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叙说·历史——析张炜《你在高原》

2012-11-24 04:41姚亮
文艺论坛 2012年10期
关键词:家族记忆历史

■ 姚亮

“这是一部超长时空中的各色心史,跨越久远又如此斑驳。但它的主要部分还是一批五十年代生人的故事。”(自序)这些心史都是在对零星的记忆的叙说中形成的。张炜的《你在高原》洋洋洒洒十部书,所涉人物上百,集中笔墨描述的五十年代生人也有好些,为方便论述,本文仅限于讨论宁伽这个核心人物,梳理和审视小说对他的记忆的叙说以及心史的建构,以管窥豹一探小说的秘谛。

一、哪些记忆

按照本雅明的说法,记忆包括“意愿记忆”和“非意愿记忆”,概而言之,一个人的记忆就是他所有的经历。事实上,并不是所有发生过的都有着同样的重要性,那些令我们不断回望并给我们深远影响的往往是在内心深处留下印痕的事件或情感。就宁伽而言,可以方便地划分为家族的记忆和童年的经历。前者是他所有关于家族事件的亲历和耳闻,后者是他在童年所接受的重要情感教育,包括亲情、爱情、友情等等。

1.家族系谱

宁伽对家族的记忆大致包括三个部分:远祖的足迹,父母两大家族的兴衰和四口之家(外婆、父亲、母亲、宁伽)的苦难。

关于远祖的记忆,主要在《人的杂志》中讲述。通过对一部偶然得来的“天书”的破译,宁伽确信自己是莱夷人的后代。据他考证,莱夷人从贝加尔湖长途跋涉穿越蒙古草原来到渤海湾,其中一支建立了强大的莱子古国。“他们英勇善战,长于骑射。养蚕、植桑,最早发明了炼铁术。”秦始皇当年几次东巡,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寻找长生不老药,他寄予全部希望的人徐巿也是莱夷人后裔。这个刚勇耿直的民族不断与炎黄部落、狄族、强秦残酷激烈地争夺土地,用血肉之躯捍卫家园;最终寡不敌众,被迫向北迁徙,“但一大部分最终还是留了下来。留下来的一支人就组成了今天的藏徐镇。”美丽的淳于云嘉、淳于黎丽都秉承了这个民族的遗泽。

宁伽出生以前,外祖父曲予就曾凭借自己的学问为他的考证“预先”作了佐证,他认为宁伽的父亲宁珂之所以乐于奔走,便因为他是“异族人”,身上流着不安分的血液。祖孙俩间隔近半个世纪竟然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这实难说是巧合。因此,宁伽坚定地相信他的固执和奔走的冲动源自遗传:“我渴望的就是这种家族神采。但愿我的不安和寻找、那种难以遏制的奔走的渴念,正是由这个遥远的、与我有着血缘关系的部族所赐予的。我将在这场追赶中确立自己的修行。”

父母两大家族的兴衰在《家族》里集中展现。两家的发达史,家族轶事,斑斓的爱情故事,两个家族与革命的纠缠,家族对革命的信仰以及革命对家族的背叛。细节绵密丰赡,故事曲折有致,家族命运与革命的复杂纠葛扑朔迷离又启人深思。不必说旁观者看得瞠目结舌,连亲历者都难以置信——最后,身陷囹圄的宁珂“不信这是真的:自己的营垒中原来也汇集了最卑劣最无耻的人渣。这些人渣葬送了另一些人,接着还会葬送全部的希望。不信等着瞧吧。”虽然宁珂的反省到这里已经比较深刻了,但他还是想不到,真正的原因竟然出于最卑劣的人性:嫉妒——当殷弓得知宁珂与曲綪的爱情之后说:“一个人竟能享用如此的幸福!你必会遭到报应的,因为这太过分了!”曲貌美,二人出身富贵,泥腿子殷弓喜欢曲而不得,以至于咬牙切齿地诅咒。我们没有确凿的证据说是他陷害了宁珂,但是,作为宁珂的亲密战友和最了解宁曲两家对革命的贡献与信仰的人,他有能力、有义务也有机会拯救宁珂及其家庭于危难,然而他没有。不能不说这是他的偏狭阴私所致。

