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单位: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历史的见证与价值的回顾
——以《钟鼓楼》为例看第二届茅盾文学奖
近几年来,茅盾文学奖的评选一直是一个引起文坛众多争议的话题,从1982年的首届茅盾文学奖评选至今,已是历经八届,在近三十年的时间里评选出了36部获奖作品,荣誉奖2部(第三届)。第二届茅盾文学奖历经一年半左右的评选工作,入选范围包括从1982年到1984年期间创作的450多部长篇小说,以及第一届评奖中未能入选而被认为确实优秀、经有关方面重新推荐的作品,并从中评选出92部作品参加初选,又在其中推出20部左右作品进行再选。最终于1985年12月10日揭晓获奖作品:李凖的《黄河东流去》、张洁的《沉重的翅膀》、刘心武的《钟鼓楼》①。关于这届茅盾文学奖评选,多数研究者认为是相当客观、公正的,但是评价的差异较大:钟正平先生认为,“这一届获奖作品,就其思想与艺术质量而言,还算过得去,显得比较平稳,既没有特别出色的,也没特别低劣的……我以为,这是历届‘茅盾文学奖’评选中的一个悄无声息的过渡”②;任东华先生认为“从新时期文学还处在‘现实主义回归’阶段来看,第一至二届茅盾文学奖名副其实地代表了新时期文学的最高水平”③;洪治纲先生认为“如果重新审视这三年(1982—1984)的长篇小说创作实绩,的确也没有什么更好的作品”④;阅读这些众说不一的研究论文,引发一些质疑:第二届茅盾文学奖到底是在一个什么样的情况下评选出来的,那些获奖的作品在今天看来还有没有文学价值?
第二届茅盾文学奖的评选,处于新时期文学初到中期,人们正在逐渐从“文革”的思想束缚中解放出来,而随着1981年至1984年从农村到城市纷纷进入到改革热潮中,社会的格局发生了巨大变化。在这一背景下,作家们对文艺与政治的关系有了新的认识,1982年前后开展了关于现实主义的论争,并进行重新认识和评价,与此同时,有关人的思考进入到作家创作中,创作主体题材由对过去苦难历史的反思和批判转到对现实生活的关注,尤其是对社会改革巨变的抒写。但是,文学并没有摆脱长期以来形成的强烈政治色彩,“文化取值、政治选择与民众期望的高度一致,文学言说与政治言说的互动,使文学获得了显而易见的话语权力。这个阶段的文学包括文化,它的结构价值,离开政治是无法表述的,泛政治化的文化话语对审美在主题、题材、人物命运乃至情节细节方面的制约性,明显而普遍”⑤。尽管西方现代文学思想开始进入中国,但其影响还是不全面,只有细微的精华被一些作家吸收,没有动摇现实主义在文学现实中根深蒂固的位置。
从大的文学方向上看,当时的社会历史背景处于这样的时刻:“文学艺术在向十七年现实主义文学格局回归靠拢、重建现实主义审美理性的同时,十七年文艺与意识形态的关系格局也在恢复着,由于长期以来在文学与意识形态关系的认知上所形成的思维模式和惯性的影响,这一时期文艺创作的变化,依然未能摆脱对政治的依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等,都是以文学紧跟时代政治的满员而掩盖了对文学自身审美的深入考察。”⑥1983年的关于“人道主义和异化”的批判,以及“清除精神污染”运动等都对当时的文学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同时期的长篇小说如《人啊,人!》、《晚霞消失的时候》、《离离原上草》等作品都受到政治批评。这种“文学与政治‘相结合’的模式”⑦自然会影响到第二届茅盾文学奖的评选,或者说它只能是这种环境的结果。
具体说,三部获奖作品呈现出鲜明的时代特征,是时代要求的典型体现。它们都具有沉重的历史感,将时代政治责任感、现实意识融为一体,也包含着一定的人道主义精神,既脱胎于时代,又比时代略微超前。艺术表现上,三部获奖作品大多是以现实主义手法为主,稍带运用一些现代艺术手法,具有一定的突破和新颖之处,是开放与保守、现代与传统的和谐体,或者说妥协体。
