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大众消费时代的文学接受

唐洁璠

接受美学理论认为，在文学进程中，不仅有作家作品，而且有读者。作品通过阅读才能表现出作品的价值。文学史是作家作品和读者的关系史，文学价值是作家创作意识和读者的鉴赏意识构成的。因此，对文学接受进行研究，是很有必要的。在当今的大众消费时代，在复杂、多元和开放的文化语境中，文学接受呈现出复杂的特征。本文拟运用相关的理论对此进行探讨。

一、文学接受的“补偿”心理

传播理论指出，许多受众在接收信息之前就已经具有一个先入为主的愿望，这种愿望促使受众有选择地接收能够满足自己愿望的信息。如果人们在现实生活中的某些“欲求”得不到满足，就会“逃向”幻想世界来寻求一种“代替的满足”。这种现象在文学接受中有普遍性。恩格斯在《德国的民间故事书》中就说过：“民间故事书的使命是使一个农民作完艰苦的日间劳动，在晚上拖着疲乏的身子回来的时候，得到快乐、振奋和慰籍，使他忘却自己的劳累，把他的硗瘠的田地变成馥郁的花园。民间故事书的使命是使一个手工业者的作坊和一个疲惫不堪的学徒的寒伧的楼顶小屋变成一个诗的世界和黄金的宫殿，而把他的矫健的情人形容成美丽的公主。”①在当今的大众消费时代，大众的“补偿心理”更是随处可见。

“大众”是伴随着大众社会理论的形成而出现的概念。随着经济的飞速发展，传统的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转化，人们纷纷离开熟悉的故土涌入陌生的城市。来自不同地域、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成分复杂、关系松散的社会群体，即所谓的“大众”。在大众社会里，传统社会的等级秩序、价值体系等被彻底打破，人们不再像过去那样以家庭或亲情为纽带，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更趋于各种现实功利性。于是，为了缓解内心的各种压力，消解内心的各种失落，文学作品往往成为人们的“心灵抚慰品”，文学接受中的“补偿心理”非常突出。

如琼瑶的小说《还珠格格》及根据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其中很多情节既不符合历史事实，也违背生活逻辑，但却吸引了不同年龄的广大受众。有人曾经做过调查，结果显示，作品中最受欢迎的角色是小燕子。这与人们的“补偿心理”有关。现在的中小学生学习压力非常大，在“题海战术”中没有喘息的机会，失去了应有的轻松、快乐时光；成年人则工作压力非常大，在职场中天天小心谨慎，不断自我加压，还要面对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而《还珠格格》中的小燕子简单、快乐，活得自由自在、潇潇洒洒，人们通过她能体验到一种破坏规范、摆脱束缚的乐趣，体验到在想象中宣泄压抑、获得释放的快感。另外，一直以来，琼瑶的小说坚持写人间至纯至洁的爱，《还珠格格》尽管是琼瑶写作风格的蜕变，但也延续了这种“坚持”，作品中充满着浓郁的亲情、友情、爱情，让人们心生羡慕。“如此种种需求，有其现实的社会心理根源，它们引起了受众的理想愿望”，即使不可能在自己的生活中实现，在观看作品时也会“从中得到满足”。②

《山楂树之恋》这部小说的走红，也与受众的“补偿心理”有关。小说的女主人公静秋是个漂亮的城里姑娘，因为家庭成份不好，文革时很受打击。静秋去西村坪体验生活、编教材，在那里认识了老三。老三是军区司令员的儿子，英俊又有才气，他深深地爱上了静秋，心甘情愿为静秋做任何事情，给了静秋前所未有的温暖和鼓励。他等着静秋毕业，等着静秋工作，等着静秋转正。等到静秋所有的心愿都成了真，他却因白血病去世了。临死前，他给静秋写下了一段话：“我不能等你一年零一个月了，也不能等你到二十五岁了，但我会等你一辈子。”这个被称作“史上最干净”的爱情故事感动了很多人，正如有人所说的，“正是这段爱情里无处不在的至真至纯在打动我们的同时让人心生向往，而当我们对某些东西充满向往的时候，恰恰说明了它的日益缺失与日渐稀少。”“小说中那质朴平凡的文字，字字闪烁着真情和感动，娓娓道来的正是今天生活中最欠缺的那种含蓄曲折、澄净、真挚、刻骨铭心！”③

另外，近年来谍战小说非常盛行，也与这类作品能弥补人们的某些“现实缺憾”有关。麦家曾经说过，20世纪80年代前中国文坛充斥着“高大全”的英雄故事，新时期以后不少作家的创作则走向另一个极端，偏爱写生活的黑暗、绝望、欲望，作品中人物的精神往往处于匍匐状态。久而久之，读者对这类“否定型”的作品产生了审美疲劳。麦家认为：“生活中虽然也有很多黑暗，可是驱散黑暗的最好办法就是引入光明。作品应该是温暖人心的，读者看了你的作品后会更热爱生活，得到安慰。现实是硬邦邦的，文学作品应该是柔软而温暖的。”④这是有一定道理的。另外，现在谍战小说中的英雄不再是“高大全”的“扁平人物”，而是性格立体、复杂的“圆形人物”，他们有普通人的情感、困惑，但他们的传奇经历是“普通人渴望体验又绝对无法体验的”，因此读者对他们往往有情感上的认同，阅读时能得到一种“代替的满足”。

