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强散文选

2012-12-18 15:57
北方作家 2012年2期

朱 强

人鬼观

办公室高居十楼,恰好在半山腰位置。楼下的一条小巷现在已衍变成为一个嘈杂的菜市场。市声攀到窗口,无形中使大楼的高度降下去,降至与地表平齐。这多少令我有些不安,因为屑小随时可以破窗而入。每天晚饭后我坚持在社里夜读。浑浊的市声并不足以对人的耳膜产生冲撞力。它很像池塘上随时出现的小泡窝,偶会有一两只个头略大的小鱼向水面哈吐气泡,叮咚声短暂地吸引着我的注意力;可转身它就潜入了水底。倒是有一些隐约的声音十分坚韧,你若不去听,它便老在你跟前晃悠,等定下神细辨,反倒没了。那一夜许哥也在。一缕唯在法会上才能遇见的唱经声老是在夜色中如一尾鱼似地吐泡。依仗这几年与这座城相处的经验我开始对一些细节的判断极具自信。如此梵音想来是哪家的老人仙逝了。亡魂在奈何桥上。和尚们正在为之超度。我兴致很浓地从十楼跑下想把它看仔细。人从书卷跌入现实,受不了周围环境的空洞。很多土地荒在那。事实呢,完全是可以再种一些瓜豆菜蔬的,所以我即便胆怯,还是挺英雄气概地靠近了那个闪亮的声源。目的只在于为闲着的土地再种上两行菜畦。现在我作为一个事后陈述者本可以把整桩事情说得婉约些。可是我性格不允许这样。根本就没有法会。菜市口的铁质大水管前一个可怜兮兮的老翁蹲坐在地,旁侧是一具扩音喇叭,一个用以乞讨的钵盆。所有假想的场景,便黑压压从那里面飞出来。

因为这一桩随时都可能忘却的琐事引发了我没有缘由的追怀,回瞰过去,这些年我对于鬼之态度的转变可是峰回路转。由最初的明地里的谈鬼过瘾转变成为暗地里的不胜怖惧。鬼卒也由最初的血口长舌发展成为后来的朱唇皓齿。而欲与鬼魅一晤的最初动机很可能为苟且私情。可是现在却变了,完全是从人生大局出发,意想弥补涉世之初生命内质里带出的某些贫瘠。我公公是一辈子都与鬼无缘,八字太硬了,毫光逼人。可是他却经常强调自己听过鬼哭。细细的饮泣声,像刀子一样在硬木板上划过。相对起来,太公的脉理要弱一些,因为他不但直面看见过鬼,鬼也直面看见过他,当时中间仅隔了一道小木窗,时间是在春天的某个傍晚。那扇路窗十分低矮。至少在五年之前,这户人家的一个小姐死了。可是她生前心爱的那把桃木梳却被主人收藏,始终没有用以陪葬。她舍不得,时常会回来理鬓整装。这桩隐蔽的行动恰好被我太公撞见。他狠狠的唾了一口,算是避晦。这个故事,是由我公公转述到我耳朵里的。我不知道现在是因为事物的机理越来越不被人当回事了,还是那时候人们确实是将现实与幻象搅合在一起来对待。人在现实里活着,日久且要生厌,于是制造无穷的恐惧用以缓解疲劳。虽说畏水者不乘轿。可是坐在轿上也未必有不情愿或不喜欢。正如神经敏感者死活被人擒住抓痒。一边咯吱咯吱的狂笑不已,一边欢天喜地大喊饶我一遭,可是内心里呢,却还是巴望着来人再袭击一下。其实我也并怎么迷信。但我必须保护迷信的那个游戏场。正如怎样才能叫人在骗局中不失认真呢。当然是要把骗局看得煞有介事的。惟其如此才能确保这个精致的游戏能被顺利地玩起来。

这,或许就是我的人鬼观。

札 记

中国古代美女出场,大多以列队的形式。无论是四大美人,秦淮八艳还是是金陵十二钗,单独拆开来说,仅仅是花的一瓣,到底见不出各自的美好,唯合并成为一朵,芳香与姿容才见徐徐舒展。比起来,到底还是“四大美人”的盛开最为别致。自春秋时出了施夷光开始,看花的人,就傻愣愣立在阶前等下去,在西汉,添了一瓣,东汉时又添了一瓣,再就是过了五百年,到了大唐开元年间,终于将最后一瓣给凑足了。这样的事情想起来,与薛宝钗的冷香丸制作工序倒是有些像了。既要雨水节令的雨,又要白露节令的露,还要霜降节令的霜,加上小雪节令的雪。工序之繁,够让人咋舌好一阵子的。不过正如历史上大多数的人物,在被时间拉远的同时,自身也在做着相应的减法;在后人心目中终于被精简成为一枚符号,岳飞被压缩成为“忠臣良将”。曹操以“旷世枭雄”蔽之。四大美人无非是貌美且与国家命运构成唇齿关系的四位殊丽。这样的说法固定下来,又在历朝史官手腕间笔笔加深,最后播撒民间,代代繁衍,泥土之上,生长起一座座牌坊或庙宇。西施殿想必就是这么来的。

