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历史与文学的作用
——小议长篇小说《蛙》及《古炉》
《蛙》和《古炉》是最近出版的两部颇受关注的长篇小说,不仅仅是因为它们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两位大作家莫言和贾平凹的最新力作,更因为它们以一种质朴的方式,完全地、深入地触及了中国当代史中两个深刻而又往往难以言说的伤口,并且跳脱出了历史政治事件的宏大叙事方式,也因此脱离了这种叙事所带来的单薄的残酷感。以一种具体的、现场的视角,深入具体人物的内心,揭示当代中国一系列灾难背后的心理历史。
对文学作品中的心理历史问题的讨论一直没有停止,当事件成为遥远的过去,我们如何描述,如何重现,真正客观真实的还原,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即便是历史著作也无法做到,那么文学又能承担怎样的作用呢?虽然有很多文学研究者强调文学独立存在的合法性与其自身固有的价值,但是我们无法否认文学与历史、哲学、社会学等学科之间的交错和联系,以及它们之间的互证关系。后现代的历史学家和文学家更是认为,历史和文学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明晰的界限,文学叙事也许并不比历史文本更加远离历史。洪子诚曾经在《问题与方法: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讲稿》一书中这样写道:“‘文革’结束以后,特别是在80年代中期之后,我想不少人的历史观念,多多少少发生了一些变化。也许我们不会完全怀疑历史‘真相’,历史‘规律’的存在,但这‘真相’是什么,我们如何能获知‘真相’,‘规律’又如何能够把握和检验,这些问题,则好像越来越疑惑,越来越不自信。”①的确,笔者认为,文学所存在的意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带有一种历史学的因素,也就是说,文学常常是回忆的一个载体。不论创作题材如何,手法怎样,所描述的是何种时空场景,甚至于是所谓纯粹内心化的形而上的著作,都无法摆脱写作者个人的日常生活经验和对物质与精神体验的记忆。在这些体验中,心理体验是非常微妙的。人是感情的动物,“移情”是人类精神的基本功能之一,因而不论是对创作者还是对阅读者来说,感同身受的心理体验正是连接我们和过去的纽带。正如美国历史学家柯文在《历史三调》中所提到的:“如果没有任何感知性的经验,人类将不可能存在。”②我们不必苛求文学作品全面而系统地展示那些曾经,也不会对它们叙述和描写的客观性有所期望——这正是文学相对于历史的优势所在,也许历史的真相就正是那些错综复杂的歧义和矛盾,我们对历史规律的把握也正是建立在对不同的作者、不同的角色的心理移情作用之中,在“心灵史”的建构过程中得到的,也许只有我们越真实和突出地感受到那个时代的情感,才越接近我们所一直在追寻的历史真实。所以说,笔者之所以认为《蛙》和《古炉》这两部长篇小说是成功的、优秀的,就在于它们成功地构建起了过去的那个时代中的某一种心理历程,让读者看到了灾难背后人性的复杂性和深刻性,因而加深了我们对于那段历史的理解,完整了我们对于某一个时代的回忆和想象。
