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的恐惧和救赎——《山上的小屋》中的历史讲述

2012-12-18 12:42杨庆祥
当代作家评论 2012年2期
关键词:残雪陈述叙述者

杨庆祥

一、小屋

在我家屋后的荒山上,有一座木板搭起来的小屋。

这是残雪一九八五年发表于《人民文学》上的短篇小说《山上的小屋》中的第一句,这一句构成了这个短篇的第一自然段。这是一个陈述句,表面上看很客观,不带有任何情感地向读者描述了一种存在的“现实”。对于这一陈述句的解读,将带着我们进入残雪这个其貌不扬的女作家诡异的小说世界。

我们注意到,这个陈述句由几个重要的名词组成。这几个词分别是:家、荒山、木板、小屋。家的前面有个定语“我”——这个家是叙述者“我”之家,这一点没有什么疑问,但是当叙述者说“在我家屋后的荒山上”时,一种奇怪的气氛就呈现出来了,在“我家”和“荒山”之间几乎没有距离,一般来说,人一般不会把自己的房子建在荒山野外,人实际上是群居之动物,只有在群居之中,人才能通过交流和交换获得生活和存在的各种资料。这是一个社会学的常识,但是很明显的是,这种常识在这里失效了。残雪通过这样一个简单的陈述,立即把我们带入到一个非同一般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面,常识不能解释任何情况,相反,正是通过对常识的拒绝,叙述者获得了某种自由。“荒山”代表了人迹罕至之所在,这种地方,偶尔去一次,或者呆一段时间或许是可以的,但是却不适合长久地生存。非常有意思的是,在一九八○年代,把人物和故事的背景设置为这种非社会化的“环境”,似乎是一种潮流,王安忆在其时创作的“三恋”系列,其中有一篇即名《荒山之恋》,好像只有在那种纯粹的空间里面,人物的性格才能得到最大限度的爆发。但是比王安忆更极端的是,残雪不是把单个的人放置在“荒山”中,而是把“家”整个搬到了荒山上,“家”在传统中国所具有的温暖、团结、和谐的隐喻意义因为置于“荒山”的对比中而更让人触目惊心。一九八五年是中国城市改革大幕拉开的时候,城市的发展规划着中国人关于现代化的种种想象,但是在残雪这里,我们看不到一丁点灯红酒绿的生活世界的气息,残雪的气息是完全“去社会化”的,她选择的只是一间位于荒山僻壤的“小屋”来表达她对这个世界的想象。①残雪在2001年的一次访谈里面谈到自己的这种写作倾向:“我只对内在的世界感兴趣,我要在我所有的作品中排除表面世界的干扰。现在中国文学界有种说法叫‘世俗关怀’,什么是世俗关怀呢?那就是关怀表面的东西。很多人认为表面的东西能够使他们充分满足,中国人不重精神。我要搞的是‘深层关怀’。”见《中国人不重精神》,残雪:《残雪文学观》,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小屋位于荒山上,小屋是用木板搭起来的。但是我们发现,这个小屋是没有主格的,“有一座木板搭起来的小屋”。谁搭起了这种小屋?搭这座小屋的目的是什么?有什么用途?一切都没有交待,小屋就冰冷地矗立在那里。“家”-荒山-小屋,好像是一个横拍过去的镜头,一一呈现在我们眼前。如果这是一张风景照片,分明有两处风景藏在其中,即“家”和小屋。很显然,小屋是外在于家的,这种外在,不仅仅是指“家”与小屋处于不同的空间位置,更重要的是,因为这种互为存在,家和小屋构成了一个有趣的对位关系,在家里发生的一切,必然与小屋密切相关,如果没有小屋的存在,或者家也就不存在了吧。②比如近藤直子就分析指出,小屋不过是另外一个家,是叙述者主观情感的外化。见近藤直子《有狼的风景》,第3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虽然残雪一再强调小屋之“小”,但是在我读来,这小屋却是一个庞然大物,它不仅占据着小说叙述的中心,而且简直就是一个标志性的建筑,所有的争夺和讲述都或多或少地与“小屋”发生着关系。但是残雪好像并不急于立即展开陈述,而是开始调试自己讲述的态度和情绪,这一态度、情绪的建立,却是通过另外一个有趣的道具——抽屉——来展开的。

