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与枫林

广东

李衔夏

1

秋天是思乡的季节。他返身入山林，独自居住，远离尘嚣……一个人的山冈，是一座孤岛。矮矮的灌木丛，映衬出他的魁梧。

风萧萧，意悠悠……先于死亡一步，他把自己的灵魂送归山野。

这片枫林被秋风点燃，烧得火红，像少女遭遇爱情时红彤彤的脸蛋。他是一位将军，年轻时英姿飒爽，多少红颜为之倾倒，如今老当益壮，屹立风口，指点江山，竟惹得漫山的枫叶疯狂飞舞，羞涩难当——

2

时光荏苒。将军的须发花白如雪。他更像一个樵夫，抑或猎人。深居老林，靠山吃山，守望一块净土。

这时，圆滚滚的山头，就像老母亲的乳房——

然而，他是一位嶙峋的和尚，两袖清风，宽大的禅袍下，裹着一颗不染纤尘的红润的心。

山上的每一条阶石、每一滴溪露……

一点一点地耗尽他健壮的魄气，打磨得细腻如玉。

3

是怎样的伤心欲绝，才迫使这个久经沙场、遍历大风大浪的老者把亲情、爱情、友情、人间的大爱……关诸山门之外。

他是有故事的人——

他从江湖走开，他胸中亦蓄满一个江湖，能撑船——

闲暇的时候，他像一块石头，枯坐在一块更大的石头上面。

静谧……安宁……气定神闲……

空气中有草木的气息。冥神处有清幽的雅致。

鸟鸣、虫吟，还有树叶的欢唱……轻轻地撩拨着他的心弦。一首只有他能听见的旋律悠然而弹。魂魄震颤。汗毛蠕动。

过去，他以快称雄；如今，一种缓慢的节奏，涤荡他的内心。他没想到，慢，居然这么迷人，这么彻底，这么浑厚，这么绵软柔美，这么符合灵魂的波段……

4

如果说，盐是海水的骨气——

如果说，海水是有骨气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那么，不含杂质的柔弱无骨的山泉水，一定是初生的婴儿。淙淙流淌，时而安静，时而喧闹调皮……躺在山脊梁的摇篮上，酣畅地梦着。多美好的梦啊！美好到，做梦的人都想不起它的甜蜜——

年迈的将军，在苍老的年纪，竟做起了泉水汩汩的梦。他要退回孩童的状态，无知，无畏，躺在天地之间。枫林之红，是一位母亲初为人母的激动、羞怯与幸福……

5

山里的木屋是无需打扫的，正如山里的灵魂也无需打扫。

老将军清扫着落叶，无需扫回它们原本的根系。大地是它们辽阔的故乡。

每一片树叶都是梦想的悲剧。向往天堂的梦，随着年月上升，却终将飘落。偶尔有清风把几片吹高，送远，也终将被雨水打湿，回到泥土的怀抱……

将军啊，你在清扫着绯红的落叶，也在清扫着沾血的心脏啊！

6

千军万马都听命于他的一根玉葱般的食指——

盔甲，枪械。铁蹄，炮弹。

他一句话可以让一群人死亡，让一座村庄覆灭，让一个城市沉沦，让一块土地凹陷下去……

他一张军令可以改变历史进程，改变人类命运。

他可以让瞬间变成永恒，让自己名字不朽。这只需一下点头。

有些嗜血的眼神已如星辰，点亮在他的夜幕里。

有些无法愈合的伤口，裂在战友们的身上，也裂在他的心上，深深烙印在记忆的铜鼎里。

7

他是一位老人。年轻时他豪情万丈，仰慕愚公，只手移山。他曾经想过要把一座山踏平……

如今他已不想。

他曾经试图改变世界。但他发现，自己甚至无法改变一个人，一个爱他的女人。一个人与一个世界，注定是悲观的悖论。他掌握无数人的命运，但他只能改变人们的命运，无法改变人们的灵魂——

我是伟大的！我是光辉普照的太阳！

——他一遍一遍地跟自己说。

但是，太阳也无奈风云变幻，雨雪交加……太阳必须接受黑夜的催眠和黎明的召唤——

8

这一切是大山的启示。

摸着枫叶的脉络，就像摸着记忆的骨骼，历史的走向……

——枫叶有三瓣，指向三个岔口。

左。中。右。

天。地。人。

正。邪。亦正亦邪……万事万物似乎总有三种选择。硬币除了正面、反面，还有一个立起来的圆周面。枫叶亦然：再细再看不见，也有第三面，等着被人发现——

9

深秋，野果丰硕，蕨菜清甜，偶尔打几只小猎，足够温饱度过余生。

他修行，但非苦行僧。他吃肉，动物与植物都是生灵，都与他同宗，来自海洋，来自天地间第一滴水珠。他甚至终结过人类的性命。吃肉，是为了让动物与植物对等。他似乎看得比佛更远——

