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扬
端木蕻良,原名曹京平,1912年生于辽宁省昌图县,是20世纪30年代出现的东北作家群中重要的作家。在中国现代文坛上,提到端木蕻良,人们首先想到的是他笔下充溢着磅礴雄健之气的《科尔沁旗草原》、《大江》、《大地的海》等长篇小说。然而“端木蕻良的作品不仅有宏大、阳刚、雄迈之风,而且也存在着阴柔、和婉、俊秀之美。”①端木的作品之所以具有阴柔、和婉、俊秀之美,主要是因为他在作品中创作出许多女性形象。端木蕻良笔下刻画的女性形象,既有纯真雄强的大地精灵,也有沉沦物质的都市女性,同时,他也将笔墨倾注于描摹温婉柔顺的封建家族女性。端木蕻良把自己真挚的情感倾注于他所塑造的女性形象之中,把圣洁的美德和深厚的爱都赋予她们,这是他心灵深处女性崇拜意识的反映。可以说对东北女性群体的关注,是端木蕻良创作的特色之一。
著名的文学评论家赵园很早就对端木蕻良作品中的女性进行了诗性的赞美:“端木也善写女性。他笔下的林野的女儿,那些水水(《科尔沁旗草原》)、杏子(《大地的海》)、水芹子(《浑河的激流》)们,较之她们的父兄、丈夫、情人,毋宁说是更为迷人的。她们宛若未驯的野水,山林草泽的精灵,真率而又放浪,柔媚而又倔强,洋溢着原始的粗犷的野性的美。”②的确如此,这些女性身上既不乏女儿的柔情与娇媚,又带有男儿般的雄强气魄,这些形象背后有着深厚的地域文化因子,从而使她们成为具有独特审美价值的美学存在。
在《科尔沁旗草原》中,端木就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名叫水水的女性。水水同父亲生活在渺无人烟的荒野中,远离人类教化,过着接近原始人的生活。常年生活在山水间,沐浴着山水的灵气,使得水水既具有女性天真的羞涩娇态,又具有原始、粗犷、野性的美,具有璞玉未雕的自然人格。她活泼调皮,真率自然,与那些每日只知算计,争权夺利的地主家的太太小姐不同。仅是一次山野间的邂逅,她便率真而勇敢地爱上丁宁,毫不顾及先辈们的恩怨,将自己纯洁的爱情无条件、赤裸裸地献给丁宁,给丁宁也给自己一份冲破等级、冲破世俗束缚的爱情。水水的每个动作、每个眼神都透出东北大地女性的灵气。初见陌生人的害羞和偷觑的行为,看到美丽花朵时展露出的愉快而又腼腆的笑,戏水时的活泼快乐,面对父亲的撒娇任性,还有“你把我一口吞进去吧”那种对爱情的热烈狂放的情感。在水水的身上,体现了东北女性的最原始、最奔放的美丽和狂野。
《大地的海》中的杏子姑娘则是一个大胆泼辣的女性,她的身上展现着东北女子刚烈雄强的气质。尽管艾老爹气愤地咒骂“无耻的”,众人背地里指摘“小不要脸的”,她的歌声照样是响彻云霄,我行我素得格外大胆。她曾爱过虎头,但在虎头做了“广源堂的大管事”以后,她刀子样的嘴刻薄起这位“新贵”来毫不留情,刚烈果断的性格令人钦佩。虎头的弟弟来头,一直私恋着贞洁美丽的杏子,他的爱几近“凶狂”。当他大胆而粗暴地向杏子示爱时,被搂在臂弯里的杏子“痛苦地叫了一声,把眼合上了”。后来她还不畏众人的目光,在急风暴雨中深情地呼喊迷路的来头。对于一个既非亲人亦非情人的异性,她敢于把这种心声洒向漫山遍野,在这大胆感人的情爱行为中,透射出遍布于东北大地的自由野性的男欢女爱,体现着原初的生命洪荒色彩。
