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欣
流派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个普遍现象,在传统武术、文化艺术、表演艺术等领域都有流派之说。流派是艺术发展的必然途径,既有其内在需求,也有外部原因。一般说来,流派具有使之繁荣的优势,也有抑制性的弊端。关于不同领域中流派的产生,诸多学者从不同角度阐述了其原因,但其共性在于与中国相对封闭的自然环境、讲究天人合一的人文环境、讲究宗法的社会环境、农耕文明的经济环境等社会外因密切相关,对门派历经的萌芽、形成、成熟和衰退等若干阶段的内在规律却鲜有分析。
武术作为中国文化的载体,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过程,于明清时期发展至成熟,形成了武术文化的完备形态,被称为“中国人的武术”。其根本特征就是门派林立、异彩纷呈。那么,当今面对传统武术发展的实际局面,作为中华民族保存、保养和体认生命的重要载体,传统武术门派的演变过程以及发展传承应得到高度重视[1-2]。因此本文借用余英时先生的“内在理路“学说,对武术在明清之际因转变而形成的众多门派的内在特性和规律进行逻辑推理,以期对未来传统武术文化的发展有正确的认识,切勿让传统武术文化在社会生活中日渐冷落,成为失落在历史转折点的空中花园。
“内在理路”说是我国著名史研究者余英时在史学研究方法上的重大贡献,他将“传统”划分为“硬体”和“软体”两个部分:“硬体”是指政治、经济制度;“软体”是指价值系统[3]。余氏用“内在理路”说进行逻辑推理,试图解释前近代中国在近代化之初的时代变迁。因此,“内在理路”为我们分析武术史也提供了一个足以洞见发微的学术工具。
高超的技术、博大的理论和深邃的精神思想构成了传统武术的基本文化单元,是中国武术文化赖以生存、发展和延绵的根基,散发着中国传统文化的璀璨光芒[4]。而文化形态形成的“内在理路”可以从3个方面进行逻辑推理,即:第一是行为模式;第二是制度模式;第三是价值模式。这3个模式又从外到内去区分,即人们的行为模式是由制度模式决定的,而制度模式是完全建立在价值模式上的。所以文化价值模式、文化的基本理念决定着武术门派的形成和以后的走向。
作为社会精神现象,特定的社会核心价值体系是伴随着特定的社会生产方式产生的。儒家学说的本质内涵是以宗法血缘关系为核心的伦理性社会心理,是小农自然经济形态基础上形成的社会心理。武术流派的产生,与中国社会宗法制度内向封闭的社会环境特点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5]。在宗法制度下,中国人重视血缘关系,注重家族。家族本位思想使得武术在家族和类似于家族的各“拳种”、“门派”组织中流传,家族本位制度使武术打上了血缘宗法的烙印,导致武术在技艺上千锤百炼,精益求精,形成独家的风格与特色[6]。另外,受宗法制度的影响,每门每派都有条规戒律,如“口传身授、只传嫡系”,徒弟们不能“一徒认二师”等,使武术的流传始终在一种相对封闭的状态下进行。大多习武者为了崭露头角,光宗耀祖,绞尽脑汁地探索和研究自身所学武艺的精妙之处,而每个门派维护“绝技”,除了要显示出本门本派武功的独特技法和技艺外,主要还是为了维护本宗族团体的各种利益。因此,他们互不往来,每个组织形成的宗族结社分布各地,形如父子的师徒们代代单传。宗族不同,师承有别,互相密授,封闭保守,诸多形式各异的武术流派也就此产生了。如明代开始出现的一些武术名称,以及后来盛行的“宗—门—家—派”的名称,已说明宗法与武术的关系。另外,所谓“正宗”、“名门正派”及其讲究也是宗法习俗。事实上,诸如洪拳、梅花拳之类,甚至就是直接从宗法性质结社组织内生发出来的,连名称亦如此[5]。