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人类表演学视野下传统评弹书场文化的独特性

2012-11-22 02:50周胜南
电影评介 2012年4期
关键词:书场曲艺剧场

剧场艺术,是在相对封闭的空间内,由演员扮演角色在舞台上当众表演故事情节的一种艺术形式。20世纪初,现代剧场艺术由西方传入中国。现代的剧场多为镜框式舞台,在演员和观众间竖立无形的第四堵墙,让戏剧成为一种严肃的欣赏,观演之间壁垒分明。而传统的剧场艺术,多指我国所特有的戏曲、曲艺、民间歌舞,通常没有严格的舞台限定,观演密切,互动积极,表演情境宽松,此为中国剧场艺术传统与现代最重要的分别。

传统的剧场艺术门类中,“曲艺”大多是重故事、重说表的叙事艺术。它是民间的,草根性极强。在当今的读图时代,视觉媒体的丰富资讯和精彩影像已经成为大众娱乐的主要手段。在此大环境下,相对于现代剧场艺术,传统的剧场表演日趋边缘化。然而在上海,以演出苏州评话与弹词为主要内容的评弹书场,却依然呈现着繁盛的面貌。

上世纪30—40年代,评弹演出的中心从苏州转移到上海[1]。这种江南传统民间曲艺以其独特的表演形式与书场文化,渗透于上海人的日常生活。即使在2011年的今天,虽然电视、广播中都有着固定的评弹时段,但评弹表演独特的艺术互动和书场文化闲适的亲密氛围,却还是注定了它的魅力注定要在“现场生成”。根据上海市书场工作者协会编印的评弹节目表,上海目前以盈利为目的传统“清书场”、茶馆书场和社区书场30多个,几乎分布于上海各个区县的弄堂和社区[2]。有趣的是,现在上海几乎所有的书场都设置在弄堂、小巷、社区文化中心之内。一般行人过客走过而不会在意。唯有这些老听客们,却把这当做文化消遣的驻地,他们会从全市各角落,甚至换乘几部车赶来,有的还会早早在门口等着书场开门。一些老听众曾十分自豪地说,在上海,能够一年365日天天都连续看到的活生生的舞台表演,就只有评弹了。弦索叮咚,幽静清心,书情连续,天天新鲜,扣人心弦,还附送清茶一盏,只需5-10元的消费,足以让老听客们消磨一下午的漫漫时光。可以说,这种评弹书场的存在,虽有些“隐蔽”却异常“活跃”,宛如当代的勾栏瓦舍。

评弹演出每日进行,从不间断,对很多评弹爱好者来说,他们的生活早已与评弹书场紧密相连——这种日常生活与戏剧表演紧密相连的状态,受到了西方人类表演学学科的关注。人类表演学,诞生于1979年的美国。它是戏剧研究和人类学相结合的产物。它认为“表演”分为舞台上的表演和生活中的表演,而人类表演学关注的是用戏剧手段来研究社会,把所有舞台之外的人类行为都看作是表演动作。这是一门用戏剧的理念来研究社会关系、人际关系、时代变迁的跨文化学科[3]。

本论文试图通过西方人类表演学的理论思维来观察中国传统的叙事艺术剧场——评弹书场。在人类表演学的视野下,“评弹书场”就是一个演员,而社会和时代的发展是这个演员赖以表演和生存的大舞台。演员与舞台、书场与社会相互影响,充满了各种政策、文化和利益的互动,它体现着传统的文化积淀,关照着民间的人情世态。这个“演员”表演的优劣,直接反映了一门古老的曲艺艺术在当代的生存境况,以及它为了适应当代社会思潮所做的各种努力。本文将从演员与观众的关系、剧场与社会的关系、戏剧与生活的关系这三方面来论述评弹书场文化的独特性。