《浑河的急流》中的水芹子身上融合了纯真与雄强两种特质。在父母的娇宠下,水芹子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她的一副柔肠尽是对父母、家族和恋人的爱。当浑河的水不再平静,家乡的人们不愿屈服于异族的欺压时,水芹子这个天真无邪的少女放下小儿女的牵挂,表现出超乎其年龄的深明大义和坚强。她决绝地送走心上人,“我们的祖宗是有志气的,我所爱的人也一定得有志气……”而后她自己也毅然地拿起恋人留下的利刃,奔向了杀敌的战场,勇毅中透射着民族的精魂。所以杨义先生将其与鲁迅先生盛赞的以死力谏丈夫血洒疆场的斯巴达女子并提,评价道:“这个妩媚而刚烈的猎户女儿是塞外未驯的野水,山林不屈的精灵,她无愧于自己的土地和山川。”③水芹子身上这种雄迈勇悍的气质是为其他地区的女子所不及的。
20世纪30年代跟随着东北作家群端木蕻良开始了他的流亡生涯,从北平到上海,从上海到重庆,战争环境下的颠沛流离使他在体味到“坎坷”与“痛苦”的同时,也给他接触都市生活百态人生的机会,都市世界成为他笔下重要的文学景观。端木以细腻的笔触,对处于动荡时代背景下都市女性的生存境遇与精神世界进行了体察与表现,他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个沉沦物质的女性形象。
《可塑性》里的女主人公凤子,出身于保持着“八旗最后的光辉”之家,虽说是“没落的贵族”,但她的生活还是保持着贵族小姐的风格,“打秋千”、“唱歌”、“捉迷藏”、“听老金讲故事”,在紫罗兰下释放浪漫的少女情怀。那时的凤子是“完全与纯静的化身”,但是家族的没落使她陷入生活困境,流亡到上海,在纸醉金迷的大都市生活中逐渐丧失了自我,三年的时光流逝了一个美好女子的纯洁,她完全成了一个充满物欲的庸俗女子。为了满足物欲,她不惜以尊严为代价,投怀送抱,用身体取媚男性。当她真心想脱离这种糜烂的生活方式时,把自己新生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表哥辛人身上。她一再地重复着:“四哥,我要跟你在一起,我就能够重新开始。”她力图通过爱情来洗涤自己的灵魂,这种希求获救的渴望是决绝的,还带着一丝神经质的固执。而表哥辛人实际上已经接受了想改造自我的表妹,但内在自尊心的作怪,使得他没有立刻承认下来。这也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在男权社会中,传统的男性由于受道德规范的约束,是不太容易接受失过足的女性的。面对表哥犹豫不决的态度,凤子彻底绝望了,最终在第二天明媚的早晨走上了不归之路。作为女性,凤子把希望寄托在哥哥的爱情之上,她须得借助这一股力把自己从黑暗中拔出来。倘若这个哥哥能如她的期待,做了她的依靠,做了她生活目标的引路人,那么她就彻底追求新的生活……然而被“断绝”的少女丧失的却远远不只是单纯的爱情,而是追求希望的新生命。
《新都花絮》描写重庆雾都世界中锦衣玉食的女性的娇慵苦闷,描写她们在民族危难时孤芳自赏、自伤自哀的贵族习气,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李宓君。她出身于北京的仕宦之门,父亲退隐都门之后,她成了家庭最受恩宠的花朵。大学时代嗜读欧美小说,幻想着古老城堡拱门下穿红衣的骑士轩昂往来的身影。虽是国难当头,但她依然理所当然地过着花天酒地的贵族小姐生活。由于一次失恋给她留下了强烈的心灵创痛,更增添了她的敏感与多变,她对什么都是突然的热烈而又突然的冷淡。她积极尝试着换一个环境寻找新的目标,所以抛弃深闺小姐的身份,到战时的雾都重庆来寻求理想的生活。在重庆李宓君投身社会,保持自主性,并有着不可怀疑的真诚。她在保育院的工作是一丝不苟的,对孤儿小小的照顾也是无微不至的,但是随着与梅之实的新的甜蜜爱情的到来,她渐渐放弃了投身社会的热情,为了和恋人去北温泉游玩,她置病危的小小于不顾,她以为付清医药费,并给孩子存一笔款就是最大的仁慈了。这就是这位贵族女子的同情心!“爱”只是她美丽的外衣。在她看来,金钱能够替代“爱”。端木通过她“多余而来”又“多余而去”的结局,对这位娇弱自私的都市之花进行了深刻地讽刺。李宓君作为一位都市新女性已有了一定的现代特征,但是这种现代性特征只表现在对物质的消费上,而对待男性,她还保持着传统女性“男人是天”的思想。因此,男性的离去就意味着自身头顶的天空已经塌陷,她只能在时光的流逝中无所事事。
