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伟
贾平凹在创作长篇小说时,喜欢在“前言”或“后记”中谈论写作时的疑惑和思考。经过《废都》、《高老庄》等多部小说的操刀实践后,2003年,他发表了《我心目中的小说——贾平凹自述》,较为明确地提出了心目中的理想小说。这既可以看作是他对二十多年小说创作生涯的回顾和反省,也可以视作对以后创作的规划和指引。“我的初衷里是要求我尽量原生态地写出生活的流动,越实越好,但整体上却极力去张扬我的意象。我相信小说不是故事也不是纯形式的文字游戏,我的不足是我的灵魂能量还不大,感知世界的气度还不够,形而上与形而下结合部的工作还没有做好。”①这段话既表达了他的创作理念,也透露出对是否能够成功践行这一设计的疑虑。贾平凹的这种小说创作理念与其早期的创作是什么样的关系?他的这种小说创作理念是否具有可行性?以此创作理念进行的小说实践是否取得了成功?这是本文试图解决的问题。
纵观贾平凹的创作历程,有的学者认为其小说创作经历了几个较为明显的发展阶段:“从平凹小说创作内在的文化追寻上看,大体经历了文化和谐——文化错位——文化崩溃——文化建构几个大的段落,这些段落相互交叉、渗透,却又有着相对明晰的区间和界限。”②但这样线型的发展过程未免过于简单。一个国家从一种文化型态向另一种文化型态的过渡常需要几个世纪的时间,一个作家写作观念的变化可能不需要那么长时间,但也需要一些必要条件才能实现,譬如像早期五四人那样有过在异域文明生活长达数载的浸染,或是早年与有着先进思想文化的人物进行交流碰撞。但对于一个创作时已是成年,以后即使是完成了由乡村到城市的转变,但大致仍属于同一文化圈的贾平凹来说,这样的历程转变是相当困难的。到底是有这样一个由传统到现代的明显转变,还是某些重要的创作要素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而变的只是写作素材,这个问题值得探究。
贾平凹早期以中短篇小说和散文创作为主,从《浮躁》开始则主攻长篇。早期的《满月儿》、《鸡窝洼的人家》、《腊月·正月》、《小月前本》等小说笔调清新唯美,但过于精致化,把活生生的人当作既不能碰更不禁摔打的花瓶来写,试图塑造出理想的乡村世界来。对人性丑的一面的有意遮蔽,限制了其对人灵魂深处的探索,使得小说虽唯美但少深刻。《天狗》、《五魁》、《白朗》、《美穴地》等心理小说展示了被传统的伦理道德束缚下的鲜活生命的痛苦挣扎,对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的生存状态有着较为深刻的提示。这些创作基本是以农村生活作为题材的。
在贾平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商州》里,小说与其说是叙写了刘成与珍子之间凄美的爱情故事,不如说是描绘了商州奇异的自然风光和地方风俗。这里的人既有北方人的刚强,又有南方楚人的妩媚,这是一片奇异幽美的土地。商业文化对人们生活的冲击初显端倪,走私等现象开始出现。但这并不是《商州》所要关注的主要对象,它所要完成的是塑造一个世外桃源来安放在现实中无处存身的爱情。刘成和珍子只有跑到了深山老林才能厮守在一起,并以双双的死亡完成了对爱情的祭奠。这和贾的散文《商州三录》是同一主题。《商州三录》描写了商州这片古老的土地在改革开放初期的生存样态,风景秀丽,风俗古朴。他笔下的商州多是实景描写,在此之上,得到的是以原有的乡村体验观照下的商州。
贾平凹笔下的商州和他内心的乡土世界是和谐的。但到了《浮躁》,作者笔下的乡土世界受到了商业文化的冲击。出身农村的金狗从农村到了城市,最后又返回农村,这期间勾连着与小水、英英和石华之间的感情纠葛,反映了改革开放初期中国人思想观念的变化。一批有想法、有闯劲的年轻人试图通过个人奋斗改变命运,但根深蒂固的官僚文化对其形成了巨大阻碍,而像雷大空这样的人则走上了买空卖空的歧路。面对如此变化,作者心中的乡村世界已无力保持原来的悠然自得。贾写作这部长篇花了很大的时间和精力,并决心要换一种新的写法:
中西的文化深层结构都在发生着各自的裂变,怎样写这个令人振奋又令人痛苦的裂变过程,我觉得这其中极有魅力,尤其作为中国的作家怎样把握自己民族文化的裂变,又如何在形式上不以西方人的那种焦点透视法而运用中国画的散点透视法来进行,那将是多有趣的试验!有趣才诱人着迷,劳作而心态平和,这才使我大了胆子想很快结束这部作品的工作去干一种自感受活的事。③