另外,过去习武者之间的师徒关系也纯粹是宗法性质的,武术的传承系统主要为师徒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武术宗师就是家族祖宗,父传子,子传孙,代代相传,祖宗秘传,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有些武术家入室弟子的谱系,已与宗族的家谱没有太大区别。这些特定的社会和历史环境,使得武术传承是“线”而非“面”,武术技艺往往只在一个家族中或是某一区域中秘密的流传,这样就形成了各具特色的武术流派,如很多武术家临终前传授绝技,杨露禅陈家沟偷艺等。
这种价值体系对于武术门派发展的作用,可以从两个方面分析:第一,维护了其中程度的武术血缘的传承,使武术在各个方向都发挥到极致;第二,起到了桎梏和抑制的作用。可惜的是,随着社会生产方式的变动,一些武术门派会因为这种相对的封闭而消亡。
中国中古社会的核心价值体系由经学阶段发展到理学阶段,是由儒释道3种价值体系历经长期交汇和融合之后形成的。其核心思想是“高扬孔孟儒学的精神,强调道德原则对个人和社会的意义,注重人的内心生活和精神修养。”这种“重德”、“内求”的思想对武术修习和门派形成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7-8]。
天人合一的整体观是中国哲学的一个基本观点,所要追求的终极目标就是宇宙、自然、人、物的和谐统一。武术在明清时期得到了重要发展,形成了风格各异的流派,重要原因就是基于“天人合一”的传统思想,来完善武术门派形成的整体观念。从哲学角度来看,就是武术从具体实践向哲学理论的高度迈进。《拳意述真》中说:“因为人一小天地,无不与天地之理相结合”,“拳为小道,而太极大道存焉”(陈鑫《陈氏太极拳图说》)。道法自然,以和谐为本的价值取向思想,始终渗透于整体武术文化体系之中。《峨眉十二庄·天地庄合诀》中说:“象天法地,圆空法合,大小开合,唯妙于心”。南拳中的鹤拳、虎拳以及其他象形拳械如螳螂拳、鹰爪拳等都是模仿自然界中的动物,结合武术技法而成拳,是天人合一最形象的身体表征,是人对自然美的形态模仿[9]。
作为传统武术理论哲学基础的阴阳、五行、八卦,更是影响武术拳理和门派形成的重要依据。清晚期,以太极哲理立论的太极拳、以阴阳对立学说立论的八卦掌、以五行学说立论的形意拳,相继崛起,轰动武林。“阴阳对立统一”是中国古典哲学最基本的思想,《易经·系辞》说:“一阴一阳之谓道”。《内经》说:“人生有形,不离阴阳”。在传统武术中,由动静、虚实、刚柔、开合、进退、起落等矛盾对立统一的双方,构成了武术阴阳对立统一的范畴。这些哲理化拳系的出现,标志着传统武术与中国传统文化的交融,也促进了传统武术流派的理论化进程。
武术文化完备形态的重要标志之一是武术内功的形成。武术与道教养生术的气功导引本来是各自独立存在和发展的,明清时期特别是清代,日趋通俗化的内丹术成了民间宗教和秘密结社中普遍的活动内容,从而促进了武术与气功的交融。19世纪30年代,出现了“内功拳”称谓,也称“内家拳”,至此几乎所有的武术流派都注重用内功的方法来锻炼,提高运气、用气的能力,也促进了武术在健身、修身领域的普及和发展。
明清时期,由于社会生产方式的变迁,社会思想观念也发生了转变。拜金之风直接导致人们求利的心理趋势越来越明显,在诸社会阶层中泛起了利欲主义狂潮[10]。武术门派形成和发展,也是人们生存利益的现实需要。
