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雁

柳 敏

四月的康巴斯高原，西北风没了刺骨的寒冷，夹带了些暖意，徐徐荡来。但大地上仍没有一丝绿意，到处是灰蒙蒙的土色。有风刮来，扬起阵阵黄沙，这便是沙尘暴的雏形。吴俊的心情也如此，灰蒙蒙的，没有一丝绿意。

吴俊是这里一个叫孤山煤矿的工人，三十来岁的他，远离妻子，独自来到这个煤矿工作。煤矿是新建的，工人是新招的，而且来自不同的地方。人生地生，吴俊感到很孤单，如这叫孤山的地方，孤零零的一座土丘，坐落在这广袤的高原上，迎接西北风的吹打。每天吃了晚饭，矿工们无所事事，或喝酒，或打扑克，度过一天最难熬的时光。吴俊不喜欢这些事，常躺在床上，给媳妇巧巧发条短信，从短信里感受媳妇的爱意，感受家的温暖，这是他最舒心的事。

这一天黄昏，风静天晴，晚霞渐渐映红了天际，把灰蒙蒙的大地也涂上了一层红色，如一幅红幔，罩住了天地人间，让人兴奋不已。吴俊心为景所动，走出了宿舍，走向这火红的世界。远处的孤山也被这天赐美景所触动，翘起了头，陶醉在美轮美奂的景色之中。

吴俊就朝孤山走去。

孤山虽说叫山，实际上是一座高一点的土丘，如奶过孩子的女人乳房，没了精神，山越来越瘦，山顶还有一个歪歪扭扭的山头。吴俊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头时，红霞变得深暗，天空显得压抑。“哎——”他使劲喊了一声，想把红霞留住。忽然，耳畔传来一阵剧烈的翅膀拍打声，两只大鸟腾空而起，缓缓飞向红霞之中，随着大鸟翅膀的起伏，羽毛不时闪出耀眼的光芒，直至光点渐渐消逝。

吴俊惊奇地望着飞向天际的大鸟，惋惜它们飞得太快了，没能让他看清楚大鸟清晰的样子。但他还是看到了大鸟优雅的飞姿，流畅而舒展。吴俊回头寻找大鸟的栖身处，原来孤山背后有一个小湖，湖面积不大，周围布满枯黄的水草。吴俊心里纳闷，这里怎么会有个湖？他隐隐体味到广袤的高原，孤山、小湖，还有远飞的大鸟，很有意思的地方。

吴俊给老婆巧巧发了一条短信：想你！！！按发送键的一瞬间，他想，短信随大鸟飞吧！飞到家里，飞到巧巧的被窝里！

第二天晚饭后，吴俊又独自上了孤山。傍晚的孤山虽没了昨天的色彩，但静静的高原依然让人心旷神怡，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安静得让人想到很多过去的事……和巧巧搞对象时，两个人没安静的地方去，就上了山，巧巧说害怕，有个家就好了……此时，吴俊也多么渴望有一个安静安全的家啊。

忽然，山下的湖泊响起了水的泼动声，两只大鸟游出草丛，它们神态安详，在轻波漫浪中，恬静舒缓地游动；褐色的羽毛梳理得整整洁洁，高耸的头颅彰显着不俗与优雅。

是天鹅？不对，天鹅是白色的。吴俊尽兴地观赏着这对大鸟，直至夜幕笼罩了大地，巧巧发来短信：干什么了，不给家里发信息？

回到宿舍天已大黑。同宿舍的李青山已经钻进被窝了：你一个人干啥了？

吴俊还沉浸在兴奋中：我在孤山上，那山上有个湖，湖里有两只大鸟。

李青山一听就兴奋起来：有大鸟？什么大鸟？

吴俊说：我也不认识，棕褐色的，像咱们家养的鹅！

李青山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哎呀！是鸿雁！我们老家有这种东西！

鸿雁？就是古代人说能捎信的鸿雁？吴俊暗暗高兴，他想到前天在孤山上发的短信，让鸿雁给巧巧捎信，更有意思了。

哎呀！鸿雁的肉好吃啊。李青山的话有流口水的感觉。

吴俊听到李青山的话，心里一凉，觉得这人就知道吃，如他一脸黑毛，像猪头，一副吃相：你怎么就知道吃，那么好看的大鸟怎么舍得吃了。

李青山说：好看顶×用！还不如吃到肚子里舒服！

吴俊心里骂你个猪头，就张罗洗脸刷牙。

吴俊，那个湖远不远，咱们现在去看看？

吴俊依旧在洗脸：现在黑灯瞎火的谁能找到啊！

李青山还不放弃，开始张罗穿衣服：拿个手电筒嘛，睡觉也睡不着，走吧看看去。

吴俊坚决不走：我睡觉了！

你这人，一条光棍有啥睡头，走吧！

我不去，我怕碰上狼。

穷地方，哪能有狼？李青山还真要走。

临出门时，吴俊说：没狼也有鬼，小心让鬼吃了！

我才不怕鬼了！我把鬼吃了！李青山硬硬地说，一身豪气地出了门。

吴俊见李青山走了，心里不安起来。他怪自己多嘴，不知道李青山的性情就把大鸟的事给说了。

就在吴俊一个人生闷气的时候，李青山瘸着腿回来了。吴俊高兴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李青山疼痛地揉搓着腿：咱们的大门锁了，爬大门摔的。