这种看似对创作方法的反思,实际上是内心乡土世界在面临挑战时无力把握自我的退却,并试图以此来避免在现实矛盾面前的尴尬处境。试想如若直面现实的残酷并自啮其心,这种写作怎么可能是“自感受活的事”呢?焦点透视法易于集中反映现实矛盾并突现人物的性格特征。用散点透视法写小说,也不独为中国所有,西方的意识流小说大概也可以算作某种意义上的散点透视,但这是以对人生的更高的哲学认识为前提的,并不是一系列无意义的瞬间和片断的组合。如果作者仅仅是因为感到“我的哲学意识太差,生活底气不足,技巧更是生涩”④而采用这种方法进行创作的话,那么不仅不能将写作引向更为阔大的生路,反而是走向了一条瓦解自我创作价值的死路。正如有的学者在批评《废都》时所指出的,“渗透全书的废都意识,主要还不是对于古玩、丰臀、小脚之类的迷恋,而是被传统文化浸透了骨髓的人们,无法摆脱因袭的重担,无力应对剧变的现实,在绝望中挣扎的那种心态”。⑤这实际上反映了由传统文化所培养造就的旧文人人格,在现实剧变面前的无力与退却。
贾平凹的精神是立足乡间的,即使在城市生活多年,仍坚持认为“我是农民”,“可后来,做起城里人了,我才发现,我的本性依旧是农民,如乌鸡一样,那是乌在了骨头上的。”⑥由农村人到城市人的身份转换是容易的,但由认知到审美的思维习惯的转变绝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我是农民”是理解贾平凹作品的金钥匙,由此衍生出来的乡村世界是贾观照外在世界的内在审美依据。有学者在新世纪之初就指出贾的创作缺乏精神的超越性,在早期的短篇及《浮躁》中尚有“为中国农民寻找新出路和新的生活方式的追问和探寻”,而此后,从《废都》到《高老庄》则“更多地关注自我对外部世界的感受,并对变化中的世界表示怀疑和失望”。⑦中国社会的加速发展,使得固守传统观念的作家无所是从,社会发展的速度大大超过了作家适应这一变化的能力。有学者认为“贾平凹原本赖以寄托的‘家园’于90年代却在现实、政治、精神等层面上均已丧失”。⑧于是,作家的世界塌蹋了,只剩下了“一地鸡毛”式的碎片。大致以《浮躁》为分水岭,在此之前的创作,贾平凹可以比较从容地以内在建构的乡村世界观照写作题材;但在此之后,他意识到了内心的乡村世界在现实变化面前的无力与失语,原先那个较为明晰的内在乡村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穷则思变,贾平凹开始尝试用散点透视法进行创作,以解除创作危机。
经过十多年的创作,贾平凹对心目中的小说进行了较为详细地阐述:在表达上,追求不带任何技巧的平平常常的说话;在精神上,追求整体的、浑然的、元气淋漓而又鲜活的天然境界;在实与虚上,倾向直接将情节处理成意象;在中西之间,追求在分析人性中弥漫中国传统中天人合一的浑然之气,意象絪缊。通过这样的处理以求达到尽量原生态地写出生活的流动,并张扬小说中的意象。⑨这些貌似圆通的小说设计,其实是不容易取得良好的创作效果的。
无论作者如何标榜自己的小说绝对不包含个人对生活的剪裁,而只是忠实完整地记录生活的原本状态,但其实都是对生活进行选择的结果。如果我们不加任何取舍地原样记下生活中人们之间的对话,那么不仅显得啰嗦絮叨,而且也不利于人物形象的刻划。李建军指出,小说中的叙事是不能取消的,例如场景描绘和概括叙述,如果取消的话,那么将会使写作变得混乱琐碎,给读者的阅读带来困惑。⑩贾在创作《白夜》时提倡不带任何技巧的说话:
禅是不能说出的,说出的都已不是了禅。小说让人看出在做,做的就是技巧的,这便坏了。说平平常常的生活事,是不需要技巧,生活本身就是故事,故事里有它本身的技巧。所以,有人越是要想打破小说的写法,越是在形式上想花样,适得其反,越更是写得像小说了。因此,小说的成功并不决定于题材,也不是得力于所谓的结构。[11]
小说让人看不出用了什么技巧,并不等于说作者没有使用技巧,而恰恰是对技巧更为精妙更为纯熟的运用。以此理论指导完成的《白夜》无疑是失败的,小说中基本没有什么情节,大量的繁琐的生活细节使得小说显得拖沓沉冗,人物面目模糊,整个小说文本显得缺乏张力。