前些天人在诸暨,有关于西施的细节,经由时间抹杀的部分,又在秋阳中渐渐复舒。诸暨人普遍好斗,说话耿直,在民间说成是刀子嘴豆腐心。爱面子胜过爱一切。酒宴上此点被放大得特别厉害。因与主人足够的熟悉,看见每餐每顿都是玉盘珍馐的款待,因此发问,诸暨人平常也是这般的豪吃豪饮?主人作答亦不曾含糊。家庭里外是一贯坚持清简之风的,远客造访当然是不可怠慢,要是输了面子,必将成为大家的怨府。因了面前种种,记起西施殿附的西施造像,尽管多是根据仇十洲《百美图》翻刻,但也确实能够说明西施性格里的一二。有一方,印象尤其深刻:西施手挽了一只竹篮浣纱回来,身后茂盛着三两丛芭蕉,半路上忽而立住了,头朝左方轻轻瞥过去,透着一点傲气,眼神延伸方向,想着画幅以外另一个人儿也是这么癯然地立着,互相地道着家常。西施与人说话是不是也露出些小家碧玉的尖酸,带点诸暨名酒同山烧的味道,而面皮又薄得像烟雾捣的纸呢?想起这些天的经历恐怕是八九不离十的。

这时天气霜露已经过了,暖风还在空中丝丝缕缕的回溯着。池塘里的荷花也丝毫不见凋败的痕迹。难道此地的风物也懂得人情应承的文章:即便背后的衰老来势凶猛,远客到了也要把面前的生机保住。在诸暨,以面子过活,算起来总归是有好几千年了。与西施殿遥遥相对的是鸬鹚湾村,与西施一同入吴的郑旦,世家在这村子里耕食。出了车厢,有一个名媛馆,如此馆阁放在这般位置,到底是有些离题远了。或许用得是诗经里的起兴手法亦不可知,车厢外部的世界光线澄明、干净,任何景物在镜头中俱可随意拉伸。空气中混杂的香气荡漾过来,身上无数的嗅觉器官为之淘洗。浣纱江两岸坝体陡峭而高,有码头的地方就有妇人聚集着,互相聊些闲天以为消遣,棒槌浣洗衣物的声音一板一眼,暗下的节奏极其分明。因了这些细节,忽然地又使我想起诸暨人性格中刚烈的一面。

因为同来的一位朋友中午喝了点酒,悻悻走了,我心里总有些摸不着的惆怅。中午的酒,也算是芳洌极了的。毕竟是公家做东。按照目前行政区域划分,诸暨不过是绍兴下的一只臂膀罢了。可历来诸暨于绍兴的怨恨早就浸骨子里了,到底没有谁愿意说自己是绍兴人呐。绍兴人算盘打得是够精细的,平常说话绵软得像轻薄的雨丝儿。师爷幕僚的作风是没有谁不清楚的。早在春秋,诸暨人就识出了它的种种劣迹。吴王夫差大败越王勾践于夫椒,勾践被迫去吴国做了人质。好不容易被吴王赦免了,回来就干脆把都城平阳改换在了新都。范蠡在越王耳边偷偷说出了一味美人剂。你说新都城虽小一两个美女总还有的,可新都人谁不明白,做亡国的女间谍要茹多少的辛酸才够呢,心想国家的命运总归是大家的命运,有多少的苦也得分派到各人头上尝点才好呀。一两个人,到底是没必要去担这样深重的苦难,新都人的精明,想来就在这里了。按照老宫女给出的;做女间谍,三桩条件须是一应俱全的,否则就担不起这样的大任。美貌是一点,善歌舞是一点,体态姣好又是一点。西施与郑旦,两个荒村野店的农家女子,之前不曾享受新都城的种种好处,整天食的是藜藿菜蔬,穿的是粗麻短褐。倘老宫女所言的条件果是全了,也算是她们命中一点注定吧。可现在明明三样之中只得了貌美。这样女子全国上下岂会是少呢?然而要怪就怪诸暨人性格中刚烈、豪爽成分掺和得有些多了。“现在你们不是说吴王夫差淫而好色么,需要杰出的女间谍为国捐躯?好,这个光荣使命,诸暨女子全都揽下了。”

顺着浣纱江上的木栈道直走。天空的云像大朵的玉兰花开在水面,脚步有意轻缓下来,以免惊吓着它们——使其沉入深水。水边凡是有大块青石的地方,色彩就异常的丰富,宝蓝或者艳红的塑料水桶,另外女孩子要浆洗的衣裳被浸满了水,摊放在石板上搓洗,像晕开的一大片颜料。真担心它们被水淋洗过程中分成几条色彩的支流,汇入河水,化为乌有。河岸上有一些名人的石刻,被红漆涂过,像船只的锚链,锁住了一些时间之流上的事物。

写“西施殿”匾额的,不是别人是刘海栗,籍贯江苏武进,南昌青云谱的朱耷故居也有一块他写的字。听朋友念诵“西子寻遗殿,昭君觅故村”,据说是李商隐的绝句。记写西子殿的文字——除女诗人鱼玄机的《西施庙》外,这算是较早的了。在初唐,寻访古迹的诗歌想来特别多,究其原因,恐怕是历经了五代十国的战乱,到处断壁颓垣,所谓的沧桑,都在大地上一笔一划的写出来了。这样的事情,其实可以概括成为一种有意思的现象,例如民国的大批狂士,尽管一边高呼着“民主自由”的口号,但对于前朝的遗物,心里边总还是分外的爱惜,另外,诸暨人为西子建庙,推想至少在汉代就有了;至于更古的一座石碑,一方记号,那都是可以想见的,因为依据诸暨人的性格,绝不会让一位以身雪耻的女英雄埋没在尘埃之下的。

明崇祯以后,有关于西施殿的兴废,查资料可以罗列出以下一串长长的条目:

