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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故周策纵先生早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已指出,比起《西厢记》、《西游记》、《水浒传》、《金瓶梅》等,《红楼梦》“更可能受过明崇祯十三年董说作的《西游补》的一些影响”,“《红楼梦》里的好些特征,在《西游补》里早已有其端倪了”①,然此后一直没有人跟进研究。周先生的文章为学界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研究视角,但文中的观点较为琐碎,本文想对此做补充论述。
周先生说曹雪芹“如能读到《西游补》,那是很不足为怪的”,因为董说(1620—1686)友人中有好几个也是曹雪芹祖父曹寅(1658—1712)的朋友。在周先生列举的黄周星、杜岕、吴之振三人中,实际上并非同时都与董说、曹寅扯得上关系。如黄周星,他与董说虽然交往密切,唱和频繁②,但与曹寅并没有确切的交游材料,周先生只是猜测:“黄周星和曹寅同为戏曲家,也可能有些关系。”另外,就算刻有黄周星诗句的笔山是曹雪芹的遗物,但黄周星卒于康熙十九年(1680),此时曹雪芹还没有出世,不可能与黄周星有直接交往。而杜岕虽然与曹寅交好,曾序曹寅《楝亭诗抄》,但据笔者研究,他与董说目前无任何确切的交游材料。
笔者认为三人中,真正与董说、曹寅都有交游的其实只是吴之振一人。众所周知,吴之振康熙三十年(1691)曾有题曹寅《楝亭图》七绝五首③。吴氏因与吕留良、吴自牧编《宋诗钞》,曾上京访求宋人遗集,而与当时名流冒襄、尤侗、汪琬等订文字交。南归时,冒襄等为之饯行,吴之振于席间赋《种菜诗》两首以言志:
粱肉宁如藜藿尊,将军负腹手空扪。宪章食物真多事,只合篱边谱菜根。
苔蔓周遭石径斜,手编虎落护根芽。闲人休作东陵看,只种菘葵不种瓜。④
这两首诗在当时颇有影响,引发了众多名人的唱和。董说《宝云诗集》卷四《积雨编》即有《种菜和黄叶村庄韵》诗:
郭驼橐书术未尊,卖花人似把空扪。还将朴野王磐谱,细刻平泉旧石根。
圃学围棋局道斜,中央四角递萌芽。休疑汉武蟠桃核,试看昆仑别样瓜。
黄叶村庄是吴氏的名园,其诗集即名《黄叶村庄诗集》。另外,笔者在阅乾隆刊本《董氏诗萃》时还发现,董说之子董耒亦有七绝《种菜和吴孟举韵》:
蔬议书成逸调尊,惠州饭饱腹空扪。漱流切莫搜淘尽,留取冰霜护齿根。
屈槿编篱整复斜,一锄好雨试分芽。儒门淡泊饶兼味,早韭寒菘雪后瓜。
可见,董说父子与吴氏均有交游唱和。
周先生说,董说一生中有些小事偶与曹雪芹巧合。例子之一就是,董说文集自序中说自己曾“抱病归黄叶村”⑤,但他没有提曹雪芹的情况,大概是红学界无人不知敦诚有《寄怀曹雪芹》诗,其最后两句是“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这里真的完全是巧合。敦诚诗中的“黄叶村”众说纷纭,但不外乎是确指与非确指两类。如果确指,那也应该在北京。而董说一生足迹不广,除了中年后的一次游湘,大致不出江浙范围。且据董说《古钱囊》一诗小序,其“黄叶村”是确指,序曰:“黄叶村渔家小儿布囊贮古钱,或赤如丹砂,或青如翠羽。森森奇字,夸示人,人不识也。余喜其古癖,为作《古钱囊》,助秋风牧唱也。”由上可知,董说诗中的“黄叶村”是江南的一个小渔村,与《寄怀曹雪芹》中的“黄叶村”是名同实异,把它们连在一起言说意义不大。