鸦片战争爆发后,中国逐渐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随着外国资本的不断侵略和资本主义工业化的发展,中国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被瓦解,尤其是农村经济逐步陷入破产的境地,社会更加动荡不安,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发生了极大的改变。并且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有了雇佣、接受雇佣和拒绝雇佣的人身自由保障的需要,各省各处普遍设立的镖局在明末出现,于清朝大为兴盛。在这种形势下,强身健体的武术在民间日益受到重视,城乡都涌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习武浪潮,如大刀会、红拳会等。武术家们也出现了向城市移动的趋势,城市中各门各派名手也聚集各地,以教拳为生,如八卦掌拳术的创始人和主要传播者董海川(1797—1882),拳术、剑术及各种器械无不精通,约同治四年到北京,在睿王府充差役,后众人知其有奇技,多投其门下受教。这种趋势对武术流派的分化产生了重要影响[11]。
由于农村和城市生活方式完全不同,很多从农村进入城市的习武者,由于没有其他的技能和社会地位,表现出了明显的依附性,他们主要从事镖师或设立镖局替人走镖、开设武馆或拳场传授本派武术、到一些衙门或王公贵族家里充当捕快看家护院等。这就是说,决定其生存的首要条件就是武术水平的高低,只有技艺高超者才有可能在城市中站稳脚跟,如人称“大刀王五”的河北沧县孟村人王子斌,北京设立“元顺镖局”,以护旅客;杨式太极拳创始人杨露禅,在河南永年县以教拳为生,1850年后到北京授拳,清亲贵王公贝勒多从受业,后为旗营武术教师。由于存在带有个体化、自营性质的生活方式,武术门派也在竞争中生存和发展[12]。
这种武术的实用化、技术化对于武术发展的作用是增强了武术人的自养、自立,在竞争中加快发展,但也助长了武术人唯我独尊的不好风气。
宋代以前,中国武术比较粗糙,基本上以刀、枪、剑、棍、拳分门别类,处于以军事技术为主的不发达状态。宋元代时期,长期的战乱除了破坏经济之外,对于民风与习俗的养成也造成了极其强烈的影响。在这种情况下朝廷颁布了禁武令,禁武令阻止了一些战乱,却使得武术在民间得以兴盛和发展。
到了明朝时期,朝廷继续实行武举制。尤其是明末边疆告急、倭寇入侵等重大军事问题的出现,马、步箭、枪、刀、剑、戟、拳搏等内容成了武举考试的重要内容。并且明朝非常重视军队训练,对军事的重视必然导致对武艺的重视,在军队中除了规定的习武时间,还通过比赛来促进武艺的发展。这不仅使明代在武术实践和理论上涌现出颇有建树的军队将领和军事及武术著作,也促进了军队武术家与民间武术家的密切交流。如武文杰等在描述湖南新化孟公村当地拳种——梅山武功时就说:“梅山武功形成是由于战争不断,大量汉民迁入,汉族文化与当地梅山蛮文化融合,当地军事武技也逐渐被演变成当地民众生活中的武术拳种”[13]。因而,在明代全国范围内形成了诸多风格迥异的流派,并有了十八般武艺的具体名称内容。因此,明代开始,中国武术开始形成流派或门派,即拳法或每一种器械中有了不同风格、特征与内容的若干派别,或者说每一流派武术中,都有着自己鲜明独特的拳械方法和内容[12]。
到了清代,满族入主中原后,实行的武举制度中特别重视对军事武术的考核。清朝初期清军中以骑射为本,兼习长枪、刀、牌等器械。可鸦片战争的枪炮声震响了清政府,清军开始以新式火器装备军队。武术从总体上退出了军事技术范畴,也结束了冷兵器时代,同时民间武术却逐渐兴隆,进入了多渠道普及和蓬勃发展的新阶段。脱离了军事格杀领域的武术,强身保健、修身养性、审美娱乐等功能受到了人们的重视,也进入了文人的视野和生活,他们总结拳技、阐发拳理、著书立说,推动了武术理论的发展。武术家们广摄传统文化成分融入武术,丰富了武术技术内容,增多了武术锻炼形式,提高了武术文化趣味,名色近百的拳种相继诞生,并基本形成体系[12]。