他饮酒、想女人、向自己打妄语……

已经很多年，远离粮食。风餐雨露，不耕作，泥土不长庄稼。他真正做到了退耕还林，从工业、农业大撤步，回到大自然的怀抱。

粮食让他想起人烟，想起资源，想起抢夺，想起战争——

粮食让他想起自己的身份，想起那双血腥的手——

10

童年时是村庄里啼叫的雄鸡把清晨带给他——

后来是闹铃，再后来是佣人……

山中的时日，是飞鸟清脆的鸣声把他唤醒。圣人无梦。他亦已多年无梦。无欲无求，故无梦。每一个睡眠都无限接近于——

死亡。

在那个飞扬跋扈的年代，他一个眼神就能杀死一只知更鸟，让它在飞翔的途中坠落，笔直地坠落——

如今，他踢一颗石子，也无法让它从山顶滚到谷底。

秃鹰、麻雀、百灵鸟……围绕着他扑腾跳跃。他远离城市和硝烟，那里没有真正的鸟。

只有和平鸽。

——白皑皑，令人生厌的伪纯洁。

真正的鸟，是那看不见的天使。天使坠落人间，落叶是她们折断的翅膀——

11

曾经有一次他无限接近死神。身负重伤，昏睡在帐篷里。营外是硝烟弥漫的战场。

陪他熟睡的，是枕头底下的一支装满子弹的手枪。

那一夜很漫长。那一夜其实是他不省人事的整整十天。

那一夜他的游魂去了许多地方——

他把一生的征途重走了一遍。他感到疲惫。热汗夹杂冷汗渗出。这么多年来，他活得像一株银杉树，傲然挺立——

却始终不敌命运——看不见的对手——猎人一样执利斧把他砍到。

恍然大悟！那些天地间伟大的战争，还原成微观的本质，不过是一粒尘埃与另一粒尘埃的对抗。

12

苍老是一件好事。厚重的记忆是他最宝贵的财富，他从不想把它们丢弃。丰富的阅历供他看穿事物本质的潜能。

在他眼里，万事万物早已共融共通——

起伏的山峦是大海的波浪。风吹林木，一浪一浪翻滚的激情。

大山的恬静与淡雅，是汹涌潮水中的铁锚，深深扎根在波涛里，漂荡的航船不至于被卷走——

欢快流淌的溪涧，是垂钓在这坚硬波澜中的渔丝，挂满了肥美的鱼虾……

13

他是一个盘坐在溪边的老者。他用意念钓鱼。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山水都已在他心中。

不知名的野花。不知名的野果。不知名的野草。

不知名就不知名吧，只要有爱。

在人间成长，他已经遗忘这些大自然的兄弟姐妹的姓名。

他多想喊出它们的名字——

山里雾气缭绕。他置身一片云朵的蓓蕾里。

——这是他童年的一个梦。

14

他已经不会让青筋像山脉一样隆起在太阳穴。但作为将军的威严和脾气，并非简单就荡然无存——

一个人的大山，没有小桥、流水、人家……

他也不会跟枯藤、老树、昏鸦……过不去。

他命里属火，一生跟自己较劲。

夕阳西下，他会检阅自己衰退的机能。

被石子绊倒，他会想起当年的风尘。

岁月回不去。他在大难后收获大爱，也在大爱中蓄着大悲。多少次他背向大山喊出心事，回声是那么的浑厚，就像寺庙里的钟声——

15

生活不曾压弯他的腰，敌人不曾压弯他的腰。

苍老却让他弯下腰来，低头看地，看忙碌的蚂蚁……

倔强的时候，他会挺直脊梁。

先是剧痛，继而麻木，最后疲累……

有时老化的背耳甚至能听到骨头断裂的“咯嗒”声。

他得服输，向岁月低眉。这位老人偶尔咳嗽，时而带血。他觉得这是命运一点一点地抠出他的血，用以偿还那些洒在时光和旗帜上的红漆——

草木芳菲，万物有灵。

在步向死亡的缓慢的过程里，他一个人，不孤单。

16

他一生都在喊“老子”——

从前，“老子”就是“我”，“我”就是你的父亲；

如今，他更是整天喊“老子”——

“老子”不是他。是一个人，也是一个神。

他在意识到人类的渺小之后，遇到了这位驾青牛西去的老者，重燃了内心的希望。哦，一个人竟可如此参透天地自然。我辈当敬之，效之。

我存在。我思索。我意义。

向着峰顶最高的那枚细石，他敬了一个军礼——

17

深秋的明月最圆。他的生命何尝不是一个圆，日夜更迭，春秋流转，他从哭泣走来，经历了欢笑，最终回到哭泣。

没有眼泪、没有声音、没有哽噎的哭泣，必是灵魂的哭泣。

他无意草草了结自己生命，他要活得尽可能长久，因为他在代表许多人活着。

因为天地变化太慢，一年、十年也不见得挪动半步。他要见证大自然的斗转星移，在缓慢中发现细节之美——

他摸着自己身体的曲线，曾经他也是一座大山。

一座大山，在一座更大的山之中——

18

狂风大作。枫叶乱舞。满目鲜红。

红色的枫叶肆虐在将军的周围。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一滴血包住了他，

一团火包住了他——

像一面国旗要把他盖棺定论。战士们、敌人们、无辜受害的百姓们，统统出来咆哮，血雨腥风。秋风在吸干他体内的水分。

他的身体在颤抖，一段枯木随时被折断。深秋真是深啊，他等不到春天了……

他已在这山里平静了这许久。他知道，作为一名将领，命中的风暴终将来临。“老子”和“老子”将成为同一个人——

眼布红丝，血脉沸腾。他要跟一阵风干上一仗，跟天地干上一仗。

——最后的战役。

他挥舞着拐杖（一段跟他一样的枯木），气势雄壮。

空中，一些枫叶跟另一些枫叶碰撞、厮杀……

一个军队跟另一个军队在洒热血。

一盏摇曳的灯在风中亮着旭日的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