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春澜
1
罗青决定让儿子出国留学,就像十六年前决定让儿子学钢琴一样,决绝中透着几分自我牺牲的悲壮。同样是心甘情愿地为儿子付出,但因为丈夫的缺席,她觉得这次牺牲的悲壮指数七倍于学琴那次。
十六年前,罗青还不是单身女人,她的背后还有一个叫张强的男人生龙活虎地活着。她记不清是哪一年,但肯定是儿子罗张五岁的那一年,她所在的北方内陆城市学钢琴成风,这股风刮得她每天心急火燎,她执意要儿子也去学钢琴,张强不同意。为此,他们夫妻俩还吵了两句,别扭了三七二十一天。
儿子十二岁那年,拿到了中国音乐学院校外音乐水平考级钢琴演奏九级证书。证书寄来的前一天,张强心脏病突发,猝死在工作岗位上。
这两件事,在逻辑上并不存在因果关系,但两件事前后时间紧咬着,不迟不早,太蹊跷了,罗青还是给吓倒了。绿皮金字的钢琴九级证书,丈夫的死亡通知书,两样东西同时放进她生命的记忆中。张强刚走的那段时间里,她也自责过:自己是不是应该听他的话,不要让儿子学钢琴,如果他活得顺心,他就不会同意死神把他轻而易举地带走。
她想不通,他好端端的心脏,有条不紊地跳了几十年,怎么能说不跳就不跳了呢。不过是三五分钟的时间,他积蓄了四十五年的生命,说没就没了。他真是狠心,把所有的烦恼都扔给了她。
张强走的那年,罗张上五年级,第二年就要小升初。罗青没有时间把自己浸泡在丧夫的痛苦里。她果断地停了罗张的钢琴课,转而又把他带入新的竞技场。她四处打听,给罗张报了各种校外补习班,奥数、英语和语文三门课,一课都不能拉,别说没有时间悲痛了,母子俩忙得连喘气的时间都快没了。
罗张并没考上一类重点中学。罗青厚着脸皮找到了她以前的一位病人——区教委的一位女科长,这位女科长还算不错,也没费什么事,就给罗张办进去了。虽然晚报到一周,但不管怎么说,罗青是如愿了。
初中三年,罗青一天也没懈怠,一直给罗张报的校外同步补习班,罗青这次再不用求爷爷告奶奶的开口求人了。开口容易合口难,但有三分奈何,谁愿意觍着脸去求人,罗张的中考成绩虽然差他们学校的录取分数线几分,但在交钱就能上的控制线内。罗青几乎是欢天喜地地去交的那三万块钱,好像那钱不是钱,是彩票一样,交完钱回来后,少不得鼓励儿子一番。
罗青啰嗦完后,见罗张不吭气,问他,你想什么呢?罗张说:“什么也没想。”其实,他在想,是不是趁着母亲高兴,提一提自己也想和同学报个旅行社到海南或者上海,哪怕是北京呢,好歹也趁着这个假期出去玩一趟。
不等他开口,罗青又说:“你明天就去新东方上高中预科。妈刚才顺路就去把钱交了,上完这里的十天,正好接着再上成材补习学校那里的课,数理化三门课妈全给你报了,语文课没花钱,报三门送一门。”说这话时,罗青的脸上放着光,像是占了多大便宜似的。之后,带着讨了便宜的好心情,罗青挽起袖子走进了厨房。她没有看见,罗张对着她的背影,痛苦地做着鬼脸,更没有听见,罗张小声说的话:“妈,你省省吧!做什么饭,给我报了这么多班,一听我就饱了。”
接下来是高中漫长的三年。罗张三年没有大拼命,但也小拼搏了一把。不过是强中更有强中手,本来中考分就不是顶尖的,高考没有考上一本,其实也是正常。
可惜,罗青不愿接受这个正常,在她看来,她罗青的儿子考不上一本就是不正常,她非要儿子一补再补。当然,补出个什么结果哪里是她事先能预料到的。
快下班的时候,护理站里挤满了医生和护士,有个男医生,突然拿出糖果请大家吃。罗青这才知道高考成绩出来了,那个男医生的姑娘考了六百七十一分,排名在全省前十位。小护士们一窝蜂地冲上去,边抢糖吃,边和那个男医生起哄:“这么大的喜事,不能拿几块糖蒙混过关,你得请我们吃大餐。”
“请,请,诸位美女想去哪,尽管说。”
“那请我们吃海鲜啦。把学校和咱们医院奖的钱都拿出来,请我们搓了。”
罗青他们医院规定,凡是本院职工的孩子,只要考上一本A类,每人奖励助学金五千元。罗青在三年前,儿子第一次参加高考时,还实实在在地幻想过她拉着罗张上台领钱的露脸情景。
现在,她不想了,真心不想了。罗张今年的高考成绩,她还没查,但估分的结果就提前粉碎了她这个做母亲的光荣与梦想。
她悄悄地站起来,背对着热闹,一个人落寞地脸朝墙,低着头在洗手池里一遍一遍地洗手。背后这群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像在给她进行痛点注射,不管他们是不是故意,她那颗敏感、要强的心都在持续隐痛着。
“非典”以后,他们医院护理站每个洗手池旁边的墙上,都按规定贴上了六步洗手法的挂图。此刻,她就照着图上的做法,把两只手的掌心相对,手指并拢慢慢相互摩擦;擦过之后,她又手心对手背,沿指缝相互搓擦着;直到她把手腕都搓洗了好几遍后,大家的话题还没转移。
每个人的声音听上去都是那么兴致勃勃意犹未尽,罗青如果耐心地听,那得听一千零一夜。别说六步洗手洗,就是六十步也救不了她,她只好直起腰来,转过身子,脸上挂着极力想显得自然,反而因过分做作看上去甚是尴尬的笑。她对那个男医生说:
“你姑娘真是争气,我儿子就没那么好运气了,考得倒也不错,但上国内的好大学还差点,索性让他出国吧。”
罗青的话,说得轻描淡写,轻描淡写得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仿佛是冥冥中谁替她说的。那个决定像突然打过一个雷闪,刚才还叽叽喳喳的一群人,集体患了失语症一样,沉默成了人们不约而同的避风港。等群体的语言功能苏醒过来,他们发现一向以争强好胜著称的罗护士长,早就逃之夭夭了。
那天从医院出来,她就迫不及待地拨通了山西省考试中心提供的高考查分电话,电话里刚报完分,她的眼泪就流出来了。
虽然早就想过这个结果,可毕竟还只是想,拨电话前,她的心里还满怀着希望,估错分;判错卷;合错分……都是很有可能的。可是,什么奇迹也没有出现,听筒里传来的第一个数字三,让她的心一听就凉了,百位是三,后面的数字再大又有什么用。
三百四十五分,这个分数像百发百中的狙击手,隐藏在暗处多时,现在终于拉动了枪栓,把子弹毫不留情地射向了她。终于死了的心,拖着麻木的身体,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她不想马上回家,她的家就在医院的宿舍里。
她希望时间和距离能成为很管用的缓冲地带,让她在同事和邻居面前,保持住一贯的体面。她还需要压压心中的火气,以现在的心态去面对儿子,她会情绪失控,会像多年前陪儿子弹钢琴一样,抓起他的胳膊就咬。
她在僻静的无人小巷走来走去,一个多小时后,都快八点了,天才黑了下来。在终于肯帮忙的夜幕掩护下,她低头快步穿过了医院的宿舍区。谢天谢地,路上没有遇见一个熟人,更没有人问起她儿子高考的事。站在自家门口掏钥匙时,她的心还颇有余悸地跳着,像是刚刚成功穿越了敌人的封锁线。
2
进了家门,把包挂到衣帽架上,深呼吸,然后,走向儿子屋内。罗张仰面躺在床上,一脸愁容,见母亲走了进来,一骨碌就坐了起来,用小心翼翼的目光,讨好地看着她,神情像极了等待审讯的犯人。她的眼泪差点又掉了下来,儿子肯定也查过分了,她在床边坐下,问:“妈查了分了,你也知道了吧。”罗张沮丧地点了点头。
儿子第一年高考,成绩还说得过去,刚压二本提档线,他想走,罗青不让。她对儿子说,再努把力,明年争取考个一本,给妈把那五千块钱挣回来。儿子听话补了,可第二年高考的结果是二本也不够了。今年彻底崩盘,三本线都没达。
今天下午她在护理站和同事们说,她要把罗张送出去,还真不是瞎吹,她早动了这个心思,提前就给这个最不好的万一留了一手。
二月份她就瞒着罗张悄悄地和中介机构接触了。罗张今年能顺顺利利地走个一本就不说了,如果是好点的二本也认了,要是只能上三本,那就没说的,坚决把儿子送出去。她把儿子第一年的高考成绩单,还有钢琴、作文大赛等不同门类的大小获奖证书,统统交给了中介机构。那家机构向她保证:不会让她的孩子没学上,而且保证能赶上今年秋季入学这一拨。
如果不是未雨绸缪在先,罗青现在和儿子说话也不会这么有底气,她说:“长长,我们明年不考了,妈今年就送你出国。”罗张从小就生得长胳膊长腿,罗青两口子一直在家里唤他“长长”。
听母亲说让自己出国,二十一岁的罗张不是站了起来,而是像小孩子一样从床上一下就蹦到了地上,站到母亲对面,兴奋地晃着罗青的肩膀问:
“妈,你真的让我出国?真的吗?”
