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 水

2012-12-18 15:57许忠贤
北方作家 2012年2期
关键词:拘留所审判长乡长

许忠贤

水珠正急冲冲赶路。风拦住它说,快跟我走吧,这儿的高温会把你变成蒸汽的,你就消失了。

水珠说,我得去法庭,人要审判水。

什么?审判水?难道水犯人的法了?

他们说,一杯水杀了人。

风奇怪:怎么可能?一杯水能杀人?我得去看看。风拉着水珠到了法庭。

审判长是个矮小的男人,穿黑色法官服,帽子上的国徽有点斜。他拿起法槌,重重一敲,说,现在开庭,原告,陈述起诉书。

是。原告赵乐呼一声站了起来,向庭审席和旁听席敬了军礼。他穿着军用汗衫,黄军裤,留小平头。尊敬的审判长,各位法官:我叫赵乐,家住岷县龙湖滩四组。死亡的赵庆魁是我爷爷,六十八岁,参加过平津、淮海等大战,一级战斗英雄。今年,我们这遇到了百年不遇的旱灾。乡亲们找到我爷爷说:赵老英雄,你是功臣,省上县上领导年年都给你拜年哩。你资格老,面子大,赶紧给咱找找乡长,想想办法。咱们不能等着渴死呀,娃都还小着哩。我爷爷听了,拍着胸脯说,乡亲们放心,这么多年,我从没找过乡领导,这回关系几百口人命哩,我跑一趟,请乡长想想办法。说完,出门就要走。我当时要跟他一块去,我爷爷不肯,说还怕你爷跑不了这点路吗?爷爷哪天不在这龙湖滩跑几个来回。乡亲们也说,你就放心吧,就凭你爷的身体,就是连跑十个来回,也照样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我爷爷就迈开大步走了。没想到这一去,两天没回来。第三天早上,严乡长和派出所牛所长来到我家里,说我爷爷死在县拘留所了。家里和乡亲们都惊呆了。

坐在被告席上的拘留所所长吴伟,“啪”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赵乐说:放屁!怎么是死在拘留所的呢?送来的就是死人!

旁边的乡派出所所长牛得时也一拍桌子站起来,说。你才放屁呢,我们送去的时候,人还活得好好的。

你们送来的就是死人。

死人能走进拘留所吗?

是你们的警官扛进去的。

笑话。这两年,公安抓得这么严,我们对嫌疑人也实行了人性化看管,我们把赵庆魁从乡长办公室带到派出所,一直到送上车,都非常关照,还给他喝了一杯水呢。

你胡说八道!

审判长忙敲法槌喊:安静安静!这是法庭。吵什么吵,吵闹能洗脱罪责吗?都别激动,喝点水,说事情的真实经过。

两个所长看着对方,抓过桌上的矿泉水,拧着瓶盖。水珠忙飞过去,朝矿泉水瓶里滴了一滴。牛得时喝了几口,声音突然柔和起来,说,事情是这样的:8月14日下午,我刚到所里,接到严乡长电话说,有人砸他办公室,还打人,叫我马上带人去处理。我带人去一看,严乡长坐在老板桌后面,满脸怒气。办公室的几个人拉着黑瘦的赵庆魁往出走。我看到赵庆魁伸着细长的脖子费劲低咽着唾沫,好像东西卡在喉咙。我笑着问严乡长:老大,谁敢在你头上动土啊?严乡长指着赵庆魁说,看见没,到处摆老资格,一进我办公室,抓起水杯子就砸,挥手就打。再不严肃处理,就翻天了。刚走出办公室的赵庆魁听了这话,突然转身进来了,哈哈大笑说:严乡长,你也是红口白牙的人哩,咋青天白日说胡话哩。我就喝了你一口水么,咋就成砸东西了?是你抓着我的胳膊要拾掇我哩,咋成我打你了。共产党怎么用了你这么个糊涂官啊!严乡长指着说,听听,不但骂我,连共产党都骂上了,简直就是土匪!我一看,瞪着赵庆魁喝道,你胆子也太大了,知道他是谁吗?赵庆魁惊愕地瞪着小眼睛,问,他是谁呀?我说,人民政府,乡长,你知道吗?赵庆魁笑了,说,人民政府,能这样对待人民吗?我一看,就挥手叫人带走。两个民警架着赵庆魁往出走,赵庆魁挣扎着说,凭啥抓我,我又没犯国法。严乡长对我说,你给我好好收拾这老东西。我说,就这么点事怎么收拾啊?他说,我们常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就不能反过来做吗?判几年,叫他看看阎王爷是几只眼?