笔者认为,如果要谈作者间的相关或相似性,那么最重要的当是他们的家族都经历过盛极骤衰的沧桑巨变。众所周知,曹家是清初江南财势熏天的百年望族,其家祖孙三代四人均担任过江南织造这一要职肥缺,康熙帝六次南巡,其中四次由曹雪芹祖父曹寅负责接驾,驻跸于织造府。然而雍正上台后,曹家失势,家产被抄,家族一下子从鲜花着锦之盛跌入到凋零衰败之境。而董家与此极相类似。董说家族的兴盛始于其曾祖董份。董份官至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不仅深得嘉靖皇帝的赏识,而且多次充当考官,门生满朝,像首辅申时行、王锡爵等均出其门。在他的影响和带动下,董氏科举与经济势头大盛,号称“一门四进士,豪富冠东南”,其影响力在当时东南一带首屈一指。董份的超常升迁,董份、董道醇、董嗣成祖父孙三代进士同在,儿子董嗣成先其父董道醇成进士,董份与其岳父吴鹏同居尚书大位,这一切均被王世贞载入其《弇山堂别集》,成为当时人们津津乐道的皇明盛事。全盛时期的董氏拥有良田数万亩,奴仆上千人。根据时人的描述,那真是富甲天下,“金银之堆积如山”⑥;高朋满座,美女如云,“宾客车马驰逐如鹜”⑦,“粉黛之趣承列户”⑧;日日笙歌戏酒,朝朝诗文高会,“伐钟鼓,吹笙竽,俳优侏儒之戏穷日夜”⑨,“双凤堂上日日笙歌缭绕,百间楼上朝朝妆镜星移”⑩;饮食极其豪奢,“烹鲜炙肥”;衣着十分光鲜时髦,连仆人也穿绫罗绸缎,“家童衣绮縠”。然而由于土地的高度集中,奴仆的横行霸道、惹是生非,万历二十二年(1594),数千民众围攻和状告董氏,引发了波及整个东南而震惊朝廷的民变。董氏自此身槁产落,家财“不数月存者十仅二三”。次年也就成了董氏家族最悲惨的一年,董份、董嗣昭、董嗣成三进士相继卒,且董份与董嗣成之卒主要就是受了民变的刺激。而董道醇1588年就已卒,故至1595年,董家一门四进士已成历史,整个家族结束了其烈火烹油般的豪富生活,从天上掉到了地下。可以说,《桃花扇》“余韵”曲子所云“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同时切合董氏、曹氏两家盛极骤衰的沧桑变化。
一般认为,曹雪芹是经历过一段富贵繁华的贵族生活的,在他十三四岁的时候才走向穷困落魄。而董家发生这场灾难时,董说之父董斯张九岁,董说则要到二十几年后才诞生。尽管都是从火焰生光到刹那间灯消烟灭,但因民变而产落的董家与因有罪而被革职抄家的曹家还是有所不同,至少在董斯张时代,董氏还不至于像曹雪芹那样举家食粥。董家田产真正被卖光,是要到董说晚年。周庆云《南浔志》卷五十四引董兆元《江峰笔记》曰:“家高伯祖若雨(董说)和尚,挂瓢灵岩山,一日家书至,展阅,忽发狂大笑。一僧谓曰:‘和尚往日得家书,未有喜色,今有何快意事而若此?’公曰:‘吾家仅有田七亩,今樵璧(董樵)书来,知田尽贸于人矣。岂非大快事?”尽管败落的程度有所差异,但毫无疑问,正是这样一个盛而速衰的家世背景,才导致了他们作品中的那种浓郁的哀愁和强烈的梦幻色彩。试读《西游补》第二回中宫人的两段自言自语:
昨夜我家风流天子替倾国夫人暖房摆酒,在后园翡翠宫中,酣饮了一夜。初时取出一面高唐镜,叫倾国夫人立在左边、徐夫人立在右边,三人并肩照镜;天子又道两位夫人标致,倾国夫人又道陛下标致。天子回转头来便问我辈宫人,当时三四百个贴身宫女齐声答应:“果然是绝世郎君!”天子大悦,便迷着眼儿饮一大觥。酒半酣时,起来看月,天子便开口笑笑,指着月中嫦娥道:“此是朕的徐夫人。”徐夫人又指着织女牛郎说:“此是陛下与倾国夫人。今夜虽是三月初五,却要预借七夕哩。”天子大悦,又饮一大觥。一个醉天子,面上血红,头儿摇摇,脚儿斜斜,舌儿嗒嗒,不管三七念一,二七十四,一横横在徐夫人的身上。倾国夫人又慌忙坐定,做了一个雪花肉榻,枕了天子的脚跟。又有徐夫人身边一个绣女忒有情兴,登时摘一朵海木香,嘻嘻而笑,走到徐夫人背后,轻轻插在天子头上,做个醉花天子模样。这等快活,果然人间蓬岛!