首先来看《沉重的翅膀》。它典型地迎合了时代的要求,又显示出了自己的深度和个性特色。《沉重的翅膀》是第一部反映新时期改革生活的长篇小说。这类题材的同时代作品有《男人的风格》、《新星》、《跋涉者》、《拔河》(叶辛《三年五载》中卷)等。这些作品存在比较显著的缺陷:一是它们总是以不同路线的斗争为主调来关注改革,由此而来的是一系列不同派别施行方案的冲突,对改革者形象把握不透,对改革现状的认识也是比较矛盾,格式上也略显单一;二是总是把改革的希望寄托于所谓的“清官”,寄予个人的力量,只写出了表层上的矛盾,并没有深挖出改革发展的实质性冲突。相比之下,《沉重的翅膀》要显得更为深刻。它能比较清醒地认识改革的阻力何在,认识到这种阻力十分强大,任务相当沉重,不是靠个人就可以去完成的。“《沉重的翅膀》主要价值,是从比较高的政治角度去反映改革,并提出了社会改革必须从政治体制改革入手,然后进入经济管理模式的改革。从社会学的角度看,作者的确不乏对政治的敏感和识见,并提前反映出社会改革以后才迈出的步子。”⑧这种对改革问题认识的清晰和深刻,是其他同类作品所不具备的。
《黄河东流去》的主题是对历史苦难的反思,作品精彩之处是对中国农民坚强团结精神的呈现,通过写黄河灾难中农民的艰难抗争,肯定了人的坚强意志,写出了“人”在生存困境面前的伟大,“赞扬了中国农民勤劳、勇敢、淳朴、善良等黄金一样的品质和纯朴的感情以及艰苦卓越的吃苦精神、团结互助的团聚力量,歌颂了他们的伟大智慧和创造力以及他们对生的信念、对爱情的执著追求、对传统道德的坚守、对故土的热爱,从而探讨了中华民族赖以生存发展的精神支柱和道德伟力。同时,揭露、批判了祸国殃民的国民党与日本侵略者的丑恶勾结以及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政府的残忍、黑暗和腐败”⑨。比较起来,同时期发表的作品,如梁斌的《烽烟图》(《红旗谱》第三部)、欧阳山的《圣地》(《一代风流》第四卷),同样关注宏大主题,但基本上保留早期作品《红旗谱》和《三家巷》的创作气派,在抒写手法和结构上没有新的突破,更多的是表现革命历史斗争场面,与80年代初期文学思潮的转向有一定的距离感。马加的《北国风云录》也是规模和气势都比较宏大,突出阶级斗争的场面,却忽略了时代感。这些作品都没有更多突出对人的关注,没有较好地展现出新时期之初的文学主流意识。总之,这些作品,无论是在主题性方面,还是在突显历史时代感方面,以及在阶级矛盾斗争的气势和宏大的叙事场面上都达不到《黄河东流去》的艺术水准。
《钟鼓楼》的情况我们将在下面更详细地分析。它不是正面书写改革,但通过北京市民日常生活的变化来暗示改革开放给人们生活和思想上带来的巨大变化。透过老一辈与年青人两代人在心理上、思想上、行为上的不同,来展现历史发展给人们带来的沧桑感、时代感、沉重感。可以简略比较同时期中同样以人物生存来折射社会改革的长篇小说李国文的《花园街五号》,这部小说采用历史与现实相交的手法,写花园街五号的一幢洋房经历半个世纪、四个朝代、五位主人的风雨历程,作家意图表现一部变迁史,从历史变迁的纵深面和现实的横截面来表现出改革的必然性及改革的核心所在。但是,这部作品在艺术的新颖度上,与现实的关联度上,都略逊于《钟鼓楼》。
所以,从总体上讲,这届获奖评选基本上还没有摆脱1978年设立的评奖标准范式“凡从生活出发、符合六条政治标准,艺术上具有独创性的作品,不拘题材、风格,皆可推荐。提倡那些能够鼓舞群众为新时期总任务而奋斗的优秀作品”⑩。正因为这样,当时评论界也有这样的评价,认为它们,“体现着鲜明的国家的意志,讲究厚重感,偏爱宏大叙事,强调作家的历史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贯穿一种现实关怀精神,对‘溢出’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写作持审慎态度”。