二、文学接受的功利性需求

丹麦批评家勃兰兑斯曾经说过：“任何事物都可以从三方面去看——从实用角度去看，从理论上去看，从美学角度去看。对于一片树林，有人会问它是否有益于本地区的健康状况，树林的主人会估计它作为柴禾能值多少钱，这都是从实用观点去看它；植物学家对它生长的情况进行科学考察，这是从理论观点去看；如果一个人只想到它的样子，想到它作为景色的一部分所起到的作用，他就是从艺术或美学观点去看。”⑤但在现实生活中，很多受众并不是从纯粹的“艺术或美学观点”去看艺术，而是从实用角度去看，希望艺术能给予自己人生指导。1944年，美国学者赫佐格对收听连续广播剧的妇女听众进行了一次调查，发现妇女喜欢收听连续广播剧的原因有三种：一是把连续剧当作发泄感情的方式，连续剧代替她们对某些现象进行反抗，并使她们有了哭的机会；二是以连续剧来满足自己的痴心妄想，以忘记自己的烦恼；第三种，可能是最平常的妇女们，从连续剧中得到的满足就是用来作为她们处世的指导。这些妇女们对访问者说，她们喜欢的是这些故事“解释了一些事情”。一个典型的说法是：“假如你听这些节目，在你自己的生活中发生什么事的时候，你就知道该怎么办。”⑥这三种心理根源在大众消费时代仍然存在，如前文论述的“补偿心理”就属于第二种情形。而第三种心理即寻求“处世指导”在当今社会更是成为很多人的需求。

在大众社会里，机械化的大工业生产使社会分工越来越细化，整个社会就像一部高速运转的大机器，而人就像是机器上的一个个零件。人与人之间主要是一种职业关系，职业化成为大众社会的一种社会准则和时尚。社会的急剧发展和严峻的就业形势使人们面临许多压力和困惑，因此非常渴望得到外界的指导和帮助。这种心理需求使能给读者“处世指导”特别是“职场指导”的小说受到了大众的欢迎。《杜拉拉升职记》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杜拉拉升职记》写的是杜拉拉的职场拼搏经历。该书封面上印着几句广告语：“杜拉拉是典型的中产阶级的代表。她没有背景，受过较好的教育，走正规路子，靠个人奋斗获取成功。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她的故事比比尔·盖茨的更值得参考。”网上宣称这部作品是“500强资深经理揭示外企生存法则，为白领阶层量身定做的职场必读指南，中国白领必读的职场修炼小说。”这些宣传可能有些言过其实，但不可否认的是，《杜拉拉升职记》确实蕴含了丰富的职场智慧，因此受到了读者的热捧。甚至有人从中总结出“职场36计”，如：“无论你在外企还是国企，也无论你从事何种行当，要想不被边缘化并速腾，就要紧挨着核心业务这棵大树来发展。”“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职场中少不了矛盾，如何最大限度地减少人与人之间的矛盾，看看杜拉拉的SOP，编制‘办事处管理标准操作流程’，越是标准化，则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就越少。”……

另外，这些年宫廷小说在职场盛行，也与职场竞争激烈有关。如宫廷小说《步天歌》就号称是职场女性发展的启蒙教科书。该书采用了架空历史的叙事策略，写皇帝病倒后，宫廷里各种暗潮涌动，充满阴谋、争斗，“这就好比加强版残酷版的职场故事：在一把手病倒的情况下，可能面临权力重新分配，每个人都想上位想升职，便给竞争对手设局，让对方上当犯错，再堂而皇之将对方踢出局。”这本书“不是给女孩们提供一个游戏宫廷的梦，而是用这个宫廷模拟生存竞争高度激烈、步步为营的职场，用宫廷政治来照映办公室政治”，⑦因此引起了读者的关注和讨论。

这些年官场小说也是文坛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线。不少读者将官场小说当作“官场的另类教科书”、“公务员必读书”。当然，也有人指出，官场小说的盛行，是中国社会的悲哀。被称为“中国官场文学第一人”的王跃文就谈到：“我听不少年轻朋友说，他们大学或研究生毕业的时候，老师郑重建议他们读《国画》。我闻之暗觉悲凉……我常想，中国的年轻人现在能够信仰什么？什么可以作为他们的生活教义？捡数之下，似觉一片荒寒。……我深明那些老师嘱咐自己的学生读《国画》时的良苦用心，可我不愿意这本书被误读成策与计之类的东西。……如果年轻人涉世之初真的必读《国画》，我愿诅咒它速朽！”⑧