此段极力铺陈唐明皇的风流快乐,接下来立即跌入极其萧瑟荒凉的描写:
只是我想将起来,前代做天子的也多,做风流天子的也不少。到如今,宫殿去了,美人去了,皇帝去了!不要论秦汉六朝,便是我先天子,中年好寻快活,造起珠雨楼台。那个楼台真造得齐齐整整,上面都是白玉板格子,四边青琐吊窗。北边一个圆霜洞,望见海日出没。下面踏脚板还是金缕紫香檀。一时翠面芙蓉,粉肌梅片,蝉衫麟带,蜀管吴丝,见者无不目艳,闻者无不心动。昨日正宫娘娘叫我往东花园扫地。我在短墙望望,只见一座珠雨楼台,一望荒草,再望云烟;鸳鸯瓦三千片,如今弄成千千片,走龙梁,飞虫栋,十字样架起。更有一件好笑:日头儿还有半天,井里头,松树边,更移出几灯鬼火;仔细观看,到底不见一个歌童,到底不见一个舞女,只有三两只杜鹃儿在那里一声高,一声低,不绝的啼春雨。这等看将起来,天子庶人,同归无有;皇妃村女,共化青尘!
往日的舞榭歌台已成为野草丛生、虫鼠栖息的场所,杜鹃啼血代替了昔日的欢歌笑语。且从繁华富贵到萧瑟衰败,仅是刹那之间。“宫殿去了,美人去了,皇帝去了”,这三个“了”字,简直是冷水浇背,令人黯然魂销。这种幻灭感与《红楼梦》中《好了歌》所表达的“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的虚幻感是何其相似!
再看《西游补》此段与《红楼梦》之《好了歌》解注所描写的以下三组意境:
其一
“一座珠雨楼台,一望荒草,再望云烟。”(《西游补》)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红楼梦》)
其二
“一时翠面芙蓉,粉肌梅片,蝉衫麟带,蜀管吴丝,见者无不目艳,闻者无不心动”,到头来只见“几灯鬼火”,“到底不见一个歌童,到底不见一个舞女”。(《西游补》)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红楼梦》)
其三
“鸳鸯瓦三千片,如今弄成千千片,走龙梁,飞虫栋,十字样架起。”(《西游补》)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红楼梦》)
不仅意境十分相似,而且共同表达了人生如梦、世事无常的思想。
笔者认为,《西游补》中大唐皇帝风流生活的灰飞烟灭,与《红楼梦》中甄士隐家因葫芦庙失火而被“烧成瓦砾场”,以及鲜花着锦的贾府因祸牵连而被抄家败落,都是小说用来印证富贵荣华不过是梦幻的具体事件或故事,而两书的这种强烈的梦幻感均源自于各自家族盛极骤衰的沧桑变化。
曹雪芹是否读到过《西游补》,笔者找不出确切证据,但《红楼梦》与《西游补》确实有许多相同之处,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作品总体框架及其寓意的相似性。两部小说都是写主人公因受到“情”的召唤,而从某处堕入红尘梦境,最后悟道,重新回到原处,其寓意大致是佛教的色空观,即《西游补》第一回所谓“总见世界情缘,多是浮云梦幻”,和《红楼梦》甲戌本第一回所谓“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西游补》写行者从取经的现实世界,堕入鲭鱼精制造的气囊中,做了一个穿越古今的奇特的梦,最后被虚空主人点化,而重新回到西天取经路上。行者是受情欲的驱使,才坠入梦境。情天每从色界入,而色莫艳于红,故《西游补》开头先用“红牡丹”来引动行者情欲,然后出现了以色彩斑斓、光怪陆离的百家衣相引诱的春男女,这更使行者焦躁不堪。忿激之下,行者打杀春男女,却又仁慈心动,“当时棒纳耳中,不觉涕流眼外”。行者动摇不定,已失去真见识、真把握。此后又因害怕师父惩罚而转生欺骗师父的念头,于是七情缠扰,如蚕作茧,不能脱也。