我以为你跳小媳妇的墙头摔的。吴俊调侃他。

这地方除了苍蝇有母的，其他都是公的，哪有小媳妇了，做梦吧！

那对鸿雁可是一公一母的！

我非吃了它们的肉！李青山愤愤地说。

吴俊真想抽自己几个嘴巴，贱啊！露出屁股让人摸。他忙拉开被子，想一睡了事。李青山还在骂骂咧咧。同宿舍的人回来了，还在为牌桌上的事争吵。吴俊躺在床上，盯着上铺的床板，想到和巧巧躺在炕上，巧巧爱数房顶上的椽，问她缘由，她说一根椽就是一万块，什么时候攒够这一房顶十六根椽，咱们就到城里买套楼房。吴俊想，这时候巧巧正在数家里的椽了吧。

吴俊想起刚才还没有给巧巧回复短信，就拿出手机，发了条信息：你在干什么？

吴俊等着巧巧的回复，听着李青山的骂声，怀揣着手机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在班上，吴俊手机的信息提示音不住的响。班长的话被打断了，瞪了他一眼。吴俊忙把手机换成静音，装作认真上班。空隙间，吴俊打开一条信息：昨晚关机了，想你想得……吴俊忙退出信息，他怕别人看到，成了他们的笑柄。

其实，吴俊一上午也没干在心上，心思都在巧巧的信息上。下班后，吴俊顾不上吃饭，躲到厕所，蹲在便坑，开始细细品读巧巧的信息：想你，什么时候回家？人家的男人经常回来，你为什么不回来？

吴俊的好心情是回了宿舍后被打断的。李青山正在宿舍编一张网。他边编网边唱着《洪湖赤卫队》的曲子，但把歌词改了：这张网编得真漂亮，一网打住大天鹅，黑夜摸到孤山旁，就像神仙从天降，只把那鸿雁抓来下酒喝，喝呀喝。

吴俊明白了，李青山还在惦记着那两只鸿雁。他便上前搭讪：猪头，你真信我的话了，我是逗你玩！

你是逗我玩？他妈的，你没事一边去，闹得我就想着鸿雁肉！

吴俊为自己成功施展小计谋就把猪头李青山哄骗了而沾沾自喜。不想到了晚上饭后，李青山说要到孤山转悠，这又让吴俊的心悬了起来。见李青山朝孤山走了，吴俊便跟随了上去，他一路想，猪头今天怎么动脑子了？

李青山上了孤山顶，回头见吴俊正在山坡上爬着，就大声喊：哪里的毛贼，敢跟着我，看枪！说着，一块石子儿就飞了出去。

嘭嗵嗵，一对大鸟腾空而起，飞向天际。

李青山愣了一会儿：真有两只鸿雁啊，吴俊，你骗我！

吴俊气喘吁吁，故作不明：啥？我不知道呀？

你个龟头，骗老子啊！走，回去织网抓大鸟！李青山说着，游荡着往山下走，又哼开了：“这一仗打得真漂亮，抓只鸿雁下酒喝。”

吴俊为鸿雁被李青山发现而感到沮丧，他独自坐在孤山顶，环顾山下，暮色霭霭。远处的矿区闪着几盏灯，在这广袤的高原显得很孤单，如这孤山，瘦瘦地点缀在貌似贫瘠的土地上。而远飞的鸿雁，也孤零零地消失在浩瀚的天穹。鸿雁，黑夜茫茫，哪里是你们的家？

吴俊给媳妇巧巧发了一条短信：心烦，想你。

巧巧马上回复过来：我也是，请假回来吧。

回家？回去鸿雁就危险了！吴俊想，他给巧巧回复道：这几天有事，等等再说……

吴俊回了宿舍，李青山正在唱歌编网：龟头回来了！

吴俊生气了：你怎么骂人？猪头！

你看看你也骂我了呀！龟头！

我是见你一头黑毛，像个猪头。

我见你头上有个槽槽，像个龟头。

吴俊的头上常带帽子，时间久了，帽檐勒了条槽槽。吴俊不想和他争辩了，带着气愤睡大觉。半夜里，他被尿憋醒，看到李青山的网子，气更大了。

这时候的李青山鼾声如雷，月光下脸发青光，面貌丑陋。吴俊越看越来气，越看火越大，他拿了把剪刀就把网子剪了个千疮百孔。

第二天一早，李青山手提破网，铁青着脸骂开了：我操他妈的，哪个王八蛋干的？

他久久盯着吴俊，吴俊一脸无辜的样子：哎，老李不要这么看我，我不知道这事啊！我以为你连夜去孤山捕大鸟，让大鸟啄烂的！

同宿舍的工友说：老李别生气了，加把劲，我们等着吃大鸟肉了，我可准备好好酒了。

李青山见人们都说好话，面容缓和了：我非把鸿雁捉来下酒！

吴俊笑了：我们等着好消息！

其实这时候的吴俊心里非常着急。可他把心里的焦虑掩盖得严严实实，表现得丝毫不露。出门后，他还为自己有这种表里不一的能力感到不可思议。他想到他们的区长就有这种本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转脸之间如若两人，工人背后叫他变脸。吴俊为自己学到了这种本事独自笑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脸，觉得脸还是原来的脸，但脸皮变了。