我回到派出所,赵庆魁已经关在了南边的一间警务室。屋里热的像蒸笼,我进去的时候,赵庆魁头上已经淌汗了。我说,你也快七十的人了,一点都不识相,跟严乡长较劲,也太自不量力了。赵庆魁沙哑着声音,说:不就喝了他一口水吗,多大个事!你看他,不得了啦,拾掇这个,拾掇那个,这不是阎嵩的天下。我就不信,喝他一口水,还能把我拾掇成啥?我见老汉一根筋,也很生气,说,那你就看吧。就出了警务室。我叫所里的强军到县公安局办了个批文,准备拘留赵庆魁十五天,不然严乡长那里不好交代。强军去警务室带人,突然慌慌张张跑来,说所长所长,人死了。我愣了一下,进去一看,赵庆魁已经缩成了一团,踢踢他的脚,没动静。我叫强军打开手铐,张庆魁像软袋子一样,无声滚到了地上。我过去掐掐人中,老汉醒了,嘴唇动了动。我知道他要喝水,就叫强军给他弄水。强军出去接了一杯自来水,扶着老汉喝了。我叫来另一个民警,帮着把赵庆魁扶到车上,送到了县拘留所。

审判长:这么说,赵庆魁并没妨碍公务,拘留是你和阎嵩商量的?

牛得时:是的。严乡长平常对我不错,喝喝酒,报个票,他都挺照顾。

审判长:传龙湖滩乡政府阎嵩到庭。

乡政府办公室主任气喘吁吁跑到审判长跟前,小声说,乡长在洗浴中心,有什么事给我说。

审判长:你有他的书面委托书吗?

办公室主任摇着头说,没有。

审判长:那就打电话,叫他赶快到庭。

办公室主任跑出去了。人们正等得着急时,办公室主任跑进来说,来了来了。人们回头看时,见一个个头不高的胖男人,胳肢窝夹着黑皮包,刚洗过的头发乌黑发亮,大背头梳得一丝不乱,步态悠闲,像逛商场一样,漫不经心的把包朝桌子上一扔,瞥了一眼法庭,说,周庭长,多大的事儿嘛,还非要亲自来一趟。

审判长:在座可是龙湖滩乡乡长阎嵩?

阎嵩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似乎想看看桌面的材质,头也没抬,说,咱喝过几次酒了,难道你忘了?

审判长:请你陈述一下8月14日,赵庆魁到你办公室找你的情况。

阎嵩:不是有材料吗?

审判长:材料已经看了,请你当庭陈述一遍。

阎嵩漫不经心地拉开皮包,拿出一部摩托罗拉手机,看了看,放在桌上,像要开会讲话的样子,说,既然你已经看了,还叫我说,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审判长:这是法庭,请你严肃。

严嵩不以为然地说,庭长不就是正科吗?

审判长:请你复述赵庆魁找你的情况。

阎嵩从皮包掏出一包玉溪香烟,抽出一支,准备点火。书记员走过去给他指指墙上严禁吸烟的标志,他生气地瞪了一眼,把烟扔到桌面上,问旁边的办公室主任:稿子呢?

