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少鸿
表妹那事与雷子的多嘴有关。
那天傍晚,雷子在舅舅餐馆里吃过晚饭,沿着坡道慢慢地走了下来。在坡道与公路交叉处,在那棵一团墨绿的樟树前,他看见一个人踱着方步,边走边冲手机说话,日理万机的样子像个镇长。待那人侧过脸,雷子才发现,他就是镇长,周镇长。雷子后来想,如果此时他别过脸,或者躲到树后不跟镇长照面,就不会多那句嘴,他不多嘴,后来的事可能就不会发生。但事实是他不仅跟镇长照了面,还不经意地冲镇长笑了一下。镇长就点点头,问:“雷子,你舅餐馆里有好吃的没?”
被镇长问话,雷子有点兴奋,随口就说:“我舅在炖乌鸡呢。”
周镇长说:“嚯,炖乌鸡也不报告我一声?”
雷子就多了一句嘴:“这不,舅让我搭信接镇长来尝鲜呢!”
周镇长立时眉开眼笑,屁颠颠地往坡上去了。
镇上开餐馆的谁不想巴结镇长呢?镇长带人来一回,连吃带喝不是上千也有大几百,抵几天的营业额呢。雷子自以为,他说了一句正确的假话,舅舅会感谢他的灵泛的。雷子望着镇长的背影,吞了一口痰。
雷子回到只有自己的家时,天已经黑了。他打开雪花点点的电视机,看重播的电视剧《还珠格格》,跟着赵薇傻笑。看着看着夜就慢慢地深了。雷子的许多个夜晚,都是这样看深了,然后就看睡了的。但这次雷子睡不着,右手掌心被一根线勒住了,隐隐的生疼。雷子右手是所谓的断掌,窝起手掌,掌心就现出一条清晰的纹沟,像断了一样。都说有断掌纹的人极有劲道,擅长打架,一人可敌三五个,一不小心就会伤人。所以,雷子从不跟人打架,一旦与人起冲突,都会下意识地将右手背在身后。古怪的是,只要他掌心的断掌纹隐隐作疼,就会遇到麻烦事,比天气预报还准。雷子心里七上八下,用力甩一下右手,好像那疼可以甩掉似的。
他走到门边往外探出脑壳。
对面坡上,舅舅餐馆的灯光孤独地昏黄着,而坡下镇子里的灯火如众多的鬼眼,诡秘地闪烁。
一个黑影,沿着小路跌跌撞撞地向他而来。
雷子看到黑影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事。不一会,这件事就蜗牛一样爬到了他身上,牢牢地粘住了他。
黑影是舅舅,舅舅无比惊慌地抓住他的两只胳膊,气喘喘地,含糊不清地说:“雷子,出、出事了……”
话没完,瘦条条的舅舅就像一根稻草索弯曲着瘫在了地上。雷子拖舅舅起身,舅舅固执地不肯起来,不断地拿手背揩脸,不知是揩的眼泪还是鼻涕。雷子只好陪着舅舅坐在地上,听舅舅挤牙膏一样,把那件事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
舅舅颠三倒四地告诉雷子,在舅舅餐馆二楼的包房里,镇长不仅吃掉了舅舅一只炖乌鸡,喝掉了一瓶椰岛鹿龟酒,还硬要表妹红缨陪酒,陪酒还不说,还将红缨那样了。“我把姓周的畜牲锁在包房里了……雷子,你得帮帮舅舅,舅舅只有你可以依靠了,天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啊!”
舅舅像个娘们双手拍打着地面。
雷子立即想到了自己的尝鲜一说,简直是乌鸦嘴。一股凉意从背脊上流了下来。雷子将舅舅拉到那把破绽处露出了海绵的旧沙发上,紧着喉咙说:“舅,你说,你要我如何帮你?”
舅舅抹一把脸,咬牙切齿:“你不是断掌么?你先帮我去揍他一顿!”
雷子右手的断掌纹奇怪的不疼了,但他还是将右手藏到了身后。
舅舅说:“你表妹上学那个时候,都是你帮着她不受欺负的啊!你帮还是不帮?”
