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 陆 编辑/任 红
黄河是一条多灾的河流。有文字记载的2000多年来,黄河下游决口泛滥就有1500多次,河道重大改道26次。大致是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水灾波及25万平方公里,造成赤地千里、十室九空的悲惨景象。
二十世纪初,为应对黄河带来的灾难,清政府邀请了一些具有现代科学知识的西方水利专家考察黄河,希冀能够拿出治黄的神药良方。后来专家们颇为自得地拿出了“采用双重堤制,沿河堤筑减速水堤,引黄河泥沙淤高堤防”的方案,引起国际水利界的强烈关注。不久后,他们便惊讶地发现,这竟和300年前中国明代治水专家潘季驯的治水理论和实践如出一辙。西方水利专家们不得不对潘季驯以及我国古代的水利科技水平表达深深的敬意。
潘季驯(1521—1595年),浙江湖州人。从明世宗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至神宗万历二十年(1592年)的27年间,他四次出任总理河道(官名,明代主持治河的最高官员),负责黄河、淮河和运河的治理。他总结了我国2000多年来的治河理论,开拓明清治河的新途径,是我国古代最杰出的水利专家之一。
明王朝自永乐年间(1403—1424年)迁都北京后,首先完成了南北大运河中的瓶颈河段——会通河的治理,使得大运河成为了赖以维持其统治的南北交通大动脉。但是黄河与大运河成丁字形交汇,而黄河下游主流迁徙不定,并常常泛滥成灾,黄沙淤塞运河河道,引起漕运中断。
为了保证运河畅通,朝廷采取了“分流杀势”的治黄方略,将黄河的水从多处分流。为了保护凤阳、泗州的皇陵不被水淹,又采取了“北堵南疏”的方针,任凭黄河的水向南岸泛滥。这些消极的治黄方略,使得黄河的灾难更加频繁。到嘉靖晚期,黄河下游竟一度分岔13股南下,灾情严重。6年间,朝廷换了6任治河的官员,灾害依然如故。
《河防一览图卷》局部,明代治河专家潘季驯绘,绢本设色。明朝迁都后,南北大运河成为明朝的生命线,而黄河开封段的泥沙淤积,会阻碍大运河的畅通,所以,明朝将黄河与大运河联系起来治理。供图/潘季驯/FOTOE
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七月,当黄河再次在沛县决口,纵横数百里一片汪洋,大运河也被泥沙淤塞了200余里。朝廷一片惊惶。于是朝廷于当年11月,任命一向勤政有为、政绩显著的潘季驯为总理河道,协助工部尚书兼总理河漕朱衡开展工作。
潘季驯第一次接触治黄工程,对黄河的水性和河工技术一无所知,但他不辞辛劳踏勘了黄河下游许多急流险段,又深入河工和黄河沿岸的百姓之中,倾听治黄的看法和见议。朝廷治黄方略的辩论也一直激辩不休,分水论、改道论、疏浚海口论等主张各不相让。潘季驯认真思考和比较不同的意见和观点,寻求治黄的有效途径。
潘季驯首次的沿河踏勘,看到黄河在邳县决口,谷城、留城、境山一带河渠均被泥沙淤塞,面对满目黄沙,他竟“惶惧无措”。以往为治水采取的多次分水,使河水流速减慢,泥沙壅积,造成黄河漫流,灾情加重。潘季驯感到,开河分水是一种消极的治河方法,要根本上解决黄河的灾难必须筑长堤,复故道。
黄淮交汇。供图/FOTOE
他提出了“开导上源,疏浚下流”的治黄方案,坚决反对分流、改道的意见。希望经过“开上浚下”,结束黄河漫流的现状,实现“水归一槽”的目标。由于“开导上源”花费太大,朝廷只同意“疏浚下流”。后又在潘的力争下,同意修复部分旧河。朱衡和潘季驯两人带领9万多劳工,开始投入到紧张的施工之中。很快便开出新河140里,修复旧河52里,修筑大堤3万多丈,石堤30里。