二、抽屉

我每天都在家中清理抽屉。

这是小说第二段的第一句。这依然是一个陈述句。这个陈述句首先完成了叙述空间的转换,视点从“外部”转向了“内部”,现在,叙述者回到了“家”里。其次,这个陈述句完成了一个动作的叙述,一个不断重复的动作——清理抽屉。接下来,母亲出现了,同样是以“抽屉”为展开的,母亲说的是“抽屉永生永世也清理不好”。这句话听起来像一个巫师的诅咒,极其阴险恶毒。实际上,在残雪的小说世界中,母亲一直是一个非常负面的形象,这一点也许可以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去予以解释。①近藤直子在《有狼的风景》一著中对残雪的“仇母”情结进行了比较细致的分析,但是我个人依然认为这与其说是一种社会的后果,不如说是残雪作为一个有意识的叙述者所热衷的一个修辞结构。但是本文无意索引作者的“意图”,也不愿意拘囿于作者的身世经历,既然残雪要把小说建构在一个如此“非社会化”的背景之中,我们也就只能从文本出发来解释这一切的修辞和设置。无论母亲代表了多么邪恶的形象,毫无疑问的是,她并非现实中的母亲,而是一个文本的符号。现在需要注意的是,母亲是通过何种方式与“我”发生了关系。这恰好就是残雪设置的一条重要线索,在这个看似混乱的小说文本中,残雪却非常理智地安排了种种可供我们踏入的路标。②残雪认为自己的写作实际上是“理性和感性合一的产物”,并以为“最丰富的潜意识(中国)同最强大的理性(西方)一旦结合,将会结出意想不到的果实”。见残雪的《中国人不懂精神》和《答〈灵魂的城堡〉译者近藤直子问》,《残雪文学观》,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我们发现,母亲的每一次出现都与“抽屉”有关:第十一自然段“我心里很乱,因为抽屉里的一些东西遗失了”,母亲则对此报以冷笑;第十九自然段第一句是“我一直想把抽屉整理好,但妈妈老在暗中与我作对”;第二十一段妹妹告诉我,“我开关抽屉的声音使她(指母亲)发狂”;第二十三段“我在抽屉侧面打上油……她被我蒙蔽了……抽屉眼看就要清理干净一点儿,但是灯泡忽然坏了,母亲在隔壁房里冷笑”。清理抽屉-阻止清理抽屉,构成了“我”和“母亲”之间最尖锐的矛盾。抽屉里面究竟有什么呢?为什么大家都要对这个抽屉耿耿于怀?小说对于抽屉里面的内容一直讳莫如深,只有在一处提到了:“我发现他们趁我不在的时候把我的抽屉翻得乱七八糟,几只死蛾子、死蜻蜓全扔到了地上。”蛾子和蜻蜓是唯一明确的抽屉里的事物,叙述者接着说:“那是我心爱的东西”。即使如此,我想抽屉里肯定不止这些小动物的尸体(标本),即使它们代表了童年的某种记忆。因此,“心爱的东西”才是“抽屉”主要的承载功能,抽屉里面装满了叙述者试图一直保护的东西,“抽屉”在这里具备了回忆、保存、整理等等的功能——抽屉由此具有了讲述的能力。我们甚至可以大胆地猜想,抽屉是否是一个沉默的讲述者,历史因为抽屉的“存在”(讲述)而得以保存。抽屉代表了一种极其私人化的讲述历史的方式,在这个意义上,抽屉和“日记”似乎构成一体的关系。也许就在这个抽屉里,藏着一本本关于个人生活和历史的“日记”,叙述者试图清理、重溯自己的历史,而母亲等人则不管一切地阻止这一事件的发生。这种尖锐的矛盾,是否暗示了残雪这一代人某种文化上的境遇呢?在中国当代另外一个女作家遇罗锦的《一个冬天的童话》里,“日记”作为最重要的一个事件嵌入到叙述者的命运中去,个人保存和讲述历史的权利被更庞大的力量终结并处刑。那么,在残雪这里,是否也存在这种两难之困境,讲述历史——尤其是个人的历史——总是伴随着巨大的压力和风险,但是,如果放弃这种讲述,则自我就难以完成精神上的更新。因此,关键问题不是讲述(清理)历史,而是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讲述(清理)历史。

