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 债

2012-12-18 15:57詹文格
北方作家 2012年2期
关键词:阿海债主建国

詹文格

1

如果不是因杨林生态度那么恶劣,黄建国也不会上演一出现代版的《白毛女》,毕竟黄世仁是个背负骂名的恶棍。

这年代真是反了,欠债的比要债的还硬气。黄建国坐在兰田公司大门外的台阶上,呲牙咧嘴地啃着一个又干又冷的馒头。馒头是河南人做的,比本地人做的那种精面馒头结实筋道得多,很有嚼头。但要趁热下手,冷了之后就硬邦邦的像石头,就算龇牙咧嘴咬动了一口,含在嘴里也像团破棉花,干嚼着,无法下咽。有时勉强咽下去一点也容易哽住,卡在喉咙中。

黄建国被馒头哽得眼珠子朝上翻,用力咽了一口唾沫,才算顺畅了点。他站起身,到路口小卖店卖了瓶矿泉水,就着水,总算把手上大半个馒头送下了肚子。可馒头下肚,胃又闹起了意见,开始隐隐作痛了。他赶紧用手按住胃部。

黄建国现在开始相信人是宿命的,人来到这个世上是为受苦而来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一横两竖,一边一个口,刚好构成一个苦字。想想自己,奋斗了这么多年,日子刚刚好过一点儿,却因重哥们义气,弄到现在这步田地。用他老爸的话说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一夜回到解放前。黄建国现在最难过的不是自己被弄成这副潦倒的窘态,而是难过于他和杨林生的那份友情。俩人从穿开裆裤一块长大,从小学一直到高中毕业,都在同一个班,一直以来用钱不分彼此,那关系真叫铁杆哥们。为了支持杨林生开公司,黄建国倾己所有,连房子也作了抵押。可是杨林生的公司现在说倒就倒了,黄建国作为担保人,房子被银行抵押走了,弄得无家可归。更让黄建国痛心疾首的是,杨林生不仅没丝毫内疚,没半句抱歉感激的话,反过来说黄建国当初就不该怂恿他开什么破公司,弄得现在债台高筑,血本无归,是明里帮人,暗中害人。

真是血口喷人。杨林生说这样的话,让黄建国吃惊不小,从未想过杨林生会如此,翻脸不认人。

杨林生的公司倒闭后,银行申请了财产保全,别人连一个螺丝钉也别想拿出,法律首先保护国家财产。杨林生开始对讨债的人还有那么一点点歉意,债主来了,赔个笑脸,说点好话,请求大家宽限一下,自己在想办法。然后设法弄点好吃的,杀只鸡,弄瓶酒,或者买点排骨什么,款待一下债主们。后来讨债的多了,他连这点歉意也没有了,就像俗语所言:债多不想,虱多不痒,拿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有些债主也不指望真能讨回欠债,只想他表个态,哪怕明知道他是在说假话,说空话,开空头支票,就当成是画饼充饥,心里也舒服点。偏偏杨林生就是半句软话没有,欠债好像欠得理直气壮,欠得苦大仇深。于是有人想对杨林生拳脚相向。可打是千万不行的,把杨林生打死了,那这债也就真算玩完了。所以绝大部分债主都主张保证杨林生的人身安全。留着杨林生一条命,多少还有点儿盼头,这个世界有时会让人意想不到的,常常出现风水轮流转的事情。杨林生摸清了债主们的想法,所以他才更加无所顾忌,无关痛痒。

作为一同长大的朋友——黄建国心里其实是很佩服杨林生的,说他脑瓜子好使,办法多,胆子也大。小时候有啥难事,只要跟杨林生一说,他保准能帮他解决。前段时期主要是生意太难做了,美国刮起了什么金融风暴,再大的公司也扛不住啊!