不想在施工即将结束之时,一场洪水不期而至,将新修的大堤冲决。一些持不同治河主张的人乘机抵毁朱衡,要求弹劾朱衡。潘季驯虽然在治河主张上与朱衡不尽相同。朱以治漕为先,潘以治河为急。潘认为运河的问题根本还是黄河的问题。黄河迁徙不定,使运河水患不绝。但在关键时刻,潘季驯不计前嫌,上疏朝廷为朱衡据理力争,并又加紧督导堵住决口,治河工程终于大功告成。朝廷立即嘉奖了两位功臣,并晋升潘季驯为右副都御史。不久潘季驯母亲去世,他丁忧回籍。
隆庆三年(1569年)七月,黄河自沛县决口,九月淮河又决口。黄淮并溢,洪水横流。朝廷惊慌失措,再次任命潘季驯为总理河道兼提督军务。
第一次治河未能完全实现黄河“复故道、归一槽”的想法,当机会再一次来临时,潘季驯决心将自己的治河思想付诸实施。当时“加堤修岸”与“分水杀势”的争论十分激烈。不少人认为修复黄河故道困难太大,不如开新河使黄河分流以杀其势。但潘季驯认为,“水分则势缓,势缓则沙停,沙停则河塞”,“支河一开,正河必夺。”不解决河复故道的问题,新开河道再多也无济于事。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夫避难趋易,争一时之便而略其害非长策也。”
黄淮交汇处皇亭段。供图/FOTOE
他一次又一次的沿河踏勘,见黄河泥沙不断地淤塞徐邳河段,淤塞清口,淤塞淮扬运河,淤塞海口……潘季驯深深感到不能把黄河问题同一般清水河流等同起来,也不能完全采用适于清水河流的方法来治黄。他说:“黄流最浊,以斗计之,沙居其六。若至伏秋,则水居其二矣。以二升之水,载八升之沙,非极汛溜,必致停滞。”这就是黄河的特性。
但如何将黄河故道里淤积的黄沙清完,如用人力浚挖河槽,事绝难成。在治河的实践中他看到,水流入狭窄的河道时,水势猛涨,流速加快,强大的水流将淤沙迅速带走,河道变深。他说“水之力大则沙随水走,水之力微则水走沙积”。这时一个大胆的想法油然而生:要使河道不淤,可以借河水自然之力,因黄河本来具有如此能力,只须驾驭有法必可达此目的。
他提出“必须预筑长堤坚固,水无处泄漏,则沙随水走,无复停蓄壅遏之患。”而欲图长远之利必须“筑近堤以束河流,筑遥堤以防溃决”。于是“以堤束水,以水攻沙”的思想在其脑中形成,并成为其半生治水方略的核心,也是其后300年人类治理黄河的圭臬。
“筑近堤以束河流,筑遥堤以防溃决”,这就如同300年后西方著名水利专家给清政府提出的“双重堤制”:逼近河水在两岸修筑缕堤,缩小过水断面,加大流速以水攻沙,直刷河底;远离缕堤一二里,再各筑一道遥堤,待伏秋涨水可拦洪防溃。双重堤制可谓给黄河上了双保险。
只可惜在潘季驯的第二次治水中,由于财力有限,加之“分流说”流派的反对、掣肘等,遥堤未能修筑。但潘季驯亲督5万民工堵塞了11处决口,在徐州至邳州西岸修筑了缕堤3万余丈,疏浚了匙头湾以下淤河,并修复了旧堤。束水攻沙成效大显,河道深广如前,漕运畅通。
这次治河工程大功告成,理应受到嘉奖,不料,潘季驯在治河中坚决反对一切消极的治河主张,得罪了一些权贵。正逢运河大水,漕运船只因超载翻船,漕粮漂没,这本属于漕督大臣的责任,与潘无干,但他们罗织罪名诬告潘季驯,潘被落职回乡。
时光匆匆,不觉之间五年光阴已经过去。在家中闲居的潘季驯依旧念念不忘治河,经过多年的思索,他更坚定了筑堤束水的决心。这时他突然又一次接到朝廷下达治河的命令。
原来是黄淮又遭严重水灾。万历初,黄河决崔镇而北,淮河决高堰而东。黄河南北两岸共决口130多个,其中崔镇决口宽达180多丈,河水趆过归仁集,直冲泗州的明祖陵。黄、淮、运交汇处的清口一片淤沙,清口以下的黄河入海尾间也被严重淤塞。朝廷无计可施,在宰相张居正的力荐下,朝廷于万历六年(1578年)第三次起用潘季驯。