在我前面的分析中,都提到了“陈述句”的叙事句式,这种句式给人一种貌似客观的印象,但是因为“抽屉”这一“私人化”道具的出现,这种客观的陈述变得面目可疑起来。“抽屉”式的讲述类似于日记式的讲述,它暗示了叙述者是一个完全主观化的自我,普实克曾认为中国新文学的三个最基本的特点是主观性、个人主义和悲观主义。他论证说,从主观的、个人的,甚至悲观主义的角度看,五四小说背离了传统小说形态,却近于古典的散文和诗歌传统。①见普实克《中国现代文学中的主观主义和个人主义》,《普实克中国现代文学论集》,李燕乔等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从这个意义上说,《山上的小屋》有点类似于五四早期的那些自我抒发式的作品,通过个人主观性的陈述来完成一个隐喻的能指。这个隐喻的内容关涉到陈述的内容和陈述的权利。

三、陈述

围绕着“小屋”和“抽屉”,小说中的人物展开了不同的陈述。首先是“我”的叙述,占了较大的篇幅:

“所有的人的耳朵都出了毛病。”我憋着一口气说下去,“月光下,有那么多的小偷在我们这栋房子周围徘徊。我打开灯,看见窗子上被人用手指捅出数不清的洞眼。隔壁房里,你和父亲的鼾声格外沉重,震得瓶瓶罐罐在碗柜里跳跃起来。我蹬了一脚床板,侧转肿大的头,听见那个被反锁在小屋里的人暴怒地撞着木板门,声音一直持续到天亮。”

“我听见了狼嗥,”我故意吓唬她,“狼群在外面绕着房子奔来奔去,还把头从门缝里挤进来,天一黑就有这些事。你在睡梦中那么害怕,脚心直出冷汗。这屋里的人睡着了脚心都出冷汗。你看看被子有多么潮就知道了。”

这两段陈述的对象分别是母亲和妹妹。在第一段陈述里面,出现了一个关键内容,即“被反锁在小屋里的人”。这个人暴怒地撞击着木板门,声音一直持续到天亮。但是很奇怪的是,木板门似乎并没有被撞坏,在小说的第一句中,已经交代了小木屋是用木板搭起来的,这种木板搭起来的房子一般来说很容易被破坏的,尤其对一个暴怒中的人来说。但是木板门一直到天亮都没有坏,由此也许可以推断,那是因为“反锁在小屋里的人”受到的束缚非常严重,因此使不出正常的力气。如果小屋是某种人格化的象征,那么,这个人就是自我意识的一种化身(也许就是残雪津津乐道的潜意识),它得受到多么严格的控制,才不至于破门而出。在第二段陈述中,出现另外一个重要的角色——狼——不是一只狼,而是一群狼,这一群狼似乎不是侵略者,而是漫游者,因为它们并不吃人,而是作为一种恐惧的象征存在于那里。我之所以把这两段陈述挑出来予以分析,是因为这两段陈述满足了某种文学史研究的癖好。只有那些可以放入到文学史结构中予以分析的文本和陈述,才会呈现出不一样的意义。读者可能已经知道我将会说什么,是的,上面的两段陈述,对应了鲁迅作品中的核心内容。“小屋里的人”是否就是鲁迅所言的“铁屋中沉睡的人”呢?鲁迅的铁屋中的人可以呐喊,却担心醒后无路可逃,只能徒增清醒者的悲哀,而这个小屋里的人,无论其如何暴怒、呐喊,都不会惊醒别人(除了我),也不能惊醒历史。在《狂人日记》中,狂人看到周围的人眼睛里面有狼的“绿光”,他于是觉得周围都是吃过人的人,“没有吃过人的,大概是没有的吧”。狂人因此确认了自己作为“本质”的人的特性。在《山上的小屋》中,“狼”并没有被拒斥,而是成为了“我”的一个武器,用于吓唬别人,其原因可能在于“狼性”和“人性”已经没有办法去进行有效地区别吧,人和狼原来是可以互相变化的,于是叙述者说:“原来父亲每天夜里变为狼群中的一只,绕着这栋房子奔跑,发出凄厉的嗥叫。”

但是,父亲是一只“狼”可能只是叙述者的一厢情愿的指认,父亲并不甘心于这样的指认,他没有放弃自己陈述的权利:

“每次你在井边挖得那块麻石响,我和你妈就被悬到了半空,我们簌簌发抖,用赤脚蹬来蹬去,踩不到地面。”父亲避开我的目光,把脸向窗口转过去。窗玻璃上沾着密密麻麻的蝇屎。“那井底,有我掉下的一把剪刀。我在梦里暗暗下定决心,要把它打捞上来。一醒来,我总发现自己搞错了,原来并不曾掉下什么剪刀,你母亲断言我是搞错了。我不死心,下一次又记起它。我躺着,会忽然觉得很遗憾,因为剪刀沉在井底生锈,我为什么不去打捞。我为这件事苦恼了几十年,脸上的皱纹如刀刻的一般。终于有一回,我到了井边,试着放下吊桶去,绳子又重又滑,我的手一软,木桶发出轰隆一声巨响,散落在井中。我奔回屋里,朝镜子里一瞥,左边的鬓发全白了。”