正如三一道人所评:“一念入道即为大圣,一念入魔即为妖精,西方本无佛,一大圣而已。西方路本无妖精,一猴而已。”小说中所谓鲭鱼精,就是情妖,也就是行者自身的情欲。在鲭鱼精制造的梦境里,行者化身为虞美人,在握香台与绿珠、西施、丝丝小姐三位美人,行酒赋诗,各自招出云情雨意。随后,行者化身的假虞美人又与项羽柔情蜜意。在关雎水殿,行者观看戏文《孙丞相》,而孙丞相就是孙悟空,娶了标致的夫人,生了五个儿子,结局美满。最后行者做了杀青大将军唐僧手下先锋将,与西戎大将波罗蜜王大战,而波罗蜜王却自称是行者嫡嫡亲亲的儿子,原来他就是行者钻入罗刹肚子后由罗刹所生。正当双方杀得难分难解之际,行者忽然被虚空尊者唤醒,才得知自己方才是在鲭鱼精制造的幻境里,而所谓的鲭鱼精,“乃是行者情”(《西游补》十六回)。小说的寓意正如作者自己在《西游补答问》中所言:“四万八千年俱是情根团结。悟通大道,必先空破情根;空破情根,必先走入情内;走入情内,见得世界情根之虚,然后走出情外,认得道根之实。”作者认为人内在的七情六欲是最难战胜的,要悟道必先破情根,而要破情根必先走入情内,所以他要给《西游记》中没有历经情难的孙悟空补上“情”这一课。小说的哲理内涵就是张文虎在《天目山樵序》中所言“书意主于点破情魔”。
《红楼梦》也是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于是到红尘中走了一遭,这就是凡间贾宝玉的故事。虽然小说中没有明确交代神瑛侍者的凡间化身贾宝玉的最终结局,但无论是从小说中另一个并列神话——顽石在“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之后又回到大荒山的经历来看,还是从《女仙外史》、《镜花缘》等中国古代小说中神仙下凡故事的最终结局来看,贾宝玉最后的结局都应是重回离恨天,恢复神瑛侍者的仙人身份。其寓意就是《红楼梦》第一回所言“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也就是新红学所谓的“色空说”。
总之,就小说总体框架的空间设置来说,《西游补》是:取经路上——鲭鱼气囊(情妖制造的乾坤世界)——取经路上;《红楼梦》是:天界——人间(以大观园为中心的红尘世界)——天界。它们都有一个从终点回到起点的过程。就小说总体框架所蕴含的主人公的思想变化来说,《西游补》是:行者(悟空)——“情”的召唤——历情难——虚空主人点化——行者(悟空);《红楼梦》是:神瑛侍者(空)——“情”的召唤——历情劫——一僧一道的点化——神瑛侍者(空)。其主人公都经历了入情而豁悟的过程。因此,无论是《西游补》还是《红楼梦》,其哲理寓意都不过是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作一个注脚而已。
在这样的一个总体框架和寓意下,两部小说在细节、表现手法和对“情”的认识上都有诸多相似之处。如《西游补》第十五回写五色旗乱,象征“乱穷返本,情极见性”,意味着行者即将出魔;而《红楼梦》庚辰本第二十一回脂批亦有对宝玉“情极之毒”而“悬崖撒手”的评论。又如《红楼梦》中大观园的情爱世界,也让人联想到《西游补》古人世界中有绿珠、西施、丝丝、虞美人在那里饮酒赋诗的握香台,而所谓的大观园与握香台在小说中代表的都是红尘世界。又如《红楼梦》中用“青埂峰”的“青”、“青梗”来谐音影射“情”、“情根”;主人公宝玉爱红,为情所困,最后被一僧一道点化而割断情缘,离家出走,自色悟空。而《西游补》不仅用“青青世界”、“杀青大将军”中的“青”字,来谐音影射“情”字,而且用“鲭鱼精”、“小月王”等形类影射、拆字法影射来影射“情”;主人公行者因见牡丹花红而堕入情网,最后被虚空尊者唤醒而悟空。特别有意思的是《西游补》的十六幅插图,它们按一实一虚的顺序排列,虚的、有象征意义的八幅,均有题目。其中有名《红线》者,画了一篮红丝线,概指被情所缚;还有名《青竹帚》者,画了一把扫帚,概象征扫除情魔。总之,在两书作者看来,“情”是超悟解脱的大障碍,要悟空必先破除情障。