潘季驯难忘在二次治水时因众议纷纭,谤声汹涌,治河工程受到的严重影响,以及他自己受到的诬告。但他相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自己的事轻,而治河的事重。要坚持“修复故道”“水归一槽”的治水方略,实现运河畅通、黄河安澜的宏图大业,必须排除各种不切合实际的治水主张的干扰和掣肘。
他上疏朝廷,说明治河工程之艰难,特别是劳师动众,少不了怨懑,最易涣散军心。他要求朝廷给予他治水大权,便于他独立处置治水要务。他也立下了军令状:以三年为限,若治水不奏效,甘受军法处置。神宗皇帝准许了他的请求,并亲自任命他为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工部侍郎、总理河漕兼提督军务。
他一上任,便深入治水一线“相度地形”。他认为黄河运河相通,治理了黄河也就保护了运河,黄河、淮河相汇,治淮也就是治黄,既不能离开治黄谈保运,也不能抛开治淮谈治黄,必须将三者结合起来综合治理。
因运河常被黄河泥沙淤塞,要治理运河,必须先治理黄河。他首先在黄河两岸实施“束水攻沙”方略,大筑堤坝,形成堤防系统和河工建筑群。
堤防系统是由遥堤、缕堤、格堤、月堤等组成。遥堤拦洪防溃,是堤防中的骨干;缕堤束水攻沙,直接与水沙搏斗;遥堤和缕堤之间是一个狭长的滞洪区,可以滞蓄一定的洪水;格堤横隔在遥缕二堤之间,既可保护遥堤堤根不受冲刷,又可以截留洪水挟带的大量泥沙,淤高滩地,巩固堤防。
河工建筑群,是在黄河堤坝上修筑了滚水坝、减水闸、涵洞等各种形式的水工建筑。一般洪水,可以通过减水闸分泄一部分;如果遇到大洪水,则可以通过滚水坝泄洪;洪水消退以后,遥缕二堤之间低洼处的积水还可以由涵洞排走。
在他任职的两年间,共筑土堤10.2万多丈,石堤3300多丈。其中黄河北岸自徐州至清河城和南岸自徐州至宿迁城的遥堤分别为1.84万丈和2.85万丈,并在遥堤上修筑了闸门和减水坝20多座。为了防止黄河向南侵入淮河,又修归仁大堤7600余丈。在清江浦等处修筑旧堤和新堤。堵塞决口139处。
当大筑黄河两岸遥堤缕堤、挽河归槽之后,运河畅通。潘季驯又将目光转向淮河。望着清澈的淮河水,另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产生——大筑高家堰,蓄淮刷黄。
潘季驯的这个主张让不少人吓破了胆。他们认为两河归并,水力更猛,更易造成河堤决口,造成更大的灾难,于是坚决反对。
但潘季驯成竹在胸:“蓄淮刷黄”,即“当藉淮之清,以刷河之浊,筑高堰束淮入清口,以敌河之强,使二水并流,则海口自浚。”即一是借淮水之“势”来冲沙,水合则势猛;二是借淮水之“清”以释浑,水清则沙刷。他说:“黄不旁决而冲槽力专,淮不旁决而会黄力专。如果尽令黄淮全河之力,涓滴悉趋于海,则力强且专,下流之积沙自去。下流既顺,上流之淤垫自通,海不浚而辟,河不挑而深矣。”
潘季驯由于大权在握心无旁骛,立即组织人力大筑高家堰,将淮水拦在洪泽湖内。并充分利用堤内万家湖、泥墩湖、富陵湖等洼地,使它们连成一片,极大地扩充了洪泽湖的蓄水容积。这不仅完成了“蓄淮刷黄”的任务,而且使沤泽湖成为了淮河的调洪水库,可以大大减少淮河洪水对下游淮扬地区的威胁。
山西永济黄河岸边美丽的冲刷痕迹。摄影/刘宝成/CFP
2011年1月6日,河南省滑县睢庄村新农村建设工地发现的古船。施工人员在挖掘楼房地基时发现这条古船,该船长约20余米,宽约5.5米,没有腐烂。河南省滑县地处黄河故道,南宋建炎二年,宋高宗为阻止金兵南下,在河南滑县西南决河,黄河入泗水进入淮河,“夺淮入海”。摄影/王子端/CFP
此次大治理之后,出现了“两河归正,沙刷水深,海口大辟,田庐尽复,游移归业”,“漕运畅通”多年未遇的大好局面。万历八年(1580年)潘季驯治河有功升任南京兵部尚书,后改任刑部尚书。
