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遗事(歌剧剧本)/阿莹
·阿莹散文选辑/阿莹
·阿莹的创造力量和新的文学气象/红 柯
阿莹,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从1979年开始文学创作,在国家级和省级文学刊物发表一百多万字的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和剧本,多篇作品被收入各类文学选集和中学生课外读本。出版有小说集、报告文学集、散文集、长篇电视剧和歌剧等作品。其中散文集《俄罗斯日记》获第三届冰心散文奖;报告文学《中国9910行动》获第三届徐迟报告文学优秀奖;歌剧《米脂婆姨绥德汉》获国家文华大奖特别奖和优秀编剧奖。
我爱吃羊肉泡馍是很小的时候就养成的嗜好。
那是我刚刚上小学的时候,似乎一季中最为隆重的一天,就是父亲带上我和爷爷进城去吃羊肉泡馍。那时候,吃泡馍就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全西安城卖泡馍的饭馆也就城墙圈里区区二三家。每每我随父亲进城,只要走进繁闹的东大街,远远就能闻到款款飘来的羊肉香。不过走到饭馆前只能眼馋地朝里边望一眼,绝不敢走进去掏钱解馋的。似乎不完全是兜里钱少的缘故,最为纠结的是没有“羊肉泡馍票”。也就是说,那时候吃泡馍是要凭票的,有钱还要有票才能享受泡馍的口福。听父亲讲,他们工厂待遇好,每月会给领导发一张泡馍票,有些领导不习惯羊肉的膻味,就把票送给对泡馍情有独钟的父亲了。等父亲把票攒够了,全家人就可以进城去吃一碗令人垂涎的羊肉泡馍了。
这一天也就成了我最为期待的“节日”。我记得清楚,爷爷天不亮就要进城到老孙家泡馍馆排队去了。等天亮以后,父亲会拉上我乘七路公交进入和平门,再紧走慢走赶到挤在人堆里的爷爷身边。也是巧了,每当我和父亲赶到泡馍馆,就有服务员叫号到我们,那时候就没有包间的概念,偌大的饭厅里二三十张圆桌全都围着满满的人,一个个吃得满头大汗,更有甚者喜欢在嘴里发出啧啧的声来,让人感觉他那一碗香得醉人。我们进去找到一张凳子就不敢撒手,常常三个人挤一张桌子掰馍吃馍,直吃得汗水从脸上淌到碗里才扬起头来,馋嘴的形象也就全写在脸上了。
后来吃泡馍不要票了,全家人会在父亲去报社领稿费的时候聚到城里吃顿泡馍。渐渐地我发现这羊肉泡馍似乎已经渗透到三秦儿女的血液里了,没有哪个陕西人会对泡馍表示拒绝,时间长没吃就会到处打听哪里可以尝一碗货真价实的泡馍。身边也常有外地人慕名来吃泡馍,可嚼不到一半就放下筷子不想吃了,但是神妙的是,几个回合以后他们对泡馍的赞叹竟不绝于口,比陕西人还要张扬呢。似乎父亲对泡馍更有研究,他信誓旦旦地告诉我,最早在西周就有“羊肉羹”之说,那就是后来羊肉泡馍的雏形,而对我国烹饪学做出“杰出贡献”的苏东坡也有过“陇馔有熊腊,秦烹惟羊羹”的赞叹。所以,这羊肉泡馍就是王室考究的羊肉羹工艺流入民间后简化提炼而成的菜肴。我以为父亲这些说法都是那些泡馍痴迷者的牵强附会,今天的羊肉泡馍,就是马背民族进城后风俗演化的结果,连那泡馍专用的“饦饦馍”,都是阿拉伯语馕饼“饦儿木”在关中方言中转化而来的。那时候可能就是路边街头支一口大锅,扔进一只整羊,一边吃一边煮,路人掏一星碎银盛上一碗,再把褡裢里的饦饦馍掰碎放进去,直嚼得香气四溢,便会嚷叫大家都来品尝,更有人喜欢在锅里放些茴香干姜之类调味,再配以辣酱糖蒜之类的佐菜,那味道便就更加醇香迷醉了。于是引得城中的王公贵族也期望能得到味觉的满足,更使西域来的牵马人和商客吃到了比草原上更为精致的羊肉,于是这道小吃就变成这座城池的招牌了。
但是父亲有些说法我是同意的,他到今天还坚持羊肉泡馍之所以香腻,首先归功于那一锅老汤。传说有的汤煮过十几年浓香醉人,炉头们往往要按季节轮换兑进党参当归杜仲等三四十种中药和桂皮八角花椒等一二十种香料。而那煮馍的肉质,必须是用玉米面搓洗过的一年龄羊羔肉。所以父亲只要走近泡馍馆,一闻汤味就知道这家泡馍的水平了。而且父亲常常“教导”我,这泡馍的优劣还与掰馍有关,会吃的老食客会把“虎背菊心”的饦饦馍从中间分开,再一点一点地往下掐,每一块都是三角状,都有一面烤黄的硬皮。当一碗掰得满满了,用手掌压住轻轻一抹,火烤的硬面居然都朝上了,整个碗面呈现出黄黄的焦面来,只是这般的功夫似乎父亲自己也难做到。但是我体会这掰馍的过程就是培养食欲的过程呢,一边掰馍一边会有馋涎在嘴里漫延,要不停地吞咽下去的,等那满满的热腾腾的泡馍端上来香气扑鼻,直恨不得几口就吞下肚去。但吃馍就更有讲究了,绝对急不得,父亲常常会用筷子敲敲桌面,示意不要急要慢慢地蚕食到嘴里,再慢慢地嚼烂咽下去。这泡馍吃的时候只感觉醇香耐嚼,待把碗里最后一口汤倒进嘴里,直起腰来便会感觉饱得一天都不用再吃什么了。
从此那羊肉泡馍的精髓就渗透到食客的骨头里了,几天不吃就像犯了烟瘾一般难受。我在大学上课的时候,常常书包里藏进一只铝饭盒,眼睛盯着老师和黑板,手却在书包里一刻也不停地掰着馍,一节课下来两块馍就掰得差不多了。而且那掌勺的师傅大都看馍下菜,见那馍掰得精粹如黄豆,就肉多汤浓香醇绵厚。见那馍掰得如杏仁,就像怕坏了他手艺似的,撂在锅台好久不予端上来。我等中午下课铃响,便拿到校外的泡馍馆往窗口一塞,扭头的功夫一碗香喷喷的泡馍就摆到面前了,同学们都以为我跟那炉头有交情,其实我那秘密都在书包里呢。
如今羊肉泡馍的名气越来越大,行旅陕西不吃上两口泡馍好像就白来了似的。听说还有些在陕北插过队的北京知青,回到京城业务做得大了,忘掉了乡村里迷恋过的“小芳”,却忘不下羊肉泡馍的味道,时常上午飞回西安大嚼一碗泡馍,下午再飞回京城睡觉。羊肉泡馍的魅力还影响到一位在陕北窑洞住过的老将军,他那年到阎良视察海军装备,居然提议用羊肉泡馍来宴请会议代表。我参与接待把话传出去,老孙家泡馍馆便把老汤调料和烤馍全拎到阎良摆开了场子,直把那些将军们吃得肚子鼓起来,一个劲儿嚷叫怎样才能在家里做出这般味道。等那老将军也放下碗,决定把厨师带回京城时,有一张书案端端地抬了进来,有请将军题词留下墨宝,老将军不加思索提笔挥毫“天下第一碗”。从此老孙家的泡馍便火大了,至今还是顾客盈门生意达江,倒把城里城外其他的泡馍馆忌妒得咬牙切齿了。
