曾使用;又如杜甫《哀江头》“人生有情泪沾臆”,仇引陶氏《归园田居五首》其四“人生似幻化”,殊不知早在孔融《杂诗二首》也有“人生有何常”;又如杜甫《彭衙行》“誓将与夫子”,仇引陶潜“誓将不复疑”。今检陶潜并无“誓将不复疑”,疑为《形影神三首》其一“必尔不复疑”之误,似乎应注引《答庞参军》的“誓将离分”。然而,何逊《西州直示同员》“誓将收饮啄”,以至更早的《诗经·硕鼠》“誓将去女”,不也有“誓将”一词吗?又如杜甫《曲江陪郑八丈南史饮》“自知白发非春事”,仇氏竟引陶潜《责子》“白发被两鬓”,须知道《玉台新咏》已收释宝月《行路难》“倩人为君除白发”,而鲍照《拟行路难十九首》其十三“忽有白发素髭生”更与杜甫该句同为七言句,“白发”一词更在句中同一位置;又如杜甫《遣兴五首》其一“孔明有知音”,仇氏引陶潜的《咏贫士七首》其一“知音苟不存”,反观陆云《为顾彦先赠妇往返四首》其四“知音世所希”、刘孝绰《酬陆长史倕》“寂寞少知音”,同样用“知音”语;又如杜甫《遣兴五首》其五“共指亲戚大”,仇引陶潜《拟挽歌辞三首》其三“亲戚或余悲”,其实张华《晋宗亲会歌》“降礼崇亲戚”、陆机《于承明作与士龙》“亲戚弟与兄”,同样有“亲戚”语;复又杜甫《寓目》“丧乱饱经过”,仇引陶潜《与殷晋安别》“脱有经过便”,须知道颜延之《秋胡诗》“桑野多经过”,即有“经过”一词,此词在句中位置,更与杜诗该句完全一样;再如杜甫《客夜》“秋天不肯明”,仇注竟引陶潜《饮酒二十首》其十六“晨鸡不肯鸣”,疑仇氏因当时“明”、“鸣”同音,遂以此句注杜。案,据《康熙字典》“明”一条有“《广韵》武兵切,《集韵》、《韵会》、《正韵》眉兵切,并音鸣”;“鸣”一条有“《唐韵》武兵切,《集韵》、《韵会》、《正韵》眉兵切,并音明”。“明”、“鸣”在注音上互训,可见二字同音。⑬但“明”、“鸣”字义终究不同,而且阮籍《咏怀八十二首》其六十“非法不肯言”、庾信《愁赋》“愁终不肯去”,“不肯”一词在句中的位置,都与杜诗该句一模一样。笔者于此仅枚举部分例子,旨在说明:杜诗有大量用语,是先秦汉魏六朝诗中的常用词。如果仇注认为出自陶潜诗文,笔者则嫌仇氏未能沿波讨源,其说难以令人首肯。

令人咋舌的是,仇注不少“以陶注杜”只有一字牵合。譬如杜甫《夏日李公见访》“借问有酒不”,仇氏竟引陶潜《游斜川》“当复如此不”,只有“不”字同。当然,仇氏引陶,或许旨在发明杜、陶同样以“不”字作为疑问句押韵。但《玉台新咏》所载《日出东南隅行》“宁可共载不”、《陇西行》“问客平安不”,不也一样吗?又如杜甫《遣兴五首》其三“颇亦恨枝槁”,仇注竟引陶潜《饮酒二十首》其十一“颜渊故为仁,长饥至于老。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姑勿论原文当作“颜生称为仁。荣公言有道。屡空不获年。长饥至于老。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但谢惠连“阴柯长秋槁”也用“槁”字;又如杜甫《闻斛斯六官未归》“土锉冷疏烟”,仇氏竟引陶潜《咏贫士七首》其二“窥灶不见烟”,须知《玉台新咏》也有荀昶《拟青青河边草》“迷墟在望烟”,同用“烟”字;复如杜诗《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一“敢论松竹久荒芜”,仇引陶潜《归去来辞》“三径就荒”,殊不知傅玄《惟庸蜀》“陇上为荒芜”、江总《梁故度支尚书陆君诔》“葵藿荒芜”,反而“荒芜”两字与杜诗相合;最后如杜诗《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扶行几屐穿”,仇注竟引陶潜《归去来辞》“策扶老以流憩”,须知道沈约《初春》“扶道觅阳春”、梁武帝萧衍《拟长安有狭邪行》“扶辔问君宅”,也用“扶”字。可见杜诗与陶潜诗文,虽然仅有一字相合,仇氏也强为牵合,嫁名于陶潜。