“当然帮,我不帮哪个帮?”
雷子说着就拉起舅舅出了门,急急地走。月光惨淡,小路像蛇一样弯曲着,四围虫鸣细密如雨,似在议论着这件事。他们穿过公路,来到岔路口。雷子不敢看那棵墨黑一团的樟树。那树不高,夜里看上去像一个人,他就是在樟树前跟镇长多了那句嘴,樟树可能什么都听见了。
舅舅的餐馆越来越近了,雷子有些喘不过气,闷声说:“舅你也是的,你就不该让红缨陪镇长,那陪得的不?你又不是不晓得他。”
舅舅叹口气说:“所以我一直陪着他的,哪晓得他喝个没完,喝到店里别的客人都走了,他还要加菜,我只好去炒菜;哪晓得才炒完一盘菜,就出事了……”
进了舅舅餐馆,表妹压抑的哭泣从一扇虚掩的门里嘤嘤地传出。表妹是当事人,应当询问一下她。但雷子不敢面对表妹那张受伤害的脸。那伤害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如果不是因为他。
舅舅推开了门,随后推了雷子一下。
雷子只好进门了。
舅妈坐在床沿上,红缨扑在她怀里,肩膀一抽一抽,听见有人进来,哭泣声更大了。雷子傻站着,有些手足无措,想想应当安慰一下表妹,就趋向前去。他闻到了表妹身上熟悉的气息,可没待他说出话来,舅妈举起那只刚才还在抹泪的手,有力地将他推开了。
雷子意识到,这个时候,舅妈与表妹并不愿意见到他。
他默默地退到一边。
舅舅抖抖索索地,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条扯烂了的粉色女式内裤。是表妹的,雷子曾经看见它晒在屋檐下。他的眼睛似被它蜇了一下,忙说这是证据,要舅舅千万保管好它。舅舅便用一个塑料袋将它装了起来。雷子捏了捏拳头,又说:“舅,真揍他吗?你想了后果没有?”
舅舅咬牙切齿:“我女儿都被那个了,还有更坏的后果吗?”
雷子说:“一码归一码,打人是犯法的,再说他是一个镇长……”
舅舅眼一横:“你只管动手,后果我负,老子出气了再说!”
“那好,我这就帮你去揍那狗东西!”
说着,雷子兀自往二楼走,踏得木楼梯咚咚响。但说是这么说,雷子的底气是不足的。他不敢想象,他的拳头如何砸向一个镇长。他感到自己的身子有点轻飘。走到包房门前,雷子想镇长可能已经越窗跑掉了。二楼的包房是有窗户的,镇长虽然有点胖,但打开窗户跳下去也不是太难的。谁也不会傻到能逃不逃,何况他是一个镇长。雷子轻轻一推,门无声地现出一条缝隙。雷子把眼睛塞进缝隙里一看,果然,包房已空空如也,窗户敞开着。
雷子心里一轻松,嘴里高叫:“舅,他跑掉了!”
舅舅急忙过来打开门锁,冲进包房一看,傻了眼。
雷子走到舅舅身边,包房里特有的污浊气味笼罩了他,酒味、烟味、汗味、秽物味,让他透不过气来。
舅舅气急败坏,挖雷子一眼:“都怪你手机没有不说,座机都不装一个!我不用跑来叫你,就会守着让他跑不掉了!”
雷子说:“现在你说这些有啥用?赶快追吧!”
两人赶紧下了楼,往外面跑。出门下台阶时舅舅一个踉跄差点摔倒,雷子眼疾手快,将舅舅扶住了。这一踉跄,倒让舅舅清醒了,喃喃自语:“这狗日的,早跑掉了,哪追得到啊?追到他,只怕也不会认了。”
雷子安慰舅舅:“不怕,不是有物证么,内裤可以化验的。”
舅舅原地转圈:“现、现在怎办呢?”
雷子说:“怕只有到派出所报案了。”
舅舅摇头:“你不晓得所长是镇长堂兄?”