首先,观演关系:舞台表演与生活表演的融合。

人类表演学认为,表演渗透于每个文化情境之中。它不只是戏剧、音乐、舞蹈和戏剧艺术,更渗透于日常生活之中。举例来说,我们在私人生活中扮演父亲或儿子,在工作场合可能扮演的角色就变成了教师或医生[4]。在评弹书场这个独特的文化空间里,说书人(演员)在故事的讲述者、故事角色和演员本身这三者的身份中灵活转换,而台下的观众也在听故事者(观众本身)、表演的点播评论者和故事情境的参与者三者中转换。这些身份的不同转变,融合了舞台表演与生活表演,说书人与听客的互动,直接影响了表演的内容。

书场的这种观演关系,与剧本固定、镜框式的话剧表演有着很大的不同。一档常规的评弹演出,总由“开篇—漫谈—正书”三部分组成。其中,只有正书的内容是相对固定的。开篇是由观众点唱的,如果听得不过瘾,观众的掌声代表了他们还要再听一个;2010年10月,中篇评弹《雷雨》首演,此为曹禺先生百年诞辰的纪念演出。为保证演出的连贯性,主持者事先向观众打了招呼,说本次演出不加唱与《雷雨》无关的开篇。然而开演时,台下听众却不买账,连连鼓掌要求唱开篇。最后,每回书的演员还是清唱了四句才开始正式的说表。可见,评弹这种传统欣赏规则的影响之深。说到漫谈,这是说书先生在演出前为吸引和调动听众情绪而进行的即兴谈论,小到天气大到时政,一般是几句,也可以闲谈家常的说一段,观众来了兴致甚至可以在台下大声评论一两句,如此对答也很有趣。即便是在正书中,尽管规定了了基本的剧情,但好演员往往不拘泥于背书式的表演,可以根据剧情发展和现场气氛,即兴加以发挥,所以哪怕是同一回书,演员每天的说表、放的噱头都有不同,即使是同一个演员,每次的演出现场效果可能也会有不同。所以同一部书,不同档的演员都会有同一个听众反复的听,并从中品味出不同的味道,这就是评弹之所以引人的独特魅力。

评弹受众与其他戏曲形式相比,更独特的一个表现,是表现在其听众文化层次的差异性很大。旧社会,听客中有“长衫帮”“和”短打帮“之分,好像现在有一般工人农民和知识分子的区别。其中不乏文化较高、见多识广之人。他们对艺人的表演、说书的内容都会进行积极的反馈,甚至会参与到评弹艺术的创作之中。很多经典的弹词开篇如传统名段《杜十娘》、《宝玉夜探》乃至近年涌现的《四大美人》剧本,都出自于老听客之手,通过几代文人墨客的反复修改,才逐步成为经典。

再说到书场里的艺人表演与观众听书,更是台上与台下互动、相互表演促进的过程。在台上,艺人的各种表演,都能引起台下听众的直接反映,听众用鼓掌甚至哗然来宣泄他们的情绪。这些反映往往也在现场直接影响着演员的情绪,许多吴语俗话,如“啰嘈”,指书中听众受外来因素干扰或对书艺书情不满,发出议论、指责等各种声音。又如“落雨”,指听客对艺人的演出满意,霹雳啪啦的掌声就像落雨声。再如“扳错头”,那一节书不合情理、那一句唱词不合韵,哪个词用的不妥当,老听客们都会散场之后,留下来当着演员的面扳错头[5]。老听众们说,到书场听书的乐趣就在这里——说书人的表演每天都在变化。而说书艺人对观众所做出的现场反应,也让他们有了更强的表现力。从这种程度上说,是观众与演员的双重表演,最后才构成了完美的书场演出。