不仅如此,仇氏还将杜甫诗题嫁名于陶潜。杜甫有《秦州杂诗二十首》,仇氏竟注“《陶渊明集》有《杂诗》题”,今检《文选》,早在陶潜,曹植有《杂诗六首》、张协有《杂诗十首》,何以偏偏将杜甫诗题“杂诗”出处,嫁名于陶潜?又如杜甫有《即事》,仇氏竟注“谢灵运诗:即事鸳睽携。陶潜诗:即事多所欣”,但如上所述,沈约《游钟山诗应西阳王教五章》其三有“即事既多美”、刘孝绰《发建兴渚示到陆二黄门》有“即事已多伤”,何以证明杜诗诗题《即事》必源自陶潜诗?仇氏却没有交待;又如杜甫诗题《怀锦水居止二首》,仇氏注引陶潜“居止次城邑”,何以杜诗诗题中的“居止”,必语出自陶潜,而非向秀《思旧赋并序》“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王羲之《农敬亲帖》“此乃为汝求宅,谓汝来居止理”、任昉《求为刘瓛立馆启》“而困无居止”?仇氏没有明言。

笔者以上费煞周章罗列杜诗、仇注引文,以及前人句子,无非想说明一点:仇注杜诗不少地方,牵合陶潜诗文。这种推果为因的注释方法,难以使人折服。

第二,讹误失实。仇注未有辨别版本来源,以致引用误植为陶潜的诗文。例如杜甫《赠卫八处士》“鬓发各已苍”,仇引陶诗“鬓发各已白”,今检陶集无此句,此句当出自王维《叹白发》“我年一何长,鬓发日已白”;又如杜甫《楠树为风雨所拔叹》“我有新诗何处吟”,仇引陶诗“贻尔新诗”,今检陶集无此句,仅《答庞参军》有“乃著新诗”,《文选》载有张华《答何劭二首》,注“徐干《赠五官中郎将诗》曰:贻尔新诗”,当本此;又如杜甫《除草》“荷锄先童稚”,仇引陶诗“荷锄稚子倦”,今检陶集无此句,疑系托名陶潜《归园田居》其六中的“虽有荷锄倦"、“稚子候檐隙”之误。惟此系江淹《杂诗三十首》仿陶之作,《文选·江文通杂体诗三十首·陶征君田居》已见选收,全诗为“虽有荷锄倦,浊酒聊自适。日暮巾柴车,路暗光已夕。归人望烟火,稚子候檐隙”,苏轼《和归田园居六首》“闻儿子过诵渊明归园田居诗六首,乃悉次其韵”,可见东坡亦被瞒过而作和陶诗,仇氏不辨如此;又如杜甫《多病执热奉怀李尚书之芳》“奇峰硉兀火云升”,仇引陶诗“夏云多奇峰”,然据胡仔《渔隐丛话》有“许彦周诗话云:‘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孤松’,此顾长康诗误编入彭泽集中”,仇氏不辨又如此。

其中最贻人诟病的是:仇注窜乱所引陶潜诗文,以己意牵合杜诗。对于杜诗《巳上人茅斋》“可以赋新诗”,仇引陶诗“乃赋新诗”,今检陶集无此句,疑当作《移居》的“登高赋新诗”;又如杜诗《赠比部萧郎中十兄》“宁纡长者辙”,仇引陶潜“王公纡辙”,惟《晋书》“岂敢以王公纡轸为荣邪”,可见当作“王公纡轸”,仇氏误“轸”为“辙”,牵合杜诗;又如杜甫《北征》“人烟眇萧瑟”,仇引陶诗“萧瑟室宇中”,今检陶集,有《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萧索空宇中”,则知当作“萧索”而非“萧瑟”;又如杜诗《赤谷》“永为高人嗤”,仇引陶诗“永为世笑嗤”,今检陶集,《拟古九首》其六当作“永为世笑之”,仇氏误“之”为“嗤”,随意牵合;又如杜甫《春日江村五首》其一“茅屋还堪赋”,仇引陶诗“茅屋八九间”,惟陶集《归园田居五首》其一当作“草屋八九间”,仇注误“草”为“茅”,牵合如此;又如杜甫《同元使君舂陵行》“之子宠若惊”,仇引陶诗“宠辱易不惊”,今检陶集无此句,疑为陶诗《命子》“临宠不忒”,或《拟挽歌辞三首》其一“谁知荣与辱”,甚至是白居易《和思归乐》“宁为宠辱惊”,仇氏牵合如此。笔者认为,仇氏大可径引《老子》十三章“宠辱若惊”;再如杜甫《寄裴施州》“后来况接才华盛”,仇引陶诗“才华不隐世”,今检陶集的《与殷晋安别》,当作“良才不隐世”,仇氏误“良才”为“才华”,随意牵合如此。