贾平凹在创作长篇小说时,多次表达在现实面前的茫然失措。他写作《废都》是因为“现在,该走的未走,不该走的都走了,几十年奋斗的营造的一切稀哩哗啦都打碎了,只剩下了肉体上精神上都有着毒病的我和我的三个字的姓名,而名字又常常被人叫着写着用着骂着”[12],他想用创作来安妥自己“破碎了的灵魂”。但创作完以后却发出感慨,“这本书的写作,实在是上帝给我太大的安慰和太大的惩罚,明明是一朵光亮美艳的火焰,给了我这只黑暗中的飞蛾兴奋和追求,但诱我近去了却把我烧毁。”[13]在创作《高兴》这部农村人在城市的小说时,“我吃惊地发现,我虽然在城市里生活了几十年,平日还自诩有现代的意识,却仍有严重的农民意识,即内心深处厌恶城市,仇恨城市,我在作品里替我写的这些破烂人在厌恶城市,仇恨城市。”[14]虽然说作者最后将这样的初稿毁去,但这样的思维方式仍然会保留在接下来的写作中。如果怀有这样的认识,那么小说的偏狭也就不可避免。刘高兴和五富来到城市后,欺骗同行,将牙签插到锁孔里。五富受人欺负后,刘高兴在幻想中替他出气,这些不禁让我们想到了阿Q式的无聊的破坏和在虚幻中的自欺。贾平凹在描写城市时总是捉襟见肘,《白夜》和《废都》与其说写的是城市,不如说是明清文人生活的现代演绎。《高兴》这部描写农村人在城市的小说,将刘高兴安排成捡破烂的角色,而他眼中的城市注定是丑陋的。这实际上反映了贾平凹的乡村体验在认识现代都市生活面前的失语。
精神上追求整体浑然、元气淋漓而又鲜活的天然境界其实是一种语焉不详的东西。至于将情节处理成意象则是混淆了基本概念。情节是在时间轴上展开的一系列相互关联的事件的集合体,意象则是具有特定内涵并达到一定诗化色彩的情与物的混合体。一个特定的情节可能会有典型的意义,但它不会像意象那样具体可感并固定下来。贾平凹在创作《怀念狼》时直接将情节处理成意象,”但这样的处理不能算是成功的,狼在整部小说中如果说作为一个意象的话,它的内涵是模糊不清的。它到底是人类凶残的天敌还是竞争的对手或是人活力的守护者,小说里是混成一团的。
由于缺乏对写作对象的深刻认识,贾平凹小说中零碎的细节描写,不能给人一种完整的印象。这里面很难说有前因后果的逻辑,而充当将这些琐碎的东西前后贯穿在一起的是作者所营造的神秘物象。贾平凹对神秘物象的描写,在他早期的小说是比较成功的,这有效地增加了作品对风俗的描写,并且营造了一种亦真亦幻的氛围。但他在后来小说中的运用多是不成功的。因为由巫术文化派生的神秘物象,是商州那片土地上人们生存方式的组成部分,但到了当下的生活中,这些东西在人们的生活里已失去了原来的作用,或者说影响已逐渐式微。因此,这些物象不仅不能增加作品的厚度,反而成为了多余的东西。如《废都》中的牛,《白夜》中的大蜥蜴,《土门》中的佛石,《高老庄》里的白云湫,《怀念狼》中的金香玉,这些怪异的物象不时在文本中跳出,神神道道地暗示着所列现象之间的联系,并预示着下一个事件的发生。这些物象能够给阅读者带来视觉惊竦的效果,但并没有比较确定的内涵。
贾平凹最后所要追求的在天人合一中洞悉人性,是将两种完全相反的哲学概念混在了一起。中国哲学追求圆融合一,而西方哲学则崇尚推理分析。这两者是无法搞在一起的。这样的小说设计,是在对中西文化差异没有清晰认识的前提下,试图强将二者融合的虚妄之举。
贾平凹的小说对于具体生活场景的再现,对于时代情绪的把握无疑是成功的。但由于缺少对时代变化以及自我内心的双向开掘,而只是依据顽固的乡村体验来观照所有的写作素材,而这又不足以解释现实。因此,在《浮躁》以后的写作中,小说的写作总是片断性的。作者对现实的认识只是停留在情绪性的体验上,这都源于作者无力突破早期形成的以乡村体验作为最终取向的审美选择。这种所谓的原生态写作其实是一种放弃了价值判断的混沌式写作。
注 释
①⑨贾平凹:《我心目中的小说——贾平凹自述》,《小说评论》2003年第6期。
②肖云儒:《贾平凹长篇系列中的〈高老庄〉》,《当代作家评论》1999年第2期。
③④贾平凹:《浮躁·序言之二》,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页。
⑤雷达:《心灵的挣扎——〈废都〉辨析》,《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6期。
⑥贾平凹:《棣花街的记忆——〈秦腔〉后记》,《中国作家》2005年第4期。
⑦张晓峰:《从浮躁到幻灭——贾平凹小说创作中的精神困境》,《新余高专学报》2000年第5期。
⑧叶君、岳凯华:《贾平凹90年代长篇小说创作的心理根源》,《中国文学研究》2004年第1期。
⑩李建军:《是高峰,还是低谷——评长篇小说〈秦腔〉》,《文艺争鸣》2005年第 4期。
[11]贾平凹:《白夜·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14页。
○[1213]贾平凹:《安妥我破碎了的灵魂——〈废都〉后记》,《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4期。
[14]贾平凹:《高兴·后记一》,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5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