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浮云织出肮脏的亵衣——读《春尽江南》

2012-12-18 12:42栾梅健
当代作家评论 2012年2期
关键词:江南

栾梅健

二○一二年一月十一日,《光明日报》在一篇题为《长三角发展应借鉴作家的“江南城市思考”》一文中,借用一位城市研究专家的口说:“在城市文化病已成为影响我国都市化进程水平和质量的关键问题与突出矛盾的当下,现代作家以诗性直观的方式表达的对江南城市的人文观察与思考,对长三角的全面与可持续发展具有弥足珍贵的借鉴价值。”①该文载《光明日报》2012年1月11日,第2版。尽管这位著名城市研究专家并没有明确指出到底是哪些现代作家在哪些作品中,以“诗性直观”的方式表达了对当下江南城市的人文观察与思考,不过,作为出生于江南并在许多作品中都以江南为摹写对象的作家格非,他自然应该在这些思考江南、表现江南的现代作家之列。而在这其中,《春尽江南》作为他“呕心沥血十余年、探索一个世纪以来中国社会内在精神衍变的系列长篇小说的收官之作”,②格非:《春尽江南》封底语,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更是他孜孜探索近二十年来江南社会何以会发生如此巨大的结构裂变与精神错乱的扛鼎之作。而在此,也正构成了我们对这部长篇小说进行深入分析与研究的必要。

提起江南,在传统中人们自然想到的是一幅幅生机盎然、桃红柳绿的画面。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是繁花似锦的仲春景象;暮春三月,杂树生花,莺飞草长,这是自然界春尽江南时万物勃兴的盛况;而杜牧《江南春》那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洒旗风”,则不仅描摹出了江南地区繁华掩映、烟雨迷茫的美景,而且还展现了江南地区人们温婉浪漫、闲适和谐的人文情趣……诚然,山温水软、物产丰富、气候宜人的江南,千百年来一直是人们心目中富贵地、温柔乡的天堂,更是那些大漠边陲、荒野僻壤地区人们理想的栖息之地,以至于有了众多的“陕北江南”、“塞上江南”、“陇上江南”等等的别称。

然而,这一切都在格非的《春尽江南》中被彻底颠覆了。

江南,再也不是那个令人神往的江南了。宋朝诗人僧志南在《绝句》中说:“沾衣欲涩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那是一帧垂杨拂面、杏花带雨的优美意境。而现在却是:

在无风的日子里,地面上蒸腾着水汽,裹挟着尘土、煤灰、二氧化碳、看不见的有毒颗粒、铅分子,有时还有农民们焚烧麦秸秆产生的灰烟,织成一条厚厚的毯子。日复一日,罩在所有人头上……(第348页)

在这个大自然赋予人类最美好的江南春季,人们感受到的不是花瓣飘飞、落红如雨的诗意,而是那个让人感到窒息的“雾霾”。它成了不时滚动在气象预报员舌尖上的专业词汇,也成了这个时期江南最为典型的风景。

至于小桥流水,则本更应是江南特有的美丽符号。然而,此时的河滨却成了令人掩鼻的垃圾聚集地。“……大雨将街上的垃圾冲到了河中,废纸、泡沫塑料、矿泉水的瓶子、数不清的各色垃圾,汇聚成了一个移动的白色的浮岛。河水的腥臭中仍然有一股烧焦轮胎的橡胶味……”(第63页)小河如此,距离小说故事发生地鹤浦市不远的大河——长江,也同样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填埋场:“就在长江堤坝的南岸,垃圾堆成了山,一眼望不到边。没有张网捕鱼的渔民。没有鲜鱼和螃蟹。想象中的渔火,就是从这个垃圾填埋场发出的……”(第39页)北宋诗人范仲淹在《江上渔者》一诗中说:“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见一叶舟,出没风波里。”诗人描绘的是风涛的险恶、小舟的无力和打鱼人的艰辛,表现了诗人体恤民情、心系天下的崇高人格。然而,如今的长江已是面目全非了。当守仁、端午、吉士、小史诸人花出大把的钞票在鹤浦市天天渔港享用着“长江三鲜”时,自然野生的鱼类均已绝迹,鮰鱼是人工养殖的,刀鱼是从大海还没有进入长江时捕捞的,而成千上万年遗留下来的物种,就在这短短的几十年中消失了。对此,先哲们又该作如何思想呢?