现在,羊肉泡馍已成了最为普通的陕西小吃,泡馍馆也遍布了大街小巷,但应了食不厌精的古训,羊肉泡馍已经从寻常百姓家的饭桌走进了豪华饭店。只是如今饭店里的泡馍,已经精细到小小的瓷碗里了,只一口就能全拨到肚里去,但那价格却是不菲,张口就是一碗五十元,但怎么咀嚼也嚼不出原来的感觉了。而且还有人变幻花样,将鱼翅鲍鱼等昂贵的食料汇到泡馍碗里,价格更是高的离奇,但这些极为功利的改良几乎没有市场,似乎老陕们都在顽强捍卫着泡馍的传统。那天我把九旬的父亲哄到饭店,想他年龄大了就要了一小碗海鲜泡馍,但父亲只尝了一筷子就坚决推开了,怒斥饭店把泡馍做成这般味道是糟蹋行当,起身就要回家,我连哄带骗又亲手掰了一碗普通的羊肉泡馍端上来,才熄了他熊熊的怒火,但他对今天羊肉泡馍的水平依然耿耿于怀。其实失却了吃泡馍的那个闹哄哄的氛围,似乎就难以吃到过去那个醇香了。
所以我到星期天,喜欢跑到郊外找间简陋的泡馍馆,躲在吵吵的角落里,要两个馍自己掰上一碗,直嚼得满口生津满头大汗,然后直起腰来嘴角一抹感叹一声,这才叫真正的羊肉泡馍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睡觉成了一个困扰我的问题了。
好像小时候我就没有睡觉的感觉,即使搜尽曾经的记忆,就没有电影里母亲斜靠在身边哼着“小白菜”的旋律坠入梦乡的镜头。朦胧里母亲总是天稍黑就催我脱衣睡觉,而小时候的我特别懒不爱洗脚,母亲每每都会执拗地嚷叫我脱鞋洗脚。为躲开母亲的监控,我常常瞅见母亲去厨房端盆打水,便“嗖”一下甩掉鞋袜脱掉裤子,把一双湿漉漉的臭脚伸进了藏着暖壶的被窝,合上眼皮佯装已经睡着了。母亲端着暖暖的脸盆过来盯着我的脸叹口气,“这娃也不洗脚”,随后母亲会压压被角掖进我肩下。待母亲把厨房零碎忙完躺下后,把一根从房顶灯泡座里引出的灯绳一拉,屋里便沉进一片漆黑的世界了,任我怎么费力地去咀嚼白天与伙伴们尚未结局的藏猫猫,却很快像中了魔似的睡过去了,再一睁眼天便亮了。我曾经想等我长大了,要把灯绳栓到我的床头,由我来掌握关灯的权力。当然早晨喊我起床的总是母亲,她一边捅炉子烧水热饭,一边不停歇地喊我起床。等我把衣服一件件套好,脸盆的热水里就浸着毛巾在等我了。我常常把牙刷往嘴里乱捣两下,毛巾把脸一湿就去背书包,而且还故意把脸不擦干净,水淋淋的好让母亲看到我已经完成了早晨的程序。然后跑到锅台边抓起一颗烤得焦黄夹着辣子的馒头,先小心咬上一小口,再狼吞虎咽地吃进肚里就推门上学去了。
我好像就没有睡不着的时候,总感觉有瞌睡虫在眼皮上趴着。只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天深夜,我不知为什么在睡梦中莫名地醒了,发现父亲和母亲蹲在床头的煤炉边,俩人苦楚而又可怜地盯着我不知在商量什么。我问怎么还不睡啊?父亲沉默着,母亲淡淡地说,“眼睛闭上,睡觉。”我只好把眼睛闭上了,隐隐约约听见父亲在说明天可能要拉他游街了,让母亲带上我和弟弟到兴庆公园去呆上一天,别让孩子瞅见吓着了。我一听顿时害怕起来,在被窝里直直地挺着一动也不敢动。那些日子街上常常会看见游街的队伍,那些押在前边的“坏蛋”们戴着烟囱样的帽子,胸前挂着木头的铁皮的牌子,街坊的伙伴们常常会抓起路边的石子扔向帽子的尖顶,如果打到脸上就会有血从嘴角涌出来。母亲大概看见我的眼皮在眨巴,就拥坐到我床边,手掌在我身上轻轻地拍起来,不紧不慢的,嘴里也没有声音,这好像是我记事起母亲仅有的一次摇着我睡觉。屋里静静的了,可以听到父亲抽烟的呼吸和母亲无奈的叹息,似乎还可以听到炉膛里火炭的燃烧声,很快我就坠进梦乡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我中学毕业去一家兵工厂上班,每天都是忙忙碌碌的,工作是一种单调而又机械的动作,几乎每个晚上都有各种形式的政治活动,回到家吃罢饭就钻进被窝香香地睡了。待到早晨母亲喊我起床还觉得睡不醒眼睛睁不开。由于父亲在文革中的遭遇,我曾经发誓这辈子绝不去涉猎文化类的事情,但是我却被一位青年作家的风采吸引了,喜欢上了舞文弄墨。有一天,我爬了一整夜的格子,却一点不知道困顿,天亮就骑上自行车迎着灿烂的太阳去给杂志社送稿子。编辑见我就说,看你样子就是忙了一夜,蓬头垢面的怕是牙都没刷,快回去睡一会儿吧。可我回到家拉上窗帘,钻进暖哄哄的被窝,却翻来覆去地想那情节想那意境,那是我记忆中的第一次失眠。
但那种失眠是幸福的,满脑子都在体验方块字的奥妙,所以每当有人痛苦地述说失眠的烦恼时,我会不经意地问一句有那么难受吗?然而我自从戴上了芝麻官的帽子,失眠就悄悄地追踪上来了,只要忙碌打破了生物钟的节奏,眼睛就是再怎么困顿得睁不开,脑子也休息不下来。似乎岗位与睡眠是成反比的,十几年来换过几个岗位,睡觉便成了某个时期奢侈的享受。于是乎忙碌到夜里几点随时可以躺倒入睡的状态,从此就渐渐地离我远去了。
开始有同事告诉我,你要放松身体放开想象的翅膀去回味最美好的时刻,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很快就与梦境连结上了。于是我平躺在床上,四肢伸开手心向上,真的感觉我的身体飘起来了,飘到一片静谧的草原上,远处是线条柔和的绿地,身下是娇嫩盛开的野花,身旁还有轻盈的小鸟陪伴着我飞翔;还想象我爬过的一摞摞格子旋转着变成了铅字,厂区喇叭里流淌着我的美文,树荫下姑娘们的爱慕在我面前晃悠……但是我明明眼睛是闭上的,却感觉是睁着而且睁得很大,隐约透过窗棂瞥见一两颗忽闪的星星,怎么连一点点的困倦也挤不进来。有人又劝我到山间朋友的老宅里住上几天换换环境,可是我躺在山间小屋里,听着一阵紧似一阵的松涛涌来,依旧找不来睡眠的感觉。
没办法我就深更半夜躲到客厅看电视,连那声嘶力竭的卖货广告也看得津津有味,但这类广告声音怪异会突然一下提高好几个分贝,吵得家人敢怒不敢言,也吵得楼上楼下咚咚地敲楼板。父亲告诉我找那艰涩难懂的书翻上几页,想不睡着都不行呢,这可能是他的经验之谈。于是我找出几本书翻了起来。好像真起作用了,脱去衣服依着床头捧着书看一会儿,感觉眼皮一沉把书一扔就睡着了,睡前读上几页似乎已是别样的享受,那孔夫子、苏东坡、海明威、茨威格、熊召政就这样在我的视野里进进出出。如果我感觉入睡困难,还会躺到塞满书架的客厅沙发上,拉上一床厚厚的棉被,把地灯打开捧着书有滋有味地读起来,书架上很多没有空暇阅读的著作就这样被我作为催眠的工具翻过几遍,几乎可以做到读书睡觉两不误了,似乎又找回了曾经香甜的感觉,心里那个惬意啊,时常会主动给人吹嘘睡眠的经验,似乎格外想炫耀那点点体会,好像睡觉的障碍渐渐离我远去了。
可是这种好心情没能维持多久,伴随着我走进一个新的岗位,繁忙的工作剥夺了我几乎所有休息的空间和时间。周边的人议论我是工作狂,常常要加班要熬夜。其实大家是误会了,其实只有我明白,我那是在逃避睡觉的诱惑。我开始恐惧夜幕的降临了,好像那黑漆漆的夜色就是在为惩罚我等苦恼人而设的。往往是忙碌了一天,夜间推开家门就开始盘算今晚怎么度过。而且我的脾气也因此糟糕起来,家里所有的物品都可能成为我发泄的对象,失眠成了我生命中必须面对的恶魔般的挑战!