吴俊的心情非常舒畅，直到中午回到宿舍，看到李青山重新编网了。这时候的李青山没有往日边歌边干的高兴劲，而是神情庄重，志在必得。吴俊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以至于下午的工作不能集中精力，屡屡滞后，怕出事，便跟班长请假休息。

班长说：请假可要扣工资的，你老婆不是还等着你挣钱买楼房吗，不好好上班，哪能攒上钱。

吴俊说：心里有事嘛。

班长理解了：咱们这种工作，心里不舒服就别干了！出点差错，事就大了。

其实请了假的吴俊没回宿舍休息，而是到了孤山的湖边，把鸿雁惊飞了。望着远飞的鸿雁，吴俊心里默默念叨，飞得越远越好，再找个家，找个没人打搅的地方，找个安全的地方，平平安安地活吧！

正在念叨之际，手机响了。巧巧的一条信息：俊，回家吧，房顶漏雨，等你修补。

吴俊随即回复：矿上事多，等几天再说。

这时的天空一片晴朗，鸿雁已飞得无影无踪了。吴俊的心如这天空，干干净净的。他再向湖泊的草丛中扔了块石头，石落水响后，又是一片寂静，吴俊这才转身离去。

回到宿舍的吴俊躺在床上，手机放着腾格尔的歌曲《鸿雁》，一副逍遥自在的神态。见李青山拿着网子走了，吴俊得意地笑了。

得意的吴俊迷迷糊糊睡着了，隐约听到：……洪湖水……浪打浪……

睁眼一看，原来是李青山回来了。见他高兴的样子，吴俊心里又七上八下的：老李，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捉鸿雁呀。

咸吃萝卜蛋（淡）操心的。

吴俊的心又悬了起来，李青山为什么高兴？是捉到鸿雁了？可没见一根鸟毛！但他为什么高兴？而且网子也不见了。

这时媳妇发来信息：快回来吧，房漏得我哭了！

你哭吧，哭个相好的给你修房！

你这是设套捉奸吧！

吴俊看到这条信息，心里一闪，想到李青山的网应该还在什么地方，设下圈套，等着鸿雁上钩入套。吴俊猛然醒悟了，他给巧巧回复道：媳妇，你提醒了我，回去好好谢你！

第二天拂晓，吴俊起了个大早，独自悄悄来到孤山旁的湖泊边，找到了李青山设下的捕鸟网，剪断割破，彻底破坏了网子。

吴俊回到班里，同事们已经工作开了，班长很不高兴：吴俊你这是干啥了，不好好上班，鬼迷心窍了！

病了，跑肚。

跑肚怎么往山上跑？你那粪就见不得人？

我怕臭了大伙儿。

还是好好上班吧，出门在外就为了挣钱，你这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能闹球成个啥？

我又没晒网，我是割网。

你说啥？迷迷糊糊，干活去！

吴俊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嘀咕：臭嘴。

整整一上午，吴俊心不在焉。他在想李青山见到破网，还会用什么办法抓鸿雁。

中午吃完饭，宿舍的人们都午休了。吴俊也躺在床上，心里很不踏实，他侧身看李青山，李青山鼾声渐起。

吴俊心神不定地起身，蹑手蹑脚地出了宿舍，向孤山走去。

正午时分，烈日炎炎。吴俊想看看孤山湖，他想看看中午的孤山是什么样子。他爬上瘦瘦的山头，周围一片寂静，包括山下的湖泊。有阵风拂来，湖面荡起微浪，掠出点点光芒，点缀着广阔的高原。吴俊坐在山头，静静凝视湖泊。

咕噜……湖面传来泼水的声音。

吴俊惊讶地站了起来。

“轰……”一声巨响，两只鸿雁惊叫着慌乱起飞……

紧接着又“轰……”一声，飞起的一只鸿雁应声坠落。

吴俊心似揪痛，急忙往山下跑去。

吴俊气喘吁吁跑到湖边，两个扛着猎枪的人从草丛中走出，枪筒上吊着的鸿雁还滴滴流血。

吴俊气得面色苍白：你们怎么这么心狠！

一个猎人握紧了猎枪，厉眉瞪眼：你说啥？

你们心坏了！这句话是从吴俊背后传来的，吴俊回头一看，原来是李青山也跑来了。

你们少管闲事啊！猎人把枪一抖，推开吴俊走了。

吴俊伤心地坐在地上，他望着茫茫草丛，长叹一声。

李青山拍了拍吴俊肩膀：回吧！

你回吧，我心烦！

李青山走了，孤山一片寂静，没了鸿雁的寂静，没有灵气的寂静。

这时，巧巧又发来信息：吴俊，回来吧！

吴俊沮丧地站起来，他知道自己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