任何必然因素中总是有偶然因素的存在,“从客观上说,任何一项文学奖都不可能像科学奖那样做到绝对的公正和合理,因为它无法具备科学奖在评审过程中所拥有的明确的量化标准。文学作为一种精神性产品,它的价值时常会见仁见智”。对《钟鼓楼》获奖原因的分析,能够让我们更清晰地认识这段历史。
这部作品的创作符合当时文学评奖的要求,作者的创作观与时代的主题要求基本上保持一致,是它能够获奖的原因之一。“如果说,获得社会的认可和他人的赞许,是人类正常的心理需要,那么,满足这种需要,对作家来讲,似乎有着更为重要的意义。这是因为,文学写作本质上是一种对话,而不是面对自我的独语。就像渴望回应的召唤一样,所有正常意义上的写作,都渴望得到他者的认可和赞赏。”通常来说,每位作家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得到读者的认可和肯定。每个时代的文学或多或少拥有属于那个时代的特征,但是,也不能因文学作品中反映出的时代感和历史感更强烈一些,就把它所具有的文学上的优点给予全盘否定,这是走极端的倾向。至于《钟鼓楼》,按刘心武叙述的写作目的,“我这《钟鼓楼》,是企图向读者展示一幅当代北京市民生活的斑斓画卷,或者说,是企图显示当代北京的社会生态景观。……但我力图通过文献式的叙述与心理剖析,使读者能对貌似平淡无奇的生活和人物有所发现,促进读者对各种人物的理解和对生活的深入思考。全篇可以说是追求一种生活的自然流动感……目的偏重于使作品具有认识价值——促使人们更能理解周围的人、周围的事……刻意从每一个细节中流泻出时代的政治脉搏、改革的气氛、溶解在心理冲突中的社会重大矛盾……以期能使读者产生出一种庄重的历史感和命运感”。从作家的自我叙述中,可以见出他对这部作品充满信心,也显示出是按当时的文学审美要求和标准而进行创作的,作品反映的内容与时代主题吻合,只不过没有直接表现,而是借助不同形式间接地展现出来。
从1985年的一些有关文学研究的文章可以探出当时的文学时代主题。当时的批评家对文学有这样的期待:“文学必须从历史和现实的递进中把握人们心灵深处和心理结构的衍变,从时代意识的峰巅探索人们精神状态的发展趋向,做出符合历史进程的审美判断。这样文学才能不辜负历史和时代赋予的使命”。同年,中国作家协会工作会议在北京召开,会议发表的《写出更多反映时代的好作品,加强建设精神文明的责任感》一文,明确了当时社会背景的文学审美标准和要求:“作家们自觉追求对生活的深刻把握和独特的艺术表现,写出了反映我国人民精神风貌的好作品,题材和风格也更加多样……要继续贯彻作协第四次会员代表所确定的基本原则,既坚持创作自由,又加强社会责任感……”从中可以见出在当时时代中,作家的社会责任感是高于文学创作的艺术责任感,没有了社会责任感,其他一切都会被主流意识所排除,这也是当年一些有影响的长篇小说如《人啊,人!》、《跋涉者》、《拔河》,没有入选茅盾文学奖的原因所在。
在刘心武的获奖感言中,能够明确感觉到《钟鼓楼》对时代文学要求的依附:“为人生,为社会进步,这样的文学宗旨是我自愿皈依的。我拥抱每一刻生活。我热爱每一片绿叶,我渴求,但我不搞唯美。我希望能在社会历史和个人命运的交叉点上找到文学,并创造出一种具有特定时空色彩和个性色彩的美来。我写《钟鼓楼》便基于这样的追求”。从时代对作家创作要求上看,作家创作不仅要追求自己的审美理想,文学理念,而且更多地要兼顾社会责任感,符合当时社会意识形态下的审美理念,不可能像当今作家的创作,更多是向文学性的靠拢,创作意识更自由。在80年代前期文学创作中,有一个显在的官方要求,作家在创作过程中既要有自由又要有社会的责任感,从一定层面上看,对社会责任感的要求更强烈一些。作家创作中出于自身对时代主题和文学要求的呼应,国家需要表现时代主题的文学作品出现,来完善文学界对文学要求的体现,正好在这一关键时刻,这样一部透过文本来表现出历史感和时代感的作品就会脱颖而出,成为能够代表时代主旋律的优秀作品。可见这部作品的获奖确实存在着一些必然的因素,从人的发展中透视出时代的变化,国家的历史变迁。
