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子平
十八叔是个相貌堂堂的男子汉,国字脸,浓眉大眼配上一头黑发,果然把黄河滩的姑娘封小花吸引得如痴如醉,不管不顾地跟着他跑来我村,成了我的十八婶。十八婶模样一般,但祖上是封氏拳的创立者。到她爷爷还收过徒弟的。于是俺村人对十八婶颇多敬畏,譬如娶媳妇“闹新娘”,因惧怕十八婶有武功,大家虽然嘻嘻哈哈,但实际上草草了事。
时间一年年过去,就没见过十八婶的武功。她跟姑娘媳妇们说说笑笑的,人家上地她上地,人家做饭她做饭,人家打工她打工,人家生孩她生孩,大家便都觉得她身上的光环一丝一丝地少了去。
俺村男人爱打自己的女人,这是有传统的,我爷爷就曾把我的祖母打得满地找牙。要说谁家女人没挨过男人的打,在俺村肯定是头号新闻。头几年,十八叔没打十八婶,估计是对她的出身有所顾忌,但后来看十八婶越来越稀松平常,骨头缝里打老婆的遗传基因就慢慢溜出来了。于是,十八婶像其他女人一样,脸上时而就有红红的巴掌印。
一转眼,孩子旺根上小学了。这天旺根走后,十八婶发现孩子的书本忘在了家里。十八婶就慌慌张张去学校送。她从学校回来,十八叔阴着脸站在当院问:你把孩子的书本送哪了?十八婶奇怪地回答,交他老师了呀。十八叔拿起那本算术书拍打着:这是啥?他朝着十八婶肩膀就是一拳。原来十八婶一溜小跑,算术书竟从一摞书本中溜出来掉在十字路口,幸好让十九叔捡了去。十九叔有文化,看到课本皮上有铅笔歪歪扭扭写的旺根名字,就急急给十八叔送家来了。
街上女人们听说了,都劝慰十八婶,说男人都不是东西,白天黄昏拿女人出气。十八婶却愧疚地说,我这人──真该打!孩子课本多重要!我咋恁粗心哩!叫劝她的人倒是没了话。
不是十八婶不自强,她确实是看旺根看得重。老师也说旺根特开窍,多难的问题都是一点就透,好好培养到高中,没准儿就是上清华的料。十八叔觉得老师分明是讨好的虚话,可十八婶听了,明着暗着都是喜欢的,为给孩子加营养,每天早上都保证有煮鸡蛋。
十八叔种地加上做生意,日子过得很不错,但不幸又迷上了赌钱。许多庄稼人都赌钱,但十八叔动不动把赌场搬家里叫人堵心。這两天,旺根的小学一年级要考试,但十八叔说今天打麻将轮到他家还是搬过来。一伙人在屋里抽烟喝茶嗑瓜子,烟熏火燎弄得人不停咳嗽,这些十八婶子还可以忍受,但搓麻将哗哗啦啦加上肆无忌惮的高声谈笑,旺根简直要崩溃。十八婶就去求情,求过情充其量只能好上三五分钟,每当一局到头,有的闹欢有的骂娘要把房顶掀掉。孩子哭着说,妈,我以后没法上学了。
十八婶心里憋着火,过去说好话,天晚了,今儿个咱就到此吧!但没人理她,甚至没人看看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娘们家,有啥值得重视的呢?再说打败的鹌鹑斗败的鸡,十八叔又不是没降服过她!十八婶的火气终于爆发了。她上去猛地一掀,把麻将桌子一下掀翻,麻将哗啦啦摔得满地乱跳。赌钱的人向来是只说自己的,赌到兴致正高处被人掀翻桌,大家火气也都扑腾腾的,摩拳擦掌恨不得逮住十八婶子刀剁斧劈,都盯着十八叔。十八叔上去就抓十八婶的头发。因为十八婶秀发飘逸,平时是村里一景,但打架应该是弱点。但这次十八叔没有抓得住,十八婶子把腿抬起来挡在十八叔的拳头跟前。接着十八婶的腿上翘,那身架还是笔直的,长腿就像是从头上长出的刀剑。十八叔挥拳砸过去,十八婶的腿呼地踢下来,脚正砸在十八叔的脖子上,壮汉十八叔扑通就栽倒在地上了。几个麻将友目瞪口呆,那个黑胖就上前去──俺村拉架差不多都是拉偏架,就是帮助老公打老婆。十八婶这时特警惕,她的那条腿像扬起一面旗帜,突然脚朝黑胖胸口一点,黑胖顿时也扑倒在地了。
十八叔家的麻将桌再也没有支起来,而且十八婶一脚还踢出个家里地里都勤快的十八叔。十八叔这个人有意思,硬有硬样,软有软形,从此在十八婶面前低三下四,叫干啥干啥,搞得十八婶倒是不好意思。旺根跟同学说起来最兴奋:俺妈只一只脚,就顶得上俺爸他那麻将伙计一大堆!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