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柠
一个古老的术语
对于知识界来说,“文艺复兴”是一个很古老的术语,但对于大众来说,它依然是一个新鲜词儿。几年前,关于“中国文艺复兴”的话题曾经在媒体引起过讨论。这一讨论,后来被那些带有中世纪经院哲学色彩的文章压下去了。今年因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一事的刺激,这个话题又被重新挑起来了。可见,“文艺复兴”的想法始终在人们心头转悠,只要一受刺激就会冒出来。
对“中国文艺复兴”的呼唤,以及由此引起的争议,20世纪已经出现过多次,最后都不了了之。“文艺复兴”这一现代中国人的伟大梦想,一直难以成真,总是不能真正形成应有的气候,其主要原因在于,它经常偏离“文艺复兴”的初衷和原则。有人试图将它变成一种“扬国威”的手段,好到世界上去显摆。如果所谓的“文艺复兴”是这个意思,我认为还是趁早收心为妙。更有甚者,试图借“文艺复兴”之名,将中国文化的价值观念变成“普世价值”,想把“中国制造”从T恤衫和皮鞋,移到人家的精神中里去。假如14-16世纪的佛罗伦萨人、威尼斯人、巴黎人、伦敦人,不努力去从事伟大的文艺创造,不为人的个性张扬和人文立场争取社会空间,而是在盘算着如何将自身价值观变成“普世价值”,他们能创造那么辉煌的文化吗?但丁、薄伽丘、塞万提斯、拉伯雷、莎士比亚、米开朗基罗、达芬奇、拉斐尔这些伟大的文艺家会出现吗?他们的作品及其包含的人文思想会传播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吗?是先有人的觉醒和人的创造力的张扬,有对这种觉醒和创造的制度保证,才有伟大的文艺生产,然后才有一种足以产生强有力的感染效果和传播效果的文化。
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文艺作品及其价值观念,之所以能够被全世界所接受,就是因为它关注的是“人”,而非某一特殊历史时段或特殊地域中的“人”,因此而超越了时空限制。文艺复兴的核心观念,是“人”的再发现。文学艺术作品是这种观念最有效的表达,阅读文艺作品也成了最直接的启蒙形式。拉伯雷创造了一个能吃能喝、能睡能玩,能学习能思考,并善于运用自己理智的“巨人”庞大古埃。伊拉斯谟歌颂了那些可爱的“愚人”,也就是世俗生活中的普通人而非圣人。达芬奇笔下的人像“神”一样优雅自足。拉斐尔笔下的“神”像人一样活泼可爱。人和神融为一体,人就成了“神”。
这些破天荒的作品,使得那些强行挤在“人”与“神”之间的坏人(如教皇、帝王、恶霸),没有安身之地,至少不能成为想象世界中的唯一主宰。在“神圣的人或世俗的人”、“模仿的人或创造的人”、“沉思默想的人或积极活跃的人”这些二项选择之间,文艺复兴时期的文艺巨匠们统统在后面一项上打了勾。于是,世界仿佛变成了一个没有强力对个体实施戕害的、普天同庆的世俗的节日。这是一个伟大的乌托邦梦想,正是这个梦想,激活了所有人的生命活力,并限制了教会机构和世俗政权作恶的诸多可能性。
农耕乌托邦梦想
可以将“文艺复兴”的主要精神特征归纳为三点:第一是走出中世纪而出现的世俗化倾向,第二是科学理性支配下的个人的创造性,第三是城市文化(民主政治、公共事务、文艺生活)的复兴。中国文化中原本没有这种东西,只有小国寡民的农耕乌托邦梦想。第一次出现带有“文艺复兴”色彩的社会运动,应该是20世纪初向西方学习的“新文化运动”或“白话文文学运动”。中国人自此才开始摆脱以宫廷政治为核心的“家国政治”生活;才开始将貌似符合天道运行的“家国结构”转化为现代社会结构;才开始改写那种将“生人”之气息淹没的“天道之美”,将目光指向人的经验。
这正是鲁迅对中国文化的希望:“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人生意义,致之深邃,则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新文化运动首先要改变的,是那种君臣父子、恩威并施的“小儿文化”,建构一种自由选择与独自担当的“成人文化”。因此,启蒙的本质实际上是“悲剧性”的。它要让每一个体独自承担自己的命运,并由此获得一种“成人化”的生命感或存在感。与此相应的社会制度和公共管理应该承担的职责,就是为这种具有选择能力、承担能力、创造能力的个人提供保护,并鼓励他们过有尊严的生活。