莫言的长篇小说《蛙》是当代第一部直面新中国计划生育史的作品,《蛙》以“姑姑”的一生作为主线来展开,姑姑万心是新中国培养起来的第一批基层妇产科医生,她接受过科学的新式接生法的培训,与乡村传统的旧式“老娘婆”接生法进行了斗争,成功地挽救了很多产妇和新生儿的生命。但是,随着计划生育国策的提出和推行,万心作为一名党的基层妇产科工作者,自然而然地也就承担起了计划生育工作的执行任务,通过结扎、流产、引产等方式,姑姑降低了乡村的新生儿出生率,却因此背上了“杀人”的罪名。改革开放之后,退休的万心重操旧业,在私立医院做了妇产科医生。可以说,整篇小说都是围绕着女人怀孕到生产的十个月展开的,在怀孕的女人和计划生育工作者斗智斗勇的过程中,许多小生命被剥夺了出生的权利,而很多的母亲也因此拼上了自己的性命。整部小说一直笼罩着一种悲壮和沉重的氛围,尤其是对以姑姑为首的基层计划生育工作者来说,更有一种难以摆脱的负罪和梦魇。所以说,《蛙》的一个重要主题就是“赎罪”。书中的赎罪主体有很多,比如说小说的主人公姑姑,她在执行计划生育政策的时候,引产了两千八百个婴儿,而她的后半生就一直在为自己的“杀人”罪行赎罪,另外小说的叙事人蝌蚪为因自己的仕途而去引产致死的前妻赎罪,姑姑的徒弟小狮子也为自己参与引产以及自己没有生育赎罪等等,但是在这些人的赎罪过程中,他们也不断地为自己辩护,并常常怀疑自己是否需要赎罪,他们的生活、思想都在赎罪和脱罪中循环往复。这种循环往复的心理行为,正是一种斯德哥尔摩群侯症的表现。
所谓斯德哥尔摩群侯症,又称人质情结,是一种被害者对加害者产生的同情、谅解、认同乃至成为帮凶的心理,这种心理行为的产生必须满足以下几个条件:
1.人质必须真正感到绑匪(加害者)威胁到自己的存活。
2.在遭挟持过程中,人质必须体会出绑匪(加害者)可能略施小惠的举动。
3.除了绑匪的单一看法之外,人质必须与所有其他观点隔离(通常得不到外界的讯息)。
4.人质必须相信,要脱逃是不可能的。
在小说中,我们处处可以看到构成斯德哥尔摩群侯症的心理基础描写,以小说的主要人物姑姑为例,姑姑的赎罪对象是自己亲手扼杀的两千八百个小生命,她总是觉得自己的双手沾满了鲜血。但是她又不断地自我辩解,并从他人口中求得认同,自己是为国家工作,是严格地执行国策的,计划生育的国策关系到中国未来的发展乃至于整个世界的前途,是正确的,为了人类的前途,就必须要有人牺牲流血,这些都是发展必须经过的阵痛,并且,她反复强调自己的身份是一名“共产党员”,并不断对党表示出绝对的忠诚和信任:
什么“觉悟”?姑姑是当着你,自家人,说两句气话,发几句牢骚。姑姑是忠心耿耿的共产党员,“文化大革命”时受了那么多罪都没有动摇,何况现在!计划生育不搞不行,如果放开了生,一年就是三千万,十年就是三个亿,再过五十年,地球都要被中国人给压扁啦!所以,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把出生率降低,这也是中国人为全人类做贡献!③
姑姑的另外一个为自己辩解的理由是,计划生育是国策,不是她个人的事,在执行国策这件事上,她只不过是一个工具而已,“杀人”的罪名不该由她承担。在一次引产事故导致孕妇死亡之后,姑姑的计划生育执行方式被批判为“太野蛮了”,作为辩解,她说了这样一段话:
我们愿意野蛮吗?在你们部队,用不着这样野蛮;在城市里,用不着这样野蛮;在外国,更用不着野蛮——那些洋女人们,只想自己玩耍享受,国家鼓励着奖赏着都不生——可我们是中国的农村,面对着的是农民,苦口婆心讲道理,讲政策,鞋底跑穿了,嘴唇磨薄了,哪个听你的?你说怎么办?人口不控制不行,国家的命令不执行不行,上级的指标不完成不行,你说我们怎么办?