雷子扶舅舅在台阶上坐下来,又塞支烟给舅舅,帮他点燃。
舅舅大口地吸着烟,不一会,脸和头都罩在烟雾里了,看上去像一个烧着了的干树蔸。凉凉的夜风掠过他们的身体,镇子里传来几声不耐烦的狗叫。公路上汽车的引擎声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听上去像是被黑夜一口吞掉了……不知道坐了多久,最后舅舅决定天亮之后再去找镇长,先看看他的态度再说。
第二天太阳出山的时候,雷子来到舅舅餐馆。舅舅舅妈都在忙,面容平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不见表妹身影,可能还躺在床上吧。雷子熟门熟路地给自己下了一碗米粉,舀了一满勺牛肉浇头,忽然想到表妹这事自己是有一定责任的,便不由自主地将浇头抖掉一些。
雷子吃完米粉,舅舅对他使了个眼色,他就跟在舅舅身后,往镇子里而去。舅舅头发梳得很整齐,腋下还夹了个皮包,看得出他的慎重。但舅舅腰里的围裙却忘了解掉,一看就是个餐馆小老板,样子有点可笑。
他们来到镇政府大门口,迎面遇上财政所吴所长。吴所长用手指点着舅舅笑道:“啧啧啧啧,梁老板,周镇长硬是神机妙算呢!他说今天你可能会来找他,果然说中了!”
舅舅脸白了:“他在?”
吴所长说:“早餐时见到他的,应当在吧。”
舅舅结巴着:“他、他说了我为啥事来找他不?”
吴所长笑道:“呵呵这个用脚趾脑想都晓得啊!找他,还不是为镇里欠你的餐费?放心吧,那七万多块钱,一分钱都不会少你的,不过镇里财政确实紧张,暂时还不了,反正也欠了几年了,不急在这几天吧。不过你要搞定周镇长了就有戏,他是个有本事的人,到哪里拉笔款先垫付了也说不定呢!”
舅舅不吱声了,对着镇政府的牌子望了又望,才犹犹豫豫地进了大门。雷子紧跟在后面,他不太相信周镇长会在,这不符合他的想法。平时镇长就不是这里开会就是那里检查,人毛都看不到一根的,现在出了这事,他还会坐在屋里等?
他们径直上了二楼,进了镇长办公室。直到见到镇长坐在那张大班桌后,雷子才明白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镇长确实不是一般人,拿得起放得下。雷子盯着镇长宽阔的脸,想看出点什么东西来。但那张脸很从容,很平静,甚至可以说很亲切,它布满了笑容。雷子就觉得,他和舅舅在气势上先输了一筹。
舅舅双手在围裙上乱擦,颤抖着嘴唇,恨恨地道:“周镇长,你不晓得,跑得了和尚是跑不了庙的么?”
镇长笑道:“这里就是我的庙,我就是这庙里的和尚,我跑什么跑?要跑就不会在这等你了。有话好说,先请坐,请坐!”说着很客气地起身给他们倒水让坐。
舅舅却不坐,雷子于是也不坐。
舅舅盯着镇长:“你打算怎办?”
镇长将两只盛了水的纸杯放在桌面上:“嗯,我来想办法吧。你的餐费其实大部分是前届领导欠下的,新官不理旧事,我完全可以不管的,但我愿意负这个责。”舅舅说:“我不是说这个事,我是说昨晚那事!”
周镇长这才把笑容收了,定定神说:“昨晚,我好像是喝高了吧?是不是有点失态?这事我们私下说,请无关人员回避,好不好?”