办公室主任说,没稿子呀。

阎嵩一拍桌子,说,你们是干球啥的,没稿子怎么讲话嘛。两肩一耸,不耐烦地对办公室主任说,去去去。然后拉开讲话的架势说:同志们,我讲三个问题。第一,赵庆奎怎么能打我呢?我是乡长啊,他不过一个小小农民嘛,啊,简直无法无天,胆大妄为,以下犯上,他死了也是咎由自取。第二,赵庆魁敢骂人。乡规民约不是写的很清楚吗?说话文明,礼貌待人。他竟敢骂我!对,还骂共产党,简直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暴徒嘛。对,是暴徒,就要严厉打击。第三,希望你们司法机关加强对村民法制教育,叫他们老老实实做人,老老实实种地。第四,你们司法机关要从重从快,严厉打击赵庆魁这样的暴徒。

严嵩讲完后,似乎觉得口渴,慢悠悠朝后伸了一下手,办公室主任急忙跑过去,拧开“水宜生”茶杯盖,递到他手上。水珠立即飞过去,给“水宜生”里滴了一点,严嵩慢悠悠喝了几口,突然笑容满面,说:那天早晨我去上班,看到乡政府外面涌了一堆人。我想肯定是上访的,不是邻里纠纷,就是盖房庄基,要不就是煤矿污染,都是鸡毛蒜皮的事儿,处理起来费事费力又算不上政绩,我就绕到了龙湖滩煤矿,转了转。矿长把我拉到了聚贤庄,用大茶杯和我干白的……

审判长一看又扯远了,制止他说,这些都不说了,就说下午赵庆魁的事。

阎嵩想想,说,下午:我刚到办公室,就听到有人敲门,我说进来,赵庆魁进来了,黑瘦的脸上淌着汗,说,乡长你在哩。我说,老解放,你怎么来了?赵庆魁说,村里人和牲口都没水了,眼看渴死人了。他看到了我的水杯子,伸手端起来就喝。我忙拦他说,那是我的水杯子。他愣了,说,是你的水杯子呀!我指着他手里的水杯子说,放下,你怎么能用我的水杯子呢,那是我的水杯子!赵庆魁说,不是人用的吗?我听他这么说,生气地说,你才不是人呢。赵庆魁把手里的水杯子朝桌子上一礅,手指着我说,你,你,你。我看他用手指着我,一把打开他的手,说,少指指戳戳的,这里是人民政府,我是乡长。赵庆魁又指着我说,政府咋,乡长咋?我一把打掉他的手,抓住他的胳膊,说,别以为省长县长看过你,你就不知天高地厚,在龙湖滩我想拾掇谁就拾掇谁。他把头抵到我的胸前,说,没见过啥,给,你拾掇。这时,办公室主任进来拉架。他劝赵庆魁说,快给乡长道歉。赵庆魁犟着说,我没错,凭啥赔不是?办公室主任说,他是乡长,你得给他面子呀。赵庆魁说,噢,乡长有面子,农民就没面子啦?我指着赵庆魁说,别以为是老解放,老红军我也照样收拾哩。赵庆魁又扑了进来,说,不就是个乡长么,还以为是皇上哩,想拾掇谁就拾掇谁呀。我掏出手机给派出所牛所长打了电话,他们来把人带走了。

审判长:这么说,赵庆魁的死是因你而起?

阎嵩:事情是在我办公室引起的,但赵庆魁的死与我没关系。

赵乐突然说,你虽然不是杀害我爷爷的凶手,但你和牛所长是间接凶手。

阎嵩:杀人得有凶器,我没有用过任何凶器呀!

审判长:原告,你说阎嵩和牛得时是杀害你爷爷的间接凶手,可有证据?

赵乐:我有手机和照片,还有省事故鉴定中心的鉴定证明,请法庭查证。

书记员把赵乐的手机、照片和证明展示给审判长和法官验看。

审判长:原告,你这东西是怎么来的?