端木蕻良在家里排行老小,待在母亲身边的时间最多,对母亲有着无限的眷恋。端木的母亲是被其父强娶为妾的,在家中过着下层女仆的生活。端木深深地感受到母亲的痛苦心绪,决心要为为母亲写一本书,也为如“母亲”般温婉柔顺的封建女子写一本书。《科尔沁旗草原》就是他为他的母亲所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作家曾说:“从有记忆的时候起,我就熟习了这里面的每个故事。在不能了解这些故事的年纪我就熟习了它。”④端木笔下的“母亲”形象主要体现在《母亲》、《科尔沁旗草原》、《初吻》、《早春》等作品中。
在《母亲》中“母亲”是当地的满人,是一个佃农的女儿,有着娇好容貌,享受着父兄的宠爱。未出嫁时的“母亲”是一个“田野的女孩”,将童稚的生活,完全花费在山旁、河边,或是林町、草甸上。那时,“母亲”的生活是快乐的:姊妹们有说有笑,白天在一起,你打我,我碰你的,看什么都有意思,看什么都好笑好玩。白天你描个花样,我绣着荷包,晚上出门像扯拉拉狗儿似的,排成大队。睡觉时滚成一个团,你争我,我争你的……。这时的“母亲”是单纯而天真的,有着女性的柔美。但是被丁家少爷看中,继而强抢为妾以后,“母亲”的生活全然改变。虽然是生活在大户人家,可“母亲”的地位却是女仆,每天早晚得侍候公婆,终日辛苦劳作。大冬天穿着单薄干家务活,冻得发抖。整日还得担心丈夫寻花问柳,她变得抑郁少欢。在《早春》中母亲说:“我真是常常想,咱们女人为什么一定要出嫁呢,明知道男人没有一个好的,还得送上门去上当,让他们挑肥拣瘦,说短道长的侍弄够了,人也老了,罪也遭够了,把一群孩子向你怀里一推,管孩子去吧,你生下来的,你去管。从丫环一升而为老妈子,从外表上看看真是一品夫人,谁知道心里吃进去多少秘心苦。”⑤母亲的一生是悲苦的,被强娶以后,她原来所拥有的女性美好的性别特征被女性的角色特征所代替,她只是公婆的女仆、丈夫的妻子、孩子的母亲。在悲苦中生活的“母亲”性情逐渐地变异,到《科尔沁旗草原》结尾处,“母亲”由开始的慈善美好发展到阴鸷暴戾。她像一只狠毒的母狼,女性的慈悲与怜悯在她身上毫不存在。由于心境不佳,她竟为一点小事几乎折磨死一个丫头,由于侍女灵子被她儿子丁宁所引诱怀孕,她竟心肠铁硬地逼迫湘灵服毒药自杀。此时的“母亲”已成了残忍狠毒的女性形象,年青时的美好纯洁已被扭曲异化。这是一位被封建思想毒害,被夫权、族权吞噬并异化的“母亲”。她在不自觉中丧失女性的温婉柔美,丧失女性的性别意识,自觉内在地认同男性的统治秩序并成为男性权威的维护者,维护男性对女性的霸权统治。从女性独立个体蜕变为男性权威的帮凶,这是“母亲”的悲哀,更是丧失自我性别意识的女性的悲哀。