崇祯年,诸暨知县张决辟其庑,新其址。峦其石台一座,麓之庐舍之楹。

清道光二十二年,店口陈延鲁捐资重修。

民国十八年,邑人陈锦文等再次集资重修。祠宇轩敞。门额直书西子祠三字,

民国二十三年,两庑又配筑南厅,北阁,西子祠外建有木牌坊,上书“古伫罗村”四字,系当时诸暨县长汪莹题署。

抗战期间,日军飞机轰炸,西施殿大部被毁。后经十年动乱。西施故迹荡然无存。仅有浣纱石一块。

今西施殿为二十世纪1980年代重修。由西施殿,古戏台,西施长廊,夷光阁,碑廊,伫罗亭等组成。

而今的西施殿,完全逼近一私家园林的规模了,假山,荷塘形成一道道景深。名贵的植物浸泡在时光中,身体逐渐地胀大,园子主人似乎有意造出一股幽邃之气。大殿上梁柱、门窗、牛腿、擎枋、斗拱一律来自附近村镇古宅拆迁的废料堆中。工匠们从中遴选出有用的加以改造,拼接出各种新的形状。我把整个手掌放在殿门的一块花板上——轻轻滑落下来,感受着那些花纹对掌心的作用。当我再次摊开手掌发现里边的纹路都居然书写着木质的纹理,心上顿时涌起一丝隐痛。它提醒我,这梁柱之下尚埋藏有千年古越的报仇雪耻之根,而在自己背板上——隐约又添出了一条脊梁。

呓 语

故事的起因简单之极:道士很好心地为某户人家占卜,结果却很不幸地与厉鬼结怨······

那天午后空气中的香味很稠,人无法满足草虫硕大的欲望,只好装佯。道士亦无例外,睡成了一个大俗人模样。庭院中独留下童子,手中闲闲挥着蒲扇。童子可不是坐着无聊才去厅门口睄一眼的,师傅临寝之前就有叮嘱:神台上那一碗水可要看好了。虫豸、小猫小狗、还有房梁上的新燕都不允许它们凑上前去触碰。

现在风被无数双香馥馥的手托起,在半空中浮着。发嗲发饧的永昼蛊惑着童子,他在椅子上挺了个欠伸。盼了许久、门口终于来了路人,管不得善恶了,来者都是有缘。

好大的一口湖呦!怎么不见一户船家?敢问童子远近可有生火煮饭的人家么?

生火煮饭的人家倒没有,就我跟师傅二人守着这山中清日。

你家师傅是不是高高瘦瘦,鼻梁上长了一团红痣?

是的是的,原来你们是旧相识呀,不过现在来的不是时候,师傅午睡正浓,不便打搅。

童子昂面。这人长得好生蹊跷哟?眼大如一只茶瓯。双眉与鬓发相续。额前升起两块瘢痕,像紫云般飘浮。

之前被治过的那个厉鬼如今居然报怨来了。道士睡前用了法术,厉鬼当然也就猜着了八九分。

小童子,你看这样行否?你家神台上盛的那碗清水,师傅是不是对你说,得看好了,小猫小狗,梁上的新燕,飞在空中的虫豸都动它不得。童子略作沉思,之后点头。

那你可知道。师傅叫你看好那碗水,是何主意?童子略作沉思,之后摇头。

你家师傅担心你打盹了,没看好庭院,所以叫你去盯住那只碗。小猫小狗碰着了,水一但溅出,洇湿了神台上纸钱,那你偷懒自然就露了尾巴。现在我给你个主意,非但可以安安心心困上一觉,水也丝毫不溢出。那你可要听好喽:先将碗里水给倒了,等觉醒了,再满上,岂不好?童子觉得说得甚是有理,可还是有些微顾虑。暂且留下半碗吧,假使惩罚,也可讨饶,从轻发落。

这会儿,厉鬼眼中的湖水浅下去;好一座精致洁净的庭院,房檐显露,半扇窗在水中央浮着。

适才路人的话,童子越想越是通彻澄明,索性把它倒干净了。碗里的水一旦泼了,就意味着道士适才煞费苦心编织的障目法现在已然捣碎。

一条朱漆的门槛一丈长,台阶上落花无人扫,蝈蝈披两片绿翅膀趴在上边大睡。好一个厉鬼,两眼放光,眉飞色舞。

当年可被你这冤家害苦了,你将洒家压在千钧重的法印下,香泉不准我喝,好花不让我看,每天就只许我探出一节胳膊听你这老道士念咒、学你炼丹。这会子我趁虚而入,可别怪我手段太毒了。厉鬼清风一缕,打门前飘入内室,童子赶在后边大声嚷嚷:我家师傅可在午睡,等惊扰了他,怕是你我都要挨棍杖!小童子慌神儿在门槛上绊了个跟斗。爬起来,神愣住了。噼啪一声穿天响从内室里飞溅出来,大事不妙。师傅,我来晚喽!

师傅坐在素帐中:你这孽畜,尽说这等不吉利话,把门上悬着的那只葫芦取下来。妖孽化在里边成了半壶清水,快快拿去,浇灌庭中的丹桂。

你师父盛大碗水到神台上,只想你们多聊会。那样的话,我就有足够的时间用来钓梦了,钓梦下回师傅也教你哈。童子努着嘴,没听明白,拖着步子灌花木去也。

我那天早晨出门晚了也缘起钓梦。黎明的天光从窗子中灌入,许多与夜色相伴的事物像埋地下的珍宝多年,一见了天光,润泽的表层就变得黯淡了。天明好梦居多,为避免光线对梦的生鲜度造成挤损,我一般会把眼睛蒙在被褥里。梦有了这样土壤,于是就会很旺盛地长起来。许多梦聚在一起就像是一群鱼。作为钓者,有锋锐的钓钩甩下去而没甜肥的钓饵,就是有鱼,也指望不了那些傻鱼儿会来咬食瘦瘦的铁钩。