2

债主们过段时候就会来看看杨林生,希望他能起死回生,创造出什么奇迹。可杨林生已经成了个废人,整天躺家里,什么也不干,想吃的时候,一天吃一顿,不想吃的时候,一天一顿也不吃。老婆见男人如此颓废,也懒得劝,于是出门找了个事做,在幼儿园做清洁工,每月工资600块。黄建国见杨林生这样子心里可是着急上火了。杨林生这样耗下去,迟早是个死字,与其让他慢慢去死,不如早点让他死,或许死马当成活马医,说不定还真的就医活过来了。

黄建国知道杨林生现在心里最惦记就是女儿娟子,杨林生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说来这宝贝女儿运气也不佳,马上要升高三了,面临高考,家里头便出了这档子事。首先是在市里的私立贵族学校就读,每年收费好几万,现在只能转到一所普通公办中学,读的是普通班。好在杨林生女儿十分懂事,知道家里公司垮了,背了沉重的债务,自己便省吃俭用,每月母亲给她寄300元生活费,就这点钱每月还有一点结余。早先她每个月的开销可都是上千块的。

前言:慢阻肺为慢性阻塞性肺疾病的简称,该疾病特点为不完全可逆气流受限,同时呈进行性加重趋势变化,属于一种肺部炎症反应[1]。患者在发病时,主要表现为咳嗽、咳痰、喘息或是呼吸困难等症状,严重者可并发呼吸衰竭。而本院为研究呼吸康复治疗对慢阻肺患者生活质量的影响,故选取了2016年12月—2017年12月本院收治的68例慢阻肺患者进行了对比研究,以期为临床治疗该疾病提供参考。

黄建国认为只有从杨林生女儿身上下手了,就算自己演一回黄世仁也认了。为此事黄建国思谋了很久,他知道自己去把他女儿弄走,杨林生根本不会着急,反而会更加放心。因为杨林生太了解黄建国的为人了,知道他会帮自己照看好女儿的。只有找个让杨林生觉得很危险的人来做这事,才能刺激杨林生。找谁呢?黄建国开始有点为难,后来终于想到了一个很合适的人选,那就是三贵。三贵是个光棍汉,在杨林生公司守水泥仓库,守了一年多,工资没领到,公司就垮了。现在杨林生欠他半年多的工资,那段时间三贵追得杨林生到处逃窜,说要放火烧死他全家,后来杨林生逼着老婆卖掉了一对金耳环,付了三贵一半工资,另一半一直欠着。

事情就这般让三贵做了。

结果奏效。据说那天,杨林生刚打开酒瓶,老婆就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冲了进来,一把夺下杨林生手中的酒瓶,啪一声重重摔在地上。酒瓶破碎了,一股刺鼻的劣质酒味在屋子弥漫。老婆对着杨林生大吼:死鬼,你喝昏了头?整天就知道喝酒,喝酒,怎么不早点喝死算了!女儿被债主绑走了,现在下落不明。说完把一封信重重地摔在杨林生脸上,往地上一坐,双脚一上一下,在地上蹬着,扯开嗓子伤心地哭了起来。杨林生把信捡起一看,原来是三贵那个无赖写来的:

杨老板:你好!

请原谅!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想出如此下策。如有冒犯,还请多多包涵!你不是杨白劳,我也不是黄世仁,但我将你女儿带走了。我限你十天之内将我的工钱付清,否则十天后再不付清,本人将与你宝贝女儿拜堂成亲,到时生米煮成了熟饭,你可就得认我这个女婿了……

债主:三贵 即日

杨林生看完这信,眼珠子都气绿了,那一刻他感到天旋地转起来……过了一会,他突然大吼一声,像头发怒的豹子,冲出了屋子。老婆从地上爬起来,赶紧跟在后面,可是怎么也追不上杨林生。杨林生脚下生风,像踩着一对滑轮,拐过墙角,一溜就不见了。

谁也不知道杨林生究竟要去干啥。老婆以为杨林生是去找三贵要人,于是大声在后头喊:三贵屋里鬼影都没了,他早跑了。我早就去过他家呢。老婆见不到杨林生的人影,但她相信他没走远,可是杨林生还是不答理,继续朝前急奔。杨林生不是去找三贵,找三贵有个毛用!他要钱,自己又没钱,他是去找黄建国,他知道现在只有黄建国能再帮他一把了,因为只有先把三贵的工资先付清了,才能要回女儿,不然一切就晚了。三贵那可是个穷急了眼的光棍,什么事都有可能干出来的。

杨林生风急火燎地找到黄建国的时候,黄建国吓了一跳,以为杨林生是听到啥风声。黄建国外表强作镇静,心里可是直打鼓。他轻轻问:“杨总今天怎么有空光临寒舍?”杨林生手一挡,意思让黄建国赶紧闭嘴,别再羞辱他了。杨林生开门见山说,他是来借钱的。黄建国听说来借钱,哈哈大笑,你还想借钱,我是你家开的银行还是你养的孙子?现在被你弄得无家可归,吃饭都成问题了,不找你算账也就罢了,哪还有钱借你?另外你借钱去干啥?你现在只知道整天喝酒,在家等死,莫非还想我帮你出点酒钱,死了还赔副棺材不成?