终于安眠药成了我睡觉的辅助品,但是那白色的小药片,头几回咽下去还真是睡个沉沉,有时候早晨起床后还要迷怔好一阵儿。但是久了,一片不管用了,要一片半了,后来一片半也不行了,要两片了。有位热心的大夫告诉我,你就放开胆吃上四五粒,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就把你失眠的毛病给纠正过来了。但是我知道这小药片的厉害,万一吃下去醒不过来找谁去啊。
晚上睡眠障碍,可我白天就没感觉有多么疲惫,坐到办公桌前好像浑身的劲使不完。然而几位老同事见我就说,你怎么把自己折磨成这样子了,头上的白发多了,眼角的皱纹密了,特别让人恐惧的是脸上还出现了一块黑斑,用了好多祛斑灵都没有改善。我明白这黑斑都是失眠惹的祸,肯定是要伴我终生了,说不准哪一天第二块第三块就会悄悄地爬上脸颊,成为我无奈的特征。
本来我每周都要回家和父母吃上一顿饭的,可是渐渐地回家成了我的一个负担,因为父亲见我一脸的倦容,总要问这问那,我怕老人家操心就要不断编出一些谎话来。母亲倒不多说什么,总是凑到你面前仔细端详着她的儿子,嘴角紧抿着,似乎永远含着微笑,眼眸里却闪着点点的泪花,只是说你这是累了,就在家里老实躺一会儿吧。于是她看着我懒懒地躺下,便独自去厨房忙碌了,择菜洗肉和面剁馅,她是一定要给儿子包一顿芹菜饺子的,其实我也忘了哪一次吃芹菜饺子顺口说了声好香,于是母亲见我回家就要买芹菜包饺子了。
但这次母亲刚过一会儿,就从厨房回来坐到我身边不走了,嘴里喃喃地说我儿别想啥好好睡一会儿。我故意把眼睛闭得紧紧的,嘴里还装模作样地打起微微的呼噜来。我想让母亲知道她的儿子一切都很好,不用她老人家操心的。母亲却蹑手蹑脚地拉过一块毛毯轻轻地盖到我身上。虽然我闭着眼睛,但我知道母亲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停住了,充满爱怜地抚摸着儿子每一个疲倦的毛孔。我想起小时候母亲就是这样坐在我的床头压紧被头,然后会轻轻地拍拍我的脊背,我便快快地睡去了,会睡得很香很沉,直到早晨的太阳照进床头照到脸上,我才会睁开惺忪的双眼,迷迷憎憎地去刷牙洗脸,去揭锅拿馍,去背书包上学校……那是一个多么美好多么纯洁的时刻啊。
终于我感觉母亲的饺子包好了,一碗碗端到小饭桌上了,父亲在让母亲喊我起来吃饭,母亲似乎一百个不愿意,儿子回来一趟不容易,让儿子多睡一会儿嘛。但我感觉我必须马上起来了,晚上还约定了个难辞的应酬呢。然而我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皮,沉沉的像压了两块砖,身上更酥软得象抽去了骨头。我听见母亲轻轻地进来又轻轻地出去了,门也随之被轻轻地带上了。我使劲睁开眼睛发现屋里黑黑的,那厚厚的窗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拉上了,看不到天上一星的光亮,再看枕边整天吵闹不停的手机不知什么时候被关上了。我喊了一声妈妈,母亲进来说:你醒了,就快起来洗脸吃饺子吧。我翻身下床才发现天已经大亮了,我恍恍惚惚觉得我是晚上回的家呀,怎么天就亮了呢?
走到小客厅,我才发现已近九旬的父亲怕打扰我就在那小床上凑合了一夜,而母亲就像看护婴儿似的在床头的沙发上和衣盯了我一夜。我恼恼地看着老人家那已经被皱纹层层叠叠压在一起的脸颊,和脸颊上越来越小越来越混浊的眼睛,心里一陈阵酸楚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原来我昨晚在母亲身边香香地睡了一夜,而且睡得那么单纯,那么平静,甚至都没有一丝的梦境,这好像是我这些年来从没有过的纪录呢,没有吃安定,没有喝中药,也没有做那些深呼吸,更没有去想象昔日的恋情。
天哪,我昨天在母亲身边整整睡了将近十个小时呢!
我心里喜悦得像有人透风有好事了,兴冲冲地跑进厨房去端饺子。母亲说昨天芹菜老了,包的饺子是西葫芦馅的水份多,昨晚只好都下到锅里煮熟了,现在要用油煎一下再吃。我站在母亲身后说:我怎么就睡着了呢,还踏踏实实睡了一夜。母亲也没回头说:我儿就没病能睡好,以后想睡觉就回家来。
我咀嚼着母亲的话和在母亲身边睡觉的感觉,久久没有说话,感觉有眼泪流过心头流进肚里了。母亲已经老了,走路已经颤颤巍巍了,但母亲依然像母鸡似的伸开她那已经衰老松弛的翅膀,去呵护已经成人的儿子,抵御着世间的烦恼和郁闷,而且是那么真切那么简单。后来我不但睡觉踏实了,连脸上的黑斑也渐渐淡去了,而且偶有失眠好像成了一个清晰的暗示,我会不顾一切地往母亲身边跑,什么偏方什么药片似乎都失去效力了,在母亲身边睡觉是多大的福气啊,我会睡得很沉很香很踏实。
我想天下的母亲都是喜欢花草的。
那时候家里还没有凉台,狭窄的窗台也只有手拃那么宽,但从我记事起,母亲就喜欢在窗台上摆放一小盆仙人掌。那是一种宽宽厚厚的茎叶植物,好像最早的栖息地是在燥热的沙漠上,绿绿的叶子呈椭圆形,远远看去就像是伸出的一只只手掌,肉肉实实的,似乎张扬着慈悲之意。走近了会发现浓绿的叶面布满了毛刺,密密茬茬地透出凛然不可亵渎的仙气。我家那棵仙人掌似乎长得很快的,哪天忽然发现叶片脊部隆起一个疙瘩,很快那儿就会冒出一片嫩嫩的小芽,直长得快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了,母亲便把新芽掰下插到另一只小盆里,又会繁殖出一棵虎虎的仙人掌来。如果窗台上摆的仙人掌多了,母亲便会大方地送给邻居们,好像我家周围的窗台上都摆过母亲送给的仙人掌。然而,母亲最喜爱一盆我从同学家讨来的仙人掌,只有手拃多高,绿绿地主干呈壮壮的三棱形,也不知该叫叶子还是茎,浑身也布满了硬硬的毛刺,唯有稀罕的是顶端支棱着一颗粉红的小球。那小球很是可爱呢,也长满了毛茸茸的小黄刺,就像受到惊吓缩成一团的小刺猬。我期望着这只鲜艳的小球不断冒出新芽,最终会像糖葫芦一样叠起来。母亲听了总是笑呵呵地说,长着看吧,说不定会一个个摞起来,但这个梦想在我上学的日子里始终没有实现。
后来,学校组织“学工劳动”,我分到母亲的工厂做“学徒”。偶尔工闲时间,我会悄悄跑到母亲工作的厂房去玩耍。那间厂房是再生废油的车间,里边就是几个连接在一起的储油罐,院子里放着各车间送来的废油桶。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母亲也在厂房南窗下用水泥围了一个七八平方米的“凉台”,里边填满土,竟种植着十几棵洋洋得意的向日葵。那粗粗壮壮的杆茎从绿叶深处长出来,生出圆圆的“脸庞”,步调一致地追逐着太阳的爱抚。我发现那圆盘里的果实已密密地簇拥起来,心便痒痒了,但还没等我动手呢,母亲就急急地跑过来告诫我千万不要摘,这些向日葵还没有仁的。可母亲这么一说,却更撩动了我的心思,等母亲到生产线上忙碌起来,我猛地把一棵肥大的葵盘掰下来,扔给院墙外面的同学,然后慌慌地跑到墙外一个角落,想美美解一回馋的,然而令人懊恼的是葵籽真的全是瘪的。晚上我回到家,那棵被我们扔掉的向日葵醒目地在桌上“哭泣”着,母亲很生气的说,我们摘的这棵向日葵是她操心培育的种子,还指望着明年栽满院子呢。但是到了春节的时候,家里还是多了一盘可以解馋的葵花籽,我便悄悄装满衣兜,格外炫耀地散给街坊的伙伴们,大家异口同声地赞叹,好香啊!