其次,剧场空间:书场管理的环境叙事。

类似苏州评弹书场之类的传统剧场,有点类似于当代的“勾栏瓦舍”,本是中国古代民间的传统曲艺生存的土壤。精湛的民间艺术吸引了大批城市平民,而平民观众的审美习惯和生活习惯也构建起不同的曲艺剧场文化。评弹书场,就是这样一个有着百年积淀的消闲娱乐公共之地。在这个空间里,交汇着说书艺人与品茗听书的观众的互动,连接着传统曲艺与商业文化的相互影响,或许从中还能对上海的都市民间文化发展窥见一斑。评弹的书场文化,的确与其他的戏剧剧场存在着较大的差异。然而两者并不存在孰轻孰重。比起严肃的戏剧欣赏,似乎评弹的书友们更在乎的是这互动亲密、包罗万象的社会文化空间。在这个社会文化空间里,除了演出内容本身,我们还能从中阅读出很多故事——这些故事隐藏在书场环境中,是评弹艺术质量不断提升的佐证,也是书场文化变迁的实证、更是一个时代社会生活的缩影。

书场在江南有着悠久的历史。过去的书场,一种是在露天说书,形式极为简单,一壶清茶,几条长凳;而另一种则设在热闹集市的茶馆之中。茶馆中说书,只需设有一只略高于平地的书台,台上设一桌外加两把椅子,艺人放上弦子、琵琶、醒木、扇子和茶壶等物,台下排列长桌条凳供听书者落座。演出时,观众们或听书、或品茗、或休憩、或是轻声交流,谈生意、谈国事、传播小道八卦。现在上海市区的书场,也多保留着这样的表演场地,听书品茗的传统也保留至今。如今上海的书场,一日书票5到20元不等,此钱必含茶费,也有听客长年驻扎于某书场,原因是他这家的茶叶最地道。可见,一壶清茶,再外订几份点心,是听书的必备,也成为书场文化必不可缺的组成部分。

除了饮茶的习惯外,剧场艺术中的幕间制,也与书场管理截然相反。有个书场俗语叫“抽签”,是指如果听客对艺人的演出不满意,或不喜欢艺人所说的书目,就是因演出质量及内容不符自己的要求或其他原因,未等演出结束便可离席而去。这很可能造成听客的从众心理,导致离去的人数越来越多[6]。抽签,导致听者心猿意马,说者无法集中精神。这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十分残酷,却对演员有着很好的警示作用,能够鞭策艺人在技艺上不断提升。当代的书场里,抽签的说法早被遗忘,但演出期间不约束听客的走动、大声叫好和提前离场,仍然是被允许的惯例。

再如联票和调票。目前,长篇评弹一般是半个月一换,书场在一个月上演两部长篇,即一个长篇15回,每日一回共演15日。票价每天4-10元不等,为了吸引固定听客,如购买15日的联票,则给予适当优惠。另有走高端路线的乡音书苑采取的措施则是每周一回书,周一到周日重复,一个长篇连唱3-4月,一张25-35元。如果事先买好票的观众当日有事无法前来,则可以事先调票,换到其他有空的日子。如此宽松的入场买票措施,为的是吸引听客日日进书场,一个长篇一回不落,把听书作为生活必不可少的部分。

第三,隐形书场:戏剧的生活在延续。

苏州评弹在上海拥有一批忠实的固定的听众。他们不仅听书、而且也自己编书、自弹自唱,甚至还各自出钱请说书先生来教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的生活完全与评弹联系在一起。

评弹的听众,大致可分为坐庄型、社团型和票友型。坐庄听客,即常年在某家书场中听书,天天必到,固定不变的听客。在上海现存历史最长的雅庐书苑,下午四点多总会有一些居家打扮的中年人走进书场,在一批一批白发苍苍的老年书迷中寻找自己的父母,招呼他们回家吃饭。这坐庄型的书迷每日驻扎于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哪怕只是在丝竹声中打上一下午的瞌睡,这百年的书场是欣赏艺术的场所,似乎更是老年岁月最好的陪伴。社团听客,则是某些艺人的铁杆书迷,跟着演员在各个书场中反复聆听。时间一长,这些志同道合的听客们常常会成群结伴,形成自发的组织。夕阳红书迷会,便是上海评弹界小有名气的书迷组织。他们总是跟随着喜爱的艺人奔波于江浙沪一带的各个书场,闲来结伴郊游、饮茶,更会请上说书先生共饮。饭局上,说书先生到成了这批书迷的晚辈。这观与演的情谊,在中国其他的曲艺剧种中,是极为少见的。票友型听客,自是希望自己也能弹唱一番。每个周末,上海某些区县、街道(如北站街道、广中社区文化中心、青浦文化书场等)都会举办一些福利性质的社会评弹沙龙。就像有些人喜爱到公园锻炼、唱歌跳舞一样,他们的乐趣就在于这说学逗唱的模仿与品评之中。