此等例子,反映了仇注“以陶注杜”时,似乎或因误记,或因故意,先窜乱所引陶潜诗文,继而牵合杜诗,以证明杜诗化自陶潜诗文。但归根结柢,全部失实,说服力实在欠奉。

第三,张冠李戴。仇引陶潜诗文篇目淆乱,有两种情况:

其中一种情况是,将陶潜诗文题目与陶潜另一诗文题目淆乱。比如杜甫《九日寄岑参》“是节东篱菊”,仇注“陶潜《九日》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惟陶潜此句当出自《饮酒二十首》其五;又如杜甫《青阳峡》“霜霰浩漠漠”,仇注“《桃花源记》:常恐霜霰至”,今检陶集,当出自《归园田居五首》其二;

另一种情况是,将古代文献所载陶潜诗文事迹的相关书名、篇名,张冠李戴。例如杜甫《九日杨奉先会白水崔明府》“来把菊花枝”,仇注谓“《世说》:陶潜九日无酒,宅边摘菊盈把,望见白衣人至,乃王弘送酒,便饮醉而归”,又杜甫《客居》“卧愁病脚废”,仇注谓“《世说》:陶渊明有脚疾”,惟《世说新语》不收陶潜,疑当出自檀道鸾《续晋阳秋》;又如杜甫《送十五弟侍御使蜀》“空催犬马年”,仇注指“陶氏叙侃《临终表》曰:犹冀犬马之齿,尚可少延”,惟此乃陶侃自撰,非陶潜所撰;最极端的例子是杜甫《秋日荆南送石首薛明府辞满告别奉寄薛尚书颂德叙怀斐然之作三十韵》“荒芜已荷锄”,仇注指出自陶诗“眷言终荷锄”,惟此句是杜甫《得家书》“眷言终荷锄”,根本不是陶潜诗句,而是仇氏《杜诗详注》本身所收的杜诗;此外,杜甫《秋尽》“篱边老却陶潜菊”,仇注“陶潜菊,见前《九日登梓州城》诗注”,今检《杜诗详注》卷十一《九日登梓州城》注无陶潜菊。淆乱如此,难免令人侧目。

至此,我们从仇注“以陶注杜”,大抵可以窥见仇注偏向将杜诗用典及用语,嫁名于陶潜。

有一点比较吊诡的是:表面看来,仇注也不尽是如此。原因有二:

第一,杜甫若干诗句明显化用陶潜诗文,仇氏却没有注出。比如杜甫《草堂》“入门四松在,步屧万竹疏。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邻里喜我归,沽酒携胡芦”,与陶潜《归去来辞》“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罇。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之意,极为相似,但仇氏未注;又如卷十四的杜甫《春日江村五首》其一“桃源自可寻”,其中“桃源”一语,显然语出陶潜《桃花源记》,仇氏却未注;复如卷二十二的杜甫《发刘郎浦》“黄帽青鞋归去来”,句中的“归去来”,当出自陶潜《归去来辞》“归去来兮”,仇氏亦未注;

第二,仇注有一条注文认为杜诗不必化自陶潜。即对于杜甫《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商山犹入楚”,旧注认为出自陶潜桃花源,仇注竟然予以否定,指“旧注以源水为桃花源,与秦地无涉。且两句俱使避秦事,终未稳惬,断以渭水为正”。