其实,母亲这养花的天赋也都是她自己慢慢琢磨出来的,似乎那浇花的肥水就是个秘诀,她是将面汤凉下来,再兑些煮熟的肉汤,放上几天才会浇到花盆里。有时母亲还喜欢在花的根部撒些油渣翻进土里,使得那些花草滋养绵厚,便愈发生长得油亮亮的了。隔过一段时间,见有雾虫扰乱花间,母亲还会把隔夜的茶水浇进花盆,似有灭菌的功效呢。那些花草也像是特别通灵性似的,但有了什么疑难杂症,浇上这些汤汤水水就会精神抖擞昂起头来。
去年我被派往外地学习去了,好久没有欣赏那方争艳斗奇的凉台世界了。那天我步出机场,就去给高堂父母请安,心想母亲的凉台一定花团锦簇,正给寒冷的冬季增添着些许暖意。母亲好像就知道我的心思,刚在客厅寒暄几句,就叫我到里屋凉台去看看。瞅着母亲的兴奋劲儿,我琢磨着一定是谁又送来蝴蝶兰类的名贵花草,否则一般的品种是难以调动起母亲这般洋溢的情绪的。然而,我走进去猛然看到的是一片细密的绿叶上盛开的鲜红。我以为母亲又养栽了什么新品种,走近了细细一看啊,凉台上居然栽种着清一色的红辣椒,大概有十多盆了,一株一盆,株株相拥,一团团浓密的绿叶里,生出一条条红彤彤的辣椒,细细的长长的,居然你勾我缠地蔓延起来,整个凉台仿佛就团成了一朵硕大无比的红花蕊,给我以强烈的视觉冲击。我扭头问母亲,家里种这么多辣椒干什么?只听母亲定定地告诉我,那电视里都说了,现在市场上卖的辣椒面,尽掺的是麸子和红颜料,时间长了还不把人吃出毛病来。以后就不要吃外边的辣子了,我给你拿菜油泼上一瓶子就放到车上,在啥地方吃饭都用自己的。
母亲在那儿喋喋不休地述说着她的道理,脸上深深浅浅地皱纹居然散发出久违的朝气来,已经被岁月的年轮挤压得越来越小的眼睛居然透过混浊闪出莹光来。我难以想象她竟然找人做了一排铁盒子,要卡到凉台沿上盛上土,准备种些青菜蒜苗豆角呢。天哪,母亲已经八十多岁了,时常头晕得要坐倒在地上缓缓神,时常腰痛得直不起身来,居然还要“创造性”地在凉台上种植蔬菜,以“捍卫”自己健康的权利。我面对母亲的“宏伟规划”尴尬地无言以对,抚着老人家已经松弛得有些粗糙的手背,心底涌起的酸楚顿时塞满了我浑身的细胞,嘴里便哼哼哈哈地胡乱应酬着,心想这帮喜好在食品里做孽的家伙已经毫不客气地把古稀老人的“斗志”撩乱起来了。
我闷闷地走出了家门,独自趴在汽车方向盘上放纵地大喊了一声:“妈呀—”
华清池是一个让历史的尘埃拥堵得喘不过气的皇家林院,这里的一砖一瓦一枝一叶都浸透着难以释怀的悠久回声。所以踏入这间貌似华丽雍容的庭院,尽管雕梁画栋鲜艳,垂柳繁花茂盛,心里却总想搜寻曲径小桥上纷乱的历史脚步,总想窥视飞檐斗拱里隐藏的历史谜底。
好像这里是一处催生浪漫演绎爱情的福地,人们到这里游历最感兴趣的是,周幽王当年在园林后山的敌台上燃起烽火时,褒姒那惊讶的笑容持续了多久;蒋介石歇卧垂柳深处的五间厅时,宋美龄如果随从在侧中国近代史该如何演绎;但是最能挑逗起人们探幽心理的是唐明皇与杨贵妃牵手的那一场感天动地的爱情传奇,所以这里的殿堂与画廊都营造得格外温馨,这里的池水与花草都能讲述那位皇帝在天宝年间“缔造”的故事。从此以后的文人墨客也都喜欢紧紧抓住点滴线索津津乐道,白居易感情柔美的《长恨歌》更使这段情爱成为历史经典。所以华清池是展现爱情传奇的宝地,任何一位对爱情有幻想的才子佳人都会钟情于这里的绿草和亭台,以至于有位至今还很活跃的画家勾勒了一幅唐明皇华贵出巡的水墨画,被竖立于庭院显要的位置,引得游人们走到这里就想拍照留念。更有拓展者将《长恨歌》创造成实景演出,使得这片夜间沉寂森然的园林,日落以后也能看到明皇与贵妃阳刚与婀娜的对舞,而人们摩肩接踵汇集到这里的唯一情趣,大概聚焦的仍是那一段经久不衰情意缠绵的魅力。
倘若走进那间被偶然开掘出来的“贵妃池”,墨玉的水池,莲花的造型,尽管昔日的奢华已经荡然无存,但仍旧会发现水滑凝脂在香雾弥漫中若隐若现,更给了人们娇弱无力缠绵悱恻的感觉,也把这桩情爱推到了登峰造极的状态。毫无疑问,那位雄才大略的天之骄子,在华清池被拖进春歌肤软的氛围里已是浑身酥软,似乎想抽身拔腿梳理朝政已是不易了。其实,人们可能不知,那位缔造了“不朽”爱情的唐明皇,在华清池留下最多痕迹的应该是横溢的才气和宏大的魄力,可怜他的这一切抱负都被安史之乱的马蹄践踏得朦朦胧胧支离破碎了。
拍遍华清池畔的栏杆,岁月真的是这样无情啊!