罗青看了一眼光脚站在地上的罗张,半天才失望地答道:“不出怎么办,就算你有脸再考,妈也没脸了,妈是个要强的人,偏生了你,和你爸一样疲疲沓沓,让妈的脸跟上你们都没地搁。”儿子解脱的表情让她又失望又生气,她就不信她的罗张比那些考上的孩子差。
见母亲生气了,罗张没敢接话茬,赶紧穿上鞋,起身从冰箱里拿了一根雪糕递到她手里。然后又低头屏息沉闷不语地坐到床对面的椅子上。他已经考了三年了,母亲光看结果,不看这三年的过程,他走得有多憔悴。
高三一年就不说了,那是大多数中国孩子的高三,可高四就是少数人的,高五就是他自己的了。这次补习班毕业合影,他真不应该去,拿照片的时候,有家长在跟前,指着照片上的他说:“哎,这个老师怎么站在最后一排。”
同学们听了一阵大笑,有同学嘻嘻哈哈地逗他:“你再补下去,看着就像校长了。”
这样的事只能自个放在心里郁闷着,他没有和母亲说,也没有女朋友可说,高三的时候,他暗恋过同桌的女生,那个女生都升大三了,他还在考大学的路上。
可母亲觉得他没用功,他自己知道,再考十年也考不上。一个人信心没了,干什么也不会有好结果的。第一年,他在考场上,没觉得有多紧张,只是不会掌握时间,好多会做的题也没做完。第二年,题倒是都做完了,可是人却慌得一点主心骨也没有,临交卷时鬼差神使把好几道对的选择题又硬生生地改错。
第三年整个人就好像坐上飞机一样,觉得自己和屁股底下的板凳,还有眼前的课桌一起飘飘然地在空中飞来飞去。监考老师给脸色苍白的他送来一杯水,问他,能坚持吗?他说能。
这些,他都从没有跟母亲讲过。他用脚也能想到,母亲不听他说完,就会埋怨他,找借口不好好学,不给她长脸。
恶婆婆不打哑媳妇是姥姥常对母亲说的一句话,他从小就怕母亲,也记住了姥姥的话,从不和母亲顶嘴。此刻,他的低眉顺眼敛声屏气,有效地遏制了母亲火气的再次冒顶。
罗青咬了一口手里的雪糕,说:“长长,这么贵的雪糕,妈是批给你吃的。妈就是这贱命,越贵的东西,越不爱吃。”
罗张看着母亲,用眼神强迫她吃了,好像罗青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他倒像她的家长似的。罗青心软了,后悔自己刚才不应该对儿子发火。每次考完都告诫自己,不管结果怎么样都不责备儿子,可每次都有情绪失控的时候。
去年大爆发的一次,是又报补习班前,罗张说:“妈,不想补了,三本也想走。”她指着窗户对儿子说:“三本走什么走,浪费一年的时间,还不如从这里直接跳下去好了。”
说过又后悔,一晚上都没睡好,心里直骂自己嘴臭,想说什么说什么。好在自家住一楼,就算儿子真跳下去,也只当是锻炼了一回身体。那天晚上,她偷着去了儿子屋里好几次。
后来,倔强的罗青还是坚持把儿子又送到了更好的补习班,她答应儿子,只要你肯再补,明年考成啥是啥,妈绝不责备你。
想到自己对儿子许下的承诺,又吃完儿子特意拿给自己的雪糕,罗青心中的火气已经和吃进肚里的雪糕一起消融掉了。
她站起来,走到坐着的罗张面前,无限歉意地摸着他的肩膀,说:“长长,原谅妈妈,你洗洗上床睡吧,妈也要睡了。”
见罗青脸上的表情多云见晴,罗张突然大着胆子和她说:“妈,刚才,你是怎么了,抽住了,那么生气,你不会是赌气才说让我出国的吧?”
“你放心,妈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你送出去。”
“妈,你不是说,钱的事,咱不愁,我爸留给我们好多钱吗?”
“是啊!钱的事,妈说有就有,你不用管,你的任务就是赶紧学英语。”罗青后悔说走了嘴,丈夫不在以后,她怕儿子心里受制,一直哄儿子说,他的父亲给他们母子在银行里存了好多钱。
其实哪有什么好多钱?张强老家在乡下,就他一人考警校出来,父母兄弟姐妹,甚至七大姑八大姨的都指望着他这个在外面的公家人呢。张强走的时候不仅没给她存下多少钱,按规定发的几万元抚恤金,还被他们单位招待所扣掉一半。罗青这才知道以前老家来了人,不来家,都去了张强单位。
千错万错,亡人一死无错。罗青不怪丈夫,只怪自己以前没有对他和他家人好点,要不住家里不比住招待所省钱。
“妈,我想再问你两句,就两句,问完我就睡去。你是真心要把我送出去?咱们家也是真心有钱?”