当天,三贵和杨林生的女儿回了家。

3

之后,虽然是已经山穷水尽的杨林生不再喝酒了,他带了一些简单的行李出走了。

转眼到了年终,一天,邮递员送给杨林生老婆一张汇款单,上面数额好几万。杨林生老婆一分未动,把这笔钱还给了黄建国,黄建国没说什么,收下了这笔钱。

杨林生没有跟老婆打电话,也没有与黄建国联系,他们从汇款地址上看,只知道这钱是从山西一个什么县汇出来的,别的信息就一点没有了,只在汇款人附言栏里写了一句话:此款速还建国。另年5月底,高考前夕,杨林生开着一辆崭新的北京现代回来了。杨林生的小车开进村的时候,黄建国正推着摩托车要出门。那段时间黄建国靠贩运中药材赚了点钱,现在家里到处都堆满了中药。手机响了起来,接通之后发现是杨林生。黄建国说,我还以为你不在了呢!还活着回来啦?!杨林生语调平静地说:老兄别生气,小的今天就想赔罪,请过来喝杯酒,老弟一肚子话想对你说呢。

黄建国不冷不热的,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杨林生故作神秘,说见面再聊,说完便把电话挂了。黄建国把车上的两捆黄芪放回了家里,一脚踩着摩托车,一溜烟冲出了院子。待他老婆从中药堆里探出头来,黄建国的摩托车已到村口了。

黄建国老远就看到杨林生家的场院里停着一辆锃亮的小轿车,周围挤满了人。黄建国的摩托车刚一停下,杨林生便从小轿车中钻了出来,眯缝着眼睛,弥勒大佛一样笑得异常地憨厚。杨林生反手一推,扑一声车门关上了,然后一按手上的开关,防盗装置一闪,车灯一亮,沸沸地响了起来。黄建国没有说杨林生炫耀,倒是觉得他的动作蛮潇洒,看得出开车有些时日了。黄建国没问这车的事,直接进了屋。俩人坐下来,

黄建国让人到后备箱里搬出一箱汾酒说,这酒是我特地从山西给你捎来的,味道特纯正,比咱自酿的苞谷

烧、谷烧酒柔软多了。黄建国没有客气,点点头算是接受了。杨林生顺手从提包拿出两小瓶酒,瓶体上几个

烫金的草书体赫然在目,黄建国侧目一瞧,极品杏花村酒。一人一瓶,俩人对饮起来了。酒过三巡,俩人的脸都红润起来了,杨林生这才说起一年多来的打拼故事。

4

当时出去可是没有一点儿目的,走到哪算到哪,他不知道自己该上哪儿。身上钱也不多,于是在小站上随便搭了辆火车,在车上听两个汉子聊山西煤老板发财的故事,听着一下就入了迷。杨林生决定去山西看看。辗转到达山西的时候,浑身脏黑,已经成了个块煤。他搭着那些拉煤的车,在山西跑了不少煤矿,那可是个资本王国,人家早就是铁板一块,哪还会留一丝缝隙,哪还找得到一点商机?他有点失望。

其实也不是说没有商机,商机随处都是,只是缺少抓住商机的资本和人脉。这个时代玩空手套白狼的招儿的确很难,有时真是比登天还难。但谁能想到,这个机会某一天就突然做梦一样,降临到杨林生身上来了。

几天没有吃顿饭了,杨林生硬着头皮进了一家高档饭店,他看看菜谱,正考虑自己身上这点钱能吃点什么,突然邻坐的一位瘦瘦汉子招手让他过去,举举酒杯,意思俩一人一块喝酒。杨林生就这样认识了一个叫阿海的浙江人。阿海问杨林生知不知道他为何请他喝酒?杨林生摇摇头,说不知道。阿海说,你肯定不知道,因为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救命恩人,所以我请你喝酒,还带你做生意挣钱。

