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昭兵,王海涛
“春香”的故事,在朝鲜半岛家喻互晓。先是在民间口耳相传,到18世纪被加工整理成书。先后出现过全州土版《烈女春香守节歌》,京版《春香传》,汉文版《水山广寒楼记》、《汉文春香传》和抄本《古本春香传》等多种不同的版本。1954年朝鲜作家同盟出版社以《烈女春香守节歌》为底本,进行校注整理,题名《春香传》出版。《春香传》在朝鲜族古典文学史上的地位,正如《红楼梦》之于中国古典文学一样,被誉为韩国的《红楼梦》。面对这样一个人人耳熟能详,而又内化为超稳定审美期待心理的题材,金仁顺的再创作看似取巧,实际上却隐含着出力不讨好的冒险。《春香传》沉淀而成的厚实的心理基础,不是她起飞的跳板,反而是她必顺穿越的迷障。有着珍岛犬一样“勇敢、富有忍耐性”的朝鲜族女作家金仁顺,带着血液里始终流淌的“执拗”,开始了她的“寻梦之旅”。《春香》最集中地展现了她“梦回故乡的方式”。
读《春香》时我们自然会想起她以前的小说《伎》和《乱红飞过秋千》。“《春香》似乎是在它们的根基上生长出来的,这棵大树的枝枝杈杈又晃动着《盘瑟俚》、《城春草木深》的影子。”①当被问及对此有何看法时,金仁顺坦言,“民族身份是我的另一个情结。我对故乡的抒写,一部分是煤矿生活,另外一部分就是民族题材的小说。这些小说大多是古典题材的作品,是跟现实不搭界但人性相通,写这些故事,就是我梦回故乡的方式。”“我用这些故事给自己营造了一个奇异的个人空间,一个寻梦之旅……这些故事也可以被说成是同一个故事”。
小说从“香夫人”着笔,用街谈巷议的烘托,营造“香夫人”在南原府举足轻重的地位,和令妙龄女子以及两班贵族小姐们欲迎还拒的矛盾心理。接着的一笔,“八岁以前,我一直把自己的母亲当成最普通的女人。”暗淡了笼罩在“香夫人”身上的暧昧光晕。“一直到我走出家门,我才意识到香夫人的与众不同。”似乎又把香夫人的光晕旋亮了,但“那些整天在南原府街市上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谈论香夫人的人,没有几个能确切地说出香夫人的随便什么东西,比如肤色、发型、衣饰之类的特别之处。”又使这些谈论成了与真实的香夫人无关的自我繁衍的语言泡沫。至此,我们可以发现,小说一开始就出现了两种不同的声音,一个是来自“香榭”外面的传说,一个是对这传说的反驳,反驳的依据是“我”的真实观察和感受。
从“我”出生开始,叙述的重心渐渐向“我”倾斜,“我”的声音曾一度主导着叙述的走向和韵律。金洙、小单和凤周先生的先后到来,香榭便成了我们的“百草园”和“三味书屋”了。这部分内容,作者写得摇曳生姿,没有萧纲所言的“立身先须谨重”,只有“文章且须放荡”。对于几个小孩子来说,何谈谨重的立身呢,与外在世界物我两忘才是他们的本性。借助孩子与生俱来的好奇心,写作恰恰可以打通万事万物人为设置的屏障。“春香”无师自通,靠着对草木心有灵犀的迷恋,先后为凤周先生和香夫人配药治病的叙写,是作者对人的内宇宙的大胆探寻。这样的探寻慢慢变得“心有旁骛”了,随着春香的成长,青春期的躁动和成长的焦虑便如影随形地袭来。同样情窦初开的金洙和爱慕虚荣的小单,更加剧了这种躁动和焦虑,香榭已关不住“满园春色”,只能任“一枝红杏出墙来”。
对“我”的内在心理的打开,使叙述出现了明显的分杈,传统才子佳人一见钟情、心心相印的书写,不再顺流直下,而是旁逸斜出,甚至出现了逆流的漩涡。李梦龙自去奔他的前程,而“我”则把自己关在药房里,熬制一种可以让人遗忘过去的药,“我”把它叫做“五色”,因此,“我”的坚守,不是为了等待,而是在做了断。外面传唱志书的《春香歌》与“我”毫不相干,它宛若一场刚刚下过的大雪,不但遮蔽了以往香夫人的故事,也遮蔽了“我”内心灵魂挣扎的故事。“我”曾认真找香夫人询问此事,“真的有一个和我的生活极其相似、而且也叫春香的女子存在吗?”香夫人不过一笑置之,“我”也只好把传说留给别人,把忧伤继续留给自己。