读宗子先生的《书时光》,说到悟空之前的师傅须弥提祖师,吴承恩信笔写来的这个师傅,成分上明显糅杂了三教。宗子道破天机:这师傅非别人,正是悟空自己。如果说梦是个足够大的舞台,那么上边出现的一切角色等到戏收场时候,就会发现梦无非是从同一人身上飘落下的不同羽片,岸上的垂钓者是自己,那些鱼一样游离的梦,也是自己。说白了,做梦就是一场自己与自己玩的游戏。当然还可以花哨一些,拿捏出另一方比喻:梦更像是去赴一个华美的晚宴。酒桌上,狠狠地朝胃里堆放鱼肉,不会遭来何禁令,放纵你的味蕾吧。可是这些美食要带走,不行,被半路的月光浸泡——它们是要膄烂!

每日清晨醒后——僵死了似地坐床前发呆,企图将破碎的梦缝好。为了找寻到梦乡的入口,我曾绞尽脑汁。事实上呢,它们已经是玉屑了,美酒般晃动在脖子跟前的玉项链别指望能再拼缀起。梦是深水的游鱼,鱼上岸,鳃破裂,洇出了鲜色的血。

我很高兴这个沉睡多年的故事还能够复苏过来,它作为这个季节的礼物给我,当然争取它我也花了足够气力。有些看似贵重的物件我所表现的态度是很随意的,而对于无足轻重的梦与故事反而异常珍视。这种狂热的爱,其投掷高度当然要胜过爱生命本身。

世 情

无论如何,今天都很值得庆幸。花十块钱就买来了中华书局版的《古诗源》,且为旧本。开篇的是那首《击壤歌》: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与我何有哉。虽然我不活在帝尧之世,但如其情境恐怕也相去不远。现在外边物价飙涨。完全可以搬用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来做譬喻。可是世态影响到我,基本微乎其微。单身的好处即在于这里,不必生火做饭,不必为柴米油盐斤斤计较。大锅饭的价钱是很难涨起来的,顶多加收一两角。可是坐在我旁侧的诗人对物价的疯涨就显得很敏感了。农产品涨价之后其余的都得跟着涨。大环境下谁都不愿意吃亏。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倘若米商买了高价钱的蔬菜,回去就必将多出的钱摊派到米价上。可是诗人却没有权利要求别人给自己涨稿费。月钱照旧,一丝一毫都得权衡再三,掐准了再花,既不能花冤枉钱,更不能大手大脚。晚米嫌不划算。得改食粳米。书上写得十分有趣。据说周朝以前,一般的贫民都是一日两餐的习惯。皇帝的优越性是很明显的,大概是一日四餐。诗人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是否也将效仿旧制。以传承古风?我想只有天知道。

现在官方媒体的声音虽也很强烈,但依然扮演着好好先生的角色。一边是积极的安抚民众,一边是毫不隐瞒的道明事实。但至始至终却在玩弄一个抛绣球的游戏。甚至会上演两场类似于逗你玩,凭什么,算你狠的幽默剧。不明白物价上涨之后,赢钱到底流至何方。倘若结果如所陈述的那样,农民会是最终的受益者,我倒是欣然,坦然。可是调查结果证实,此话大讹。商贩将货品层层转手,菜农的出手价格仍然很低。于是社会被搅得鸡犬不宁,许多人很可能会把责任卸到商贩头上。说他们唯恐天下不乱。其实商人在整个过程当中也十分提心吊胆。从商者历朝地位卑微。与赌徒类似,是否盈亏,说实话他们自己也做不了主。但普通的民众却很气愤了。看见握刀的屠夫就极为仇视。因为价格实在离谱,买家与卖家变得极难相处。从前汤包都是一元钱一只,可现在却明明涨到了两块,店老板成了大家的怨府,可是原料在涨,水涨船高。实在无可奈何。并非奇货可居。允许我借用一种稍微形象点的比喻。是谁家开得赌场我们都装假蒙在鼓里。菜农好比摆在座上的银钱。商贩孤注一掷。统统这些都是赌场老板雇佣来做游戏的。民怨都在内部消化。雨过天青之后大家便开始觉得上边的决策英明,其实这完全是假象。

民众都是居家过日子,谁有闲心去问津那些经济指数。感受最深的就是能带来了哪些实惠。手头凡有几个闲钱,能添置两件冬衣,买几本杂书看看就该叩天谢地,政府千万不要在民众面前提所谓的“平均工资”。平均意味不了什么,它是掩饰贫富差距的最好的说法。我认为执政者的功绩唯有在水桶的每一块木板都达到齐平的高度才能予以肯定,否则,哪怕一块矮掉一截,“水平”都要大为降低。

我每天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的徜徉,无需为人间烟火而操虑。可是我眼见那些居家过日子的市民面对物价飙升而惶恐,便忧从中来。板桥先生卧听衙斋潇潇的雨声,疑是民间疾苦。回瞻过去,许多清官不但一身傲骨,且琴棋书画样样了得。说道底,那还是文化血脉的传承:达则兼济天下。执政者有治措固然重要。但如不具备诗人的怜悯之心,结果离清官还是要差一步。公人的每一处细微动作都与民众的切身利益挂钩,但与工厂流水线上的女工不同。所以若无心系天下的意识便很可能要将整桩事弄糟,以至于不可收拾。