作品本身所具有的艺术魅力,是《钟鼓楼》能够脱颖而出的另一原因。无论是创作方法,还是结构安排,《钟鼓楼》在当时都显示了很强的先锋意识,文本中时间与空间意境的运用,让普通市民获得话语权,作家有意的隐退,从伦理道德去引发读者思考,突破了以往文学作品的价值表现。“在历史与现实的背景上,深入探索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历史性衍变,从较深层次上把握现实社会的历史走向。……《钟鼓楼》仍然是从历史向现实推移的行程中表现时代心理结构的变动不居。是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文化积淀和心理结构历史演变的过程”。可以说,《钟鼓楼》一定程度上开创了“文革”后书写普通民众日常生活的长篇小说之先河。
这一特点可以从刘心武的创作历程中来审视。因1978年发表《班主任》,刘心武被称为“伤痕文学”之父,他早期的作品都是呼应时代精神之作,充满了急切饱满的创作激情。但是,1984年发表的《钟鼓楼》基本上已经看不见前期创作的影子,他的创作态度完全是冷静的,“在那个时候,冷静、注重刻画的风格,会被认为是对事态反映冷漠而受到轻视”。刘心武完全用冷静的态度来描绘富有北京特色的钟楼、鼓楼附近一带四合院的市民生活风俗图。文本中借助一条主线——薛大娘家的一场婚礼,把参与者与未参与者都平铺在读者眼前,展现出1982年12月12日一天从早晨5点到下午5点,四合院内十几户居民的生活习俗、处事风格。另外借助一些辅线,深挖参加婚礼人物背后所隐藏的历史事件,从而让读者体悟普通老百姓的平淡生活背后所隐含的历史感,历史与现实的变化密切相联,这种历史感在老一辈长者身上得到完美体现,他们既感觉到时代在变,但是对一些积淀的旧风俗却永远也不能忘掉。比如薛大娘在婚礼上对一些风俗礼仪的讲究,荀兴旺一辈子做人的循规蹈矩、忠厚老实、对儿子荀磊要求严格及他对受了新时代教育的儿媳妇冯婉姝的不满、对农家姑娘郭杏儿朴素风格的赞同,这些都是历史遗留给他们的。作家在这部小说中,通过描写新兴一代的北京市民,展现出社会发生巨变给人们带来的时代感。荀磊、张秀藻、冯婉姝等年轻一代,是改革开放赋予了他们优越感,他们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他们的经历暗示着时代越变越好。通过城市女孩冯婉姝与农村姑娘郭杏儿鲜明的对比,突出既要肯定知识的巨大力量,同时对传统优良品质也应继承并加以发扬。文本中尤其大力地赞颂以路喜纯为代表的北京市民的优秀品质。通过描写平凡人物的平淡生活,让读者感悟出在社会的变化中,怎样才能保持生活中美的一面,去体悟时代感与历史感。这些正是《钟鼓楼》呈现给读者的问题,也是这部小说能超越同时代小说的特别之处,表现得平淡,平淡中又让人深思。
这部作品结构上也非常特别,它打破同时代的长篇小说所常用的大众化结构,而“采用了‘花瓣式’,或称为‘剥桔式’,犹如从一个花托朝四周伸出若干重叠交错的花瓣,又犹如一个桔子剥开,各瓣可分亦可合”这一结构,尤为突出这部作品之新颖。这部小说创作面铺张宽广,文本中涉及社会、建筑、民俗、生活、心理、人际、审美等各个方面。作家以现实主义手法为主,参用现代派的创作手法。“《钟鼓楼》的的确确既是现实主义的,却又自觉地去体味和传达了一种所谓的现代意识,因而又同现代主义的文学流派有相重合的部分,如思辨气息、象征色彩、情节淡化、多义复合等等。”《钟鼓楼》的与众不同之处还表现在,它“重视立体地、交叉地,亦即多层次地、网络式地去表现人,人的内心,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一部多层次的、复调的、可供不同层次不同类型的读者各取所需的长篇。……再高一个层次的读者,可以体味出我那力图记录下当代北京社会生态景观的苦心,并发现我是从政治、历史、经济、道德、伦理、社会学、民俗学、心理学、人类学乃至于生理学、物理学等多种角度来表现、剖析人物,来展现、研究世态的”。不论《钟鼓楼》能不能达到作家所期待的效果,都不能否认作家对这部作品所寄予的希望,也就是说作家对这部小说的创作初衷是真诚的。