这一段是父亲关于一个奇怪的梦的陈述,对于这一段里面出现的很多意象,比如剪刀、井、井绳,等等,都可以作多义的读解。我在此想提出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这段话陈述的宾格是谁,也就是对谁说的?第二个问题是,此段陈述的内容在小说中起到了什么功能性的作用?首先我们来看第一个问题,父亲说这一段话的时候,“我”和“母亲”都在场,似乎是对我们说的这一番话,但是小说中又特别提到:“父亲避开我的目光,把脸向窗口转过去。”也就是说,父亲的陈述对象是非常暧昧的,既可能是对我和母亲,也可能是对一个空无一物之处。但是小说又提到:“窗玻璃上沾着密密麻麻的蝇屎。”这个细节的描写暗示了漫长的时间的沉淀,父亲的陈述由此立即从“当下”转入到“过去”。原来,这是一个有几十年历史的梦境。在这样一个“回溯”的视角里面,其实对象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通过这种陈述,父亲希望获得某种为自己的历史辩解的权力。我们不要忘记,正是因为我“指认”父亲是群狼中的一只后,父亲才开始讲述这么一个西绪弗斯式的故事。这个西绪弗斯的故事在这里不再承担有悲剧净化的功能,父亲讲述这个故事或许是为自己的历史和行为进行辩解,但是,他似乎并没有取得成功。因为我听到这个故事的反应是“我的胃里面结出了小小的冰块”。这是一个非常残忍的反应,对于父亲的讲述不是认真地倾听和热烈地回应,而是冷冰冰的“冰块”,而且这个冰块居然藏身于能溶解一切的“胃部”,完全无法融化。这该是对父亲所陈述的内容多么激烈的否定和不予谅解。可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父亲在乎这种反应吗?似乎也没有,父亲的陈述连对象都是不确定的,他宁愿选择对着“沾着密密麻麻的蝇屎”的窗玻璃说话,也不愿意面对“我”的目光。而“我”,宁愿自己的胃部结了冰块,也不愿意去倾听或者理解父亲。

围绕着这些凌乱陈述的,是一种阴冷的氛围,这种氛围与其说是这些陈述的古怪的内容引起的,不如说是陈述本身(语气、修辞)引起的。每个人都在陈述自己的感受、故事,而丝毫不顾对方的感受,每个人都试图通过陈述为自己的行为找到合适的理由,但是最后却堕入更大的恐惧之中去。这些陈述以它自身的凌乱暗示了它们的特质,它们是完全自私的陈述,因为自私,所以内容并不重要或者没有意义,而是这种陈述的指向。陈述的指向不是交流和沟通,也不是对自我的历史进行有效的反思,而是争夺历史阐释的权利,并以此权利去否定对方的历史,当这种否定走到极端时刻,就只有通过恐怖主义来达成。在小说中,叙述者“我”不断通过“狼”来强化自己的叙述,狼现在成为了一个武器,要么掌握狼,要么直接变成狼,惟有如此,才能垄断陈述的权利。

从“铁屋中的人”到“小屋里的人”,从“狼一样的眼睛”到直接变成狼,这是一个饶有意味的变化。“铁屋中的人”面对的是一个群体,他对这一群体还持有一定的希望,因此不惜牺牲自己去唤醒他们,所谓“扛住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出去”,这是对中国历史一种启蒙式的想象。但是在残雪这里,“小屋里的人”面目不清,既不能认识到自己的历史位置,也不能去想象他者的历史位置,所以他完全丧失了重建历史的功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于“他者”的想象完全成为一个任意的指认,也就是把“他者”的历史无限“罪恶化”,从而达到自己“出逃”的目的。从鲁迅到残雪,这里有一个叙述的“颠倒”:历史讲述从一个拯救行为变成了一个“攻击”行为。