七楼生火,十楼煮诗

诗歌注定要安放在比世俗更高层次的位置。譬如七楼生火,十楼煮诗。相隔三层楼高度,恰好是诗歌与世俗之间的最佳距离。保持了自身的一股飘逸兼能照顾日常生活中的酒肉、杯碗,谩骂,讥讽与怨气。正是彦山诗歌的殊妙之处。近年来,彦山的诗歌活跃于诗坛。由开先的毛毛细雨转而倾盆。摧枯拉朽。方兴未艾。

诗不能使任何事发生。这是奥顿悼念诗人叶芝名诗中的一句。诗虽然无济于事,但整个诗性元素一旦撤离,必将酝酿一场声势浩大的革命。诗看似有些云絮飞花,却平衡着内心,充实着夜中的虚无。这些年来,彦山有赖于这一枚枚豆粒大的字符——驱寒,消暑,镇定心上的隐痛,缓解干涸的舌头,满足饥渴的胃。因了这一点,正好也明确了真诗人与伪诗人的要义。真诗人以诗为手杖,为刀锯,为利剑,为火,为电。遇一切荆棘砍之,斫之,炙之。无畏无惧。伪诗人以诗为颜料;粉饰,涂抹,花拳绣腿,无病呻吟。纵观彦山的诗,显然属于前者。五代时候,孔稚珪痛恨那些利欲熏心的假隐士。假隐士充隐,借隐之名来抬高身价。而今世面上也多得这样的人。扣上诗人的帽子,舞台上款款走步。骗取过路人的眼睛里的怜悯,敬慕。而彦山的诗多是自在的,自为的,清爽高洁,不枝不蔓。在自我陶醉中彰显着独立的人格。饮露于秋风,耀采于夏月。

这是秋天

大风与树激辩

发生什么都稀松平常

奔赴死亡的道路上

你来不来其实都一样

——《风若水》

发生什么都稀松平常,你来不来其实都一样。威·休·奥登说:“在任何创造性的艺术家背后,都有三个主要的愿望。制造某种东西的愿望,感知某类东西的愿望,与人交流此种感知的愿望。”制造,使感知的说法有了立足之处。感知在某种程度上说,又为验收成品是否精准,架上了一杆标尺。彦山笔下的每一节诗,都可独立成画,它意态萧疏·····大风与树激辩。黑色的树干上,风像一纶纶乱发,挦扯枯叶,纠纷中制造着一团团有力的漩涡。当然未必是激辩,但在彦山的内心,确实有制造出这样画面的强烈欲望。他想让人感知到,这个秋天,委实是不宁静的。空气中充满着动荡。人心互相倾轧,道义渐渐式微。不过同时又因为道义一日弱似一日,经历既多,眼中一切都变得麻木,稀松犹如平常之事了。诚然,生命时刻都在做着减法,缺席与在场都未能阻止这样减法。彦山与人交流此种种感知的愿望实现了,他配称是一个创造性的诗人。

后宫佳丽三千我独爱这个夜晚

在通往天空的梯子上

我是赶在黎明前坠落的苹果

你咬了一口发现我空空

如也 像一尊参透机理的佛

——《风若水》

坠落是通往天空的一种方式。飞升很可能是地狱之门。坠落是在寻找可靠的载体,以承载起生命的重量。就像在乡间择一所茅屋,日子以浇花种菜打发。晨昏聆听大地的教诲。而若是咬上一口,发现里边空空如也,正好证实了归隐委实心虔:以短褐粗麻蔽体,以藜藿之羹充饥。《归田录》载钱思公言平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词。彦山如厕,常常怀抱一卷易经。每回只读一小段,上下身便觉通畅了,因了这些先贤的影响,他的诗歌每每散发着一股老庄哲学的气味。捏数枚字含茹舌根,让你抓破头皮,够琢磨好一阵子。不过,彦山写诗,态度确实坦然。绝不伪装自己。他有苦闷、烦忧,概不隐瞒,凡有值得欣喜的事,也从不掖藏。他极希望读者能够共享这当中的微妙情绪。

多年以后,我终于

安静下来,忘路之远近

不关心时事,每日饮菊花

用泉水浣衣,诗歌越写越短

终至无辞,其中凉意

用尽半生

——《抱朴》

袁枚说那时候许多的人,还未窥见韩愈柳宗元文字中的奥妙,就先摒弃了六朝的文章,没有得到李白杜甫半点皮毛,就开始轻视温庭筠李商隐,因此大发感慨,觉得蜉蝣一般的人实是太多了。近百年,这样例子数见不鲜。譬如讨论五四以来新文化成就,大多数评论家的观点:中国新文学所指,无非是小说或杂文罢了;所谓新诗,都是些很边缘化的东西,仅是些小小玩意。这里边存在着一个很根本性的问题:兴旺了几千年的诗歌,根已经深深扎下去了;而今多数人,国学底子本来薄浅,还毫不留情地摒弃旧学,真是荒谬!想来事情到此一步,也算情有可原。怨不得谁。比较起来,彦山的诗歌就有一个很显著的特点,这也正好是他的长处,那就是在现代化语境中,时时融进古典式的造语。陌生中见出亲切,突兀中显露诗心。譬如“一粒米有一粒米的命运,或沤烂于庙堂,或扬花于乡间。”如川剧变脸大师,忽而绚烂,忽又质朴,将诗歌盛放在一个巨大调色板上,为读者呈现出一道视觉盛餐。

彦山在七楼生火做饭,十楼煮诗。事情常常是这样:他刚刚刷洗完七楼的锅碗瓢盆。就赶去十楼研墨。“窗外的河流在北上,摇曳着十万头水牛的尾巴,越来越瘦,越来越瘦。还有昨夜的菊花开了。一遍就彻底蚀骨。而我们的葬花诗,在锅沿氤氲的水汽中还未成形。”