“每天真心真心的,妈现在也和你一样把真心当成口头禅了。你就赶紧先回屋背会儿英语,然后,我做好饭叫你。”
罗张好像还想再说什么,见母亲要起身去做饭,也就扭身走向自己的屋子。罗青怔怔地望着儿子的背影,心疼地想:这个没爹的孩子,心思毕竟还是比别人重。
3
那天晚上,罗张受母亲出国决定的鼓舞,学英语学到十一点,罗青说让睡他才睡了。儿子睡着后,她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锁上门,心情又激动又悲壮,她在闷热的屋子里,来来回回地绕着圈子,绕了几圈后,表情庄严地走向那个放钱的柜子。
罗青从柜子里很隐蔽的一个暗抽屉里,抱出一个红色的小纸盒子,又从纸盒子里拿出一个很旧的绿塑料皮本,扉页上还有毛主席的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和雷锋同志的画像。
这是她初中毕业时,一位很要好的女同学送给她的,后来她上了中专,这位女同学上了高中。之后人家就大学、硕士、博士一路顺风顺水,演绎出了罗青做梦都想过而没过上的幸福生活。
在罗青的想象里,女高级知识分子的生活是云朵般迷人啊。不比别人,就看妹妹罗白,以前和自己只是大小号之分,都是眉清目秀的那种,就是妹妹比她更高一些,连胖瘦看上去都差不离。可罗白上了大学当了教授,变种一样纯粹把自己比下去了,现在她们两姐妹只要站在一起,那就是一个下里巴人,一个阳春白雪。
没有念大学成了罗青心上永不结痂的伤口。如果她处在一个远离知识分子的工作环境,也许就不会这样纠结,所谓眼不见心不烦。可要命的是,想要而没要成的东西,每天在你眼前晃来晃去,就好像不停点地给伤口换药,任谁也受不了。
她在省城最大的一家医院上班,每天侍候着一帮高等学府走出来的大牌医生,他们身上那种学者专家的范儿,让罗青的眼每天都要红好几遍。她一个护士,和人家干脆就是走的两条道。职业区别造成的落差,这对心气很高的罗青是个长久的刺激,她把这种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人生期盼,转而全部寄托在儿子的身上。
她用这个本子放存折,就是想提醒自己,贴上全部家当,也要把她这辈子输掉的在儿子身上找回来。和往常一样,她端详着雷锋叔叔的亲切微笑,无限感慨地缅怀了一番过往的青春岁月。然后,才把本子打开,抽出里面夹着的银行存折,一张一张仔细地数来数去。
伏天里的北方城市的空气干热闷人,火炉一样散发着腾腾的热气,比这火炉烧得更旺的是罗青的心,她在儿子出国的构想里汹涌。
存折数了至少三遍的时候,她站起来,把已经捂得很严实的两层窗帘,警惕地拉得更严了些。然后,到卫生间,用凉水洗了一把被汗水搞得黏糊糊的脸,重又折回刚才数钱的那个小卧室。自从丈夫不在了以后,她就把主卧让给了儿子,她不能让自己活在回忆中,她还有大把的未来,这未来就长在儿子的身上。
她把家里仅有的这二十八张定期存折,又一张一张地摊在床上,眼睛凑上去,把每一张上的账号、金额都和她在本上记的重又核对了一遍。没错,她从来都是攒够一万元,就赶紧送进银行的小铁窗户里,一张一万元,再数也就这二十八万元了。她把它们摞到一起,平展地依次归位回绿皮本、红纸盒和小抽屉。
锁那个小抽屉时,两次都没锁好,老是看不清那个小小的锁眼,她起身去开房顶上的大吊灯,摁下开关后,半天灯也不亮。这才想起,卧室的顶灯坏了有半年了,一直没有找人来修,丈夫不在后,她一般都用台灯,省电。
北方人好说一句话,省下的就是挣下的,虽说她处处节省,可靠她一个人就是再挣再省,也是有数的钱。这点钱想送儿子出国,不用说别的,连出国的保证金都不够。情急之下,罗青决定先把自己的金首饰,一个十八克重的白金项链,再加上两个黄金戒指,一个七克,一个八克,全都到典当行卖了。儿子估完分后,她就打听过金价了,知道金价一路飙升,她的这些首饰,就按一克三百五十元算,也能卖到一万元。
自己当时买它们时,才九十八元一克。钱越放越不值钱,不如投资,在她看来把钱用来培养儿子,就是最好的投资。她庆幸自己去年能换大房不换,也多亏没换,如果换了,这28万块钱堆进去不说,主要是新房的房产证还不知道多会儿才能办下来。
现在,她不但有手头的这二十八万块现钱垫底,还能把现在住的这个老房子也抵押出去,贷上款先把儿子送出去再说。
儿子送出去后,自己一个人也花不了多少钱,中饭在医院的食堂吃,早饭和晚饭将就着瞎吃点,不愁还不上钱。这样想着心里就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她走到窗前,用力打开紧闭的窗户,楼下街心公园年轻人的独唱声和老年人的合唱声此起彼伏。她正准备竖起耳朵找个好听的声音,舒缓一下自己疲惫的身心,可是所有的声音像商量好一样,戛然而止。
她笑了,看来自己天生就是穷忙命,不能学他们的悠闲,还得为了儿子加油干。她抬头看了看表,十二点整,消夏的人们随着公园的关门也都散了,她关上窗户,也洗洗上了床。
4
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烙饼一样地倒腾了几次后,索性不睡了。干脆坐起来,靠在床边,觉得热,就把身上的毛巾被也拿开了。
身上是一件淡粉色真丝睡裙,已经洗得发白并起了毛。她不禁回想起二十几年前,自己买这件睡裙时的情景,那时的她,对未来的婚姻生活充满了怎样高入云端的期待和希冀啊!
在商场里,她坚持要买这件价格不菲的睡裙。张强吃惊地看着她说:“有必要吗?睡觉还穿裙子,贵巴巴的,只能让我一个人看。我又不懂好坏,纯属浪费。”
还没嫁给你呢,倒想管我,还保不住谁管谁呢。罗青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就没好话了,她眉毛一拧说:“那我不穿给你看,穿给空气看,穿给自己看。”张强没再吭气,低着头掏钱,罗青抢着把钱交了。提着那件睡裙,两人走出了商场,罗青心说,不信凭我的本事,张强你能食古不化,一炕不睡两样人,看着吧,终有一天,我会把你改造成我想要的那种人。
谁曾想,生活是个有心人,它记住了罗青的话和她的自负,完全不理会罗青的改造工程远没竣工,就毫不客气地把张强带走了。现在,物是人非,人去楼空,罗青就是穿上七仙女的睡袍,也只有屋内的空气和孤单的自己来欣赏了。张强走了,他欣赏不了她心爱的睡裙,用一去不回头的决绝方式,彻底逃离了她规划好的生活版图。
用张强的话说,就是: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这是张强婚后对她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一想起这句话来,罗青就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她真想让丈夫活过来,亲眼看看她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她一门心思全放在他留下的这个根上。她没有折腾,她还睡着他们的婚床,还有屋里摆的所有家具,也都是结婚时买的。
看看单位的同事,穿名牌开好车,手机换了又换,她呢,儿子退下来的都不舍得用。想想年轻时的心气,这个看不上,那个也不中意,一门心思就要嫁个穿警服的。谁知嫁了张强,生气吵架就不说了,还把自己扔在半道上。想着想着,眼睛里又泪涟涟的。
人没有东西耐,东西能陪人多少代,人陪人一辈子都难,人最不结实,像易碎的玻璃,说碎就碎了。要知道丈夫和自己只有这么短的日子可过,何苦在他面前处处逞强。
要说罗青也不是个爱伤感的人,自从丈夫走后,她还没有像今天这样管不住自己的想他。以前想起他来,她就对自己说,不去想他,不去想他,活人不能老想一个死去的人。可今天是怎么了,越说不想他,越是想得厉害。
是因为罗张要出国吗?是因为这个家就要留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吗?其实,就是丈夫活着,大多数时间还不是她一个人?丈夫活着时在离家六七十里地外的监狱当警察,虽说是警察,可他天生胆小,是一个不爱操心并且怕事的人,活着时也是走着站着愁。
别人隔几天就回一次家,可他老说工作忙,常常是十天半月也不回家一次。最后,还是心脏病突发,倒在了工作岗位上。处理丈夫后事时,罗青就提了一个要求,想让监狱报个因公殉职,但丈夫所在监区的监区长劝她:“不要白费劲,报了也没用,如果是公安口上的民警或许还有可能,监狱这块从来就没听说过哪个民警病故后,算成因公殉职的。”
罗青力争:“我倒无所谓,我也是为了儿子日后说起来他的爸爸是个烈士好听些。人毕竟是在班上不在了的。”
监区长面有难色吞吞吐吐地告诉罗青:“这天不是张强的班,他是私自顶别人的班。当然,监区民警人少事多,每年的休假,没有几个人能休成。张强是个好人,同事之间谁临时有事,他都自告奋勇连轴转。可惜,值班表上的名单没换,所以……”
罗青是个明白人,没有再纠缠,她恨丈夫能回家不回。她觉得,他那天如果回家休息,睡在她的身旁,心脏病发作的时候,她会有办法救他的。他们家和医院的急诊室、心血管病房,都一步之遥,罗青坚信,那天丈夫在家犯了病,他肯定有救。
越胡思乱想越睡不着,她索性起身悄悄地走到儿子的屋里,把毛巾被替儿子往严实里拽了拽。儿子只是翻了个身,又背转她睡着了,还打着轻微的鼾声,想想儿子出了国,她再想听这熟悉的鼾声,还得跑到美国,她真是一下也不舍得离开儿子了。她静静地坐在儿子的脚底下,头枕着墙似睡非睡的,一夜再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去。
5
第二天艳阳高照是个好天气,估完分就被阴霾笼罩的坏心情,随着儿子出国决定的正式拍板,也像天空一样晴朗了起来。
罗青重又变得信心满满,虽然一夜没怎么睡,但还是早早地就起了床,人的精神不是睡出来的,是从心里长出来。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厨房给儿子做饭。自从儿子上了学前班,她就是这么过来的,每天,她先起,起来做好饭后,再叫儿子起。就是病了,她也要挣扎起来,好坏都要让儿子吃口饭再出门,她怕儿子到外面吃,就着风,吃出个毛病来。
今天也一样,她切好葱花,放在煮好的荷包鸡蛋挂面汤里,又滴了几滴香油,这才快步走进儿子的屋里。孩子多会儿也是孩子,昨晚听说让出国,学习的劲头多大,今天都这么晚了也起不来,真是黑夜在天上了,早晨在床上了。她推了一把睡得正香的儿子,说:“长长,快起,又六点半了,快起来,背英语吧。”罗张翻了个身,眼也不睁说:“再睡会儿。”她说:“不想去美国,你就睡,想去,就马上爬起来。”
罗张不敢再睡,揉着眼睛翻身坐起,刷牙、洗脸、吃饭,然后,在罗青的注视下,又坐到写字台前,拿出英语书,又看又写的。这个样子才让罗青觉得有盼头,她放心地走出了家门去上班。
医院里的大夫把孩子送出国的人有的是,她有心和他们打听打听孩子在国外的情况。又想不妥,罗张又不是考上清华、北大不上,被国外的名校录取了,值得她这个做母亲得瑟,到现在为止一所美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还没收到,她穷显摆什么?