对于如此肮脏、颓败的江南风景,作者的批判与否定是毫无保留的。“金西纸业。梅隆化工。华润焦化。五洲电子。维多利亚房产。江南皮革。青龙矿山机械。美驰水泥。鹤浦药业。梅赛德斯特许经销店……”(第19页)这些密密麻麻分布在鹤浦市四周的工厂、店铺和企业,像是正在疯狂分裂的不详的细胞,占满了江南的良田美地。“虽然是晴天……却看不见太阳的位置。它在,你却看不见它。也看不到一只鸟……”(第19页)天地壅塞,山河支离,为了几度电,就会弄瘫一条江。作者通过小说中冯延鹤的口阐述道,古时候的人,与自然、天地能够交流无碍;无论是风霜雨雪,还是月旦花朝,总能启人心智,引人神思。而现在“贤处下,劣处上;善者殆,恶者肆;无所不可,无所不至。这样的自然,恐怕也已培养不出什么像样的人来……”(第202页)

当然,迎合着房地产商为了获取巨额利益而刻意圈建起来的别墅群与会所,似乎还能保存下些许江南的美景与诗意。例如房产老板张有德挖空心思、巧取豪夺而建造成的“花家舍”:桃花在雨中褪色,水边种着密密的菖蒲。树下是荫绿的青草,漂浮的柳丝中,隐隐约约地现出一带远山,以及山顶最高处的佛塔。不时可以看见几条渔船在风波中颠簸,偶尔也可以看见飞驰而过的拖着雪白水线的快艇。湖水在风中涌向堤面,溅起碎碎的浪花……

这是一幅纯正的江南美景,春意盎然,诗情荡漾。然而,江南还真的有这么一块净土吗?

其实不然。当人们在鹤浦市那个貌似繁花似锦、游人如织的伯先公园漫步时,那感觉应该是与“花家舍”一模一样。“……如果忽略掉伴随着东风而来的化工厂的刺鼻的臭味,如果对天空的尘霾、满河的垃圾视而不见,如果让目光局囿在公园的这一小块绿地之中,这个春天与过去似乎也没有多少区别。”(第284页)有着刺鼻的臭味,有着天空的尘霾,有着满河的垃圾,有着远处隐隐约约到处都存在着的发电厂、化工厂的烟囱,这个江南就注定与春天绝缘了,注定与江南风马牛而不相及了。那个伯先公园,还有那个花家舍,顶多只能算是末世的浮华,只能算是千疮百孔的江南大地上的恶之花。

在丁家巷僻静的旧街上,有一座由古老的庭院改建而成的私人会所——“荼靡花事”,大门正对着运河。小说中那位颇带有几份厌世思想的绿珠常常感慨:“这是鹤浦最美的地方”,“我常常来这儿喝茶,读点闲书,听听琵琶,往往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第65页)据作者在小说中交待:店名大概是取《红楼梦》中“开到荼靡花事了”之意。荼靡,是一种花名,花期最晚,它开花以后春天就过去了。“荼靡花事”私人会所在小说中的反复被渲染,被刻画,其实表现的正是江南美景已被压抑、被侵蚀了。作者有的是春尽江南的惆怅与感伤。

北宋大政治家王安石在七言绝句《北山》中写道:“北山输绿涨横陂,直堑回塘滟滟时。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北山,在南京城北,距小说中的故事发生地鹤浦市近在咫尺,王安石变法失败罢相后在此闲居养老。前两句说江边绿水上涨,笔直的沟渠,水塘迂回,波光潋滟;后两句意思是闲居无事细细数着飘飞的花瓣,欣赏着茂密的芳草,不知不觉中竟然忘记了回家。春光融融,百花盛开,信步而至,均赏心悦目。而现在呢,地理意义上的江南还有诗意吗?还会吸引人们流连忘返吗?