20世纪中国的新文化运动,担当了大变革时代的多重任务。第一,让我们从古典审美迷雾中走出来。第二,将神秘而含混的古典审美感知,分解到具体的感官层面,让感觉器官的基本功能得以恢复,使人能正常地看、听、触、嗅、尝、行。第三,因新的审美创造冲动而催生的文艺实践和美学规范的重构。经过一百多年的努力,基本形成了一种有别于古典美学的新文艺传统。遗憾的是,面对新文化及其相应的文学成果,许多中国人至今不习惯,他们还沉浸在古典审美的惯性中。鲁迅早就说过,古典文学“非不庄严,非不崇大,然呼吸不通于今”。对古典审美经验的迷恋,实际上是一种寻父情结或恋母情结,内心总有一股寻求父亲训斥、投进母亲怀抱的冲动。比如,迷恋宫廷权斗故事和官场小说,迷恋歌颂温顺的动物和熟悉的植物的诗歌,就是那种“寻父恋母”情结的潜意识动作。
以莫言为代表的中国当代文学,是百年来白话汉语文学传统结出的新果实,也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艺从“思想解放”到“题材解放”再到“文体解放”的见证者。莫言的作品,对那些戕害农民世俗生活尊严的权力,进行了讽刺和嘲弄,并由此发出嘶哑的尖叫和揪心的欢笑。莫言的作品破坏了中国人习以为常的古典审美惯性,要对他的作品产生共鸣,需要将思维方式或审美趣味调整到二十世纪来。对于莫言的接受,多数读者依然有障碍。这一点也证明了“中国文艺复兴”的困难所在。
书生耍嘴皮子
近三十多年来中国社会的巨变,为文艺复兴准备了各种条件。首先是物质条件,包括商品经济和市场的发育,特别是城镇化道路的铺开。同时,这些条件为中国人的人身自由提供了基础:人们可以自由地移动了,特别是移向城市,尽管他们不断地被打回原形。其次是教育的普及,有理性思辨力的人越来越多,尽管狭隘民族主义者的非理性叫嚣也不绝于耳。再次是思想和言论自由在高科技的支持下的进步,网络、微博、短信成了人们交流信息和自由表达的重要媒介,尽管不断地有人删帖或拦截。最后,年轻一代营养和素养的提高,使得他们成为身体健康和思想健康的一代,他们的审美趣味的重大变化和表达方式的多样化,是中国文艺复兴最坚实的基础。正因为如此,才会有关于“中国文艺复兴”的讨论。然而,基础归基础,并不意味着楼房建起来了;讨论归讨论,并不意味着作为文艺复兴内核的“人的文化”建立起来了。我们见到的依然是乱象丛生。
当下社会真实状况究竟如何?换个角度就会惊奇地发现,我们好像生活在一个像“富士康”那样的大工厂里(为了节省篇幅和便于理解,请原谅我用“富士康”来做比喻),除了少数特权阶层,当代社会只有两种人:一种像“富士康”的工人,一种像管理“富士康”的人。前者占大多数,他们在农田、工厂、写字楼等各种工作场所疲于奔命,没有安全感,焦虑不堪,哪有时间和心情去考虑“文艺复兴”。后者只是少数,即20多岁的青年一代,他们通过“国考”侥幸胜出,跻身于“富士康”管理者行列,实际上像一群契诃夫笔下14品文官别里科夫那样的“装在套子里的人”。他们对升为13品的问题,比对“文艺复兴”问题的兴趣更大。无论前者或后者,都在忍受成败、盈亏、得失的折磨。因权力过分扩张导致社会空间如此逼仄,因生存困境导致价值标准如此单一,谈什么个体自由、尊严、创造。不尊重人类创造的共同成果和普世价值,奢谈什么“文艺复兴”!“人的文化”是因,“文艺复兴”是果,不可本末倒置。
从争议各方的观点中可以看到,有两种解决方案。第一种是“道德重建”,把责任推向个人,让大家去学习古人修身打坐,治国平天下就不要想了,最好是清心寡欲,变成一段呆木头,以便实现天人合一的伟大理想。第二种是“社会重建”,让社会管理者承担起应有的责任。我认为后面这个方案更重要更迫切。在公平正义的基础上扩大社会公共空间,为实现个人价值的多项选择提供切实的庇护和支持,特别是那些能激发想象力和创造力的事业。这是“人的文化”复兴的基本保证。
问题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主流媒体所宣传的“以人为本、科学发展、和谐社会”这些好的想法,如果都实现了,那什么都好办。我们再也无需去做“富士康”那种苦力,无需去争管理“富士康”的岗位。没有存款也无所谓,病了有医保,老了进星级养老院。这样我们就会有大量的闲暇,写小说,读诗歌,画竹菊梅兰,练毛笔字儿。大家都这样生活,还愁什么文艺复兴的事儿。
文艺复兴就是“人的文化”的复兴,就是世俗的人、创造的人、积极活跃的人表演的舞台。检验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现代转型成功与否的试金石,是“人的文化”形成与否,而不是GDP的多少。“文艺复兴”牵涉全社会的每一根神经,如果水到渠成,不想复兴都难,否则也就是几个书生耍耍嘴皮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