葬花诗虽未成形。可我们的诗人彦山——却已初具规模了。

这个季节水落石出,情感波澜不惊,稍微艳丽的色彩都被细筛过滤掉了。上面传两帧单子到我手上,接下来我的任务就是把它送往发行局。步行到三岔路口,忽然念起一个朋友就在附近办公,于是登门小聊了片刻,之后在站台上车。

车过了抚河桥,距离发行局至少还有一程路远,搭载公交,眨眼即到。可是我突然怀念起昨夜的那层薄雨,望见抚河旁那些站在季节以外的树就开始有些坐不安了。这些年来脚底一直都在与硬块物质保持最亲密的接触。不消说,如此我是极不情愿,因为硬块非但没让内心变得踏实、柔软,反而使其恐惧。地表被钢铁,沙石,还有水泥、石灰封裹着,就像皮肤角质层坏死之后,堆起了厚实的老茧。看见裸露的土地,或者说生嫩的肌肤,对于童年的渴念就会像雨后树上的菌子一样发胀变大。现在鞋袜完全被枯草上的露珠洇湿了,风的舌头很凉。有数十条唇红的舌尖在踝关节以下部位沾舔。我被这些黏糊舌头哄拥着,暂时从这片土地走出,接着在石板上跺几脚,让粘挂在鞋齿上的湿泥脱落下来。尘埃沾水,化为了泥。我怨尘埃,可一直拿它没撤;愤恨时,直想抽一把利刃,提起一两个典型对准了它脖子立马刎一刀。还是原来的颗粒,现在只不过附着了一些水分,我的态度立马乾坤倒转,至恨变为至爱。之前的课堂上,教授土力学的先生一直在强调“最优含水量”的概念,这一类土体能搓成团,但丝毫也不沾手的。我喜欢这般的土体,凡手捧着,内心便十分甸实。

沿河独步。因为有任务在身,所以感官知觉一直半开半合。过桥。桥下正好有一口深涧。枯水季节,水声温香光艳。汛期流水落滩,声势必振聋发聩,至于淹没岸上鼎沸车马。发行局隐藏在一栋大楼里,接单的是一个妙龄女子。娇娃在玉楼深处,好似卷中美姝,一样令人低徊。

沿道返回,身轻如翼。猜想时已入秋,抑或下游施工,便将支流的入水口给堵了起来,导致整条河流看上去气脉衰弱。半边干涸,如独臂之人。不过虚实结合得却很好。水浅下去,河沿就如一口空牙。出水涵管呈现出一个巨大的深孔。如静脉的一个横切面,向外渗沥着黏稠的浆液。河里的淤泥因为得不到充足的水分,现在开始龟裂了。河岸上,草木色调不退。我顺手将一片绿色摘下来,揉碎,握在鼻观前嗅了几口。因为我很怀疑面前植物的真实性,生怕是塑料布粘上去的,等确定其不伪,松口气,昂首看天。天空是那种极不匀净的白,如同涂脸膏很随意抹在脸上,深浅不一,颇滑稽。

河岸老人骈集。每天老人都在过周末,看似余晷无几,到此时才距离自己的内心最近。虽说日暮凄凉,但毕竟是一个收获的季节,能静心享受闲暇。许多人操劳一世,不就是为了腾一小段光阴真正归自己所有。看来人生有闲,真是福分。

见老翁闲坐在草地上放风筝。意态安详,手里握住一个木质的线桄。开始并没有觉察出来。因为风筝小的正如一只空中的飞鸟。当我一旦将云中的纸帕与草坪上的老翁对应起来,空中的丝线才尤其晃眼。放风筝是在钓天空的鱼,一人独钓一江秋,境界依然狭浅,唯其独钓长空者,才算得上钓侠。

吃 茶

在南方,惯常听人喝茶都言吃。西洋人吃红茶,搁牛奶红糖进去,作为吃食一部分,这种茶名曰吃——好理解。可清茶不但不能果腹,甚至解渴也有驴饮的嫌疑。幸好云片糕、糖饧蜜饯给人以灵感,是这些旁佐的茶食喧宾夺主,使茶变作了其附庸?

吃,确实要比喝的叫法更为儒雅。一口一口啜,每啜一口,吃一点东西。像小鸟啄食,细细碎碎,彬彬有礼。茶水由唇边送入,茶香与齿颊缠绕。牙齿被浸染成米黄或青绿。

我至今也没弄明白,为什么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甜烂松脆的东西可吃,脆薄爽口的东西可吃,浓肥辛甘的东西亦可吃。而对于一盅清明的茶汁就不允许其染指。然道是恐患孩童过早的接触人世间酸苦的一面。若照此解。那么大碗大碗的“良药”连哄带灌的逼食——又怎么说呢?原来能够在桌案上立一具茶杯,就标榜着一桩受人尊重的身份出现。而黄口小儿是上不了台面了。一杯风味绝佳的龙井,任凭一颗小小的味蕾怎样翻腾,到底还是微涩带苦的滋味。焉有两腋之下习习风生的经验。单薄的生活阅历确实无能力从茶里喝出乾坤来这也的确,喝茶很像蒋捷的听雨词,少年壮年暮年三度听雨。听雨味道有别。人生境界大有转变。