《红楼梦》在新红学派眼中被认为是曹雪芹的自传。如果不混淆小说艺术与现实生活的关系,不把贾宝玉等同于作者曹雪芹,笔者认为自叙传说显然是有它的道理。小说开篇第一回曰:
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是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绔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
曹家经历了由盛到衰的家庭变故,曹雪芹十三岁之前过着“锦衣绔袴”、“饫甘餍肥”的豪华生活,晚年穷困潦倒,“举家食粥酒常赊”,这些都与小说中描写的贾家的盛衰演变以及贾宝玉的人生经历相似,因此以上这番话应是作者有感而发,是真话而非假语。而如果以上这段话是真话,那么《红楼梦》显然当属鲁迅先生《怎么写》中所说的“作者借别人以叙自己”一类,而非“以自己推测别人的东西”。也就是说,小说是在借书中的故事,写自己及其家族的遭遇,写当日和自己相处的女子、自己的父兄、师友,写自己从“饫甘餍肥”到“半生潦倒”的生活遭遇。或者简单地说,用来支撑整部小说的贾宝玉的“充满悲剧意味”的人生实际上反映了作者曹雪芹的心路历程。
《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叙传,这在中国小说史上并非是第一,早其一个世纪的《西游补》也被众多学者认为是作者董说的自叙传。最早提出这一说法的是清人张文虎和钱培名。张文虎在咸丰三年(1853)以天目山樵名义给《西游补》作序曰:“南潜本儒者,遭国变,弃家事佛。是书虽借径《西游》,实自述平生阅历了悟之迹,不与原书同趣。”张文虎序本即《西游补》空青室刻本,其刊刻者是钱培名,《西游补》后附有其《续(读)西游补杂记》,曰:
凡人著书,无非取古人以自寓。书中之事,皆作者所历之境;书中之理,皆作者所悟之道;书中之语,皆作者欲吐之言:不可显著而隐约出之,不可直言而曲折见之,不可入于文集而借演义以达之。盖显著之路,不若隐约之微妙也;直言之浅,不若曲折之深婉也;文集之简,不若演义之详尽也。若雨令妻贤子,处境丰腴,一旦弃家修道,度必有所大悟大彻者,不仅以遗民自命也。此书所述,皆其胸膈间物。
此后,清末黄人在其《小说小话》中亦认为《西游补》是董说“身丁陆沉之祸,不得已遁为诡诞,借孙悟空以自写其生平之历史”。由于张文虎、钱培名、黄人均认为《西游补》作于鼎革后,因此在他们看来,《西游补》所反映的主要是董说明亡前后的一段历史。现当代学者中,对《西游补》的自述生平说进行呼应并专门展开论述的是苏兴与童琼。苏兴先生认为,《西游补》中的孙行者即董行者,孙行者处于现在世界便迷茫惶惑,投身过去世界便愉快欢笑,到未来世界便豪迈果断,这“正是董说生活历程情绪的写照”;“盖现在世界者,明清鼎革后董说隐于丰草庵时的世界也。过去世界者,江南尚是明统治时代的世界也。未来世界者,董说想象中自己要有所作为的世界也”。童琼认为《西游补》是“用离奇怪诞的意识流形式来展现明亡之际的个人内心世界”,行者历幻出幻的过程,就是董说“既不懈追求理想又对现实失望不得不寻求解脱的心路历程”。
笔者认为,《西游补》的自叙生平说是有道理的。不管《西游补》作于明亡前,还是明亡后,小说中行者这个主人公形象表现的都应是作者董说内心复杂多变的主观意识,或者套用钱氏的话“此书所述,皆其胸膈间物”。若具体些,则钱培名《续西游补杂记》所言大致不差,那就是:“绿玉殿,见帝王富贵之幻;廷对秀才,见科名之幻;握香台,见风流儿女之幻;项王平话,见英雄名土之幻;阎罗勘案,见功名事业、忠佞贤奸之幻。”总之,书中所叙都是作者董说所历、所悟之事。