小家四口的苦难直接来源于父亲的灾难,散见于十部书中,《鹿眼》所载最详细,里面对父亲所受虐待有详细的讲述。父亲从狱中出来后,仍然被监视并强制劳动,开山修渠、拉网捕鱼、在邻村种地,像牲口一样没有尊严地做着苦役。长期的高强度劳动和持续的侮辱与虐待磨去了父亲身上的一切美好品性,他成了一个苟延残喘暴跳如雷的家伙,带着一身严重的伤病。一家人不仅为他担惊受怕,还要忍受他的暴躁和病痛带来的折磨。“断开的肋骨大概到死也没有长好。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暴躁。他用铁条去抽圈里的猪;妈妈一句话说不好,他一拳就打过来。他几乎想跟所有的人吵架,于是那些背枪的人就往狠里揍他。他挨过以后,就在屋里叫骂,一夜一夜折腾。他差不多把家里所能砸掉的东西都砸掉了;砸不碎的,就把他们弄得到处都是凹陷。”

2.童年往事

童年对一个人的心灵和成长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是奠定一个人精神基座的磐石。一个人将在一生中不断地回味和反刍这独特的精神食粮,并从中获得灵感和启发,普鲁斯特就是借助那块童年的茶点打开了似水年华。从宁伽身上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在四百五十万字的叙说中无数次地重复、回到那些与此相关的细节,一再咀嚼、思量。那些细节和记忆温暖了他的游荡之旅,一再地回想让他窥见生命的很多隐秘。

《鹿眼》和《忆阿雅》比较集中地展示了宁伽的童年,很多细节如同咏叹一般回旋在十部书中间。他的童年五味杂陈,苦难、恐惧、欢乐、疼爱、初恋、诱惑、寂寞,样样不缺,过早地尝到了生活的复杂滋味。

父亲的苦难是全家苦难的根源。宁伽生活在威胁的浓重阴影下,恐惧常伴左右。既要担心父亲挨揍受骂,又要担心被父亲揍骂,还得忍受同龄人的歧视和欺侮,爱情又不断受到阻挠甚至因此牵连父亲被打,所有这些都压在一双稚嫩的肩膀上,其艰难可以想见:“李子树下是那口深深的砖井,我伏在井上看着。我想如果闭闭眼睛也就落进井里了,那时候一切都会消失……我真想为那个羞耻的夜晚去死。我闭上了眼睛,觉得身体开始往一侧倾斜了,接着就该是扑通一声,是挣扎,是度过那个人人害怕的关头——永远安静地睡去、消逝……”(《鹿眼》)

外祖母、母亲和音乐老师的疼爱以及与菲菲的初恋给了他最初的正面情感教育。外祖母讲的故事,李子花一样雪白的头发,为了生活的操劳与慧心;母亲对父亲的维护和辩解,在苦难中的隐忍和坚强,对他的理解和支持(见他采摘菊花给老师时表示赞赏);音乐老师在他孤立无援中给予的抚慰和怜惜,以及她纯净优美的琴声,这一切让游荡路上的宁伽一遍遍怀念。“母亲没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她是化作了另一种永恒。她永远在这午夜里指引着我,饲喂着我。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在这没有尽头的挣扎里我早就完结了。黑夜给我疲惫也给我精神,使我恢复一个白天的奔波劳顿。”(《我的田园》)

音乐老师没有预兆地离去,让少年宁伽和菲菲伤心不已。两个“一样难过一样孤单”的孩子开始了新的故事:“思念老师,从此成了我们待在一起的理由。”(《鹿眼》)在痛苦和孤寂中遭遇爱情,仿若荒漠甘泉,“那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日子。因为那是老师走失之后,一种不期而至的幸福,它让人生出了双倍的感激;还有,那也是父亲被派到海边打鱼的日子——他一离开,我们屋子四周就没有了恶犬。一种从未有过的放松和自由,伴随着从未有过的幸福。我的心中只有她,我的周身都被一种木槿花的气息所环绕。”“我相信,这样的时光人的一生也不会拥有太多。”(《鹿眼》)菲菲的鼓额和鹿眼甚至影响了宁伽一生的审美观。

“童年像一篇晦涩的诗章……它展开的是无数的折面;当它隐入细小的褶皱时,给予你的是一片浑茫。你只能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地折叠和打开。”(《我的田园》)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那些刻进灵魂深处的童年记忆都是我们一生取用不尽的源泉。它们在新的境遇中不断地被展开,呈现不同的意蕴,照亮歧路交叠的人生。