少时家中有饮茶之风。因为一面之缘便成为了父亲的座上客的人并不在少数,父亲平常不仅吞云吐雾也吐纳百川。每回我看见坐在屋子里的人任凭茶水浇灌,样子真像被浸泡在一口大瓦缸里。想象茶水遍布周身,尖嫩的芽苞从他们的臂膀上探脑出来,随后疯长。久不言说之人,开口时秽浊的气味往往令人退避三舍,而通天的喝茶,启齿来,芳香四溢。真恨不得对他亲吻一口。一个人一旦把茶喝通。便成了一把落地茶壶。七尺之躯于是成了流动的一条河。我家的一把仿明朝朱可心的紫砂扁肚茶壶,泡了数十年的清茶。茶叶每回都是由一个姓刘的老伯送来,此人削尖下巴,高颧,小眼,十足一副小生意担子的模样。这样的一把茶壶被刘姓的茶汁滋养、浇灌数十年。注水,斟茶。一日父亲的朋友送来一匣福建产的红茶,旋即开封,抓取一撮,坐水、冲泡、静候,提盖吹去上层的浮泡。宾主落座,身前摆放的一律是紫砂质地,内施白釉的茶瓯。壶提水落,一泓浓稠的茶汁倾泻瓯底,窜起蟹眼、鱼眼无数。一声“请”,各人打开舌底味蕾,细啜一口,咂嘴一阵,宾主俱面有苦瓜色,盖苦涩味甚矣。父亲当场悟出这是茶壶在“反胃”,立马说出内情又不太好。经此一遭,父亲再不敢当面拆封别人馈赠之厚礼,那把与刘氏清茶相守相依的扁肚茶壶——再也不允许他移情别恋。

饮 酒

有一些与容器有关的瞬间,想起来就惊喜莫名。譬 如,向银碗里盛雪,往瓷瓯里斟茶,朝玉碗里缓缓地筛泄琥珀光。酒能醉怀,亦能解忧,含茹舌根,醇美幽香。当此些我都还无力于领会时,玻璃高杯里透发出的那一束束润眼的酒光,即是美酒惠赠与我的惟一。

正如我阅读老是在书的边缘地徘徊,抓住的无非是一些散落风中的碎片。美酒亦然,轻易是不沾的。那般村野中人,一上台面就恶狠狠抡起酒杯,仰面鲸吸,冲天气概虽也可爱但并不是我所能接受的。可是不入虎穴又焉得虎子?盘丝洞不入,活禽女妖精又怎能够?醇酒亦然,不耽溺它,又何以领教酒后陶然,熏然,飘然的乐趣?所以,惶惶我辈只是坐而论道之流罢了。

评剧里《刘伶醉酒》与梅派的《贵妃醉酒》二者我常常搅混,时常说出一些离奇的呓语:刘伶会不会也是那美人胚儿,出落得风流标致,嗓音柔滑,如一匹水洗的绸缎?可是历史上的刘伶形貌却完全是醉悴的,侏儒的,面色黧黑,悠悠忽忽,一副玩世不恭模样。酒于我亦然,我酒味不谙,台面上敬酒的门道全然不懂。美酒入舌,不是辣,就是酸,稍稍过量就天旋地转。无息无虑其乐陶陶的境界真还未曾讨教。可这丝毫不影响我于酒之兴趣。围绕酒我始终在边缘地绕圈,态度十分谨慎,凡与酒有关联的细枝末节都尽可能照顾到。传说文王饮酒千盅,孔子就低了一些,只有百觚。我身非圣体,既不够庞大,也非深不能见底的那种,所以对如此豪饮,尚无力胜任。不过我常以为,酒量这事,急不得,就像一整个儿的甘蓝,拳抱得紧,拉拉杂杂的老叶剔除了、芟净了、才能层层深入内里的呀。

而那些真正够得上酩酊大醉的,想必都是些道行极高,姿容极艳的。平常人无非是小酌,小聚,小饮,小醉罢了。倘说陶然,也无非是杯与口接吻一刹那,等杯盏落下,整个人就像一口古井沉下去。《红楼梦》说憨湘云醉眠芍药茵。湘云吃醉了酒,图凉快,于是竟在青板石凳上睡着了。芍药花飞了一身,头脸衣襟上都是红香散乱。幸亏是湘云,若是换一个次等丫鬟,到头事情恐怕要弄糟。两颊窜出来的桃红非但与姿色无增反而添丑,而要是纵酒使气,颠疯失态,就更是阿弥陀佛了,将得罪花神,搅扰一方的土地爷了。我平日看了那些俗不可耐之人深陷酒池肉林。泥醉之后撒疯骂座。把整个好端端的筵席捣的乌烟瘴气。就一肚子的不痛快。

所以功夫不到家,对于美酒,劝奉他,最好是远观而不必亵玩。向来欣赏韩偓的一句诗,且将濁酒伴清吟,酒逸吟狂轻宇宙。饮酒而不失闲逸,境界极高。平常朋友劝酒,象征性的喝一喝也就罢了。赌酒、斗酒、灌酒、都不为我所喜。若以酒做刀棒使,你与别人一刀,别人拿一刀回你。结果两败俱伤,不亦痛哉?再说,想必好酒,皆从天上来,美其名曰仙露琼浆。若这般糟蹋了,扪扪寸心。何等惭愧。当然,倘若自己真能明白酒中真趣,敞襟痛饮,亦不是不可,如太白客居兰陵,与友人对饮。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酒水直灌下去,塞外江南从胸膛中长出。这酒,千杯嫌少。