让妹妹罗白打听最合适,她在高校,可她知道罗白不喜欢孩子,她从来没有抱过一下罗张。知道她要把罗张送出去,一定会说她疯了,万一罗白再告诉母亲,还不够她麻烦的。想来想去,还是同学最合适,她给卫校一位女同学打了电话,这个女同学的老公是拿手术刀的,用其他同学的话形容,钱多得能把房子压塌,她的孩子早就出国了。那家中介机构,就是她给罗青推荐的。她在电话里说,这家中介机构还行,不会受骗,让她放心等待。
果然六月底的时候,有两家美国的大学给罗张寄来了录取通知书,当然不会是什么有名的大学,这也在罗青的预料之中。但在国外上,除了那几所著名的大学,你就是上的学校再烂,谁又会深究呢?就连罗青自己其实也搞不清,只是知道专业没有搞错,学的是经济学方向就行。
拿着录取通知书,罗青马不停蹄地在政府的各个职能部门和留学机构出出进进,贷款筹钱、办相关出国手续、在北京办签证,排了八小时的队,腿都站得快断了。但心气是不会断的,只要儿子能顺顺利利地出去,就算让她再站十六个小时,她觉得自己也能抗得住。
秋天的北京,天高气爽。从来没有坐过飞机的罗青,在首都机场,用力挥着手,看着飞往美国的国际航班,载着儿子在高高的蓝天里,一点一点地从她的视野里变小,变小。直到她的眼里除了蓝天就是白云,她的头仍然傻瓜似的抬着,手也不舍得放下来,依然用力挥着。
站在她身旁的妹妹罗白轻轻地拉下她的手说:“姐,我们回吧,你看,来送行的人都走了。”罗青痴痴地抬着头说:“没事,我再看看天。”
“姐,回吧!”罗白一边硬拉着姐姐往回走,一边心疼地想:姐姐怎么这么想不开?全家没有一个人同意罗张自费去美国留学,妈说得对,穿衣吃饭量家道,有多高的庙门,烧多高的香。姐姐为什么非要打肿脸充胖子让罗张赶这个潮流呢?
出了机场,罗白伸手拦了辆出租车,罗青不坐,生气地说:“坐地铁就行了。”罗白开玩笑说:“姐,罗张都坐飞机了,她的妈妈还不能坐坐出租。”
“别说罗张是我的儿子,就是对你,姐什么时候不舍得了。”罗白开玩笑的一句话,让罗青多心了,她想起罗白没考上大学,妈坚持让罗白上中专,还是她这个当姐姐的求的妈。罗青和她妈妈说,我就吃了没上大学的亏,罗白补习和上大学的钱,我全出。
“姐,谁都没有说你不好,就是说你自己太苦自己了,妈那天还和我说,你姐就是对自己小气,对别人大方。”罗白说得没错,她上高中时,姐姐罗青已经上了班,每月挣二十六元钱。第一年高考,罗白没考好,妈让她上中专,姐姐罗青坚决反对,背着妈给她报了补习班,并用自己攒的零花钱给她交了二百六十元的补习费。
罗白买书买本买复习资料的钱,全是她这个当姐姐的出。罗青单位离家远,住集体宿舍,一日三餐在食堂解决,她平常只吃一个五分钱的炒菜。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罗青她们医院食堂,一个过油肉才两毛五分钱,可她从来不舍得吃,但每个星期回家时,她总要用药房的大口玻璃瓶,买一个装回去给家里人吃。
“姐,我记得你对我的好,那年暑假,我想报少年宫舞蹈培训班,我不敢和妈要钱,就和你要,所有不敢和妈张口的钱,都找你。”
罗青不等妹妹说完,抢过话说:“罗白,你给罗张那么多钱,姐会还给你的。”罗张这次出国,罗白给了十万元,给得她这个当姐姐的心里好不落忍。
“姐,不要说钱,我只是觉得我们小的时候,爸走得早,没享什么福,你是老大,你最苦。罗张去了美国,你好好再嫁个真心疼你的男人,为自己活一遍。”
“罗白,不要说梦话!姐没你的命好,我现在只盼儿子好就什么都不想了。不管怎么说,我的罗张比他妈强,他的妈妈没有机会考大学,他考了三次,他的爸爸出差最远去的是内蒙,可他一走就走到了美国。”
“姐,我知道你是因为什么,不就是个姓吗?你要是觉得对不住他张家,妈妈百年之后,咱再把罗张的姓改回去。”
说这话时,她们俩已经回到了旅馆,俩人都累了,一人睡在一张床上。这是三人间,昨天晚上,罗张就睡在挨着罗青的那张床上,罗青看着旁边的空床,自言自语地说:“也不知道长长今晚睡在美国的什么地方,外国的床硌不硌人,他睡得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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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件事,姐一直不敢和你说,就是咱们送爸爸的灵柩回老家时,你还记得吧,坐的爸爸单位的大卡车,后面马槽里拉着装爸爸的棺材,我和你都挤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一个晚上,你都睡得呼呼的,姐根本就一下也没睡,我老是从倒车镜里看见爸爸在看着我们笑。”
见罗白半天不吭声,罗青又接着说:“罗白,你不懂,你太幸福了,姐也是活成这样后,才感同身受地体会到妈的苦。”
“姐,你看你,一个晚上,没说过一件让人开心的事,罗张出国了,这是好事,今天应当是个好日子才对,咱们不说这些。”
“也是,我真是想儿子想糊涂了,不说我了,说说你。姐一直想问你,你是怎么拿住吴晓伟的,他对你真是百依百顺。想想姐真是命苦,你姐夫活的那会儿,我们俩不是吵闹就是冷战。”
罗青和罗白第二天从北京坐动车回家,就分手各回各家了。
分手时,罗白怕姐姐闷,拉着罗青的拉杆箱不放,硬要把她拉回自己的家。罗青领情地拍了拍妹妹坚持练瑜珈练出的好身材说:“我明天就上班,住你那和妈那一样不方便。”
就算是亲姐妹,罗青又怎么好意思有事没事地骚扰人家,毕竟还有个妹夫是外人。
罗青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先去小卖部买了两盒好烟,再拿着这两盒烟,找到了单位的电工,人家接住烟后,客气地跟着她来家里,修好了卧室坏了的吊顶,顺便把家里所有的灯和线路都查了一遍。
晚上,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的时候,罗青就先打开了儿子屋里的灯,接着又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蹲在厨房地上削土豆,她对着墙上自己孤单的身影说:“今晚就不怕浪费电了。每个家都亮堂堂的,就当罗张在每个家都走来走去的和自己做伴。”
儿子上初二时,有一个月家里的电话费暴涨,她去查了话单,发现有个号码每天晚上都要通话好几次。她想一定是儿子搞对象了,她找到学校才知道虚惊一场,对方不是女生,是男生。
这个男生叫金山,家里很有办法,母亲早逝,父亲是煤老板,有钱的父亲把儿子一个人扔在学校旁边的一幢大房子里。就算是男孩子,可毕竟还没长大,他怕黑,每天回了家,都像罗青今天一样,把家里所有的灯都要打开。他和罗张坐同桌,罗张知道后,每天晚上都要趁她不注意,给这个孩子打打电话。
罗青从学校回来后,没好再说什么。都是有爹没娘、有娘没爹的苦孩子能说什么呢,但不管情感上多同情金山,骨子里还是十二分不想让罗张和金山搅到一起。
初中毕业后,两人就分手了。后来听罗张无意中说,金山高中时就被父亲送到了美国。罗青后悔这几年,没时间和儿子交流,也不知道他和这个叫金山的孩子还有没有联系。
那晚,她没有回自己的屋子睡,她睡在了儿子的床上,还把儿子屋里的灯亮了一整夜,灯亮着就像儿子还在她身边一样。她想儿子,眼泪流下来也不擦,点点滴滴都流在了儿子枕过的枕头上。
枕着被眼泪浸湿的枕头,她骂自己:真是好没出息,儿子奔前程去了,当妈的应该高兴才是。骂过之后又想:儿子长这么大,毕竟是第一次不在自己身边,想到儿子的听话,从来没有夜不归宿,她的眼泪就流得更急了些。都说儿子是妈妈上辈子的小情人,看来,真是不假,她恨不能现在就穿起衣服,拎上行李箱,坐上飞机飞到美国,摸着儿子的脸说,长长,妈想你了。
罗青就这样独自哭一出,笑一出,迷迷糊糊地总算睡着了。梦里,儿子才五岁,她和丈夫说,想让儿子学钢琴。丈夫正低头吃饭,像是很用心的样子,把碗里的河捞面挑过来挑过去,挑到脸跟前的时候,还用嘴认真地对着一大筷子挑起来的面,煞有介事地吹上那么两下。
她对着他专注于饭碗的一头茂盛的黑发,很是悲哀地在心里叹气,听学易经的一个同事说男人头发不能长得太厚实,有点好运气也全被压制了。看来,丈夫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同学的老公今天升科长,明天升处长,就是没有升了官的,也折腾得发了财。可他倒好,在小民警的位置上心满意足地一天天往老民警的份上熬,从来就没听他说过跳槽挣钱之类让人振奋的新打算。
丈夫这样不急不缓的心态,罗青认了,监狱民警挣得不多,但比较有保障,也算是旱涝保收,就当他是干一行,爱一行了。儿子还小,赵钱孙李才起头呢,当然不能照这个顺其自然的路数滑下去。