在《春香歌》中,卞学道是作为考验“我”对李梦龙矢志不渝的感情而出现的,实际上,他的出现不过是阴差阳错地让香夫人服用了“我”为自己准备的“五色剧毒”。当失去记忆的香夫人像个小孩子似的一边摘着桔梗花,一边唱着温暖的“桔梗谣”的时候,她就不再是香夫人,而是“我”的母亲。我们会像小时候那样,在天气好的午后,“坐在木廊上,她光着脚,有时我也跟她一样,我们看着鸟儿在树木中间起起落落,满园鲜花是一块抖落开来的锦罗,在午后或明或暗的光影中间,显示出中国绸缎的质地。”所不同的是,那时她学“我”,现在是“我”学她。世事轮回,现在的香夫人成了幼时的“我”,而她的现在可能就是我的将来。
李梦龙受《春香歌》的鼓动,风风火火地寻来,“我们”也只能一块痛哭一场,他是因为失去《春香歌》中那个忠情的女子,而“我”则是因为自始至终都无法交融的隔阂,让他流泪的春香不是“我”,“我们”流出一样的泪,但实在是缘于两种不同的心声。
与慕名而来,并为香夫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少年们习惯于用眼睛和耳朵感知香榭不同,“我”对气味更加敏感。“我能从植物芳香中,闻出那些年轻的心被爱浓腌重渍过后,散发出的忧郁气息。”对人的嗅觉空间的打开和发现,始终是《春香》写作的一根主线。只是人们往往会被表面香艳的人物和浪漫传奇的情节所吸引,而忽略它。它是小说中的草蛇灰线,随着情节的推进而若隐若现。
“我”对气味不但敏感,而且有洁癖,因此“我”不喜欢吃饭,经常以花草、树汁为食,特别是在“我”关起门来潜心研制“五色”的时候,闻到食物的热气都会让“我”一阵翻胃,我喜欢那种天然的气味,加工过的食物破坏了气味的生命。“人有生命,畜牲也有生命,园子里的一花一草一木,哪一个不是有生命的活物?我们生活在万物之中,就如同和亲人和朋友生活在一处”,“人和草木一样,活下去并不需要太多的东西。人们把很多简单的事情弄复杂了。”气味引导着我走出了人群,走进了自然,“我”向着“简单”的返璞归真,却无意间进入了一个神秘的新世界。
如果说气味为“我”打开了一个内在感官的无限空间的话,那么“蛇”的两次意外出现则暗示了“我”的身外也有一个无限的空间,它们都是神秘而无从把握的。翰林按察副使大人与香夫人第一次的牵手,是林中突然出现的那条颈上有一块状似两朵并蒂的花斑的彩蛇牵的红线。还是这条蛇,在翰林按察副使大人返回汉城的途中再次突然出现,并要了他的命。这自然让我们想起《圣经》中引诱夏娃和亚当偷吃禁果的那条蛇,它让人带上了原罪,被上帝逐出伊甸园,人的罪恶在世间漫延,最终惹恼了上帝,对他亲手创造的人进行了毁灭性的惩罚。
这种类似于宗教的人类无从把握的神秘感,像电影插曲在小说中时时的响起。面对生活中的不如意,银吉总是表情肃穆地慨叹:“是一些我们见不到摸不着、但实实在在存在的东西”在作怪,“这种事情哪是由得了自己的?都是命。”有时作者随意带出的一笔,好似棋术中的“闲着”,细心品味,则可以把我们引向一个更广阔神秘的地方。如那次香夫人带“我”从东鹤寺返回香榭,在南原府流花酒肆门口遭到了一帮酒客的围观和挑逗,香夫人向车后散钱才得以脱围,但依然有一个人追着马车跑了很远,他“笔直地张开双臂,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个‘十’的形状。”这个“十”一下子把我们引向了耶稣受难的那个“十字架”。这样的例子小说中还有很多,但作者只是点到为止,并没有作过多的纠缠,把握得很有分寸。
文学是对可能性的探究,必然涉及“神秘”,但也只是涉及,并不深究,否则便成了僭越。“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来一个突变,将读者从熟悉的无甚新意的凝滞的日常生活的泥淖导向异质的(理性不能操控的)未知领域。我觉得这就是艺术与宗教的分界线。到了这个分界线,作家倘若刹不住车,就要僭越说出自己无权说也说不好的话;但如果达不到这分界线,他就只能是普通的报告文学或随笔作者,不管技术上可能显得变幻多端,邈悠难测。”③《春香》在这一点上体现了一个成熟作家的聪明和诚实:到位而有节制。