长叹一口气吧,如果走到华清池的灰墙边细细体味,似乎可以依稀听闻唐明皇当年在华清池外韬光养晦卧薪尝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剪灭妄想接续女皇之梦的韦夫人集团。接着又以摧枯拉朽之势把影响唐明皇施展抱负的太平公主集团定格进历史的瞬间。显然,如果没有这两次英勇果敢的行动,兴庆湖畔的李三郎想登基执政绝无可能,想把大唐王朝带进中国封建社会的巅峰“开元盛世”就只能是痴心幻想了,然而那些被岁月磨去锋芒的刀光剑影似乎在华清池畔已经了无踪影了。其实在这香风熏暖的华清池畔,依然留有唐明皇励精图治批阅奏章的朝天阁遗址,似乎可以感觉到开元年间的天子在孤灯下批阅的奏章已堆满书案,独步徘徊的身影依旧在墙壁间如影随形,只是现今的人们对千年之前政治与经济的大手笔已是索然无味了。人们对当年唐明皇批准的租庸调制使得国库民舍粟米充栋更是丧失了甜腻的感觉。
(5)获取贷款的回收款后,按照约定,贷款服务机构严格履行约定。一方面,履行时限约定,对保管部门完成资金划拨。另一方面,履行信息披露约定,向信托公司提交数据分析及管理报告。
而且那间被旅游纪念品充塞的九龙殿,似乎还可以感受到唐明皇吟诵诗词大赋的节奏,这位大唐天子实在是被自己营造的辉煌影响了,人们对那些流传下来的文学作品已经无暇眷顾,想博得几声喝彩几无可能了。当然如果说这只是一代天骄趋风附雅的应景之作,历史上有这般能耐的君王为数不少。但是,能够注释先秦经典,敢将《礼记》中的《月令》改为《时令》,将《周易》中的“颇”改为“陂”,更把亲注的《道德经》赏赐群臣修身养性。如此种种枯燥而繁琐的书案考据,恐怕就不是心血来潮的风雅之作了,这些成就纵使放在今天的高等学府,也能因此而戴上经学大师头衔的。
令今更为惊叹的是,在华清池畔枯燥的考据之外,唐明皇居然执着于音乐的钻研,一支支带有西域风情与皇家风范的羯鼓曲在这儿奏响,至今尚存的曲牌目录竟有二十一首之多,随之李隆基先生头戴面具腰挂羯鼓,舒腕弹指敏捷灵动,身手矫健有若神助,嫔妃臣仆为之惊叹,连专业艺人也自叹弗如。而最为令人震惊的是唐明皇那年踏访三乡驿,耳畔漾起悠扬而澎湃的旋律,真真有如天籁之音,便创下中国唐代音乐的巅峰之作《霓裳羽衣曲》。唐明皇亲自组织宫女嫔妃予以排演,这位大唐天子把最优秀的舞蹈曲艺人才汇集于华清池畔,谓之梨园。舞技超群的杨贵妃又伴着神奇的旋律,编创出如梦如幻的霓裳羽衣舞,这让皇室贵胄们如醉如痴,也让文人墨客追梦不已。遗憾的是那宏大辉煌的曲律形象没能流传下来,人们只能从白居易的《长恨歌》里体会那“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的艺术形象了。所以从此以后,无论是是红透南北的大腕剧团,还是混迹乡间的草台戏班,都在后台供奉着唐明皇的神像,翻烂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哪位君王享有如此尊荣啊。
这位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唐明皇,无疑是将中国封建王朝的政治、经济、艺术推到极致的一代天骄。然而也正是这位君王的才情超然,什么都玩得专业,玩得有滋有味,玩得登峰造极,从而澎胀了自身的劣根性,狂妄自大藐视天下,执迷于华清池的春歌肤软,放纵镇守边塞的节度使权力膨胀,从而酿成了大唐王朝最具悲剧性的“安史之乱”,也使恢弘的时代一蹶不振,转入了万劫不复的下行轨道,这让多少喜好考据历史旧案的学者们长吁短叹悲悯嘘然。
是的,那华清池的香雾迷离了一代天骄的双眼,也熏软了威风八面的“天可汗”的筋骨,似乎仅仅成就了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一段爱情传奇。而那掩映着垂柳和亭榭的华清池水,居然平静得对昔日的豪迈与浪漫毫无感觉,居然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人们对那段历史的搜寻和追问……
来到重庆的南川是在黑蒙蒙的晚上,待懒懒的阳光照进居住的山庄,满眼的绿色便扑进眼帘了。门外是一面让绿覆盖的山坡,那绿浓得有些深邃,厚厚绒绒,铺天盖地,多少有些神秘的味道。偶有一群白鹤被什么惊扰起来,满天都是轻盈的翅膀,盘旋一会儿,又沉进绿色里不见踪影了。山脚有条静静的小路,悠闲地伸进大山的腰部,带给人们朦朦胧胧的遐想。我们坐着游览车被一阵风吹到一座小桥前,以为到了目的地,却抬头突见四个隶书石刻“碧潭幽谷”。
原来才抵达金佛山的山门。只是这金佛山好象名不见经传嘛,但我们这些中央党校的学员们经不住美丽的南川区长执着的蛊惑,将信将疑地踏上了朝拜的小路。这上山的道路居然是一条南洋木板铺就的精致小路,而且精致得总以为前边会是哪位暴发者的别墅。行人游走其上,抬头是绿,旁边花红,脚下溪水,便有贵族般的感觉在细胞里荡漾了。看来这座被称为金佛山的胜地,一定有着阅读不尽的经卷与传奇。然而那木板铺就的小路实在是匠心独具,弯弯曲曲地在山间徘徊着,遇石抬高,遇水架桥,遇树却就镶在路上了,游人绕过别有一番味道,都会沉进鲜鲜的绿色里忘乎所以的,这种用心呵护自然的点点滴滴,不由地使大家对奇巧而又亲和的创意肃然起敬,其实这里面更隐含着建设者对佛的虔诚吧。
而且走过一二里,木板路边会冒出一个纯木制的小凉亭,民风淳淳,古朴自然,与小路与大山浑然一体,真似一处梦幻般的世外桃园呢。突然有人放嗓呼啸一声,只听那满山的树叶哗哗地动起来,似乎里边埋伏着千军万马,我们有些惊诧地朝山上望去,那树枝却摇得越发欢了,仿佛我们已置身于危险的包围之中。忽然有只猴子跳进凉亭里,转眼功夫那凉亭的顶蓬围栏以及路边的树丛里就聚集了数以百计的猴子。平时大家只在公园里见过猴子,待在静谧空灵的深山里见到与人类模样最为近似的小动物,心里不免有些忐忑。而且那大猴小猴也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我们,更有甚者几只大猴就挡在我们前行的路上,仿佛我们真遇到了悟空率领的猴氏兄弟,横下心要拿“买路钱”呢。有人掏出花生远远地扔过去,猴子们便“哗”一下拥过去几只,抢到者连皮带壳塞进嘴里咀嚼起来,其它的猴子便又眼巴巴地盯住我们手中的袋子聚拢过来。渐渐地我们也勇敢起来,手捏着花生伸出去逗那些猴子,猴子便用小爪子快捷地抓过去,敏捷地剥掉外壳,把仁放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有人看到山坡上有个小猴子胆怯地望着我们不敢下来,便把袋子全扔上去了,却不曾想被藏在树丛里的大猴子飞身跃起给接住了。小猴气得上窜下跳,引得众多猴子虎视眈眈。而这金佛山上的猴子居然是通性情的,那大猴马上把袋子里的花生分给小猴一二颗,一场眼看就要发生的“战斗”瓦解了。这猴们是伴着金佛在山上生活,似乎极有灵气呢。有人欺骗地把手掌攥紧哄猴子过来,待手掌慢慢伸开却空空无仁,猴子便恼火地把你手狠抓一下,直吓得我们的人顿时哄闹起来。我以为这猴子可能就是金佛身边的御林军吧。
摆脱猴子的诱惑,我们沿着木板小路继续向上,终于到达了首座山顶,发现路边密丛丛的乔木灌木忽然变成了竹子。而且那一望无际的竹林只有半人高,却密得伸不进脚去,有风吹来那竹林便绿绿地抖动起来,犹如一片嫩绿的锦缎,波光粼粼地从山顶一直闪到山下。有人兴奋地扑进竹林里,只露出一张灿烂的笑脸,可把人性本来的天真融进大自然里了。这时女主人告诉我们,那山上的竹子可有特色呢,看上去是圆的,摸着却是方的。大家伸手一摸果然奇异,问及为什么,便有一段与金佛有关的故事娓娓道出来。古时候,南川的乡亲们上山砍竹就摆在山坡上,风稍一吹便滚得漫山遍野,金佛看在眼里心生慈悲,手一挥那竹子便成方的了,从此省却了乡亲们很多的气力。常言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有漫山的方竹相伴,可见这金佛山的主人确是真君子呢。竹子这般灵性,大家便愈发想瞻仰慈悲的金佛了。