第二届茅盾文学奖的评选距离今天已经历了26个年头,在这26年中,时代经历了巨大的变迁,文学要求和标准也经历了巨大变革。80年代后期,在相对宽松的意识形态背景下,西方思潮方法的传入拓展了多元思维空间,人们开始呼唤“纯文学”。随之而来的寻根文学、先锋小说,新写实小说等等,把长篇小说的创作推向高潮,作家们极力追随着现代主义文学思潮,将创作手法多样化,从而赋予长篇小说写作新的视野与活力。随着社会经济的迅速发展,进入90年代后人们的文学观念发生变化,对“纯文学”这一概念有所消解,形成个人化写作为主体的基本格局。
纵观文学发展的背景,第二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好似已经不符于当今的文学审美要求,当时被认为是文学审美的闪光点已经成为它的缺点,文学与社会意识形态的紧密化,对人性善的充分夸大,探讨生活对人改变力度的不够,“小说叙事的史诗性被过于片面强调;对现实主义作品过分地偏爱;对叙事文本的艺术价值失去必要的关注;对小说在人物的精神内层的探索、特别是在人性的卑微幽暗面上的揭示没有给予合理的承认以及对长篇小说审美特征缺乏科学的认识”。我们不可否认这些不足之处的存在,但所谓“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我们应从事物的“二律悖反”规律来看作品,不能因时代的变迁而全部否定它的文学价值。
还是以《钟鼓楼》为例。
在新文学发展历史中,《钟鼓楼》对风俗小说存有一定的继承,对后继的新写实小说、寻根文学都有一定的推动,又重新突显出它的文学价值。正如路遥先生发表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感言时所说:“对于作家来说,他们的劳动成果不仅要接受当代眼光的评估,还要接受历史眼光的审视。”历史是不断前进的,人们也应是用不断发展的眼光来看待一切事物。对于北京市民抒写的京味风俗小说,较之于前辈名家老舍先生、同时代的邓友梅等,《钟鼓楼》可以说是既有在继承上的发展,又展现了自己的创作特色。在京味小说中,老舍先生的“京味”浓重,从文化角度来展现文学,创造出一系列的北京市民形象,老舍先生对这种传统市民文化是赞扬超于批判,甚至陶醉其中,语言上也是沉醉于北京方言和口语中。而刘心武用平静的心态来抒写北京市民生活,用原汁原味的风俗替代了文化,没有陶醉其中,也没有对风俗人情加以任何赞扬或评判,只是冷静地展现“一幅当代北京市民生活的社会生态群落图,或者叫做当代北京市民生活的社会生态景观”。作家并没有刻意地去展现或表达什么样的情感,而是让读者从中体悟作家所要表达的内容。虽然两位作家笔下的北京市民形象完全不同,但在时代变迁与社会变化中,北京市民格外重视传统风俗的心理却是相同的,这是刘心武对老舍先生民俗小说的书写笔调的继承。
另外,刘心武对“京味”风俗小说的语言和形式有所推进,“在叙述语言上,我力求冷静、平实、精确,而摒弃刻意的华丽、藻饰和过多的抒情。我也没有学老舍先生的笔调,以一种地道的‘京腔’去铺陈故事,我以为传递当代北京生活的‘京味儿’,必须另辟蹊径,因为今日的北京与老舍先生当年笔下的北京,无论是人物的心态还是人们之间交流思想感情的方式,有了很大的变化”。在风俗小说的形式上,老舍先生用“纵截面”方式来深挖出时代变迁,并且横截面“锁链式”地把场面描写得比较壮观。刘心武采用了“横截面”平铺,这种“剥桔式”场面的铺展到位,不仅是对长篇小说创作结构上的一种突破,也是对风俗小说风格的超越,是对市民小说的继承和创新。《钟鼓楼》以小见大的方式的主题抒写方式,从风俗市民题材中深挖历史时代的意义,开风俗小说之独特,存在一定的超越性。