三、文学接受的娱乐化倾向

在大众社会里，社会发展越来越迅速，人们面临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如前文所述，大众社会就像一部高速运转的大机器，而人就像是机器上的一个个零件，机械地承担着各种“非人格化”的工作。为了缓解工作的压力和内心的失落，人们在业余时间往往寻求各种消遣或娱乐。整个社会形成了一种追求娱乐的风气。在此背景下，文学接受出现了鲜明的娱乐化倾向。如人们对《格列佛游记》的解读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当年斯威夫特创作这部作品的本意是嘲讽时政，对现实社会进行深刻批判，即“使世人烦恼而不是供他们消遣”。但如今人们却违背了作者的初衷，将《格列佛游记》看成是一部充满娱乐性、趣味性的作品，在大人国、小人国的故事中流连忘返，获得精神的放松和愉悦。

2006年的“赵丽华诗歌事件”更是体现出鲜明的娱乐化倾向。赵丽华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曾担任“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评委。2006年9月中旬，网络上流传赵丽华创作的口语诗歌，如《一个人来到田纳西》：毫无疑问/我做的馅饼/是全天下/最好吃的；《我发誓从现在开始不搭理你了》：我说到做到/再不反悔；《我终于在一棵树下发现》：一只蚂蚁/另一只蚂蚁/一群蚂蚁/可能还有更多的蚂蚁……这种口语诗歌与人们传统观念中对诗歌的认识大相径庭，许多网友纷纷通过仿写的形式表示嘲笑和批评，并戏称为“梨花体”诗歌流派。当年的“十一黄金周”网友们找到了一项新型的娱乐项目，即在“做诗网”上用特定的“诗歌软件”创作“梨花体”，共发表诗歌12万余首，正可谓“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些诗歌充满戏谑色彩，如：《赵丽华》：你啊/是迄今/为止最有/影响力的女/诗人/因为你让我也成了一回诗人；《我终于明白了》：哦/我/终于/明白了/我也可以作诗/因为……/我会敲回车键；《算术》：1+1=2/不 =3/1+1=2/永远不=3/只有/一种情况/1+1=3/那/就是/算错/的/时候……这场“超级模仿秀”是一次巨大的语言狂欢，正如有人所说的：“我不认为赵丽华和现代诗没有存在的必要，世界之所以美好，因为有不同声音的存在，我只是觉得很好玩，好玩得笑了一整天。”⑨

另外，“甄嬛体”的流行也显示出文学接受的娱乐化倾向。《后宫·甄嬛传》无论是小说还是电视剧台词都有着明显的复古之风，语言风格接近《红楼梦》。这种风格引起了人们的兴趣，大家纷纷模仿，在网络上兴起了“甄嬛体”，读来令人忍俊不禁。不少网友张口便是“本宫”，如有人模仿华妃的口气：“在本宫身边，只有论文还未开工之人，没有写到大半之人，更不能有写完超字之人！只要敢跟本宫比进度，就全部都得毙掉！”另外，不少网友描述事物喜欢用“真真”、“极好”、“方才”、“想来”等词语和“若是……想必是极好地，但……倒也不负……”等经典句式。如：“春天终于真真的来了，楼下的迎春花开得甚好！”“咦，你今儿买的蛋糕是极好的，厚重的芝士配上浓郁的慕斯，是最好不过的了。我愿多品几口，虽会体态渐腴，倒也不负恩泽。”“方才在精练上看到一道数学题，出法极是诡异，私心想着若是这题让你来做，定可增加公式熟练度，对你的数学必是极好的。”甚至厦门地税部门在微博上也用“甄嬛体”发布了一条服务提醒信息，温婉的文风让人耳目一新：“私下想来，发票换章是去年就提的，断不至于还用着旧章，倒是这新章印模，知道要来报备的不多。今儿个给各位小主提个醒，赶紧把发票章往那白纸上盖个红印，递给税管员备个底儿，也别忘了在自个的证上头盖个红印。如若不然，往后这发票便不好购了。”……这些现象充分体现了文化领域标榜的个性化、独创性以及反体制精神，正如丹尼尔·贝尔所说的：“现代文化的特性就是极其自由地搜检世界文化仓库，……这种自由来自它的轴心原则，就是要不断表现并再造‘自我’，以达到自我实现和自我满足。在这种追求中，它否认经验本身有任何的边界。它尽力扩张，寻觅各种经验，不受限制，遍地掘发。”⑩

注释：

①恩格斯.德国的民间故事书[A].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第四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6 ：401.

②李彬.大众传播学[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9:181.

③见山楂树之恋吧：http://tieba.baidu.com/p/709457480?pn=1.

④阚兴韵.偏执狂的欲望之门[N].温州日报，2008—11—16.

⑤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一卷）[M].张道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146—147.

⑥威尔伯·施拉姆，威廉·波特.传播学概论[M].陈亮，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82:209—210.

⑦煌瑛.从小说中看职场智慧[OL].http://blog.sina.com.cn/s/blog_60b430dd0100h4d0.html.

⑧王跃文.《国画》十年记[OL].http://blog.sina.com.cn/s/blog_55f402f60100ih7f.html.

⑨兰心蕙质妹妹.超级模仿秀：网友梨花体诗歌精选[OL].http://article.hongxiu.com/a/2006-10-12/1489256.shtml.

⑩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M].赵一凡，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