匆匆登上前往高峰的缆车,大家刚刚悬到空中,立刻被山上奇异的景色吸引了。本来我们在山间看到的是满眼的绿色,而在缆车上看那远远近近的山峦叠嶂,居然呈现出层林尽染五彩纷呈的景象。那真叫一个绝呢,有一层是鲜红如火的枫林,犹如飘扬激宕的旗帜,似被艺术家们铺到山上演绎着永远的神圣;还有一层金灿灿的丛林,象是由收获的果实堆集成的,似在等待远方的客人们去享受。这般如霞的灿烂,比我们在任何一处地方见到的秋色都动人,犹如一袭神圣的袈裟晋献给了山上的佛主,心中便弥漫开辉煌的感受。美丽的金佛山啊,我们几乎忍不住想跳下缆车,扑进那红彤彤黄腾腾的山坡上去享受一番了。我们这些学员走南闯北见得美景多了,但对如此巧夺天工的艳丽依然激动得不能自已,都把手机调到照相功能,不停地在那“咔嚓咔嚓”,期待着能把这袭美景收进自家的小屋里。
脚下曲曲弯弯的木板路又把我们带到一片林地,这里的景色又让我们感到惊诧,本来这儿的喀斯特地貌是起伏的山形,漫山遍野地铺着数不胜数的植被。但这片山坡却是奇特极了,平缓的坡上居然生长出一片浩大的石林,而且我们在其它地方见过的石林都是光秃秃的,缺少穿透时空的灵性,唯有这儿的石林却呈现出顽强的生命力,几乎每块石头上面都顶着一颗颗迎风招展的小树,浑然一体,和谐生动。这些生动的石林每一尊都被南川人冠以了极为形象的诠释,当然少不了母子与老人,棋友与舞蹈。有一对情人显然是太投入了,身体已经完全融在一起,两只嘴唇还在那里拼命地吸吻,这逗起我们一阵善意的嬉闹。我想那金佛一定就隐在这片石林里吧,大隐如佛嘛,然而搜遍那一大片奇异的石林,居然没见一座如来打坐的形象。
但女主人没有回答我们,她精神抖擞地领我们穿过一片滑草场,来到一座深山古刹前。显然有了佛主的招唤,大家顿时有了精神,不由地一阵紧走。然而,大院里面居然藏着一个狭长的山洞,我们只好鱼贯而入。而那洞狭窄得只能容两人侧身而过,头上还不时有欲坠未坠的石头悬吊在那儿,稍不小心就会碰破额头,更有洞壁里的水珠会突然滴进脖子里,使人不由地生发出一丝丝的惧意来。只是大家走了很久也不见四大金刚,心里不免嘀咕起来,这么狭长个山洞会有与大山相媲美的神龛可供吗?突然,隐隐看见幽幽的灯光在深处闪闪烁烁,大家不由地快步走过去,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了!山洞居然变得宽阔了,足以比得上两三个足球场,远处还真有座大佛披着层层叠叠的奇异光环,向人们播洒着慈善的微笑。那大佛的脚下居然是一面清澈见底的小湖,更把佛的伟岸映在静谧的水里了,使之平添了许多的神秘和崇敬。我想这个大洞定是佛主的恩赐,如果遇上战事南川百姓都挤进来也绰绰有余的。我们兴奋地沿那洞中的湖面朝前走,陡然露出一个宏大而豁亮的洞口,我们急切地跑上去,竟然是在一面山的腰间,下面居然是几百米深的悬崖峭壁,若不是有石栏围上,谁上去都会吓得晕忽的。但是我感觉这大洞由于不见僧人打理,似乎少了些许佛门的仙气。
下山的路上,我小心地把疑问告诉区长,她仰头灿然一笑,指着那起起伏伏的山脉说,我们讲的金佛山是这儿整个一架山呀,佛教协会就已经在山里建设金佛寺了。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我们果然看到浩浩山莽间一尊睡佛安祥的形象,一抹晚霞正好穿过一层层的祥云飘下来,隐隐约约那金灿灿的袈裟也飘曳起来,睡佛通体散发出迷人的光泽,引那点点白鹤轻盈地飞过佛面向上盘旋,真似一幅天地辉映祥瑞升腾的图景,使得四面的群山都低下头来,使得八方的善男信女们都不由地要伏地膜拜了。
善哉,善哉,这金佛山真就是一部魅力无穷的佛经啊!
在那台湾岛上,居然在绿荫深处藏着一座陕西村,这让能踏上宝岛的陕西人多少会产生好奇的幻想。
这座小村庄坐落在在彰化县的一个角落,汽车沿着一条曲曲弯弯的小路走过好一阵儿,才拨开林荫来到村口。似乎小小的村落并不大,也就是百十户人家,但村口一座戏台让人感觉昔日的繁闹仍在延续,一股苍凉的秦腔正从台上冲出来,与村外的椰树和稻花交流着从黄土高原飘荡过来的味道。这仿佛就是陕西人的图腾神曲,只要秦腔的旋律一板一眼地飞扬起来,那些与陕西有过纠缠的人物,不管背景多么复杂,不管身世多么悬殊,都会自动集聚在秦腔萦绕的气场里,享受令人陶醉的委婉与高亢。最终从这儿拉起的音符会集聚到戏台对面的一个院落,那像是一处隐在林中的普通宅第,只是悬挂着黑底匾额的殿堂比周边的民居高出七八级台阶,略略显出已经在记忆里淡漠的威严。原来这儿就是那个威名跨海的乌面将军庙,只是无法考究是什么缘故,这位被村民们顶礼膜拜的乌面将军只留下了一个朦胧的形象。
那是在十七世纪中叶,这位从关中盆地走出来的将军,追随一代枭雄郑成功,带着充满阳刚之气的秦川儿女,一马当先驰骋台湾,冲锋陷阵横扫荷寇,将号为“马信”的大旗插遍宝岛的山山水水。终于,他那被阳光赐予的乌色掩盖不住身体的疲惫了,喜欢秦腔和锅盔的他,便带着和他一样疲惫的将士们,就在流淌着一湾碧水的小河边驻扎下来,开始了陕西人在宝岛全新的生活。也就是说麾下的将士们“转业”屯垦了,朝廷发给的那几块可怜巴巴的铜板,不足以让他们越过汹涌的海峡,走进黄土高坡上翘首以盼的母亲怀抱,就互相帮扶着在挺拔的椰树下,娶妻生子有条不紊地繁衍起来。从而在闽南文化笼罩的宝岛上,陕西的民俗在这方绿地顽强地扎下根来。那位心怀高远的将军最终战死沙场,已经安家的士兵们为了纪念自己的领袖,就将一处祠堂改成了将军庙,又为了彰显将军的威猛和神奇,在前边加上“乌面”二字。从此乌面将军也就披上锦绣的服饰,默默地神秘地站在庙堂中央,见证着台湾的动荡与变迁。后来老蒋的二十万军队驻扎进台湾岛,那些眷恋故土的三秦子弟得知陕西村的情况,便会在相传为乌面将军诞辰日的这一天集聚到村里来,喝酒猜拳祭祖拜先,成就了陕西村最为辉煌的历史片断。村口那座刚刚修葺过的戏台,大概就是当年村民们为迎接乡党们的到来,而兴建的最为“恢弘”的建筑。
那天村民们对来自陕西的访问者表现出极大的热忱,整个村子都沉浸在节日的氛围中,随处可见乡情浓郁的标语,更为感动的是村里还烹制了十桌大菜招待从故乡赶来的兄弟姐妹们。我想这些天来在岛上口味已经疲乏了,恰好在这里可以享受最为本色的陕西味道。但是啊,那些显然是精心制作的菜肴一道道端上来,尽是那纯粹的闽南乡风,糯米与海鲜相搭配,咸味与甜腻相混合。这本来是村民们最为真诚也最为隆重的招待了,而我们这些陕西乡党禁不住面面相觑举箸难下,实在是想回归陕西味道啊。面对着那位残留着绥德口音的会长先生的热情,我们便把所有的碗碟都夹了几块,放进嘴里细细地嚼着咽着,体会着这方水土上的历史情结。我想,这种味道当不是从黄土高坡上移植来的,是闽南风俗在陕西村渗透的缘故,乌面将军的后裔们终于没有能坚守住三秦风味,变得充满海腥与甜腻了。那位九泉之下仍在镇守一方的“乌面将军”,一定会为吃不到地道的羊肉泡馍和油泼面而顿足捶胸的,但是将军的恼怒已经无法传递到地面上来了,我们也只能把郁闷留给秃笔一点一点地倾吐到纸上。
而且那郁闷还在行走,那些在关中任何一个角落亮起嗓门都会引来呼号的秦腔明星们,将饱含深情的唱段献给乡亲们,而村民们似乎是一头雾水,似乎看不懂也听不明白,脸上麻木得没有一点点表情,只有几个乡绅礼貌地鼓鼓掌。似乎只有庙堂里的乌面将军对来自家乡的曲律有几分感觉,静静地竖着耳朵有滋有味地听着,也许这位乡党禁不住要对演员的唱腔评头品足,也许他会想起当年追随郑成功离开大陆时,票友们在府第里潇洒的甩袖和沙哑的高腔。然而,就在我沮丧的情绪快要涌上胸口的时候,忽然有人在饭桌边叫起好来,那声音就像是中彩一般放肆,顿时把大家的目光吸引过去了。原来,有村民从家里拎来了一布袋锅盔,已切成小块,足有寸厚,烤得焦黄透白,散发着绵厚的麦香。大家居然顾不上斯文了,一拥而上就把一袋锅盔给分掉了。我拿到一块大口地嚼着,味道纯正,满口生津,直呼这锅盔真个解馋,绝对是陕西关中的传统手艺。我开始还以为是谁有心随身带来的,后来知道是村里的乡亲们为款待我们连夜赶制的!