但深层来看,对于上述第一点,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况“桃源”、“归去来”等杜诗常见用语,仇氏《杜诗详注》在较早出现的杜甫其它诗句,例如卷二《奉留赠集贤院崔于二学士》“胜概忆桃源”、卷七《赤谷西崦人家》“如行武陵暮,欲问桃源宿”,以及卷三《醉时歌》“先生早赋归去来”,分别早已注引陶潜的《桃花源记》及《归去来辞》。或许如是,为免注文重出,仇注某些地方没有注引陶潜;

至于第二点,仇注反驳旧注,充其量只能说仇氏一如《进书表》所说“辩新说之穿凿支离”,甚至透过批评旧注,旨在反过来凸显仇氏己注的独特性而已,我们仍未能因此证明仇注不偏向把杜甫诗文出处嫁名于陶潜。更何况陶潜力引古代文献,以至旧注涉及陶潜者甚伙:

仇注引用古代文献涉及陶潜者有:杜甫《雨过苏端》“粮粒或自保”,仇注引“颜延之《陶征士诔》:织絇纬萧,以充粮粒之费”;杜甫《遣兴三首》其三“回首载酒地”,仇注引“《陶潜传》:亲朋好事,或载酒肴而往”;杜甫《无家别》“日暮还灌畦”,仇注引“颜延之《陶征士诔》:灌畦鬻蔬,为供鱼菽之祭”;杜甫《天河》“常时任显晦”,仇注“《陶潜传赞》:显晦殊途”;杜甫《酬高使君相赠》“邻舍与园蔬”,仇注“颜延之《陶征士诔》:伊好之洽,接阎邻舍”;杜甫《赠李八秘书别三十韵》“沉绵疲井臼”,仇注“颜延之《陶征士诔》:井臼弗任,藜菽不给”;杜甫《复愁十二首》其十一“每恨陶彭泽,无钱对菊花”,仇注“檀道鸾《续晋阳秋》:陶潜九月九日无酒,于宅边摘菊盈把。欠之,望见白衣人,乃王弘送酒,便就酌而归”;杜甫《过津口》“膝有无声琴”,仇注“《晋书》:陶潜常蓄无弦琴一张”;

仇注引用旧注、诗话随笔涉及陶潜者有:杜甫《奉赠太常张卿垍二十韵》“友于皆挺拔”,仇注“黄彻《溪诗话》:……而渊明诗遂云:‘再喜见友于’”;杜甫《雨过苏端》“拨弃不拟道”,仇注“赵曰:陶潜诗:‘拨置自莫念。’末句本此”;杜甫《独酌成诗》“低头愧野人”,仇注“《杜臆》:……陶叹折腰,杜愧低头,皆不肯屈节于仕途者”;杜甫《遣兴五首》其三,仇注“黄庭坚曰:子美困于山川,为不知者诟病,以为拙于生事,又往往讥议宗文、宗武失学,故寄之渊明以解嘲耳。诗名曰《遣兴》,可解也”;杜甫《石柜阁》“吾衰未自由”,仇注“黄生注:陶谢二公,适性于山水,此皆能自由者”;杜甫《赠蜀僧闾丘师兄》,仇注“《扪虱新话》:……予爱其意度闲雅,不减渊明”;杜甫《江亭》,仇注“张九成子韶曰:陶渊明云: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杜子美云: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若渊明与子美相易其语,则识者必谓子美不及渊明矣。观云无心,鸟倦飞,则可知其本意”;杜甫《可惜》“此意陶潜解,吾生后汝期”,仇注“《杜臆》:……今惟借诗酒以宽心遣兴,此意惟陶潜能解,而恨多生之晚也。盖陶虽隐约于柴桑、栗里间,观其美三良之殉主,羡荆轲之报仇,慕田畴之节义,知其非忘世者,但不逢时耳。公亦有志济世,而厄于穷愁,故托之以自况欤”;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仇注“《杜臆》:……公盖以陶谢诗为惊人语也,此惟深于诗者知之”;杜甫《送梓州李使君之任》“为我一澘然”,仇注“申涵光曰:陶诗‘路若经商山,为我少踌蹰’,此句意所本”;杜甫《题玄武禅师屋壁》“似得庐山路,真随惠远游”,仇注“沈氏曰:陶渊明与惠远游,从结白莲社,公盖以陶自比也”;杜甫《客夜》,仇注“葛常之《韵语阳秋》曰:少陵《客夜》诗:‘客睡何曾着,秋天不肯明。’……与渊明所云‘日月不肯迟,四时相催逼’同意”;杜甫《怀旧》“归来望白云”,仇注“顾注:望白云,用渊明《停云》思友意”;杜甫《秋风二首》其二“会将白发倚庭树”,仇注“《杜臆》:老倚庭树,若渊明之眄庭柯而抚孤松”;杜甫《秋行官张望督促东渚耗稻向毕清晨遣女奴阿稽竖子阿段往问》,仇注“黄生曰:杜田园诸诗,觉有傲睨陶公之色,其气力沉雄,骨力苍劲处,本色自不可掩耳”;杜甫《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仇注“《杜臆》:末段方以庄语作结,渊明所云:‘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止’盖赋体也。此应前‘志在麒麟阁’意”;杜甫《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仇注“钱笺:昔人谓陶渊明悼国伤时,不欲显斥,寓以他语,使奥漫不可指摘。知此,可与读杜诗矣”;杜甫《暮归》“明日看云还枚藜”,仇注“黄生注:陶诗《停云》,为思友也”。