但到底怎么培养儿子,罗青也没有自己的主张,看到单位好多大夫的孩子都在学钢琴,她的心里就痒痒的,在医院工作却没有当成医生,是心高的罗青一辈子的遗憾。她明里暗里向医生们看齐,他们怎么培养孩子,她就马上毫不犹豫地跟进。
满以为张强会支持儿子学钢琴,不料却是这么个事不关己的冷漠态度,有这么当爹的吗?她生气地冲到他面前,一把夺下他手中的碗,用暴怒的声音把刚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说让儿子学钢琴,你听见了没有。”
他瞪了她一眼,端起她用力放到餐桌上的碗说:“儿子是你的,你想让干啥就干啥。”说完,索性调转身,背对着罗青,又低下头一心一意地对付他碗里的面条去了。
“怎么就是我的了,也有你的一半吧!罗张罗张,儿子的名字里也不是就我一个罗字吧,何况,儿子小名两个字都叫长。”罗青的声音听起来气急败坏的,梦里都流着泪。
梦里,张强照样没理她,本来就不白的脸变成了猪肝一样的颜色,他索性背也不给老婆了,站起身,端着碗到厨房去吃那半碗面条去了。
罗青看着端着碗走进厨房的丈夫,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追进去再和他继续理论,她站在餐桌旁犹豫了几分钟:不能追进去,夫妻间的战争,讲究的是不战而胜,谁能沉住气,谁就是赢家。
她转身走进客厅,半躺在沙发上,故作轻松状,两条腿悠闲地晃着。平常罗青爱说,人晃穷树晃死。要求丈夫和儿子,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是不允许他们父子俩乱晃腿的。
但她现在很夸张地晃着腿,就是想气丈夫。光奖金就比张强工资还高的罗青,晃着晃着就晃出了财主的感觉,她斜眼看着厨房里的张强,心想:“经济是基础,这个家反正是我说了算,不管你同意不同意,儿子的钢琴是学定了。”
其实还有一件事,罗青没好意思和丈夫说,她早就在同学中间夸下海口,说儿子已经在学钢琴。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罗青去参加小学同学聚会。去了才知道不能白来,所有的活动玩也好,吃也好,都得自掏腰包,每人100元,整个一个AA制。过去的班长,也是聚会的组织者,笑眯眯地伸出手和她要钱时,罗青傻了,她身上只带了五十元。
她尴尬地看了看左右的红男绿女,每人都罩着一副专注的神情,热烈地讨论着过往岁月的陈谷子烂芝麻,没有人在意她的窘迫。她放慢语调舒缓地和班长说:“一会儿吧,钱在包里。”
谢天谢地,说这话时,包她不背着。她找到刚才上卫生间时,帮她拿包的另一位女同学,把她拉到楼道里一个僻静的角落说:“不好意思,借我50元钱,我本来身上装着不少钱,刚才路过我儿子学钢琴的老师家,把钱全交了。”
“罗青,我真羡慕你,还有钱给儿子学钢琴,像我们站柜台的,每天照的半身照,累死累活也挣不上你们的零头。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给你50块,你进去和他们聚去吧!我准备开溜,我还以为不用出钱,反正逞一顿是一顿,不逞白不逞,大家见面还能高兴高兴,可让我出血买高兴,我情愿不要这高兴。”说完,这个同学就像风一样轻轻地从她眼前刮跑了。
看着这个售货员同学远去的背影,罗青真想和她一样也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这里消失掉。可她想了想还是进去了,进去后一直也高兴不起来,想起交出去的一百元钱,胸骨后下三分之一的地方就像心绞痛一样的疼得喘不上气来。
自从生了儿子后,她就像患了癔病一样,为儿子花再多的钱也舍得,只要给自己花一分钱,就像做了错事一样,总要难过好长时间。
聚会结束后的第二天,罗青就急着去还钱,那个女同学追着问她儿子学钢琴的事,她这才觉得这个琴不学不行了。
7
这个梦好长,罗青是被尿憋醒的,上完厕所后,回到床上,再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刚才睡觉时做的梦,还记得很清楚,清楚的不像是个梦,倒像是前几天刚发生的一样。
她怔怔地瞅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看了看表,才四点多,正是夜里最黑暗的黎明前。铁筒一样的黑有点坚硬,有点吓人,她后背一阵发冷,感到毛骨悚然地怕。她真的很久没有梦到丈夫了,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他要在梦里见她,是不是和儿子学钢琴一样,丈夫又不同意把儿子送出去。
她环顾屋子一周,除了自己,一个活物的气息也感觉不到,听人说,死去的人只有夜里才能回到阳间来会亲人。也许丈夫就躲在屋子里,在她看不见的某个角落里,用一种她看不见的方式注视着她。他毕竟是罗张的亲生父亲,他会和她一样也不放心儿子出那么远的门。
可是,罗青又有什么办法。她对着黑暗里想象中丈夫的身影,茫然地诉了会儿苦,好像丈夫能听见似的。其实,就算张强活过来,儿子的事还不是靠她,他一天钻在监狱里,四堵高墙一隔,外面的人一个也认不下。比罗青有本事的医生,也只能让考不上国内好学校的孩子出国,罗青再怎么说也是一个护士,能咬牙把儿子送出去,她觉得自己尽力了。就算儿子姓了她的姓,可姓能改,骨血是改不了的,她这样为他们张家的后拼命,她觉得也对得起他们张家了,不管是对死的还是对活的,都对得起了。
胡乱念叨了一通,心里的没着没落好像也找到了出口似的,天微明时,人也就又迷迷惑惑地睡着了。刚睡着,罗白的电话又把她吵醒了,电话里,罗白关切地问她:“姐,你醒了吗?后悔昨晚把你一个人放回家去,晓伟还让我和你说,别多心,来我们家住一段时间好了。”
“看你说的,把姐当三岁小孩了。没事的,你们就放心好了。你们呀!该干什么干什么,我也要起床上班了,科里肯定又攒下一堆事等着我呢。”
罗白笑着说:“瞧你,又来了,没准,你请假的这一个月,人家科里的小护士们还过出解放区的感觉呢,所以,我的亲姐啊!悠着点。”
罗青说:“没大没小,翅膀硬了,忘记你小的时候,人家打你,你哭着回来找姐撑腰了。”罗青嘴上这样说,心里对长大的妹妹充满了感激。
放下电话后,罗青带着一腔温暖的姐妹情,兴致不错地往医院走去。路上,想起罗白在电话里提到的“解放区”,心里就有点酸酸的不是滋味,自己这个护士长当的,有那么不让人待见吗?快走到她所在的骨科病区时,看见别人手里拎着的包,才想起昨晚就准备好的一大包东西忘带了,那是她特意给科里的同事,从北京带回来的果脯等特产。
想想送罗张前前后后,也半个多月不见大家了,这样空着手来上班,不大好看,罗青就又折了回去。往家走的路上,她算着美国和中国的时差,心里默默地祝福着儿子出门在外,一定要多遇贵人,少碰小人。这样将心比心地一想,就觉得自己平时对手下那帮叽叽喳喳的小护士是不是严厉有加,关心不够。她对自己说,以后,一定要对她们好一些,其实,有几个刚来的小护士,比自己的儿子也大不了几岁。
罗青来到科里,感到小护士们的眼光都怪怪的,躲着不敢看她。她又想起罗白的“解放区”,以前怎么没注意,大家见了自己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如果罗张出国也遇到她这么个不开眼的老师,那可真是自己的罪过报应到儿子头上了。为了儿子,她真心诚意地愿意从今往后对手下这些和儿子同龄的小护士们好些再好些。
罗青这样想时,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机会在她们面前改头换面做“和谐领导”了。在她走后的这一个月里,医院进行了大换血,大红榜上骨科的护士长已经换上了更年轻的人,大家以为早有人给她通风报信了,其实,她还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当小护士们诧异地捉摸着罗青脸上前所未有的和蔼笑容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医院人事处的,要她马上过去一下。她问:“什么事?”对方回答:“来了。你就知道了。”
走到人事处才知道,十天前,自己就不是骨科的人了,她的档案现在就躺在眼前的铁皮柜子里。处长用怜悯的眼光看了她一眼。她想:看什么看,用不着你可怜,到年龄下的人又不是我一个。护士年轻时干得再欢,再风光,到老了还不都是一样,跑不动了,就供应室消毒、诊室叫号什么的,哪能比人家大夫,越老越吃香,坐到专家诊室,挂个听诊器,白头发一甩,那个牛啊!