文中的另外一个人物蝌蚪也这样描述姑姑的工作:
她不做这事情(指计划生育工作),也有别人来做。而且,那些违规怀胎的男女们,自身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且,如果没人来做这些事情,今日的中国,会是个什么样子,还真是不好说。
姑姑完全地忠诚于党的计划生育政策,不遗余力地完成国家交给她的任务,甚至到了完全不顾任务对象生命安全的地步,其实正是典型的斯德哥尔摩症状。姑姑是一名老党员,但是她的党员生涯却十分坎坷,受到过很多的伤害和挫折。早在姑姑刚刚入党的时候,她就因男友的叛变而被党组织调查,险些被定性为特务,后来在“文化大革命”中,她与县委书记杨林订婚,但后来杨林被打倒,姑姑也就成了被批斗的对象。显然,在这些事件中,姑姑都是没有责任的,是无辜的受害者,她在“文革”中被殴打至重伤,叛徒的罪名更是可以将她置于死地,姑姑无处可逃,也孤立无援。因此,此时的姑姑就已经显现出了斯德哥尔摩群侯症的表象,一是她对男友的认同——她将男友王小倜留下的一本诋毁她的日记看做是他对她的保护,那些可怕的刻薄的对姑姑的描写是他在叛逃的最后时刻,与她划清界限保证她不受牵连的一次努力,是他最后的爱意;二是即便她被党怀疑、调查甚至迫害,只要党组织仍然承认她的党员身份——“你和黄秋雅是不一样的。这个人本质很坏,而你根红苗正,虽然走了几步弯路,但只要努力,前途还是光明的。”——她就会和党保持着高度的一致性,反复地强调自己的纯洁和忠诚。她甚至以自杀来表明自己“生是党的人,死是党的鬼”。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最后的“赎罪”是不彻底的,甚至是虚伪的,因为它并没有建立在对“罪行”的真正认识上。撇开引产导致未出生的孩子死亡这一“罪行”该如何定性的问题,姑姑对自己一些“真正的罪行”反而是视而不见的,比如因为引产和难产致死的三个产妇,比如在“文革”中将老院长逼死,比如将黄秋雅作为替罪羊等等,这些真正的、剥夺他人生命和生存权利的罪行,反而是被姑姑轻描淡写地忽略了。姑姑在谈到将引产致死的事故栽赃给黄秋雅的时候,语气平静而冷漠:
你还记得张拳老婆那事吧?——我点点头,回忆着十几年前在滔滔大河上发生的往事——明明是她自己跳了河,是我们把她从河中捞上来。可张拳,包括那村里的人,都说是我们把那耿秀莲推到河中淹死的,他们还联名写信,按了血手印,一直告到国务院,上边追查下来,无奈何,只好让黄秋雅当了替死鬼。
从上文中我们可以看到,姑姑的行为和心理,和斯德哥尔摩症状及心理基础是一一对应的,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姑姑不可能退出“党”的包围,可是“党”却一直在不公正地对待她,甚至差点让她蒙冤死去。姑姑一方面可以算得上是“党”的人质,而另一方面,她行为举止却是对党无限的忠诚。所以姑姑不该是一个反面角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一个受害者。我们还应该看到,姑姑的赎罪并不是完全虚伪的,从很多方面,我们还是能够看到人性的柔软和良善,比如即使姑姑在计划生育的问题上毫不留情,但她也时刻关注农村妇女的身体健康,在小说的一开始,姑姑作为用“新法接生”的妇产科医生,比起农村传统的接生婆来,她更加关注孕产妇的生理健康,不仅如此,她还在自己生活的乡村对村民进行“男女平等”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在小说的一开始,姑姑和她的弟弟就曾经有过这样的一段对话:
姑姑气哄哄地说:真是奇怪,女人生了女孩,男人就耷拉脸;牛生了小母牛,男人就咧嘴乐!
父亲说:小母牛长大了可以繁殖小牛啊!
姑姑说:人呢?小女孩长大了不也可以生小孩儿吗?
父亲说:那可不一样。
姑姑说:有什么不一样!
另一段描写姑姑“追捕”超生妇女王胆的场景中,王胆的丈夫陈鼻不顾王胆的安危执意让她生下孩子,只有姑姑一个人,在最后的关头还试图挽救王胆的生命:
船与木筏紧挨着时,姑姑一探身,伸出了一只手。
陈鼻摸出一把刀子,凶神恶煞般的:把你的魔爪收回去!
姑姑平静地说:这不是魔爪,这是一只妇产科医生的手。
……
陈鼻颓然垂首,仿佛泄了气的轮胎。他双拳轮番击打着自己的脑袋,痛苦万端地说:天绝我也……天绝我也……老陈家五世单传,没想到绝在我的手里……
姑姑骂道:你这个畜生!