无论是哪一类观众,评弹书场都已经成为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就像童年时,黄昏的弄堂里,伴随着家家户户饭菜香味的,一定是广播书场的评弹说唱之声。书友们对于书场的需求,也是这样自然而然的,不会刻意强求,但总是必不可少。从这个程度上说,或许我们能从文首提到的“白开水事件”中读出一些缘由。评弹拥有固定的受众群、受众群十分坚持的欣赏习惯、外加评弹书场不曾变动的生存状态。为什么这些规则不易打破?或许,这也像书场隐于民间一样,活灵活现的表演就像日常的柴米油盐,已经成为生活习惯的重要构成。以书场空间为连结,剧场与生活的界限模糊了,演员与观众的身份模糊了,戏剧与生活完全地融为一体。

从人类表演学看出评弹文化作为民间的大众通俗文化,无论是受众的欣赏习惯、还是传统的书场文化,都表现出相对固定的独特性。评弹书场,连接演员与听客,承载评弹的艺术形态、观演关系乃至人文精神。与其说观众在这里欣赏艺术,更不如说,在这个书场的空间里,普通人用心生活的精气神得到了延续。评弹的幽静弹唱似乎与现在快餐式热热闹闹的娱乐方式截然相反,然而她依然安静地存在着,保有自己独特的生存空间。关于书场的调查研究,或许能够探寻一门古老的曲艺艺术在当代的生存方式。如果把一个剧种比作一个花园,除了精心灌溉艺术的花朵,悉心保护艺术的土壤也是非常重要。或许,除了打造经典的剧目、培养优秀的青年演员,保留独特的评弹书场文化,扶持书场演出,也是让以苏州评弹为代表的一系列传统叙事曲艺在现代健康生存的一条出路。

本文获得上海市第四期本科教育高地建设项目资助。

[1]吴琛瑜:《晚清以来苏州评弹与苏州社会》,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2页

[2]彭本乐:《上海的书场、听众和评弹演员》,《评弹艺术杂志》,第27集,中国曲艺出版社,2000

[3]孙惠柱译:《什么是人类表演学——理查•谢克纳教授在上海戏剧学院的讲演》,《戏剧艺术》,2004年第5期

[4]马克•范•多恩、艾佛特•范•罗能、奥简•德•威利斯:《表演中的环境叙事:用科技激励日常生活表演》,《人类表演学系列——人类表演与社会科学》,何怡琏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8年12月。

[5]吴宗锡主编《评弹文化词典》,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6年,第21页

[6]吴宗锡主编《评弹文化词典》,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6年,第25页

[1]理查•谢克纳、孙惠柱.《人类表演学系列》(1—4册)[M],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

[2]孙惠柱.《社会表演学》[M],上海:商务印书馆,2009

[3]格尔兹.《文化的阐释》[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4]罗叔铭.《闲话书场》[M],《评弹艺术杂志》(第2集),北京:中国曲艺出版社,1983

[5]彭本乐.《上海的书场、听众和评弹演员》[M],《评弹艺术杂志》(第27集),北京:中国曲艺出版社,2000

[6]吴宗锡:《评弹文化词典》[M],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6

[7]吴琛瑜:《晚清以来苏州评弹与苏州社会》[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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