值得注意的是,就算是仇氏《杜诗详注》所附的严武《巴岭答杜二见忆》“篱外黄花菊对谁”,仇注也引与陶潜相关的“《续晋阳秋》:陶潜尝九日无酒,出菊花丛中,摘盈把,坐其侧”。

凡此种种,非常明确呈现出一个现象:仇注有意“以陶注杜”。

仇注“以陶注杜”其实反映了一个问题:对于杜甫知识系统来源,仇氏已有一个前设。承前所述,一方面,整部《杜诗详注》注引涉及陶潜者,至少二百八十六条,当中有径引陶潜诗二百多条,文赋三十一条,甚至陶集以外的古代文献二十四条,旧注、诗话随笔十九条;另一方面,仇引陶潜诗文见于《文选》者,仅仅七十二条。换言之,尽管杜甫本身曾说“熟精《文选》理”,可是仇引陶潜诗文,有不少不但逸出《文选》之外,而且本身语出《陶潜集》。这便表示,仇氏前设杜甫的知识系统来源,并不限于《文选》,反而更涉及《陶潜集》。

那么,何以仇注有意以陶注杜?笔者认为,仇注“以陶注杜”的注释现象,是由客观与主观因素辐辏而成。

先论客观因素。

文学作品在语意的传递、接收与解读上,很容易出现一个情况:作者创作意图与读者阅读诠释之间,产生落差。也就是说,在整个传意过程中,读者无法全盘接收、掌握作者在作品中的创作原意。诚然,《孟子·万章下》曾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孟子·万章下》也说“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而“知人论世”与“以意逆志”作为实证主义文学理念,可以说是中国传统文学批评的主流意识。就连仇兆鳌在《杜诗详注》序,也强调“论他人诗,可较诸词句之工拙,独至杜诗,不当以词句求之。盖其为诗也,有诗之实焉,有诗之本焉”,并指如果舍“论世知人”而谈杜,“究亦无异于词人矣”。如是者,仇氏自己认为“是故注杜者必反复沉潜,求其归宿所在,又从而句栉字比之,庶几得作者苦心于千百年之上,恍然如身历其世,面接其人,而慨乎有余悲,悄乎有余思也”,甚至“而非敢凭臆见为揣测也”。⑭仇氏的最终出发点与孟子一样,希望尽力做到“知人论世”,契合、印证作者原意。其意本善,自不待言。尽管如此,“知人论世”的诠释理念,在实际操作上毕竟存在困难。况且,杜甫诗歌的创作意图,已经无从稽考。笔者认为,考虑到传意过程根本存在制肘,仇注“以陶注杜”的“过度诠释”问题,不必完全归咎于仇氏;反之,我们应该代入仇氏当时的客观环境:亘古及今,作者传意与读者接收之间,早已容易存在落差。