所以说,莫言写出《蛙》,并不是让我们去指责像姑姑这样的人,而是希望让我们看到每一个时代的每一个角色,都不是单薄的,平面的。越是在灾难面前,人的心理会越加的扭曲和复杂。所以只有通过这样全面的描写,才能够让我们真正深入历史的内心,能够让我们站的更高一些,看到这些人可指责、可批判的背后更大的压迫甚至于整个人类的精神弊端,让读者在反思之后,不会再成为斯德哥尔摩群侯症的患者,而是能够成为真正精神独立而自由的人,能够跳脱所有语境中的虚伪的道德和正确,而达到真正的,关怀全人类的大爱和悲悯。我们在阅读《蛙》的时候,就往往会有这样的感受:这些残酷的,人为的灾难,实际上不是错与对,好与坏的问题,每一个夹杂在中间的人,也许会让人厌恶,但更多的是令人同情,他们既是加害者,亦是受害者,只能感叹人在时代中的渺小和无奈,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也正是因为这些感慨,我们才能够设身处地地、感同身受地体会那个时代的心理和情感,不会再人云亦云地做出居高临下的价值批判。
汉娜·阿伦特曾经有一本小书,叫做《埃希曼在耶路撒冷》,是一份以庭审记录为基础的著作,埃希曼是一个德军军官,性格讨喜,为人温和,但他同时也是一个屠杀了数万犹太人的刽子手,为什么一个平淡无奇甚至性格和善的人会卷入如此残暴的事件当中?汉娜·阿伦特将其总结为“平庸的恶”。其实早在19世纪,古斯塔夫·勒庞就在《乌合之众》中分析了群体狂暴中的个人行为。他说:“孤立的个人很清楚,在孤身一人时,他不能焚烧宫殿或洗劫商店,即使受到这样做的诱惑,他也很容易抵制这种诱惑。但是在成为群体的一员时,他就会意识到人数赋予他的力量,这足以让他生出杀人劫掠的念头,并且会立刻屈从于这诱惑。”④勒庞将这种状态成为“群体无意识”,他认为“构成这个群体的个人不管是谁,他们的生活方式、职业、性格或智力不管相同还是不同,他们变成了一个群体这个事实,便使他们获得了一种集体心理,这使他们的感情、思想和行为变得与他们单独一人时颇为不同”,并且“这些普遍的性格特征,受着我们的无意识因素的支配”⑤。
之所以会引用阿伦特和勒庞,是因为在当代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叙写中,展现“革命者”的“集体无意识”一直是一种主流的表达方法。尤其是在上世纪80年代之后,政治化的叙事逐渐退出主流的创作舞台,相反,很多作家都开始转向描写在“文革”大背景下的基层群众的革命狂欢,比如余华的《活着》、王朔的《动物凶猛》、王小波的《黄金时代》等等,但中间经历了新写实主义、新现实主义、新历史主义的断层,直到最近,“文革”的话题才重又被文学家们提起。而贾平凹的这部《古炉》,更是最近难得的直面“文革”的作品。
《古炉》以“文革”时期的西北古炉村为背景,描写了“文革”这一历史政治事件如何慢慢侵入农村,又如何被农民们改造,并最终成为一个村庄的巨大灾难。古炉村有两大氏族,一是夜姓,一是朱姓,两大姓相互之间素有隔阂,但在村支书朱大柜的调节和融合下,一直还比较平静,甚至比较交好了,但随着“文革”一步步向基层深入,传统的氏族较量又戴上了革命的新帽子,并且在“文革”的掩护下变得更加野蛮和歇斯底里,最终朱夜两姓都损失惨重,死的死,伤的伤,古炉村虽然恢复了平静,但逝去的人们留下的伤口,却再也无法抹平了。
对于古炉村的村民来说,“文革”是一件再遥远不过的事情,小说仔细描写了古炉村的第一场“文革”批斗大会,批斗对象是洛镇的镇委书记张德章:
那两个人看了人群一眼,似乎要给示范,先是把麻绳搭在了张德章的脖子上,然后一人抓住张德章的一条胳膊就缠,缠好了双手在后捆在一起,绳头子又从后脖子上的绳圈里一掏,猛地一拉,张德章哎哟一下,头扬起来,人就成了一疙瘩,又提着放在了凳子上。黄生生就挥胳膊喊口号,他的口号一个接一个,旁边敲锣打鼓的人就一起敲打,而外来的人也一个接一个喊着口号经过张德章面前,停下来,唾上一口。狗尿苔觉得喊口号很新鲜,也想喊,但黄生生的口音重,分不清他到底喊了些什么,就问水皮:他喊的啥?⑥
从这一段就可以看出,古炉村的村民对“文革”的认知从一开始就是野蛮而残忍的,他们显然不会对“文革”有任何理论上的认识,也不会明了“文革”的目的和宗旨,他们甚至连口号都听不清,喊不明。小说中还有一个细节,就是村民在“文革”时期纷纷在家中摆上毛主席的半身像,并且用了“请”这个动词。众所周知,在汉语中对一尊雕像使用“请”,是对雕像的一种神化理解,只有对待菩萨的塑像,才会去“请”。说明村民对于毛主席的身份、地位也没有清晰的了解,只是按照他们自己的想象,将毛主席像菩萨一般供了起来,他们甚至不是为了表示自己对毛主席和对“文革”的忠诚,而是为了让毛主席这尊“真佛”保佑自己和家人,不会在“文革”中受到迫害。