四、困境

抽屉永远都整理不好,但好像也没有被彻底地弄得不可收拾。

家里每个人都在陈述,都在抗辩,但是既没有人认真去听,也没有人愿意去理解。

一切都处在僵持的状态。只剩下小屋了,小屋是最有可能和解和获得救赎的地方。小屋代表了一种可能的出口。在一九八○年代,文学所面对的最大问题就是重建历史的信仰和整体性问题。对于残雪这个年龄层的作家①残雪生于1953年,其父亲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她由外婆带大。1966年“文革”开始时,残雪刚刚小学毕业,并从此中断学习,从事装配工、赤脚医生等工作。来说,对历史的强烈的质疑和不信任构成了写作的基本动力。但是即使如此,对历史的重建依然保持有非常丰富的维度。比如在张承志的《黄泥小屋》中,历史的罪恶最后被博大的母爱所救赎,最终,主人公在山川大地中重新归整了自己的历史,完成了主体的更新和重生。但是,在残雪这里,“归整”成为一个异常困难之事。这一困难——至少从《山上的小屋》这篇作品中——大概缘于两个原因,第一是,叙述者没有办法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讲述故事能力的丧失意味着自我疗愈的失效,②于丽娅·克里斯特娅在《反抗的未来》中寄予小说书写极大的疗愈功能:“通过对于自由联想的叙述,通过使人重获新生的对旧的律法(家庭禁忌、超我、理想、俄狄浦斯和喀西斯心理障碍等等)的反抗,每个人独特的自主性以及他与他人的新型关系得以产生出来。”《反抗的未来》,第12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我们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一九八五年后中国的现代派文学一度风靡,但很快就进入低潮,其中的原因大概会有许多,但是一个根本的问题是,现代派文学不会讲故事,更不会讲一个具有中国意味的故事。这种故事能力的丧失,从表面上看是一个小说技巧的问题,其实更深层的原因在于无法有效地理解当代的历史。残雪是一个执著的写作者,但是她对于历史的理解毫无疑问是偏执的,这种偏执使得她的作品呈现其个人的特色,③邓晓芒曾提出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认为作家的根在于作家内心的敏感性精神中。残雪非常认同这个观点。见邓晓芒《作家的根在哪里?》,残雪:《残雪文学观》,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但是却无法放置到更大的社会进程中去,失去“社会化能力”的作品最终不得不起源并终结于主观的书写。第二点是,小屋作为一个空间和另外一个可能社会的象征,却没有办法建构起一个有意义的主体,在小说中,叙述者不断提到“小屋里的人”,但是我们发现,这个人在通篇叙述之后,依然是模糊不清的一个影子,一个幽灵,不能说话,缺乏行动,跟在所有其他叙述者的背后。这个影子当然有其存在的意义,但是如果残雪试图通过这样的影子来完成历史的抵抗,我想她也许是徒劳的。这让我联想到鲁迅的《影的告别》:“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这里有鲁迅式的绝望主义,“小屋里的人”似乎也就是这样一个醉心于黑暗中的影子,这个影子无所依附,完全是一个无根之物,它能像鲁迅“铁屋子中的人”那样跳起来呐喊吗?至少在残雪这篇作品里面难以看到这种可能性,那么,这样的影子,大概也就只能被叙述所湮灭了。

但这些可能恰恰是残雪所希望达到的效果,她既不愿意完成“故事”的讲述,①残雪在很多地方表示自己对于“故事”的不信任,比如她曾经激烈批评王安忆在1990年代以后的创作,认为:“她1990年代以后的写作是非常讨巧的。在大的‘回归’的氛围的助长下,她越写越觉得中国传统的高明,越写越觉得只有所谓‘讲故事’才是文学,西方现代主义是胡闹……一位作家,如果要讨得大家的喜欢,庸俗化是最为便捷的道路,她的不自觉来自于她的守旧,以及社会对于她这种倾向的推波助澜。”见残雪《中国人不重精神》,第17页,残雪:《残雪文学观》,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也不愿意完成主体的构建,而是偏执地提供了一条独特的路径,这一路径就是不寄希望于任何外在于自我以外的事物,把自我完全拘囿于意识的内部空间,家庭、抽屉、小屋、父亲、母亲、妹妹都作为外在的事物构成内心的障碍,通过对这些障碍的排斥,历史变成一种单一的纯粹主观的陈述,这种主观的陈述又以客观的面貌出现,于是,重整历史的整体性变成了对整体性历史的再一次彻底地解构:

那一天,我的确又上了山,我记得十分清楚。起先我坐在藤椅里,把双手平放在膝头上,然后我打开门,走进白光里面去。我爬上山,满眼都是白石子的火焰,没有山葡萄,也没有小屋。

这么彻底地清除以后,残雪似乎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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