碍于杜甫创作意图无从知悉,而杜甫又曾自言“读书破万卷”,杜诗诠释随之衍生出非常复杂的特殊文化现象。大抵到了北宋的黄庭坚,杜诗受到高举。黄庭坚在《答洪驹父书》甚至说“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⑮黄庭坚作为江西诗派的代表人物,诗学理念也波及往后的江西诗派诗人,连创作实践也奉杜诗为圭臬,务求“无一字无来处”。清初诗坛已经推尊宋诗,清人自然也受此种宋诗观影响。与此同时,清代考据蔚然成风,以致训诂字斟句酌,甚至每字必注。仇氏本身更是不折不扣的训诂学者,在《进书表》曾自言“臣少习遗经,粗通章句,壮游艺圃,谬握丹黄”。⑯由于杜诗被前设为“无一字无来处”,清人训诂对于古籍字句又缁絑必较,于是很容易把杜诗注释,推向“每字必注”的另一极端。值得注意的是,清初以后,陶潜受到高度注视。不仅陶潜作品脍炙人口,而且谈论、注释陶潜诗文者蠭然而起。就连仇兆鳌曾经过从的清代学者黄宗羲,⑰在《两异人传》曾谈论陶潜,谓“昔陶渊明作《桃花源记》,古今想望其高风,如三神山之不可即。然亦寓言,以见秦之暴耳。秦虽暴,何至人人不能保有其身体发肤?即无桃花源,亦何往而不可避乎?故是时之避地易,而无有真避者;今日之避地难,徐氏乃能以寓言为实事,岂可及哉”。⑱我们从《陶渊明研究资料》汇编,则知清人吴瞻泰《陶诗汇评》等评论陶潜者甚多。⑲谈论陶潜,研究陶潜,已经是清初风靡一时的学术潮流。⑳如是者,学富五车的仇兆鳌,在《杜诗详注》几乎每字必注,以至将杜诗用典、用句嫁名于陶潜,并非没有其客观原因。

次说主观因素。

仇氏博引陶潜,似乎与其诗学理念有关。仇氏《进书表》在缕述诗歌源流时,曾经标举陶潜:

自国风降为《离骚》,《离骚》降为汉魏,渊源相接,体制日新。晋宋以还,陶谢之章特古;齐梁而下,阴何之句斯工。其余月露风云,但知流连光景,虽有唱酬赠答,奚足陶冶性灵。迄乎三唐,专攻诗学,遡贞观作人之盛,至开宝右文之时,蔚起人材,挺生李杜。李豪放而才由天授,杜混茫而性以学成。昔人谓其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千古以来,一人而已。盖其笃于伦纪,有关君臣父子之经;发乎性情,能合兴观群怨之旨。㉑

上引文字,有两句需要特别注意,一是“陶谢之章特古”,一是“掩颜谢之孤高”。前者所谓“陶谢”,指陶潜、谢灵运。仇氏认为,晋宋诗歌,只有陶潜、谢灵运较有成就;㉒至于后者所谓“颜谢”,据《宋书·颜延之传》“延之与陈郡谢灵运俱以词彩齐名,自潘岳、陆机之后,文士莫及也,江左称颜谢焉”,当指颜延之、谢灵运。仇氏认为,杜诗的艺术价值,比颜延之、谢灵运更高。

耐人寻味的是:仇氏一方面缕述诗歌源流,于晋宋阶段独标陶潜、谢灵运,另一方面又认为杜诗的艺术成就比谢灵运为高,而没有说比陶潜为高。准此,陶潜与杜甫一样,在仇氏诗学理念中,具有很高的文学地位。笔者认为,仇氏注释杜诗,固然正如《杜诗详注》序所强调,竭力做到“知人论世”、“而非敢凭臆见为揣测也”。然而,这毕竟限于理念层面。反之,在实际操作上,仇氏作为诠释者,是以自己为主体,根据自己的既有认知,投射在杜诗的注释之上,而仇氏的既有认知,却又不等于杜甫的既有认知。准此,仇氏有意无意之间,把自己重视陶潜此一诗学理念,移情、投射在《杜诗详注》之中。此即仇注以陶注杜的囿限所在。

既然如此,对于仇氏《杜诗详注》滥引陶潜的注释现象,我们不应全盘否定。从《陶渊明集》在杜甫当时已经流传行世,从杜甫部分诗句确引陶潜诗文事迹,可见仇氏“以陶注杜”此一思路,有其合理的一面。即是说,杜诗与陶潜诗文事迹是有关系的。只不过碍于杜甫原意无从稽考,而且作者传意与读者接收之间容易出现落差,加上清初训诂之学与陶潜研究的风气炽盛。推崇陶潜的仇兆鳌,正正身逢其时。如是者,仇氏诠释杜诗,便推向另一极端,过分字斟句酌,滥引涉及陶潜的相关文字,最终导向“过度诠释”的注释现象。因此,《四库提要》一方面称许仇氏“援据繁富,而无千家诸注伪撰故实之陋习。核其大局,可资考证者为多”、“亦往往为旧注所不及也”,另一方面批评《杜诗详注》“摭拾类书,小有舛误”、“乖其本旨”、“皆不可据为典要”,其言确凿。