外公在小说中是个“缺席的在场”者,他一直没有在“我”的视线里出现,但“我”的生活里却又始终晃动着他的身影,他活在“我”的猜测和想象中,对他的猜测和想象,成为一种无形而有力的影响,反过来滋泽规范着“我”的性情。
银吉经常拿“我”跟外公比,说我们俩很像。在银吉对外公往事一遍遍的叙述中,“我”努力想把他的形象呈现出来。结果发现他的形象既具体又模糊。他年轻时也像李梦龙一样风流倜傥,爱好喝酒,没有凤周先生喝得那么凶,但对家庭都是一样的放弃承担责任,他的所谓进山修道,不过是像金洙那样有意的远离红尘。把这三个人合起来也还不能呈现一个完整的他,因为他身上那种与草木息息相通的性灵,是其他人所没有的。
在“我”看来,“或许外公并不是真的想做什么神仙才离家出走的。身为药师,整天扮演人间菩萨,是件很辛苦很让人烦恼的事情。外公厌倦了救人济世的生活,但又无法推托身为药师的责任,所以他就随便找到一个借口,进山做什么神仙去了。”“也许外公根本没在山里,而是到了另外一个南原府,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去了。”有时“我”闭上眼睛,就会看到“他轻飘飘的身影从堆在墙角的药草之中、书架前面甚至墙壁里面,来回穿梭,什么也阻碍不了他的行动。这个能看出草木灵性的男人,一生中最想治疗的,是他自己与生俱来的狂野性情。他渴望拥有一个宁静的世界。”
“宁静”是金仁顺本人的写作性格,她在关于小说《霰雪》的创作谈中说:“小说里面的廉建军就像是我,看着朋友带着恋人回来,又是秧歌又是戏,热闹非凡,而那些说起来有意思但听上去并没有多大意思的冒险、旅游、跟廉建军(以及我)是隔着一层玻璃的,跟我们一点也不息息相关。”④这种隔着玻璃打量世界的纷纷扰扰的宁静性格,被她无意识地带进了《霰雪》中,也有意地奉献给了《春香》。
春香对外公的想象,不仅是对一种性情的想象,同时也是女人对男人的想象。金仁顺对本民族的女人赞美有加,认为她们身上集中了本民族的很多优秀品质,比如说,“勤劳、整洁、真诚、孝敬、乐观、豁达、牺牲精神,等等。”而对男人却颇有微词,指责他们“酗酒、自私、懒惰、怨天尤人,他们是女人伤痛的制造者。”甚至在《春香》中借香夫人说出这样的话:“男人是女人的天,但这个天,是阴晴不定的。越是指望好天气,可能越会刮风下雨。女人想过上好日子,只能靠自己。”“和嫁一个酒鬼丈夫,或者在贵族人家当小妾比起来,香榭里的生活算是好的,它至少能遮风挡雨,不用看人家脸色,低声下气。”香夫人的这种无奈和退而求其次的人生感悟,被金仁顺放在了一个“女儿国”里呵护起来。但因为有一个模糊的外公的存在,春香对男人的想象,一时也还不能定格。金本人对现实中许多男人不良性情的指责,同时也暗含着一种美好的想象和期待在里面,《春香》给了她表达自己性格的机会,即在指责中想象和期待。
总结以上分析,我们可以说,“题名”埋下了故事的种子,“两种声音”的辩驳延伸出了故事的骨架,“气味、蛇与梦”的神秘感是作者为故事吹进的元气和神韵,而外公带给“我”的对宁静的想象和期待,则是故事的性格。一个新鲜的关于“春香”的故事就从传统的《春香传》中呼之欲出了,金仁顺念念不忘的对民族情结的“寻梦”,也就由愿望而成了切切的实在。
注释:
①②金仁顺、张昭兵:《金仁顺:写作本身即是意义》,《青春》,2009年第3期。
③郜元宝:《你硬着颈项要到几时?》,《小批判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29页。
④金仁顺:《时间的化骨绵掌》,《作家》,2008年第1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