“罗护士长,我都说了两遍了,有两个地方让你选,一个是防保科,一个是农村合作医疗收费口,这两个地方相对好一点,对你们这些老护士长,领导特意关照要尽量让你们满意。”
罗青绷着脸,没吭声,见对方也面有不悦,转而一想,自己真是气糊涂了,给人家摆什么脸子,又不是他一个人决定的。她道歉似的笑了笑说:“那就去防保科吧。”虽说防保科事多点,但奖金要比收费口的高,反正都是白班,她需要为儿子多挣钱,防保科身子也比收费口活,这样她就能腾出时间,到外面再找些护理课带。
从人事处出来后,迎面遇上了妇产科的主任,这个女主任也是罗青中学的同学,她和罗青点头淡淡一笑,就轻盈地滑过去了,她匆忙的身影看上去那么年轻、那么自信。无意中,给罗青失落的心上又浓墨重彩地描了一笔。
上过大学的人和没上过大学的人就是不一样,她和自己同岁,怎么就没听说让人家换科室呢?说来说去,还是多念书没错,有专业有技术的人多会儿都不用发愁。
儿子出国真是出对了,可不能像自己一样,学历低,专业差,一辈子起不了个大山。儿子这次去美国,她特意花钱请人选了专业。
替儿子选专业时,那个专家把经济学的发展前景描绘得花一样,说到激情处,像洒水车走过似的,唾沫星子溅了她一脸。她顾不上擦,专家的唾沫,滋润了她望子成龙的心,她用久旱逢甘雨般的欣喜对着专家无限谦卑地笑了又笑。
出国前,罗张还为母亲给她挑的这个专业不高兴呢。罗青不理他,反正出钱的是她不是他。她想让他学什么他就得学什么。孩子还小,他懂什么,在全球经济一体化的今天,不学经济,学什么?等儿子将来也和那些成天在电视里露脸的经济学专家一样,意气风发地坐在聚光灯下指点江山的时候,他就会明白,他妈是为他好,不是害他。
心怀希望的人活着是有劲的,罗青看着那个女主任的背影对自己说,不要眼红她现在的好,将来孩子的好,才是真的好。要紧的是为了这个好,自己得舍出命来多挣些钱。想到自己贷的那么多款,罗青恨不能有孙悟空七十二变的本事,让每个身体都跑去为她的罗张挣学费。
8
返回骨科病房的路上,罗青特意绕道去门诊收费口看了一看,那里人山人海,比赶庙会还要热闹,她不自觉地长出了一口气,想自己不来这里的决定真是太对了。她一直在外面的成人院校带着护理课,如果她的学生来医院看病,她坐在窗口收费,那会是什么感觉。传到她代课的院校,定然会引起不利于继续聘用她的负面反应,在这个真心差钱的关口,她非但要保住这份原有的收入,还必须像年轻人一样四处出击多找几份兼职工作。
丈夫不在九年了,她带课也整整九年了,帮她找下这份兼职的是她上卫校的一个男同学许宁。许宁是医师班的,她当时上的是护士班。两个班比邻三年,护士班女生多,医师班男生多,毕业时两个班开的不再是单纯的联谊会,而是卓有成效的联姻会。
那次两个班的新年联欢会开得最有意思,女生个个都冒充红娘,男生逮着女生就让叫姐夫,只有许宁不吭气,躲在一边,死死地盯着罗青看。罗青假装没看见,和同学们疯笑疯玩。她不是不喜欢他,是不想找学医的,她想找警察。她觉得学医的男生,什么都见过了,不好,女人身上的任何部位,在他们眼里只是器官。
她打心眼里想找个警察,不用说别的,光那身衣服她就觉得挺唬人。父亲去世后,她们姐妹俩还有妈妈,一家三口都是女人。她从小就想找个警察,那样,不要说她家住的院子,就是整条街上,也不会有人再敢欺负她们了。
她后来嫁的丈夫张强,看上去人高马大的,在监狱工作,警服一穿男子汉的味道实足。可是,这男人的味道,光看不行,就像水果一样,看着好看不行,还得亲口尝尝是不是看上去的那么回事。她结婚后,和张强过到一起才发现,这个男人遇事一点也不男人,如果他肯拿事,也轮不到她去冲锋陷阵。
倒是许宁毕业后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发展势头,像头不服输的公狮子,不停地往前冲。先是下海做医药代表,卖药和医疗器械,挣下钱后,又杀了个回马枪,回到体制内,在省卫生厅副科、正科、副处、正处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进步着。
有一次同学聚会,许宁喝高了,红着眼问她:“罗青,你后悔吗?就是现在你同意找我,我还找你。”
罗青笑笑没说话,心里像被人侮辱一般地难受,自己虽然是单身,可绝不是那种随便的女人,你许宁有家有口的,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许宁给她介绍了这份兼职。她每年过春节时都要给许宁买好些年货,和儿子一起送到他家里,交到他夫人的手上。男人和女人,有时候,礼貌就是距离,她喜欢这种干净清爽的距离。
其实,罗青多心了,许宁那天确实喝高了,他自己也不知道酒后和罗青说的那些话。作为同学,许宁没有因为罗青刻意拉开的安全距离,而停止了对她的援手。
这次罗青的儿子出国,办得那么顺利,许宁功不可没,他动用了他的好多人脉,为了快点办护照,许宁的夫人还找了她公安的朋友。
罗青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前提下,就调出了最挣钱的骨科,还是感到备受打击,她给她的同学打了一圈电话,想让他们帮她再找个兼职,大家异口同声:这事应该找许宁,只有他有办法,还有同学悄悄告诉她,许宁可能要提副厅了。她犹豫再三拨通了许宁的电话。
电话里,她委婉地表达了自己还想再找两份兼职,她话没说完,就听见许宁在电话里叫道:“罗青,你疯了,你以为你还多年轻,你都四十六岁了,不是三六一十八,亏你还在医院工作,你知道不知道我国人口学规定,四十五岁就进入老年前期了。就算你的心能抗住,你的身体也抗不住了。我是不会帮你这个忙的,而且,也不许其他同学帮你,谁替你找,我就去找谁算账。”
他的口气让罗青好感动,但罗青也只能笑笑说:“领情了,我听你的,不找了,从现在开始颐养天年。”
她正想放电话,许宁放低了声音说:“罗青,你和我说实话,你儿子出国,你不是说早攒够了钱,没有借钱吗?”