《钟鼓楼》的选材内容与抒写方式与80年代中期的新写实小说有着内在的关联,开创新写实小说之先河。作者站在客观的立场上,采用冷静的写作情感,写出日常生活中的平凡人物,对这些平常人和事没做一点评价,直接叙述,没有掺杂感情色彩,也没有将感情渗透其文本,用零度情感表现出一群小人物的生活琐事,更多地把价值评判、好与坏的评价留给了读者,让读者自己去领悟生活的内涵,去深思人物品格的优良、恶劣以及社会需要什么样的人格来充实时代的优良传统。这部小说情感的表现、书写内容、叙述方式以及语言方式,都与后来的新写实小说有密切的关联,新写实小说的无功利性批判、无矛盾冲突,以及所谓的零度情感、平视视角等,都可以在《钟鼓楼》里找到一些渊源。
《钟鼓楼》有关社会面貌的描写,对文化研究中的社会学、民俗学研究有一定价值。《钟鼓楼》中对一些北京原汁原味的风俗人情的描写,隐约透露出对传统民俗文学的反思,也可以找到类似寻根文学的对传统文化的挖掘和反思。“在文学创作上,如何处理历史与现实、传统文化与时代精神、艺术价值与当代意识之间的关系,一直是中国文学所关心的问题,也是这些争论的症结。”这部小说对北京地域民情风俗和北京市民身上所固有的传统风俗文化的展示,从民族文化心态中深入体悟应该怎样评价传统文化在现代进程中的价值:是完全否定?还是义无反顾地保留?尤其在对待北京老市民身上优秀的传统美德的继承方面,引发读者深思。“我那些民俗描写是企图在展现当代北京市民的文明程度时,把积淀在他们心理中的历史因素加以楬橥,从而引起读者更深入的思索”。
第二届茅盾文学获奖作品是一个历史时代文学现象的见证。这些作品记录了改革开放初期人们在日常思想和生活上所发生的巨大变化,并典型地代表了这一时期长篇小说的时代特征和最高成就。在今天看来它们也许不是很好的,但它们作为一种历史还是值得我们充分重视,特别是从茅盾文学奖的角度来看,这三部获奖作品与之确有深层的契合,是那个时代长篇小说的当然之选。
注释:
①《第二届茅盾文学奖揭晓》,《文艺报》1985年12月14日。
②钟正平:《充满矛盾的文学大奖——历届“茅盾文学奖”论略》,《固原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1期。
③任东平:《关于茅盾文学奖的“评选内情”》,《粤海风》2006年第5期。
④洪治纲:《无边的质疑——关于历届“茅盾文学奖”的二十二个设问和一个设想》,《当代作家评论》1999年第5期。
⑤朱栋霖等:《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2000(下)》,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37页。
⑥朱栋霖等:《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2000(下)》,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42~143页。
⑦刘心武:《多层次地网络式地去表现人——我写〈钟鼓楼〉》,《光明日报》1986年1月9日。
⑧林为进:《历史的限制与现实的选择——重评第二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当代作家评论》1995年第2期。
⑨老悟:《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解析》,吉林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83页。
⑩任东平:《关于茅盾文学奖的“评选内情”》,《粤海风》2006年第5期。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 李 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