伯先公园,花家舍,还有那个“荼靡花事”,似乎已经变成了沙漠中的绿洲,荒凉阳台上的盆景。更糟糕的是,它们还远不如绿洲和盆景,化工厂、发电厂的浓烟似乎已经将江南的每一寸土地团团包围,让一切都无法置身其处。

春尽江南,作者在这里表现的不是时间节气方面的概念。他着力强调的则是,江南的环境已被破坏,江南的美景已然消失,江南已不再是那个如诗如画、令人陶醉的江南了。

对此,作者的痛心疾首、忧愤深广跃然纸上,触目惊心。

格非有着良好的教育背景,感觉敏锐,思力深远,是一位擅长对社会、历史作出精辟见解的学者型作家,这在他以前发表的《迷舟》、《人面桃花》、《山河入梦》等作品中都给人们流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上述对他在《春尽江南》中对江南自然与生态意义上所遭破坏与污染的阐述与分析,显然并不是这部小说的全部意义,或者说最主要的意义。这其实是格非高出同时期一般作家的地方,也正是他在“江南城市思考”作品系列中最值得重视的部分。

孟子曾对梁惠王说道:“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①《孟子·梁惠王上》,上海,上海书店,1980年影印本,《诸子集成》第一册,第22页。上下,是指一个国家从国君到平民;征,是追逐、猎取的意思。孟子告诫梁惠王,如果一个国家从上到下都竞相追逐利益,国家便会有倾覆的危险了。而《春尽江南》这部小说所表现的长达二十年的时间跨度,正是中国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时期。“鹤浦人在最近几十年的时间内,只是乐此不疲地做着同一件事:造房子,装修房子,拆房子;然后,又是造房子,装修房子……”(第300页)到处是建设,到处是市场,到处是充满贪婪眼光的人们。

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本身并不是一个错误的命题,相反,任何一个轻视商业、贬低商业的社会都只会处于落后挨打的境地。但问题的关键在于,现代商业的高度发达是与现代法制的建立与完善,以及人们内心精神世界的提升与净化而共同出现的。具体到社会的每一个个人来说,对法律的敬畏和对灵魂的陶冶,便成为每一个社会成员的行为准则。前者是他律,后者是自律。只有这两者的相对健全,社会才能是一个和谐的整体,经济建设才能是一个有序的活动。否则,拜金主义、物欲横流便会如一匹匹脱缰的野马,践踏尽一片片美好的良田和一丝丝温馨的诗意。对此,格非在《春尽江南》中作出了深入的思考,并予以了形象化的描绘。

先说他律。

现代法律是现代商业的基础,它建构起平等交易、自由买卖的商业规则,并加以督促、惩罚,以维持良好的秩序。然而,这一切都在作者设置的江南小城鹤浦市烟消云散了。四处是私下交易、潜规则,到处是贪赃枉法、肆意妄为。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小说中女主人公庞家玉。

她是一位工科院校的毕业生,后来因觉得船舶制造专业在当下社会前景黯淡而转学法律,成了一位律师,曾经两次获得鹤浦市十佳律师的称号。不过,这位“十佳律师”本身却没有任何的法律底线:为了让儿子进入鹤浦市最好的实验学校,她“用金钱或金钱以外的特殊方式”,向教育局侯局长行贿,让儿子如愿以偿“调剂”到了龙班;为了儿子能在班上得到额外的照顾,打算给语、数、外主课老师送家乐福超市购物卡;在不知相识不久的谭端午真实下落的情况下,便很快与一个名叫唐燕升的警察公开同居,甚至还为他打过一次胎;在北京短暂的培训过程中,就与同为培训的小陶苟且偷欢;她不守孝道,厌恶自己的婆婆,甚至在心里暗暗地盼着她早死……如此多荒唐行径的人,竟然成为市里的一位优秀律师,并且买房买车,生活得阔绰富裕,压根儿不把小有名气的“诗人”——丈夫谭端午放在眼里。面对如此知法犯法的律师,你还能期望鹤浦市变成个清明世界吗?你还能期望她会公共护法吗?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这位左右逢源、浑水摸鱼的“十佳律师”,却在自己的地盘上栽了,而且,还是在她的驾轻就熟的法律范围之内。小说中的“葫芦案”,可谓是《春尽江南》中最精彩的篇章。