实不相瞒,我家酒风不盛,祖父、父亲都不染酒,但玻璃橱里却好酒琳琅,酒香盈室。有些佳酿庋藏了几十年,外盒上印花都掉色了。酒香从瓷瓶里沁出,鼻观凑上去,清香细细,使人如入仙宫。人说,买书不读诚乃造孽,而藏酒不饮,方为高情。或许是我从小就习惯了站在外围静静地观望一坛坛美酒,打小训练,定力十足,才不至于被酒色财迷。我明白瓷瓶里封藏之物的寓意。酒说的难听点,无非是拿它去兑一点东西罢了,有人持酒将人灌倒,方便签字画押,也有地靠它劫色寻欢,或者借它来破闷消愁,当然更有一种人,落花时节又逢君,在路边的小餐馆里和朋友痛饮两大碗,酒醒之后,各奔前程。人生既然得了意,不尽欢总是不行的。

采 药

细口呷茶,大口吃酒,巨口灌药,古今中外,其揆一也。喝茶如处子提裙款步,其声也细细,其态也悠悠。吃酒似君子登堂,步态沉实,倜傥风流;饮药似武松持朴刀掠过飞云浦,耳闻风声过,倏然踪影全无。我少时娇怯无人能比,小病细水长流,求仙,问卦,吃药,挨针头已成日常必需,唯令妈妈宽心的是吃药凛然大义,无畏无惧。因向来病体恹恹,所以与药结缘。俗话说,三折肱成医,那一套望闻问切于是乎也学了点皮毛,比之于老残偶遇摇串铃的道士,学得几个口诀,之后百病能治。我这处方,可谓个个得来皆辛苦。

都说歪打正着。医者意也。有些个病,要是规规矩矩的医,反而无动于衷,令人好生叹气。非旁门左道还不见得能好,我舅舅的腰疾是老病了,凡是哪有一丝儿的风声,听说来了个名师,则必将拜谒。可是何曾凑效呢,还不是一路疼过来,风雨之夕尤甚。后来遇上个庄稼人,说了个奇方令人诧异,专寻采桂花蜜的土蜂,每回捉四五只蓄于竹筒内,将竹筒倒扣患处,令土蜂蛰之,只消蛰数回,必愈。哪知后来还果真应验了,此事不叫人称奇恐怕也难。有些方子拿到药铺现场抓药打包,再绳子一束,轻轻快快的拎了走人,有些奇方就得亲自上阵,扛花锄,携大剪,负竹篓,上山下乡,绕至深山古林,南山采药北山归,经此一遭,山野的时气沁到骨子里,驱邪扶正,反而未药病除。

我念书小学至高中,许多老师都对我恭恭敬敬,丝毫不敢怠慢了,原因简单之极,我家有一阙专门对付痔疮的祖传方子,一副药放下去,保准枯木逢春。药虽好,却从不拿此盈利,无非是做做人情罢了。而那些做惯了冷板凳的教书先生,哪一个不是没两三粒痔疮?就是自己没,亲戚朋友总会有吧。先生二字,在我们读书生涯里无非是一个高悬在上的词儿,如断案治罪的青天父母官。在先生面前,自己生活化的一面始终是躲躲掩掩。而我从小就把这种高度给放下了,进行着最日常的交流。要知道先生也是一副肉眼凡胎,也会有悲情寂寥之时,譬如那些由痔疮所带来的苦痛不就是活生生的事实?于是采药,斩药,分包,送药充斥着我童年的一隅。如今那药味儿我只要嗅及,立马就会联想到秋天的那一片云,蜷缩在西南方上空。

那时候,城里去乡下,路窄。车行不便,于是只好安步当车。沿途风景佳丽,应接不暇,每行一步就觉得泥土在脚心上抓绕,土地所蕴蓄的巨大能量也唯有在山野阡陌才能抒发得淋漓尽致,那些分列的花药,翳然的林竹,堪称是美极了的魑魅。药用根,且得连根拔起,不得有断,溪边洗净,长蛇似的攀在身上,一直是一件无与伦比的享受。趁药物水分尚在,易于切片,切片之后烈日下曝晒至干。然后论斤两打包,送药之时还得将药的用法一一记牢,以便于在先生面前陈述,似乎从那时候起,我口齿就变得极其伶俐了:先将三饭碗水倒入药罐中,待煎熬至约合一饭碗水时,调成文火,再煎。至半饭碗,遂毕。然后兑红糖两匙勺,睡前服用,连续六日,带六日前后七天,辛辣不得食,房事不能有,大凡熬夜等一概粗活都得止息。

因此之故,我对于草木倍觉珍视,古人云,百草即药。据我所知,已然应验的就不下百种,譬如叶下珠清炖精肉汤治小儿疳积有奇效,蒲公英活血化瘀,车前子利尿,古榕树叶退热祛风寒。每值岁岁端午,百草丰茂,走进陇头篱角,亲近一下相违已久的草木,就算作是一次集体郊游吧。顺便也采些回去,用作药物,未雨绸缪的心态在此可见一般。杜甫之所以让人觉得亲近,不论何时何地念诵距离似乎都总在一箭之遥,何故呢?因为苦难作为人生的一大片土地,他仍然勇敢地、直面地发而为文,发而为诗。我想所谓的亲近,也就是让人找寻到了一种排解忧郁的途径。

南山采药北山归,采药成了满足某些心愿的借口。这会整个山野如一缸美酒,耽溺其中,猎取山林之乐倒是事实。大凡万物都得遵循自然之法,顺者昌,逆者亡。超出了某个界限脏腑中就会浊气氤氲,日久成疾。于是乎,就得借助于灵秀之物,汲取地气,草木中秉持着苦辣辛酸,不足者补之,多余者和之,使内心复归一派和气。

如山中清日一般漫长的不仅仅是中药的药物作用。甚至采药,配药,煎药,都得纳入疗病之中,因为这些,都是与地气周旋的过程。同样发挥着巨大的作用。而人,在一个缓和不见角度的斜坡上,回归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