所以“文革”的进程走到基层,已经完全无关领导人的意见和意志,只剩下被曲解和单纯化的群体意识以及个人狂躁化的集体无意识。在勒庞的书中有这样一段话:“根据让群体产生兴奋的原因,它们所服从的各种冲动可以是豪爽的或残忍的、勇猛的或懦弱的,但是这种冲动总是极为强烈,因此个人利益,甚至保存生命的利益,也难以控制他们。”因此,“文革”从某种意义上说只是一种单纯的让人产生兴奋的原因,它引发了人类内心最深处的仇恨、嫉妒、虚荣等负面因素,并因为这场大规模的群体性运动而使这些冲动不断地滑向失控的边缘。并且这些冲动已经完全不再依靠个人的性格和意识的判断,而是一种茫然而直接的迷狂,所以无论是温和而狡猾的朱大柜,还是冲动而单纯的天布,抑或是野心家霸槽,投机分子秃子金和水皮,他们都无法摆脱群体对他们造成的影响,无意识地投入到群体的战斗当中去。
古炉村的“文革”之所以会演化成一场群体斗殴,使得原本亲善和睦的村民最终拔刀相向,其原因还是应该从传统当中找寻。勒庞认为,一个人群构成“群体”可能经由以下几种联系:种族、传统、时间、政治和社会制度、教育。对于古炉村,或者往大了说对于中国社会来说,不论政治运动和政治改造进行到何种程度,传统和种族始终在我们的群体建构过程中起到很大的作用,用安德森的观点来解释,就是中国人的群体化过程,是“想象的共同体”的建构过程。孙隆基在《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一书中也有类似的叙述:“中国人则认为:‘人’是只有在社会关系中才能体现的——他是所有社会角色的综合,如果将这些社会关系都抽空了,‘人’就被蒸发掉了。因此,中国人不倾向于认为在一些具体的人际关系背后,还有一个抽象的‘人格’。”⑦因此中国人很容易构成群体,也很容易为群体抛弃自己的理智与思考,自觉自愿地达到一种集体无意识的状态。在古炉村这个具体的例子当中,古炉村的两个造反团体榔头队和红大刀队,其实并没有什么相左的政见,甚至也没有自己的纲领,而是仅仅凭着姓夜还是姓朱来进行划分,可以说只是传统的家族之间的排外的矛盾爆发的借口而已。按照孙隆基的《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中对中国文化和中国人的考察,中国历史形态具有“超稳定性”:“在‘表层结构’中尽可以出现变动,但是,任何‘变动’总不能导致进步与超越。的确,在中国历史上,每一次‘动’都只可能是一次‘乱’——事实上,中国人总是‘动’与‘乱’炼成,成为‘动乱’一词——而每一次‘动乱’都是使‘深层结构’的变化越来越少。”⑧所以说,“文革”,武斗都不能使古炉村乃至于中国社会更加进步,反而会让我们更加畏缩、僵化和倒退。
但和《蛙》相似的一点是,在“平庸的恶”——那种夸张而迷茫的恶行之外,人性仍然是复杂的,仍然有令人怀念和感慨的温柔和善良,就像古炉村的“文革”开始之后,村里人心涣散,各种明争暗斗已经展开,但在生产队长朱满盆的葬礼上,大家还是齐心协力地帮忙、哀悼,仿佛之前的斗争都没有存在过一般。贾平凹在作品中反复地强调这一点,不管世界怎样乱,不管斗争怎样激烈,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日常生活总还是要继续,那么大家就还是要相互帮衬,那些朴实的温情就会重新回到每个人的心中,邻里还是邻里,乡亲还是乡亲。在斗争的间隙,生活是那样的平静和睦:
从此,支书就开始安排起了农活。对于支书安排农活,最积极拥护的就算老顺和来回,来回对别人疯疯癫癫的,一到支书面前就正常了,支书每天早上一开门,来回就在门外站着,问了今日都干啥,然后她就不让支书去张罗,自己敲着一个破铁皮脸盆吆喝,那只狗一直跟着她,该沤肥的去沤肥,该灌田的去灌田。没有了青壮劳力,干活的都是妇女和老人,每每在破脸盆的响声中,姓朱的妇女、老人们往地里走了,而没有上山的姓夜人家的妇女、老人也就跟着走。