赵乐:我爷爷死后,我跟村里的乡亲到了拘留所,见我爷爷躺在水泥地上,身上有灼伤,手腕有硬器挤压的伤,就悄悄用手机拍了照……

这时,一个身材不高,戴着眼镜的中年人进来了,他微笑跟大家打招呼握手。审判长和法官忙站起来,说,周书记辛苦,今天请你来,也是迫不得已,请你谅解。周书记笑着说,应该应该。坐在了证人席上。

审判长:周志宏先生,请问你是为岷县赵庆魁死亡事故调查组组长吗?

周志宏:是的。

审判长:你能陈述一下调查的经过和结论吗?

周志宏:好。赵庆魁是我们县唯一健在的解放老战士。他在拘留所死亡后,县委县政府非常重视,立即成立了事故调查组,我任组长。经过调查,我们的结论是,赵庆魁确系喝水死亡。

审判长:但是,从原告提供的材料和证据看,赵庆魁是公安部门看押不当致死的。

周志宏轻轻一笑,说:这怎么可能?我们几个部门,六七个人,调查了三四天,赵庆魁确系喝水死亡。这是不能有异议的。我们公检法干部不能只顾埋头判案,一定要讲政治,讲大局,讲党性,讲原则,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你说,党政机关联合调查的结论你不信,县常委会作出的决定你不听,那咱们到底听谁的,信谁的,啊?我们还是不是党的干部,还想不想继续为党工作了,啊?

审判长忙站起来:周书记周书记,您别生气。

周志宏伸手去拿桌上的矿泉水,水珠立即飞过去,朝拧开的矿泉水里滴了一滴。周志宏喝了几口,说道:我们调查发现,赵庆魁身上有灼伤,手腕有硬伤,显然是非法拘禁,看押不当中暑死亡的。但现在事情复杂呀!开始调查的当天晚上,市政法委何书记就给我打电话说,老解放喝水死亡的事情一定要弄清楚。一个为建立新中国流血牺牲的老前辈,在拘留所喝水死亡,可信吗?听说牵扯到我外甥阎嵩。我姐姐守寡多年,就守了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但不要因他是我外甥,你们调查就缩手缩脚。咱们都是做政法工作的,希望你公平公正,实事求是,不管牵扯到谁,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能因为这事,社会上议论纷纷,上访闹事,影响了社会稳定就不好了。第二天早上,副县长牛得草也到我办公室,为他堂弟牛得时说情。你们叫我这个政法委书记怎么办!

赵乐:审判长,我这里还有一份县公安局和我们家签订的协议,主要内容有四条:一、必须承认赵庆魁系喝水死亡。二、鉴于赵庆魁为建立新中国做出过重大贡献,家庭经济困难,县里一次性发放丧葬抚恤等费用二十万元。协议签订次日先行发放十二万元,其余八万元待赵庆魁下葬后一次付清。三、赵庆魁的老伴李美英终生享受城市最高标准低保。四、赵家任何人不能再向任何地方提出其他任何要求。

审判长:协议是怎么签下的?

赵乐:我爷爷出事的第三天晚上,公安局刘柏高政委来了。他叫我们看了调查的证人证言,说调查组已经认定,我爷爷是喝水喝死的。随后,拿出了这份协议,叫我爸签下的。

审判长:钱给你了吗?

赵乐:第二天,他们给了十二万。我把钱给了县打井队,以我爷爷赵庆魁的名义给村里打井了。我买了几方冰块放进棺材,把我爷爷的尸体拉回村。到了半夜,趁派出所的人睡觉了,我把我爷爷的尸体换到了家里的老棺材,连夜用农用车拉到省城做了鉴定。家里埋的新棺材,里面是空的。

审判长:事情清楚了,庭审结束。下面休庭,待合议庭合议后,再宣判。

审判长敲了一下法槌,起身把政法委周书记和几个法官请进了旁边的小屋。

风高兴地对水滴说,真相大白了,杯水杀人的罪名可以洗脱了。

水珠忧心忡忡,说,不少人失去了本性,我想帮他们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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