二、如何叙说

於可训教授用八个字评价《你在高原》:“百端丛生,百感交集”,分明褒扬其好处就在于千头万绪。出入为何如此之大?细细想来,并不矛盾,要害在于“说”——如何说才是关键。在《你在高原》里,千头万绪遍地开花已经是希望达到的效果之一。一个人的漫长行走所遭遇的必然是驳杂纷繁,这是他说出的内容;怎么说却是有讲究的——

1.游荡与追索

“自然,这是长长的行走之书”(《自序》),同样,也是漫漫的叙说之旅。在一次又一次的游荡中,新的故事不断滋生;在不辞辛劳的追索中,丰富的细节陆续到来。于是,真相慢慢展露。

宁伽对父亲的认识就是在一次次追问和游荡中不断完善的,并最终因此而理解了他。小时候,因为父亲给家里带来的苦难和恐惧,他恨父亲。后来,那个叫做殷弓的人出现了,父亲终于有了洗刷冤屈摆脱苦难的机会,可是他对母亲的请求置若罔闻,“眼睛都没有斜过去一下”。这个举动一直是宁伽心中的谜团,直至他流浪到父亲当年凿山开渠的地方,看着那些染上了父亲鲜血的水利工程,终于抓住了一点点迟来的感悟:“一切都在过去,一切都会过去……比起一些永恒的东西,比起更遥远、更长久的东西来,那层层冤屈和阵阵欢乐一样,都显得轻若羽毛,都会一闪而过……”对于一个耗尽了热情、受尽了折磨、行将就木的人而言,那种“雪耻”又算得了什么?本来就算不上真正的耻辱,而是卑劣的迫害,所以他不屑于乞求。他也许从根本上看透了当年的选择就是错的,正如宁伽所领悟到的:“一个人不必那么重视浮泛的热情,不必那么激扬冲动;他终会为这种冲动和热情而后悔。”(《忆阿雅》)

在非人的虐待下,生不如死,但父亲依然一次次令人惊讶地挺过来,这也是他一直没有弄明白的地方:何来那么大的力量?后来他从父亲让他挑菜捆以及飞机设计师的死里面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菜捆压得他脊骨都要折断了,可是父亲却说“只要不能死,就得活”!飞机设计师面对屈辱向父亲问计,他的回答是能忍就忍下去。结果设计师一头撞死,父亲顽强地活下来了。“一个人追求自尊和意义会有不同的方式,比如那个飞机设计师的决绝,同样显示了人类的一种深刻:不可折损的自尊。父亲要顽强地活下来,就要有非同一般的热情来支撑,而且必须成功。他明白:在可以看得见的这个世界上,实在是太需要他了——比如这个小茅屋,实在是太需要他了!”多年以后,无数次地回想和游荡之后,在父亲的苦役地,宁伽终于与父亲达成谅解,“不由得佩服起父亲来”。(《忆阿雅》)

外祖父曲予的死因在《家族》中没有说到,但是“飞脚”和那顶被打穿的礼帽不断在宁伽的脑海中浮现。《忆阿雅》“一顶礼帽”那一节比较明确地显示,外祖父极有可能死于“飞脚”之手。于是宁伽想知道“飞脚”究竟是谁?下落如何?在《曙光与暮色》里,他为黄科长扩充传记,发现黄科长青年时的形迹疑似“飞脚”,遂背上行囊实地勘察。结果当然是无功而返,但这次经历引起了他对“历史”的警觉:虽然发生的事情并不遥远,但没有人记忆,没有人叙说,最后就弄不清了;如果有人比较清晰地记录了,比如黄科长的传记,那么“他记载的这一切将变成‘历史’本身”,这是另一种可怕的危险。

宁伽就这样在游荡中追索,在追索中游荡,慢慢贴近事情的原貌。

2.回环与对照

《你在高原》还有一个特色就是细节的往复回环,以及历史、现实、传说的交织和对照。通过在这种往复、对照中反思、咀嚼,意义不断展开,价值评断晶明了然。

在《无边的游荡》里,帆帆与厨师田连连“奉子成婚”,生了一个大头娃娃,小说多次不经意地提到他“好似营养不良”、“好像有明显的发育方面的毛病”这个细节,最后在帆帆的哭诉中真相大白:大头娃娃根本就不是厨师的孩子,而是凯平的父亲造的孽,所以他才拼了老命阻挠凯平和帆帆的爱情。此外,《火戒》里的句子在小说中至少重复了六次,到后来,寻找荷荷接近尾声时越来越密集,好像迫切地预示着什么。被商业娱乐折磨得疯癫的荷荷终于以命相搏,放火烧了全城最大的娱乐城,而她被玷污的身体也浴火重生。这些细节的重复一方面有线索的作用,暗示着一些信息,另方面又帮助推动情节的进展,不断的叠加回环最终敞亮了隐蔽的秘密。