这本是一件并非复杂的案件:端午、家玉夫妇在唐宁湾买了一套公寓房,因暂时无人居住便交由颐居房产中介出租,然而不久中介公司却不翼而飞,租出去的房子却收不回来了。如果在一个法度严明的国度,你可以由消费者协会替你追回房子并赔偿损失,或者由法院裁定要回你的房子,或者由公安局出面将不法中介捉拿归案,或者可以与租房者协商通情达理地解决……然而,这一切在鹤浦市都无济于事。家玉先后找了公安局、派出所、工商局、消费者协会和市中级人民法院,但是每一家都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明知是自己的房子却偏偏拿不回来。在反反复复的来回奔波中,“她奇怪地发现,这套法律程序,似乎专门是为了保护无赖的权益而设定的,一心要让那些无赖,自始至终处在有利地位”。(第151页)善恶的倒置,逻辑的混乱,部门之间的扯皮,让一个惯常为别人打官司、游走于法律游戏之间的庞家玉几近崩溃。在从法院回家的路上,家玉一直在跟端午念叨,她想杀人。“是的,我想杀人!”这该是一个何等荒诞不堪的状况啊!

婆婆积几十年人生的经验,她的体会是:“你们去找什么工商局,什么派出所,什么狗屁法院,以我老婆子的见识,绝对没有什么屌用。这事得这么办:你到大街上随便从哪儿找个电焊工来,给他三十元钱,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地摸到那房子的门……”(第130页)而那位执法为民的公安民警唐燕升的办法则是:“在毒没有发出来之前,我们刑警也没有什么用武之地。”“说句不好听的话,假如你们两家真的打起来了,出现了人员的死伤,那不用你说,我们也会即刻出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第172页)为了拿回本该就是自己的房子,竟然要到出现了“人员的死伤”这个地步,这个世界真是夸张到了何等程度。而这,竟然还是出于一个“老相好”的公安民警之口。

而事实上,婆婆的“焊门方案”和民警的“脓疮理论”都已经是过去式,都已经是历史的陈迹了。最后的落幕平静,而令人胆颤。黑帮头目“国舅”冷子秋,带着二三十个喽啰,“穿着统一的蓝色工装服。戴着白手套。统一款式的胶底鞋。一式的小平头。正方形的脑袋。小眼睛。手执铁棍。猫着腰往屋里冲”。(第217页)仅仅只是二十分钟的时间,一直蛮横无理、气焰嚣张的租房人春霞就抖缩着身子,乖乖地搬出去了!

“这世上,简直就没得王法了!”这是婆婆的感慨,也似乎是所有鹤浦人的遭遇。尊重法律,维护法律的权威,这是现代社会所应有的肌理。没有这种“他律”的束缚,整个社会就会变得无法收拾,无法控制。在此,《春尽江南》以形象化的手法表现了对现代法律状况的忧思,以及对健全、公正的法律制度的强烈呼喊。

再说自律。

相对于外在的法律约束来说,自律更带有个人的色彩,它与人的道德、情操、境界密切相关。滔滔浊世,惟我独醒。尽管个人难以改变整个世界,不过,个人对于格调、品行、修养的坚守与提升,无疑会有助于人类心灵的净化与社会的和谐。我们发现,格非在《春尽江南》中对道德乃至宗教也有着充分的描写,并显示出思考的深度。

正如他在小说中对法律的呼喊主要是通过对法律腐败的暴露来显示的那样,他在这里对道德的强调也主要是源于他对道德沦丧的描写。承袭着前两部《人面桃花》和《山河入梦》中,对国民革命早期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精神层面的挖掘与拷问,这部反映改革开放时期的《春尽江南》中的人物,其实正背负着文化传统断裂与伦理道德失范的恶果。“社会已经失控了……这种失控,当然不是说,权力对社会运转失去了有效的管制和约束。我的意思是,这种失控,恰恰是悄然发生于每一个社会成员的内心。他们,也许我应该说我们,我们已不再相信任何确定无疑的东西。不再认同任何价值。仿佛正在这个社会上发生的一切,都与我们无关。”(第320页)小说通过一位学者之口说出了当今人们的精神状况。而这种精神危机,正是近百年来中国急剧转变的社会所造成的道德困境,并在当下轰轰烈烈的商品经济大潮中愈益严重与恶化。这也是造成“春尽江南”乱象的思想与精神层次方面的原因。