也许贾平凹怀念的是“文革”之前那种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社会环境,但从《古炉》中我们深刻地感受到这种和乐融融的气氛下是多么的暗潮涌动,摇摇欲坠。太阳下面并无新鲜事,不论是怎样的革命,也许最终揭示的都是中国人千百年来不变的心理根基,并且不断地稳固和封闭这种心理结构的最冷漠和残酷的部分,因此造成的破坏作用也就越来越大,逐渐成了这个国家所不能承担的重量。所以《古炉》中所写的世界已经离我们有50年的距离,我们仍然能够深刻而鲜活地体会书中人物的内心,并且直观地对比出这五十年来由于这场浩劫而逐渐损失的心理因素,虽然我们现在的生活风平浪静,不似当年的血雨腥风,但我们却好像再也无法重拾那个年代还残留着的人性的温情。《古炉》的作用不仅仅是展示历史,让逃避已久的我们直面那场浩劫的残酷,更是让我们看到我们正生活在一个怎样冷酷如冰的时代。
韦勒克曾在《文学理论》一书中写到:“戏剧和小说中有一种认识价值似乎存在在心理学的范畴内。”⑨这不仅仅是指小说和戏剧中的人物所展现出来的典型的心理学模型,也不仅仅是指作品中所展现出的时代的精神风貌,更重要的是它们潜在地表达了作者在创作时的心理面貌,他们如何回忆,如何观察和想象过去的自己,以及如何将这些回忆阻止和建构起来,形成最后交到读者手中的文本。如果说文学确实承担了引领我们探寻历史的功能,那么叙事者的心态就变得尤为重要了。近百年来,中国一直都处在各种势力的交战之中,因而不论是中国现代文学还是当代文学,苦难和艰难总是无法逃开的话题,而叙述这些话题的视角也一直在改变。但总体来说,长期的落后挨打总是让文学书写者自觉不自觉地站在受害者的角度,以上世纪80年代以来的文学创作为例,不论是伤痕文学痛苦的呻吟以及发奋图强冲破伤害的姿态,还是像先锋派那样以一种超越和剥离的姿态来进行逃避具体的苦难叙事,或是寻根文学对传统文化的追寻和挖掘,以及新写实小说仅仅面对当下的某种怯懦,无法摆脱的是自己曾经被加害的回忆和心理。但是《蛙》和《古炉》这两部小说却不同,他们也许代表了最近文学创作的一种趋势,从长久的被害者心态中跳出来,从一个局外人,而不是一个狭隘的局内人的视角,直面我们所共同拥有的苦难历史,从心理的角度全面地追寻那个时代真正的精神状态,一方面是为了让我们明白,那些苦难既不是宿命,也不是一味的压迫和加害,每个人也许都同时是迫害者和受害者,我们该反思的是整个民族甚至是人类本身矛盾的心理结构,探寻每个人内心的黑暗和光明;而另一方面则以对历史的书写来观照当下的社会,反思我们自己的精神生活,拯救可能已经越来越冷漠和残忍的人心。心理历史的建构,不仅能够建立我们与过去的联系,更是我们对未来的预测和修正。而文学作为一种感性的读本,也许是我们达到这一目的的最佳途径。
注释:
①洪子诚:《问题与方法: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讲稿》,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20页。
②[美]柯文:《历史三调:作为事件、经历和神话的义和团》,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7页。
③莫言:《蛙》,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23页,以下凡引自此书者均不再注。
④[法]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1页。
⑤[法]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9页。
⑥贾平凹:《古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70页,以下凡引自此书者均不再注。
⑦孙隆基:《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6页。
⑧孙隆基:《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4页。
⑨[美]雷·韦勒克、奥·沃伦:《文学理论》,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51页。
◆ 汪雨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