镇长说着瞥了雷子一眼,接着拿出一包软包装的所谓极品烟,抽出一支扔给舅舅。舅舅没有防备,手忙脚乱地接住了,却拿也不是,放也不是。镇长一按打火机,给舅舅点着了烟。舅舅只好颤颤抖抖地吸了一口。
雷子望着舅舅,舅舅舔舔干裂的嘴唇,没有说出话来,似乎是默认了镇长的要求。雷子只好退到门外。
周镇长咣地一声将门关上了。
雷子没来由地吁了一口气,紧贴着门,听着里面断断续续的声音:
“这烟怎么样?没吸过吧?六十多块一盒呢,呵呵。要是喜欢,把这一盒拿去……昨晚,真的是不好意思啊!酒真不是好东西,都是我的错,不该喝那么多!当然,也是事出有因,谁让县里给我们评了一个先进,让我这么高兴呢?谁让我在这当口晓得你炖了乌鸡呢?是的,是的是的,还得在主观上找原因,不贪杯,啥事都没有……作为一个受党教育多年的国家干部,举止不雅,确实不像话,我现在诚恳地、郑重地跟您道歉……我确实不该失态。你不晓得,镇长真不是人当的,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啥事都要找你,压力太大了!有时只有喝酒来释放一下……唉,红缨也是,一个女伢儿,不该跟我喝交杯酒的……是的是的,你说的都有理,我会吸取教训。但是,我喝多了就啥都不清白了的……我不晓得做了什么,但我晓得没做什么。你呢也不要夸大事实,更不要说得那么难听,红缨还是黄花闺女,莫坏了她的名声……我们首先得替红缨着想是不是?唉,其实,多大个事呢,不要捡起芝麻当西瓜嘛。我们可以平心静气处理好的……”
很奇怪,雷子听清楚的,都是镇长的话,舅舅直嘟哝,却不知说了些什么,似乎含了瓣桔子在嘴里,且声音越来越低。越往后听,仿佛镇长讲的都有道理,都是情有可原的,而表妹那事,也显得并不那么严重了。
雷子将耳朵移到门缝上,想听得更清楚点。走廊上出现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狐疑地望着他,眼睛里有谴责的意思。雷子赶紧做了个抠耳屎的动作,离开了。毕竟,偷听别人的话并不是件光彩的事,何况这个别人还是个镇长。
雷子下了楼,来到操坪边,一边看宣传栏一边等舅舅。宣传栏里有镇长的照片,镇长胸佩大红花,和县长站在一起,冲雷子自豪地笑着。镇长肥硕的肚子将西服顶起好高,令雷子浮想联翩:那里面装了多少舅舅餐馆里的酒菜啊!
等了大约半小时,镇长下楼来了,举着手机边讲话边上了一台奥迪车,很忙碌的样子。奥迪开走之后,才见舅舅慢慢吞吞地走过来。
雷子忙迎上去:“舅,怎么说?”
舅舅低着头往院子外走:“他说最好私了,接受他的道歉,给一点精神抚慰费,镇里欠的餐费也由他负责早还……要我们先考虑考虑。”
雷子问:“他想得美,那要是不私了呢?”
舅舅瓮声说:“那就只好打官司了。”
雷子就摸摸脑壳:“噢。”
舅舅不说话了,闷着头只顾走,身上散发出焦躁的气息。雷子不好多嘴,默默地伴随着。出了镇政府大门,雷子有意落在舅舅身后,他想看看,舅舅是往左走还是往右走。往左走是回餐馆,往右走,是去镇派出所。
舅舅往左拐了,左拐之前回头用沙哑的声音说:“雷子你先回吧,我想想再说。”
雷子的田土都转包给别人种了,所以也没啥事做,便到菜园里扯了一会草,然后下了一碗面吃,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起床时太阳快落到西山顶了,还不见舅舅来找他。莫非舅舅还没想好?雷子心里牵挂,便又往舅舅餐馆而去。到了岔路口,雷子跟那棵樟树对视了一会,那樟树站在那,就像一个满腹心事的人。
舅舅在阶基上择韭菜,雷子便找来条小板凳坐下帮舅舅的忙。舅舅不看他,也不说话,默默地掐着韭菜的黄叶尖。雷子晓得舅舅心里打了结,一时没法解开。韭菜快择完了,雷子实在忍不住了,才小声问:“舅,你怎想的?”
舅舅反问:“你说,我该怎想?”
雷子说:“镇政府欠你的餐费,那是他们该还的,迟早要还;那点抚慰费更算不得什么,他也可以想法报销的。不能便宜了周镇长。”
舅舅皱眉道:“那你的意思是打官司?”
雷子想了想,才点了点头。
舅舅说:“可打官司大家都没面子了,你表妹还得嫁人的……再说打官司也要有关系的,还要请律师,你有熟人么?”