无论如何,本文剖析仇氏《杜诗详注》“以陶注杜”的得失真伪,可以带出以下两点:

第一,尝试为诠释杜诗,提供其中一个方法。我们诠释杜诗,固然以追求真相为大前提,再予以合理推测。准此,则必然搜查原始材料,了解杜甫的创作意图。如果创作意图无从得知,则退而求其次,先从目录学入手,考察某部作品(例如《陶渊明集》)在杜甫所身处的时代是否通行,继而查考杜诗有否提及该作者或作品(例如陶潜名号、诗句或意象),再考察该作品的词汇或语意是否某一时代所独有(例如陶潜的“桃源”一词,在先秦汉魏六朝的使用情况)。此种方法,亦可反过来检视仇兆鳌《杜诗详注》及其它注本是否可信。他山之石,可以攻错,我们也可以用来检视自己诠释杜诗恰当与否。

第二,尝试为仇兆鳌研究,补苴若干资料。从仇氏《进书表》标举陶潜,从仇氏《杜诗详注》滥引陶潜,则知在仇氏的思想体系中,对陶潜十分重视。从事仇兆鳌研究的学者,似乎鲜有提及。㉓换言之,本文或可为从事仇兆鳌研究的专家,聊献补苴之用。

注释:

⑫《杜诗详注》提要,详见(清)永瑢、纪昀等撰:《武英殿本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册四,集部(一),页36。

⑬考清代语音属语音史上的近代音,据李珍华、周长楫《汉字古今音表》(修订本),“明”、“鸣”二字,同是“明”纽,同是“庚青”韵,同是平声,拟音同为 mi,详见该书,中华书局,1999年,页356。

⑭《杜诗详注》序,(唐)杜甫,(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册一,页1-2。

⑮杜诗诠释“每字必注”的发展过程,蒋寅《〈杜诗详注〉与古典诗歌注释学之得失》(《杜甫研究学刊》,1995年第2期,页43-50)略有提及,可参考。

⑯《进书表》,(唐)杜甫,(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册五,页2352。

⑰详见方南生《海内罕见的仇兆鳌自订〈尚有堂年谱〉》,页147-154。

⑱ 黄宗羲《黄梨洲诗文集》卷五。

⑲ 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敎师同学合编:《陶渊明硏究资料》,中华书局,1962。

⑳清人陶潜研究的相关论文,可参考林华鹏《论清代考据学影响下的陶渊明研究》(《福建论坛(社科教育版)》,2008年第10期,页143-145)、夏正亮《论清初学者对陶渊明诗风的接受——以王夫之、王士禛为例》(《阜阳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期,页58-61)等。

㉑《进书表》,(唐)杜甫,(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册五,页2351。

㉒ 今检《杜诗详注》,其中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焉得思如陶谢手”,其中的“陶谢”,仇注“陶谢,谓渊明、惠连”。笔者认为,杜诗所谓“谢”疑当指谢灵运,非指谢惠连。仇注或误。因为仇注在卷三的杜诗《夜听许十一诵诗爱而有作》“陶谢不枝梧”,引“锺嵘《诗品》:陶潜诗,其源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谢灵运诗,其源出于陈思,杂有景阳之体”;又如仇注在卷七的杜诗《即事》,注曰“谢灵运诗:即事鸳睽携。陶潜诗:即事多所欣”。由此可见,“陶谢”中的“谢”,当指谢灵运,而非谢惠连。

㉓ 今检从事仇兆鳌研究的学者吴淑玲,一方面在二零零七年发表的《建国以来仇兆鳌和〈杜诗详注〉研究述评》,批评学界对仇兆鳌,以至仇兆鳌诗法理论语焉不详;另一方面在此前的二零零五年发表的《仇兆鳌思想概说》,对于陶潜在仇氏思想体系中的位置,则付诸阙如。详见吴淑玲《建国以来仇兆鳌和〈杜诗详注〉研究述评》(《杜甫研究学刊》,2007年第1期,页71-78)及《仇兆鳌思想概说》(《保定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05年第1期,页65-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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