《你在高原》穿插了很多神怪传说,旱魃、乌坶王和煞神老母、小海神、大鸟精灵、阿雅、橡树路的鬼魂等等,看起来光怪陆离,却不是可有可无的闲笔。它们往往与现实和历史相映衬,启发我们思考。比如阿雅,它对主人泣血的忠诚却最终免不了被主人残忍对待的命运。阿雅每天为主人衔来一粒黄金,黄金淘尽了,历尽艰辛衔来白金的阿雅却被认为背叛了主人,因为主人只认得黄金。于是它被主人设计围剿,忠心的阿雅不避危险仍然衔来白金,终于被捕获。折断前爪的阿雅拚命逃脱,“跑进森林,永远告别了为人类服务的历史”。(《忆阿雅》)父亲是不是与阿雅有着相似的命运?

三先生的跟包讲述的平原的历史(乌坶王和煞神老母的故事)看起来就像天方夜谭——平原的一步步荒芜和毁坏来自一个遥远的“安排”:失宠的煞神老母联合不甘被分封在沙漠的乌坶王,把肥美的平原珍宝一一搬走。现实中的平原则被大工业生产所破坏,地下采煤使平原张开血淋淋的胸膛,工业废水污染了田地和海洋。“坐在海滩上,看着逐渐衰败的灌木和乔木,看着这失去了植被而变得漫天飞舞的沙尘,听着脚下的隆隆之声,一个人会突然想起乌坶王和煞神老母的故事,心上一栗。我口中喃喃:这不是神话也不是民间传说,这是一种隐匿的真实……”(《荒原纪事》)

煞神老母饱食五毒然后与山魈生下憨螈,一个纯粹贪欲的化身,憨螈淫掳平原女子生下无数后代,于是贪欲毁了平原。这或许就是“隐匿的真实”。所以那些神怪传说是有着精心安排的寓指的。在这样的对照下,现实与历史的某些隐秘渐渐褪去面纱。

三、怎样的历史

宁伽通过对成长与家族记忆的讲述构建了一部心灵史,并在它的辐照下关照历史事件和社会现实,试图弄清楚这个时代的来龙去脉。可以说他在警惕对历史的遗忘和扭曲的同时,希望通过理智的反思与正直的情感以及在游荡中的亲历建立一部可信的、带着体温的“野史”。至于有没有做到,甚至在根本上能不能做到,是一个值得讨论的话题。

这十部长长的跋涉之书,让我们看到了宁伽的巨大努力和作者的崇高心愿。通过对家族史的反思和追索,二十世纪那些重大事件得以从多侧面被反复思考,避免了简单化和荒诞化,得出一些富有启示的结论。比如,父亲与很多人一起被迫到山里修水利,受尽苦役和屈辱,并有很多人因此丧命,而今那些水渠却废弃了。对此,宁伽的态度很复杂:一方面,“那种严整划一的热情,那种刚劲有力的生活,突然间赢得了我的尊敬。”他们的信念“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另一方面,那一排排墓碑后面,深长阴森的无底山洞里,那些焚烧着纸钱的人群和哭泣的老太太令人陷入沉思。

如果说他找到了什么,与其说是比较明确的结论,还不如说是一种胸襟和态度:面对扑朔迷离的历史,我们应该秉有起码的慎重和公正,尽可能地远离情感因素所带来的倾向,从不同的角度审视和还原它的复杂性,从而得出可信的结论。

更重要的是,对于历史和现实的反思,对于记忆的叙说,是为了重建自己的心灵史。对于一个个体而言,第一重要的是认识自己,清明的自性可以使我们更好地透视历史、关怀现实。洞穿尘幔与雾霭,拔着头发跳出泥泞,虽身处此地,但是“我的心呀在高原,不管我上哪里”(罗伯特·彭斯)。宁伽的游荡与追寻便展现了这样一个重建的过程。比起那胪列的历史事件条目,与个体心灵发生关系的、带有温度的历史才是更有意义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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