万历八年十二月,张居正病卒后,其家被抄,其80多岁的老母生活无着。潘季驯虽然在张居正当权之时,在开泇河上与张意见相左,但他认为张居正十年改革成效卓著,不应落得如此下场,他仗义执言为其母求情,却被以“党庇居正”罪而落职为民。
潘季驯第四次治河,已是他上次成功治河之后第八个年头了。
潘季驯离去之后,堤防松懈,河工废弛,堤坝因“车马之蹂躏,风雨之剥蚀”,大部分已“高者日卑,厚者日薄”。于是河患又不断发生。朝廷责令安抚使臣和地方官吏分区治理,但均无成效。神宗皇帝不得不第四次请潘季驯“出山”。
万历十六年(1588年),潘季驯以67岁高龄出任总理河槽。他深知千辛万苦修筑的堤坝及其他河工建筑,不可放松修守。他说“向来河堤之决,人皆归罪于河之猖獗”,而实际上“河势自无不猖獗者。譬之狂酋悍虏,环城而攻,惟在守城者加之意耳。”他说:“治河有定义而河防无止工。”
他花大力气组织和完善堤防修守和管理制度:如铺夫制度、堤防每岁加固制度、四防二守制度、岁办待料制度、防汛报警制度、闸坝启闭制度以及工程修筑质量管理制度等,对堤防的岁修守护,特别是防洪度汛作出了明确规定。对筑堤、塞决、建闸坝、修涵洞、挑浚、扩堤等河工技术也总结了一套行之有效的管理办法。
潘季驯在治河实践中发现,在遥堤和缕堤之间修筑的格堤还有淤高滩地的妙处:当伏秋洪水退后,挡在格堤中的水仍流回到河槽,淤沙却留在格堤内,加厚了缕堤,又淤肥了滩地。这给潘季驯以极大启示:过去只想把泥沙冲走,现在才知道泥沙还可以留下来。留在河槽中有害,留在滩地上却有利。于是又提出了利用黄河本身的冲淤规律实行淤滩固堤的措施。
他在职期间,对旧有的27万多丈堤防闸坝进行了整修加固。在黄河两岸修筑堤坝34.7万丈,新建堰闸24座,土石月堤护坝51处,堵塞决口和疏浚淤河30万余丈,使黄、淮、运河保持了多年的稳定,实现了运河畅通,黄河安澜的宏伟目标。
我国古代治河思想的演变,大体经历了“壅障-分疏-束水”这样一个辩证的发展过程,而潘季驯的思想和实践完成了从“分疏”到“束水”的第二个否定过程。他的治河理念不仅从根本上动摇了千余年来人们在治河问题上的传统观念,而且对于此后300多年来人类治理黄河的工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我国著名的水利科学家沈怡在谈到潘季驯的历史功绩时极为钦佩地说,“潘季驯的治河是中国古代河工史上最光辉的一页”,“潘季驯是我国近五百年来最杰出的治河人物。”
万历十九年(1591年)冬,潘季驯晋升为太子太保、工部尚书兼右都御史。此时的潘季驯由于多年的治河工程的劳累,已是疾病缠身,羸弱不堪。他常常吐血、昏厥,甚至于风瘫不起,但他仍在病榻上料理河工之事。他三次乞休离职,皆不准允。万历二十年(1592年),工科给事杨其休上疏朝廷,要求朝廷本着体恤爱护功臣的本意,批准潘季驯回家休养。两个月后批准。
在离职前,潘季驯给朝廷上疏,表白自己的心迹:自己半生致力于治河,可谓“壮于斯,老于斯;朝于斯,暮于斯”,即使即将离职,但“去国之臣,心犹在河”。真切写出了其为治河殚精竭虑的献身精神。
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潘季驯病逝。其著作有《宸断大工录》、《两河管见》、《河防一览》、《留余堂集》等。
王锡爵在《潘季驯墓志铭》中写道:他在治河中“数次几濒于死”,乘船在河中指挥时“风雨大作,震撼波涛中几覆,挂树梢乃脱。”二次治河时,背患疮疽不能坐立,强忍痛疼在船头指挥抢险。
回眸史鉴,瞩目来今,潘其驯的形象在历史的云烟中卓然而出,燿燿生辉。“地维赖其立,天柱赖其尊”,中华民族历经苦难而得以生存,得益于有无数像潘季驯这样的人。他们是中华民族的脊梁,是民族精神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