“是啊!这点钱还用借,就是没借啊,想晚上出去带点课,是因为我刚下了台,不当护士长了,怕人一下子清闲出病来,就当再找点干的锻炼身体呗。”
许宁听了半天不做声,罗青又对着话筒喂了两声,他才在电话里将信将疑地说:“罗青,我们都是老同学了,半截子也入土了,你就不要顾忌什么了,别的忙帮不上,钱的事,你不要作难,需要就和我说,同学们谁都会帮你的。”
罗青说了声:“谢谢!”就先挂了电话。那一天过得好恍惚,不管是在骨科收拾自己的东西,还是去防保科报到,整个人看上去没情没绪的。
9
下午下班的时候,她在十楼等电梯,看到有个擦玻璃的男孩,背影很像自己的儿子,跑过去一看,人家这个孩子是方脸,自己的儿子是长脸,一点也不像。那个男孩子看着站在一旁发呆的她奇怪地问:“阿姨,有事?”
“没事。”奇怪这个男孩的声音和背影一样很像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儿子此刻会不会也在美国打工挣钱,会不会也爬这么高给人家擦玻璃。这样一想,她就用无限心疼的声音关切地对那个男孩说:“孩子,这么高,你一定当心,千万注意安全。”
回到家里,衣服也顾不上换,拿起电话,就拨儿子的号,还没拨完,才发现不对,又忘记时差了,儿子这时大概还没睡醒。罗青想着儿子在她身边时,每天都是她先起来,把刷牙水凉好,牙膏挤好放到牙刷上;洗脸水准备好;再把做好的早饭,端到餐桌上,这才舍得去叫儿子起床,冬天的时候,她还会把儿子的衣服放到暖气上烤热再拿给儿子。
现在,离着儿子十万八千里,一切都全靠他自己了,早晨能不能起来,起来能不能吃上饭,这些都是罗青放心不下的。今天,无意中,看到医院楼道里那个擦玻璃的男孩,她的心里又多了一层担忧,怕儿子出去打黑工。
她打开电脑,用QQ给儿子留了言。她没说那个擦玻璃男孩的事,只说:“长长,家里有的是钱,你不用打工,照顾好自己,好好学习,给妈争口气。”
打完这段话,她就关了电脑,儿子和她说好的,不视频聊天。儿子虽然没明说为什么不愿和她视频,但她明白儿子的意思,也许是不想让美国的同学,视频里老是只看到母亲的一张脸,看不到父亲,然后,怀疑他是单亲家庭的孩子。罗青虽然十二分地想在视频上看看儿子,但如果因为这个,让美国的同学小看儿子,那她能克制住自己,说不视频就不视频,打电话也一样。
随便吃了点剩饭,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脑子就又转到挣钱的问题上了。她拿出从医院带回家的报纸,研究了半天五花八门的招聘信息,也没找出个适合自己干的。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特别爱织毛衣,就想:在家一个人傻坐的也闷得慌,干脆出去转转,能不能买个毛衣编织机,每天晚上给人织织毛衣挣点钱。
说干就干,她锁好门,走到街口的一家毛衣编织店,结果,看到编织毛衣的机器,太大,大到了不好藏着掖着的地步,可她又不想让任何一个来家里的人,发现她靠织毛衣挣钱。
不管是家里人,还是外人,都以为她攒的钱足够儿子出国用,没有人知道她把首饰卖了,房子也抵押出去了。就连罗白也不知道。上次,处理完丈夫的后事后,罗青悄悄地还了他生前欠下的许多外债,这事谁也不知道。欠债这样的事,她是不会和人说的,就算家里人,谁的就是谁的,都成家了,哪能平白无故的老拖累别人。
罗青想的就是趁自己还跑得动,用自己的双手,赶紧还这些钱,包括罗白的也不能要那么多。
最后,她在另一条街上发现了一家十字绣的店,这家店同意她拿回去绣,按件论价。
店主让她先绣个小挂图,比如餐厅挂的瓶子,或是小马什么的,她不愿意。她想:自己绣这是为给儿子挣钱,一定要绣那个最大的富贵牡丹,一来能多挣,二来开头就讨个好口彩。于是,她大着胆子说:“我不是新手,绣过好多了,活细,还快,只是看谁家给开的价高。”
老板看上去是个面善的女人,真信了她,最后又听罗青说是为了给美国的儿子多挣钱,把本来说好的价钱,一下子又抬高了五百。
她操着一口东北话和罗青说:“这样吧,我的儿子也在英国读书,都好几年了,高中就送出去了,我知道那个费钱呀。钱哪里还是钱,就像现在的报纸,早就不是从前那么薄薄的几张了,一给就是一大摞,你数都数不过来。你也不要和我再讨来讨去的了,一口价五千。如果真像你说的活细,那好,咱长期就这么合作着,有活我就找你。
最后,罗青左手抱着卷成卷的三米长的富贵牡丹图布料,右手提着一塑料袋各种颜色的线团,迈着确立目标后欣喜而坚定的步伐,兴冲冲地往家走去。路上,罗青小声鼓励自己:别觉得没底,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绣十字绣,都是由不会到会。何况在女红这方面,自己是有天赋的。小时候住大杂院,织毛衣,绣花,可是一等一的巧手,大人都比不过。
刚才她进那个店里,偷偷看老板娘绣来着,她看会了,回去先找块布,在上面多练习几针,练好了,再绣。从今天开始,不管睡得多晚,每天都要争取多绣几针。潜意识里,她绣的不是十字绣,而是儿子的锦绣前程,她不信,冲着自己的虔诚之心,感动不了冥冥之中主宰儿子命运的看不见的神。心诚则灵,只要她能把富贵牡丹图绣好,她的儿子就一定会有一个牡丹样富贵的锦绣前程。
自此,罗青就等于身兼三职,周一到周五在医院工作,周六周日外出代课,每天晚上还要熬油点灯绣十字绣。周五和周六两个晚上,她总是先备两小时左右的课,然后,午夜12点强迫自己准时上床睡觉,以便保证第二天站在讲台上不出丑,代课挣的钱也是钱,每一分钱对她来说都是雪中送炭,一分也不能少啊,她必须无条件地把课讲好,保住代课这分不算多但也绝不敢说少的收入。
除此之外,其余的每天晚上,她都要绣十字绣到深夜两点。为了有效地规避犯困,她把儿子的照片和国内一位经济学家的照片并排摆到一起,看着这两张照片,就等于看着儿子的未来,这个未来就是支撑她永不疲倦的精神力量。人只要精神在,力气就在。
罗青在呼吸科病房当护士那会,护理过一个病人,这个病人是位登山爱好者,有一次,他们走川藏线去登珠穆朗玛峰,同去的几个人都没登到5000米的高度就打道回府,只有一个人神奇地攀过了这个高度。事后,人们才知道,他出生于1950年1月1日,他就是冲着这个高度来的。
咬着牙还了贷款,再把儿子顺顺利利地供下来,就是耸立在罗青心里的珠穆朗玛峰,那个登山队员把自己的生日划定为他的目标高度,罗青则把儿子在美国的花费换算成自己的目标高度。
她在钢琴上儿子的相片旁边,摆了一个消毒盒,里面放着针头,实在困得不行了,就站起来,脱下裤子,用针头扎屁股上她常给病人打针的部位。她干了一辈子护士,都扎别人了,想不到,现在要以这种方式扎自己,不是为了治病,而是为了清醒。
只可惜,现在的房子,房梁不裸露,如果能有拴绳子的地方,那谁也挡不住她的疯狂,她肯定会搞一个现代版的“头悬梁锥刺股”。以前,她常对儿子说:要想人前风光,就得人后受罪。现在她要对自己说:要想儿子风光,就得母亲受罪。如果这罪受得让她踏实,让她温暖,那这就不是受罪,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好活。可惜,好活的日子总是不能长长久久地持续下去。
10
大约五个多月以后,不,五个多月,这么笼统的算法,不是一个母亲的算法,罗张走后的每一天,罗青都在台历上标着第几日。阴历腊月28日这天,她在台历上写着:罗张去美国留学五个月零4天。
还有两天就过年了,“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这都是什么朝代的皇历了,罗青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不让罗张回来,要他把有限的时间,用到无限的学习上。
罗张不回来过年,年也就不是年了,别人家煮肉、炸丸子,那都是别人家的事,日子一家一个过法,年也一样,谁家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罗青还是和往常一样,随便喝了点稀饭,就着咸菜吃了个馒头,然后,就开始绣她的富贵牡丹图。小的时候,她听大人们说,手头的活儿只要开了头,就不能隔年,隔了年不好。她想这个活儿,本意就是想讨个好口彩,隔了年那就更不好了,所以她铆足了劲,也要赶在大年初夕前,绣完这个象征着大吉大利的富贵牡丹图。
正绣得起劲的时候,门铃响了,她看了看表,十一点三十八分,这么晚,谁会来敲一个寡妇的门呢?何况,儿子也不在。
她屏住呼吸,想也许是敲错了。但是,大约二三十秒后,门外的人又开始了更重的敲门声。她挺直了身子,但还是没挪窝,扯起嗓子朝着门外大声地问:“谁呀?”