只是关中的菜肴品种也上百了,怎么唯有这门手艺能一丝不苟地在村里扎下根呢?我想起有人考证过,当年秦始皇所以能横扫六国,就是因为关中的锅盔解决了士兵们长途奔袭中的给养难题。试想背一张厚厚的锅盔,行军途中掰一角就能充饥,可以省却多少难堪的辎重,必然轻装上阵所向披靡了。我想那位乌面将军在郑成功的麾下,一定高擎大旗战功卓著,而那些史册中零星记载的赫赫战功,锅盔的作用是不可小觑的,所以那乌面将军便不容置疑地教导村民们要把锅盔手艺世世代代地传递下去,永远记住自己是三秦的血脉。所以每年纪念乌面将军,最常见的祭品就是一块切得整齐的锅盔了。
我未等散席,转身来到彩袖飞舞的戏台前,感觉那位威风凛凛的乌面将军已经策马扬鞭跃上戏台,目光炯炯地扫视着他已经扎根的宝岛和岛上的陕西村,老将军要说的话可能太多太多,但有一句话一定会反复提起,陕西村的锅盔决不会变味!
我对若冰先生的敬重,不仅是阅读《柴达木手记》带来的收获,也不仅是聆听过作家语重心长的讲话而获得的仰慕,先生与我还真有过一段难忘的往事。
那是在上世纪八六年的春天,省作协那些获得重生的老作家们以极大的热忱把陕西文学青年组织起来,冠以文学新军的称号向如日中天的文坛隆重推出。我有幸被选进其中,集合在三原县一间部队招待所里。这三十三个青年人喝了酒打了枪,便奋笔疾书各显神通,创作了三十三篇小说。为提高作品的质量,作协为每位作者以“一帮一”的形式配备了辅导老师,安排给我的老师就是若冰先生。这让我既激动又胆怯,激动的是若冰先生以其特有的文学成就雄立于中国文坛,而且还是陕西文学界的资深领导,有幸能就此聆听他对文学的思考,那对我来说不啻“千载难逢”。胆怯的是,我仅仅是一个在企业做工的文学青年,仅仅发表过寥寥几篇小说,如此显赫的文学大家又能对我展示多大的热情呢?
应该说,那几年我是常去建国路上的作协大院晃悠,若冰先生也是见过的,一张方方的脸庞,见到我们会淡淡地笑笑,却也言语不多的,我对先生只是个虔诚的仰视了。但是等我把短篇小说《珍藏》用钢笔整整齐齐地誊好,再用订书机订齐,夹进一本杂志里,骑着自行车进入建国路旁边一处院落,爬上一栋灰砖小楼,轻轻敲开一扇灰色的房门,恭恭敬敬地把小说递上去。若冰先生听了我的介绍亲亲地笑了,让我坐在一只简易人造革沙发上聊起来,甚至还把抒玉老师也叫过来让我认识。我坐在那里忐忑不安,手脚都不知怎么摆了,而他只一句“你在厂里那么忙还想写小说”就把气氛一下松弛下来了。但是随后的谈话,文学在我们的话题里并不多,他只是强调写短篇小说要多读莫泊桑、契诃夫等经典作家的作品,从中体会和把握小说技巧,特别是要学会从小事情里提炼深刻的主题,还特别提到几位当红青年作家的短篇小说。不过,我们更多的是在谈论工厂,谈论兵器,谈论当时工厂里青年人的思想。这让我感到很意外,也很兴奋,因为工厂和青年几乎是我那时工作和生活的全部内容。
几天后,我又敲开了那栋灰色小楼上灰色的房门,若冰先生让我又坐到那只简易沙发上,告诉我稿子他已经看过了,淡淡地鼓励我几句,便让我把稿子删繁就简,还在稿子里划了一些提示。遗憾的是我想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怎么也翻不见那些带着若冰先生手迹和期望的稿子了。按照先生的意见我又做了修改,第三次敲开那扇灰色的房门,然而这次开门的是抒玉老师,她让我把稿子放在那里,等先生回来看了再找我。没有见到先生,我便心怀忐忑地回家了,一直在默默等待着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响。但若冰先生再没找我,大概半个多月以后,《延河》杂志在重要位置刊出了我那篇小说。先生还在正文前面以简练的语言做了精辟的评论,字里行间可见一位老作家对文学青年的殷切期待。为此,我陶醉了许久,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的作品予以专题评论,而评论者还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家。我把这一期《延河》真正“珍藏”起来,仔细地放在书柜显著的位置。今天当我翻开那本薄薄的糙纸装订的《延河》,依然会感觉到昔日的激情和梦想在蠢蠢涌动,尤其会感受到先生那种提携后人的殷殷之情。
后来我的人生之旅陷入公务,无暇经营文学之梦了,但先生的情谊和期盼我是领会的。每每看到那本以朝霞旭日为封面的《延河》,心里就会涌动起别样的激情,仿佛有双慈祥的眼睛在默默地催问着我的文学之路,就忍不住想写点什么了。再后来我的工作转到宣传部门,便又去建国路的家里看望若冰先生。想不到,几年过去了,小楼还是那栋灰色小楼,沙发还是那只简易沙发,先生在听完我们的客套后话锋一转,淡淡地笑着问我,现在忙没时间动笔了吧?我含混地摇摇头,也不知怎样回答好,先生便轻轻地说,有时间能写点东西的好,人也活得充实。
若冰先生这句话激励了我压在心底很久的梦想,这些年我断断续续写过点杂乱的作品,但时间对于我来说又是那么奢侈。于是我没时间经营小说了,便学先生写起散文来。我把朋友们休闲的时间利用起来,写一点自己想写的文字,渐渐地我发现,一旦坐到写字台前摊开稿纸,便会沉浸到一种宁静之中,公务的烦恼便烟消云散了,身心便也轻松休息了呢,这可算一个意外的收获了。后来我把出访俄罗斯的笔记整理出来,有些犹豫地敲开那扇灰色的房门,恳请先生批评斧正。记得那天他的身体已经孱弱了,在门口送我的时候,感觉他步履蹒跚大不如前硬朗了,便略带歉意地说:李老,这些稿子都不急的,你有空了再看吧。我实实有些后悔给先生添了这份额外的麻烦。然而,几天后先生捎话让我去家里,我还没有坐定,先生便递给我两页纸。我眼睛匆匆一扫,顿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先生居然为我这本访俄笔记写了一篇评论,更给了许多的鼓励和肯定。我把这篇评论作为序文放在《俄罗斯日记》的前面,为有先生如此的推崇我也很是得意了几天呢。
后来先生突然辞世了,痛惋之情使我理不出像样的头绪来,便去建国路看望抒玉老师。她这才告诉我,那篇序文还是若冰先生口述,抒玉老师记录而成的,当时由于疾病的折磨,若冰老师已经手抖得握不住笔了。而更让我震惊的是,这篇文章竟是若冰先生人生旅途中写下的最后一组文字。
这让我懵懵地坐在那只小沙发上,不知说什么好了,只能久久地握住抒玉老师的手,请她保重保重再保重,这也一定是若冰先生在天之灵的期望啊。我再没有心思谈论其他了,回到办公室又翻开那篇序文一字一句地读起来,感觉到先生真象一位慈祥的老人从书稿里走了出来,微微笑着注视着我,嘱我实在地做人做事做文,灰色小楼里言传身教的情形便又浮现在眼帘,但是愈来愈模糊,也愈来愈遥远了。
于是我每隔一段时间,便会翻开先生的序文,感受先生涌动在柴达木的激情,也感受先生醇醇的温厚。