在《科尔沁旗草原》这部史诗性的作品中,我们还可以感受到端木对封建礼教的憎恨。他写封建礼教无情地吞噬了一个又一个生命,尤其是那些哀哀无告的女性。他向人们展示出,这种扎根于封建土壤里的传统文化,犹如一根无形的纹索,紧紧地捆缚着妇女的脖子。不论是劳动女性还是贵族女性,都难逃被窒息的厄运,作品中的二十三婶就是被这条绳索勒死的人。二十三婶是十三叔的第二个妻子,也是封建大家族上层女性中最老实本分的女人,她被娶到丁家,表面上她是主子,高高在上,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由于不如三十三婶能说会道,便得不到丈夫和婆婆的宠爱,只有心情抑郁地囚居在牢笼般的深宅里。丈夫出门浪荡,把她一人搁置在家里不闻不问,在那个社会里,丈夫就是女人头顶上最光辉最博大的天空,然而二十三婶头顶上的天空一片暗淡。她跟丈夫没有任何心灵的沟通,这段无爱的婚姻即便在奢华的背景下,也难以掩饰它苍白的底色,这是她最大的悲哀。然而即使处在这样一个备受煎熬的大家庭中,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时,二十三婶也没有站出来决绝地反抗,几千年父权文化——“出嫁从夫”的思想在她的意识中已经根深蒂固。她认为女子只能依附于男子,女人一落地便注定了她的一生。她只能是男人从精神到肉体的天然奴役对象,没有自己的故事,没有自己的声音,没有自己的色彩,所以,无奈之下她只有在烟枪中寻找麻醉,得以暂时的精神慰藉,最终落了个煎熬成疾、油尽灯枯的不幸结局,在凄惨的境地中怀恨一生。然而这个懦弱的女性仅仅是怀恨,除此以外再没有任何觉醒的意识和反抗的举动。
端木蕻良笔下的这些温婉柔顺的封建家族女性,她们如此的纤柔娇美,但生存在庞大的男权话语之下,无论怎样的挣扎与抗争,她们如同扑火之飞蛾,为了谋求生存空间,她们由柔美日渐柔顺终究懦弱,自觉地束缚于夫权与族权。从此,各种显在、隐在的规矩将她们深锁在封建家族的深宅大院,男性在场与不在场都造成了她们灵魂的扭曲与畸变。
形成端木蕻良女性崇拜的原因很多,也是相当复杂的。但在他八十多年的人生旅程中,母亲以及周围女性都对他产生过深刻的影响,这不能不说是端木蕻良关注女性、喜爱女性、崇拜女性的最直接原因。而形成端木蕻良女性崇拜的深层原因是中国文化的女神崇拜思想。女神崇拜是人类的一个原始文化母题。原始人认为女性是生命之源,把女性的生殖能力神秘化,认为女性具有创造万物的能力,并将对这种能力的神秘崇拜上升为女神崇拜。中国东北的原始宗教——萨满教的主要形态就是女神崇拜。萨满教女神崇拜作为一种古老的自然宗教形态,反映了北方民族对于女性在社会生产生活、思维方式等方面的崇高地位以及对社会历史文化的深刻影响。对于自幼生长在东北草原深受萨满教文化熏染的端木蕻良来说,这种思想早已深深地植入了他的骨髓,成为他精神世界中牢牢不能忘记的一部分。
通过对女性不同生存状态的展示,端木在理解同情妇女悲剧命运的同时,揭示批判了封建家庭和部分都市女性甘当男性附庸的不自立生活态度,歌颂赞美了大地精灵们纯真雄强的生活价值取向,体现出端木“柔中有刚”的女性审美理想。对女性这种双性特征的赞美,体现了端木对现代女性觉醒后自主要求的深切理解和深沉思考,同时也烙着他自身生活环境和性格特征、心理趋向的印迹。
注释:
①逄增玉:《论端木蕻良小说创作的两种追求与风格》,《河北学刊》2001年第1期,第72页。
②赵园:《来自大野的雄风——端木蕻良小说读后》,《十月》1982年第5期,245页。
③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97页。
④中国现代文学馆编:《我的创作经验·端木蕻良代表作》,华夏出版社1998年版,第380页。
⑤端木蕻良:《端木蕻良自选集》,辽宁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34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