在二十年前,与一个诗人结婚还能多少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而在当下,诗歌和玩弄它们的人,一起变成了多余的东西。正因为此,当时的庞家玉(那时还叫李秀蓉)和宋惠莲是那样狂热地迷恋着诗歌,热爱着海子。不过,现实中的诗人谭端午和徐吉士并没有多少的道德高度,而是两个十足的极端个人主义者。谭端午与李秀蓉在招隐寺刚一相遇便急不可待地提出性的要求,而且在凌晨不辞而别,并把她牛仔裤口袋里的钱席卷一空,像个真正的流氓。后来,忽然异想天开,用一瓶假茅台作诱饵,试图说服文联主席老田让家玉调到《鹤浦文艺》当编辑。另一个诗人徐吉士也高明不到哪里。先是在电影院黑暗的光线里非礼崇拜诗歌名人的宋惠莲,被拘留了半个月,后来不择手段当上晚报社长后,大搞权钱交易,把从民办大学毕业的民营老板张有德的外甥女安排进了报社。

在任何一个时代,“诗人”总是那个时期文化的代表和精神的象征。而出现在《春尽江南》中的这两位所谓诗人,卑鄙、委琐,毫无人格可言。小说中唯一一个坚守理想主义色彩的人物,是那个称房地产老板守仁为“姨父老弟”的女青年绿珠。她不甘屈辱,不愿忍受房产老板姨父的调戏,她向往如香格里拉那般纯净的自然世界,也崇尚人类互爱的慈善活动,然而,她的种种努力最终都以被骗而告失败。这是一个寡廉鲜耻的时代。外在没有健全的法律,内心没有坚实的道德与精神堤岸。在这样一个他律与自律都完全缺失的当口,“江南”已注定没有了春天。

小说中还有一个没有过多渲染、但却富有深刻寓意的地方——招隐寺。

一个民族道德程度的高低,往往与宗教有关。尽管在境界上,宗教要比道德来得高远、幽深;而当一个民族的宗教被摧毁时,其道德水准的下降一目了然。它是自律的有力支撑。故事的开头就发生在招隐寺。据说一千七百多年前,昭明天子萧统曾在寺中编选过《文选》,曾经香火繁盛,然而在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和“破四旧”以后,现在的招隐寺已是坍塌的小院和院中破败的井台。徐吉士将李秀蓉和宋惠莲诱骗上山时并没有想到这是一方清净、神圣之地,甚至竟和端午一起当着“梦溪秋泛”的摩堂石刻撒尿。亵渎的是宗教,而暴露出的是心灵的荒原。而荒原是不可能变成如诗如画的江南的。

当端午与秀蓉做爱后、不负责任地前往上海时,他曾留下过一首没有写完的诗,只有短短的六行,题为《祭台上的月亮》,写在印有“招隐寺公园管理处”字样的红栏信笺上,是反讽,也是隐喻——

十月中旬,在鹤浦

夜晚过去了一半

广场的飓风,刮向青萍之末的祭台

在花萼闭合的最深处

当浮云织出肮脏的亵衣

惟有月光在场

在神灵看来,外在的一切物质诱惑都是浮云。而现在,神灵已逝,宗教已废,法纪松弛,道德衰亡,编织出的只能是一件“肮脏的亵衣”。

江南,还是那个地理上千百年来无数诗人咏怀的江南,然而现在,不论是在自然景观还是在道德情感方面,江南,都已在资本的飓风下,给颓败穿上了斑斓的外衣。别无他物,惟有月光在场。

凡此,作者的锋芒所指,不正是相当准确地诊断出了如今江南城市文化病的症结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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