然而,不可否认,《西游补》的自叙性质与《红楼梦》有较大差别。《红楼梦》虽然也可说是神瑛侍者或玩石的一个红尘之梦,但这个梦与日常生活是一致的,梦中的故事情节是按照真实的人生、正常的时空顺序展开的,小说中的贾宝玉及贾家较容易与曹雪芹及曹家相联系。而《西游补》所写的行者堕入鲭鱼气囊这个梦是经过变形的,非现实的,其梦境是由一些不一致、不连续、不相关的荒谬的情景组成,现实生活及其作家的感情是隐含在这些象征、变形的情景中的。如项羽轻信谗言,忽然提刀斩了真虞美人之头,却与假虞美人鬼混,最后假虞美人一去不返。唐僧与翠绳娘恩爱缠绵,最后因唐僧被封为杀青大将军,翠绳娘只好跳水而死。八戒因惊了唐僧的爱姬翠绳娘,而被唐僧写离书休掉。行者大战波罗蜜王,而蜜王却是自己嫡嫡亲亲的儿子。行者编造谎言,说自己是六耳猕猴悟幻,原本是悟空的仇敌,但后来却念新恩而忘旧怨,现在情愿替悟空出阵对敌。这些情节是对现实的变形反映,不像《红楼梦》那样写实。但如果剥掉其怪诞变形的因素,它们表现的不外是夫妻之情、师徒之情、父子之情、兄弟之情,都可以看作是作者董说的所见所悟。再如《西游补》第三回写行者看到踏空儿凿天,十分困惑,一连用了十六个疑问句来问天。所问的内容尽管荒唐怪诞,但实际上表现的是作者的社会价值在黑暗社会中无法实现的愤慨。董说《丰草庵前集》卷二《计甫草诗序》即曰:“不得其平,愤发不可止,拔剑击地,散发问天。”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补天石”意象。众所周知,《红楼梦》第一回说到女娲炼石补天,遗落了一块石头,被弃在青梗峰下。此石因“无材补天”,而“幻形入世”。这暗示了作者匡时济世之志无法实现,而只在红尘中经历了一些离合悲欢。而《西游补》中的主人公行者也有未遂的补天之愿。小说第三回写孙悟空看到踏空儿凿天,最后天缝被凿开,玉帝灵霄殿骨碌碌滚了下来。后来(第五回)孙悟空经过女娲门前时,便想进去请女娲把天补好,可是女娲却外出闲话去了。也就是说,行者也有补天之愿,而且未遂,而这也是暗示了作者有才而不得施展的愤懑。虽然《西游补》正文中没有出现“补天石”这个意象,但实际上作者也是把自己暗喻为“无材补天”的石头的,因为《西游补》十六幅插图中的第四幅就赫然题为“补天石”,画的正是一块女娲炼石补天所遗落的还带着熊熊烈火的石头。
总之,《西游补》与《红楼梦》一样,都可视作是作者的自叙传,但在展示作者的心路历程方面,《西游补》更加隐微而曲折。当然,就心路历程展示的复杂性而言,《红楼梦》比《西游补》要更进一步。在《西游补》中,可以简单地说行者的心路历程就是作者董说的心路历程,而《红楼梦》因为使用了神瑛侍者、顽石两个并列的神话,而神瑛侍者和顽石在红尘间又分别成了贾宝玉和他身上佩戴的玉,所以神瑛侍者(贾宝玉)、顽石(宝玉)都与作者的心路历程有关。
注:
① 见周策纵《〈红楼梦〉与〈西游补〉》,收入《红楼梦研究集刊》第五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35页。
② 见赵红娟《明遗民董说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15—118页。
③ 见吴之振《黄叶村庄诗集》卷七《题曹子清工部楝亭图》,《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
④ 同上,卷三。
⑤ 见董说《丰草庵后集自序》,刘承干嘉业堂刊本。
⑥⑧⑩ 沈炳巽《权斋老人笔记》,《吴兴丛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