阿海在山西这边混了好几年了,玩的就是空手套白狼的招儿,对于没有资本的杨林生就适合这个。阿海生意做得相当成功,那两天刚好又签了一个大单,正高兴,想找人喝酒,让杨林生碰上了。阿海只几年功夫,就是百万富翁了。喝高了的阿海谈兴很浓,加上杨林生又一个劲恭维他,结果就有点飘飘然起来了。他一高兴,告诉了杨林生一些生意上的秘密。原来阿海包揽了五个小煤窑的销售业务,他每外销一吨煤就可以挣到三块钱的手续费。别看这三块钱,一年下来就是上百万了。阿海告诉了杨林生这个秘密,等于就告诉他一条发财的路子了。杨林生当时灵光一闪,双眼发亮,感到一条成功的金光大道已经展现在自己眼前。可是事情远远不像自己想象的那般简单,杨林生跑了大大小小百余个煤窑,没有一点入门希望,地盘都被别人牢牢占领了。人家形成了一个铁打的营盘,要想攻进这个营盘,除非能提高销售价格,但是搞销售是不能乱定价的,既不能让买家受损,也不能让卖家受损。杨林生发现自己空欢喜了一场。就在杨林生山穷水尽的时候,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传到了他耳朵里。

那天杨林生准备跑最后一个小煤窑,不行就爬煤车出山西。但是小煤窑老板无意间告诉杨林生,说阿海因酒后驾车,前天晚上离开矿区时,在一个弯道上发生车祸,当场身亡。杨林生获知这个消息后,首先身子像触电一样,颤抖了好几下。过了好一会,他感觉心里的气畅了,呼吸顺了,于是冲出门,仰起头,朝天空大喊起来:天——无——绝——人——之——路——啊!声音悠长,特别洪亮,响彻云天。杨林生火速行动,在第一时间内把阿海原有的业务一律承接过来了。

5

这曲折离奇的故事,黄建国好像在听他说书,呆呆地听着,很久都没有回过神来,真是比电影还精彩。末了,黄建国微微地笑了一下,很快又把笑容收了回来,好像怕这一笑让人窥探到什么秘密。他心里暗暗佩服起自己来了,当初把杨林生逼出家门是多么正确,像杨林生这样活泛滑溜的人,就该像一条搏击成长的鱼。

第二天,杨林生通知了所有债主,无论大小债务,连本带息一次付清。那天中午,家里像办喜事一样,杀猪宰羊,拉开大桌,吃起了流水席,来者不再像是债主,而变成了礼义周全的赴宴嘉宾,过去的恩恩怨怨转眼烟消云散。人还在路头上就向杨林生绽开了笑脸。

这是一场乡村盛宴,多少年都没这么热闹过了,流水席一直吃到日落西山,个个酒醉肉饱,心满意足,嘴上油光闪闪,荷包里装着鼓鼓囊囊的钞票,一脸灿烂地离开了杨林生家,曾经拿最恶毒的话骂过杨林生的人,现在恨不能掴自己一嘴巴。

杨林生喝得已是醉眼朦胧了,他四处在找三贵,可是在场院里找了个遍,没找到三贵。见他步子踉跄,黄建国赶紧跑过来扶着。杨林生大喊:三贵!三贵!你快给我滚出来!黄建国以为杨林生是要找三贵算账,心里想,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幸亏三贵已外出深圳打工了,要不可真不好办了。杨林生还在喊三贵,脚步却摇摇晃晃,继续朝前走,嘴里说,三贵,你小子快出来,边说边从荷包里掏出钱来,掏了厚厚的一叠钞票抓在手上,然后高高地举起来:三贵,老子可是真心感谢你呢。说完把钱向上一撒,钞票便像天女散花一样,纷纷扬扬地掉到了地上。

半年后,村里传来了三贵的消息,说三贵在城里绑架了人质,后来听说遭绑架的人质是杨林生已经考上大学的女儿娟子。再后来听说人质被警察成功解救,三贵却因负隅顽抗,被狙击手当场击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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