雷子摇摇头。
舅舅说:“请律师还要花钱,你有钱借我么?”
雷子又摇摇头。
舅舅再问:“不管官司输赢,打了之后,你说舅舅在镇里还有日子过么?”
雷子噎住,愣愣神说:“可是,不出这口气,心不甘啊!”
舅舅忽然生气了,将菜篮子一推:“那你说怎办?要关系没关系,要找你借钱你钱包也是瘪的,官司又没打赢的把握,就是打赢了也没日子过,还得把你表妹面子不当回事!你要我怎办?有本事你帮我出个主意啊!你不是高中生,有文化懂法律么?”
雷子闷声说:“不管怎办,总不能放过他,穷人有穷人的尊严。”
舅舅扳起脸起了高腔:“你怎晓得我会放过他?我决不放过!没有钱啥都没有,还谈啥狗屁尊严!算了,依靠不得你。我自己找律师咨询去。你还是出去做点事赚点钱吧,莫一天到晚吊儿郎当到处乱逛了,你还要讨堂客的。”
雷子挺难堪,丢下手中的韭菜就起身走了。他不能反驳舅舅,舅舅是长辈,况且舅舅说得也对。他只是不明白舅舅为何突然对他发火。他悻悻地往坡下走,心中有些轻松,也有些失落。
次日一早,雷子就搭班车到了莲城,在一处建筑工地做了临时工。他的日子像砖一样一块一块地砌进了岁月的墙里。一个月之后,雷子很想知道,舅舅如何处理表妹这件事的,于是拨通了舅舅餐馆的电话。是表妹接的,可一听表妹的声音,雷子又不敢说话了,只好挂了它。
这天雷子意外地接到了舅舅的口信,要他回去一趟。事先他的断掌纹并没有疼,所以他心里很沉稳,表妹的事无论私了还是公办,应当已经处理完了。雷子回到镇上,一进舅舅餐馆的门,就听到楼上包房里欢声笑语不断,其中有镇长洪亮的嗓音。舅舅在厨房忙,见他来了,把他拉到一边,绷着脸问:“雷子,你在外面多的什么嘴?”
雷子莫名其妙:“我没多什么嘴啊?”
舅舅很生气:“多的什么嘴你心里清楚!”
雷子辩白道:“我在外面打工,我真的什么都没说啊,表妹那件事……”
舅舅低声打断他:“表妹哪件事?表妹什么事也没有!那天晚上镇长只是有些失态,并没有既成事实!是我们想多了。我要你回来,就是要你莫多嘴,祸从口出,晓得不?”
雷子连连点头:“我晓得晓得,我让它烂在肚里,什么都不会说的,舅你放心吧。”说着,他习惯性地拿了只碗,去打饭吃。
舅舅又说:“雷子,你也不小了,该自己养活自己了,不是舅舅小器,以后你来吃饭,还是交点钱吧,吃白食你永远也长不大!”
雷子胀红了脸,默默地掏出五块钱,丢在抽屉里。
这顿饭吃得很憋气,像嚼木渣。舅舅不是小器,雷子想,舅舅可能是不想再看到他了。吃完饭雷子转身就走,也不跟舅舅打招呼。出门时回头一望,镇长正从楼上下来,脸色通红,神情安详,还冲雷子笑了笑。看样子镇长喝得很酣畅。雷子忽然恨透了这张脸,他想他总有一天会用他的断掌狠揍它一顿,出一口恶气。
雷子等不到那一天了,就在下坡的路上,他将镇长狠揍了一顿。真是痛快啊,他举起他有劲道的断掌,不间断地抽在那张肥实的脸上,发出噼啪脆响!——当然,这一切都发生在雷子的想象中。但奇怪的是,雷子手都打疼了。雷子甩甩手,觉得还不过瘾,便发疯似的一跃而起,抓住路边那棵樟树的上半截狠狠一掰!咔嚓一声,樟树拦腰折断,树冠掉落在地。眨眼之间,那棵曾偷听他跟镇长多嘴的樟树变成了一根半人高的树桩,楂口白惨惨的,像断裂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