我想起那个傍晚心里就热乎乎的。那天好像是一个天气已经渐渐凉了的傍晚,我和庞一川按与路遥约好的时间敲开了作协后边一栋小楼顶层的房门。
记得屋里很暗,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开门的路遥是朦胧的,屋里的家具摆设也是朦胧的。路遥领我们坐进一间所谓的“小客厅”,好象也就七八平米的样子,好像里边有张四腿的小桌子,地上有几只木板凳,朦胧中我们只感觉到这个简陋空间的存在,只感觉到路遥就似个轮廓坐在我们对面,连他的面庞也是朦胧的。因为平时就熟稔,也没多少客套,我们就从《平凡的世界》获奖说起,直奔长篇小说的创作。
他把一支香烟的过滤嘴捏掉,点燃了猛吸一口,顿了顿就接住我的问话说,我们就不说那些主题之类的套路了,你们不要被学校里那些文艺理论给框住了,一要动笔就先想主题是什么,要表现个什么思想。当然,不想不是没有,这创作长篇小说的关键是要学会把你要创作的故事放到历史的背景里去考虑,考虑那每一个情节每一个人物在历史环境下的行为意义。我们似懂非懂。他又说,比如我写《平凡的世界》的时候,就跑到图书馆把故事发生的那十多年的《人民日报》齐齐翻了一遍,读了好多当时的报道和文章,可能你写的人物和情节与报纸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你掌握了那个时期政治、经济和社会上的动态,你就会考虑这个情节这个人物在那个历史环境中的作用,以及历史环境对人物行为的影响,这是非常关键和必要的。人物在那个特定的历史环境里活动起来,主题也就自然会冒出来,这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作品要关照历史,要有历史的深度。
我看到路遥手上的烟灰长了,便把一只作为烟灰缸的玻璃杯朝他面前推了一下,问道:“那你一般是怎样考虑人物的设计的呢?”路遥提起水壶把我们杯子里的水倒满,也没有问我们的创作,就说他知道我们的创作实力,知道都有了搞长篇的念头,便直接了当地说,我说点实用的吧。老庞半玩笑地说我们今天来你,这就是想听你说几句实话。他微微笑道:“这长篇小说里的人物形象是作品能否成功的关键,动笔以前,首先要考虑的一个问题就是要清楚你写的‘这一个’人物在文学历史长廊中的位置。”他话锋一转:“我在参加工作以前读过一些文学名著,但老实讲没有系统地去阅读,但在我有了写长篇的打算以后,我用了大半年时间借了上百本中外的历史名著,把那些名著一本接一本地通读了一遍。那时候读书也是个拼命呢,常常是一借十几本就放在我的床头,好读的我一看就是一夜,不好读的我把好读的读一半放下,再读几章不好读的。我特别喜欢俄罗斯的文学,记得那一个夏天下来,我把俄罗斯的名著全部读了一遍,对那些欧洲的小说,主要是法国的我还有兴趣,其它的我就没那么多的兴趣了,只是读一遍知道个大概。坦率地说这次阅读对我的文学积累是致命的,给了我最厚实的文学滋养,也让我对俄罗斯文学有了异常的偏爱。读书也苦呢,跟在学校里读名著不一样,好像是为了完成个任务呢,每天我也就睡一会儿,吃饭我也就在作协门口找碗面,人都瘦下来了。”我跟老庞面面相觑,想不到这位陕北汉子干什么都喜欢玩命。我问写长篇是不是都要做足了准备,他点头说道:“知道了整个的文学史,了解了那些名著的特点和典型人物,你就对自己将要进行的创作有了基本的把握,也就清楚了你创作的这一个人物在文学史上的位置了。写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是在玩文史,还是创造历史。”
他想必是看出了我们的疑惑,便说你们肯定遇到了长篇小说的人物结构问题,这里有个窍道我告诉你们俩吧。老庞接上说:“你不讲些真经,我就去看《延河》了,就不跟你在这扯淡了。”路遥瞅着朦胧的门口又点燃一支烟说:“这个窍道是我阅读名著后悟出来的,今天是第一次跟人说。长篇小说的人物是必须要有层次有反差的,你们去看那些中外名著中的人物群像,有善良的必有邪恶的,有慷慨的必有吝啬的,有美丽的必有丑陋的,这样就形成了人物的反差和矛盾。这样的人物设计有两个好处,一是人物的行为容易形成矛盾冲突,故事能够顺畅地走下去;二是人物的形象容易在人们的头脑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便于塑造典型形象。我在《平凡的世界》中所有的人物都是这样考虑的,感觉非常实用,也非常好架构故事,矛盾和情节一下子就活了。你们只要进入创作状态也会体会到的,不论是主要人物还是次要人物都会在你笔下呈现一个全新的感觉。”我抄起笔匆忙把这几句记录下来,不停地看着路遥点头。后来他的情绪又一次得意地走进了《平凡的世界》,滔滔不绝地给我们讲起了主人公孙少安和孙少平的命运。我们感觉有好多问题要请教,便几次小心地打断话题,想引到我们的思路上去,但路遥坐在那儿一支烟接一支烟地在那抽着,嘴巴还不停地倾吐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们知道那段时间找他的“粉丝”是多了去了,能给我们这样一个宽松的时间来深入地谈论我们渴望知道的文学秘籍,感觉非常有收获。
不知觉间,夜幕已经完全落下来了,小屋里已是一片的幽暗,但他没有把顶灯打开,只是把桌上的小台灯拉亮,屋里反而愈显得朦胧了,一切都在朦胧中呈现出神秘的状态。我们知道到了要告辞的时候了,但他没有站起来,只是略略欠欠身,我们就离开了,然而我们走到门口,他像突然想起什么,又站起来赶到门口朝我们招招手,嘴里说了一句特关中的话:“遇到啥就来啊。”
我们从作协大院走出来,天已经黑尽了,但我很久还在想这大作家的家庭就这样子啊。回去以后,我几次把那次谈话的内容告诉那些萌生了写长篇的念头的朋友,他们后来都感觉那个朦胧傍晚的谈话确实对于作品主题的把握,对于人物形象的构思,有着非常实际的意义。路遥真是一个坦率的人,他愿意把他的创作体会与你分享,毫无保留地告诉朋友他所得的秘籍,也愿意朋友们都有进步,期望文友们也能取得创作成绩。这一点对我的触动很大,也对我如何对待同事对待工作产生了影响。
过了段时间,我看到那篇《早晨从中午开始》的散文,知道那天的那段时间是路遥最宝贵的时间,后来才知道那时候无情的病魔已经侵入了他魁伟的身躯了。
大约两三年后,一位伟大的作家被病魔狠狠地击倒了,我简直不相信,他那虎背熊腰的身躯会离开那作协的小院,每每到纪念的日子,我会想起那个朦胧的小屋,那次朦胧中的谈话,我于是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把那天的聊天记录下来,但我几次冲动始终没有动笔,总是担心泪水会模糊我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