“是我们,罗青,开门。”
是许宁的声音,她赶紧起身开了门。
从门外走进了许宁两口子。罗青这才想起今年还没有顾上去他家送礼,心说,都是绣这个牡丹绣的,把自己的心也绣住了。
她边忙着弯腰倒茶边说:“真是不好意思,还说一二天就过你们家看看呢?”
许宁的爱人,接过她手中的茶杯说:“你总是那么客气,同学之间,真用不着。”
“谁说用不着,这不,你不送,我们上门来要了。”许宁打断老婆的话开玩笑说。
“不对吧,这么晚了,又是大过年的,你们俩来,肯定有事?”罗青想不明白自己能帮了人家什么忙。
“没事还不能串个门了。”许宁说这话时,他的爱人已经拿起她的富贵牡丹,边摸边说:“罗青,没想到,你还绣这个,你可真行,我去年眼就花了。”许宁的爱人和罗青同岁,今年都46岁。“花不花48,”罗青说,“我可能过二年也就不行了,今年倒没有,就是瞅这个瞅得眼睛老流泪。”
之后,三个人坐着东拉西扯的又说了会儿同学间的事。最后,还是许宁开的口,他说:“罗青,有件事,我得和你说,罗张从美国回来了,现在就在我们家。”
罗青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们两口子,不知道这是唱的哪一出。
“别哄我高兴啊!说好的不回来过年,我一个人过。”
“不是一个人过,是两人和你一起过。罗张还领着一个女孩子。”
虽然许宁的爱人说得吞吞吐吐,但罗青听明白了,原来罗张不让自己和他视颇,是因为他有好多事,根本就把她蒙在了鼓里。他和金山一直偷偷地来往着,并且就和金山住在一起。跟上好人学好人,跟上巫婆会跳神,没准罗张出去后,一天也没好好学习,就跟金山瞎混了。这个女孩子也是和金山一路的,都是有钱人家生出的败家的主啊!她这样的人家,怎么能供得起这尊菩萨。
许宁的爱人可真会说话,“怀孕还不能流产的女孩子,倒像是一个很乖的女孩子。这能骗了我吗?如果不是流过好多次,医生怎么会说不能再流呢?不瞎眼也会算卦,这种女孩子是不能沾上身的,一旦沾上,就是十个罗张也会栽在她手里。”罗张,你傻啊!不过,说什么呢?更傻的是聪明了一辈子的自己,还满心满意地指望罗张将来成大事呢。
像往常一样,罗青心里的波涛,不会在外人面前汹涌,她把脸装在裤裆里,背对着许宁两口子说:“那就麻烦你们再留他们俩一宿吧,我收拾收拾,明天去接他们。”
说这话时,她心里的迷雾一下子全散了,她心明了眼就亮了,总算看明白了,罗张这个孩子和他爸一样,也是蔫萝卜辣心,总是不会让她好活,总要把她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卖得干干净净。
送走了许宁两口子,罗青又坐下开始绣她的十字绣,不用等到除夕了,今晚就得把它绣完,她觉得用不着再绣那么仔细了,随便绣完就好。
凌晨四点二十分,罗青绣完了她手中的富贵牡丹图。绣完最后一针的时候,她知道,自己精心编织了一生的好梦也到了结的时候了。
她平静地服下一瓶安定片,就上床睡了。沉沉暗夜,只有天边的一轮明月依然皎洁,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见了她越来越苍白的脸,还有平摊在桌上的富贵牡丹。
11
两天后,就是除夕了,晚上八点一到,人们就在铺天盖地的鞭炮声中,欢天喜地地进入了春晚的盛宴。只有罗张,在医院的抢救室里,守着她的妈妈。他已经两天多没合一下眼了,谁都劝不回去他,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有主见过。
他不让任何人进来打扰罗青,他知道妈妈是累糊涂了,睡几天就好了。好了以后,就知道,不是她想得那样,事情没有那么坏。他和金山住,只是为了省点钱。在美国住学校的公寓就得吃学校的饭,他吃不起。和金山住,金山不要他的一分钱,他只是给金山做做饭,洗洗衣服。切菜的时候,他经常切破手,那时,他就很想会止血的母亲,同时,也想明白了好多事。
美国的学校好进难出。不是他努力事情就能成,他想回国,他隐约感到母亲手头并没有多少钱。母亲出事后,有人给母亲的手机打电话,他才知道母亲在绣十字绣为自己挣钱。
和小雪有了孩子是他的错,他后悔自己没有像男子汉一样带着这个错来面对母亲。说不定母亲当时打他一顿,骂他几句也就把气出了。他拉着母亲的手,医生说,要不停地对昏迷病人说话,他就不停地说。以前都是母亲对他说,他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和母亲畅快地说、不停地说。
从他记事以来,母亲就是忙碌的,他也是忙碌的,他们母子就是在一个屋子出出进进,各忙各的,没有说话的时间。他想,母亲太要强了,也许醒着不好意思听他说,是故意睡着了来听他说,听够了,也就醒过来了。
罗白几次进来,被罗张几次赶了出去,他让他们全走,他说他一个人行。
都是亲的近的,他们哪里能走?他们全守在抢救室外面。站在罗白身边的还有许宁两口子;还有罗青的好多同学和同事。有一个操着南方口音、穿戴很阔气的中年男人,一看就是外地人,他是刚从上海赶来的那个女孩子的父亲。
罗白担心,他会埋怨罗张。没有。他一直向罗白表白,小雪是个好孩子,可能一个人在外面呆久了,心里太闷了。他还说,两个孩子都不出去了,他全管,只要罗张愿意,就到他的公司。
罗白没吭声,罗白的丈夫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时,许宁的爱人,着急地问罗白:“人还有救吗?”说这话时,她的心直打颤,刚才她清楚地听到了猫头鹰的叫声。她不停地和罗白念叨,都是自己害了罗青,如果那天不是她那么着急地把罗张的事告诉她,起码罗青现在不会躺在这里。
罗白劝她:“该过的坎总得过,我姐也许就该过这一劫。”
其实,罗白的心里比她还怕,她也听到了那不祥的叫声,那声音是从抢救室外面的树上传来的,她用力挥挥手,想把这不祥的声音挥去。她想起她和姐姐小的时候住大杂院,有一次,她和别人比赛吃辣椒,她输了,站在一边哭,正好被放学回家的姐姐看到。罗青二话不说,冲到桌子前,用勺子舀了满满一勺辣椒,塞到嘴里,拉起她就走。罗白想:阎王爷不会要姐姐的,他和人一样也怕被罗青辣着。
她握着许宁爱人的手说:“你们都回去吧,放心!我姐是个不服输的人,相信她能迈过这个坎,也许到了明天,年一过就好了。”
罗白说这话时,在医院的会诊室里,所有参加会诊的大主任,也都这么说:“只要罗青能挺过72小时,明天的情况一定会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