中国武术的核心和主流是通过检验拳术的比赛机制和武举制度下的考试内容决定的[12]。随着武举制度的兴起,习武者趋之若鹜,虽然考试内容时有变化,但始终把武术作为发展的中心。这种公开化的检验和进入仕途的要求,使习武者始终进行应试练习和横向交流,很难形成拳种流派。在元代禁武令的限制下,中国拳术更是出现了危机。由于元曲戏剧在当时非常兴盛,很多拳术除了以家传方式沿袭之外,更多的是转移到武戏当中。另外,由于不断的内外战争,明代著名将领如戚继光、何良臣等人,把自己研究和练习的战斗技术向民间传播,从而使萧条的拳界迎来了复兴。由于当时已经没有了比赛和交流的环境,于是演化为各种拳种和流派的武术,只能纵向传袭下去。伴随着禁武令的实施、洋枪火炮的产生、武举制的废除,习武群体的生活方式发生了改变。缺少了加官进爵的机会,武术从总体上也退出了军事技术的范畴,加上朝廷对武术的镇压,使一些武术家流于民间。但为了维持生计,他们隐居家乡,忙时耕田,闲时“造拳”。陈王庭所造拳法,即今陈氏太极拳的雏形就是因时而成。还有如沿渤海方圆百余里的沧州,系芦荡荒滩,人烟稀少,既是犯军发配之地,又是叛将蔽身良所。一些受朝廷缉拿之叛将,寻沧州民众强悍喜武之俗以蔽其身,他们隐姓埋名,化装僧道游侠,传艺维生[14]。
另外,明清时期,民间教门和秘密结社兴起,他们大都借传习武术掩蔽其宣传教义、社旨,并借此发展组织和蓄养武装力量。这些民间教门和秘密结社就是具有严密组织纪律的宗法团体。有些团体为了吸纳习武者入教,增强对下层民众的迷惑力,借助武术硬功等特技表演,宣传神灵附体、神传仙授、托圣附贤、无限夸大其功能,给武术蒙上了一层神秘玄虚的色彩。尤其是蔓延于广大农村的白莲教,在乾隆、嘉庆年间,传习于此教门中的拳技有八卦拳、七星红拳、梅花拳、六趟拳、阴阳拳等,还传习金钟罩功,以及梢子棍、虎尾鞭等功法和兵械[12]。
文化是一种生活方式,它以一种生活习惯影响着我们;文化又是一种思维方式,它以价值判断影响着我们。随着国家政权的进一步加强,对民间拳术进行了抑制;中国由一个农业社会向现代社会过度,造成复仇主义思想被现代司法制度取代;随着乡村经济的崩溃,以及一个完整的士绅阶层的没落,乡村背景渐行渐远;在全球化背景下,中国开始了市场化进程。这些都表明中国人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和价值观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传统价值观念落没、现实社会道德失范等现实使中国将不可避免地经历一场价值体系的转折和重建。这时,当人们想重新来“振兴”武术门派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当年能产生流派的各种条件。而且长期以来,在我国举国体制和以竞技体育为主体的大背景下,武术的发展始终以竞技为主流,并且为了进入奥运会,追求着评分的标准化和技术的高难美新。固然,武术进入国际大竞技场是非常有利之发展,但与竞技武术相比,大量传统武术拳种门派的发展陷入无可奈何的境地。因此,传统的建立在宗法制度背景下的武术流派也必然趋于消亡。
在民间,一些传统流派的拳种还在生生不息的生存和繁衍着。一些传统武术门派在全国各地成立了协会或研究会,一些有武术传统的城市相继举办传统武术节。2010年,在湖北十堰市举办的第四届世界传统武术节上,全国123家武术门派全部派代表队参赛,中国传统武术在车城首次实现了大团圆。虽然,有些东西已经不完全是从前的样子,但传统拳种门派还是按照自己的发展规律存在着。这又是为什么呢?因为武术门派中蕴含的民族精神和某些价值体系内容还是与时代密切相关的。换言之,就是对传统武术文化之真精神的把握,不仅是“内在理路”学说的关键点所在,更是发展传统武术的意义所在。因此,要根据武术门派产生、发展的规律,正确对待其在未来的走向,要把传统武术看成一扇门,而不是一把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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