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字句的历时考察和横向比较

2012-11-13 07:42:50周迎芳
关键词:存在物语序方位

王 勇 周迎芳

(华中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430079)

“有”字句的历时考察和横向比较

王 勇 周迎芳

(华中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430079)

汉语中的“有”字出现在不同的句法环境中,表现出诸如存在、领有、充当不定名词标记、表示完成体以及一些固定用法(如“有意思”、“有主见”)等不同的意义和用法。这些意义和用法,有的一直存在,有的是后来出现的。本文通过历时上的梳理以及跨方言和跨语言的检视,考察和论证这些不同意义和用法之间的必然联系,并在统一的模式下进行解释。“有”字最基本、最核心的意义是表示存在和领有,这两种意义之间有着内在的、必然的联系,其他意义都是在基本义的基础上扩展和延伸出来的。这种基于基本意义的扩展模式,以及它们之间相互联系又相对独立的关系,正是其理据性的表现。

“有”字句;存在义;领有义;跨语言

一、引言

从古代汉语到现代汉语,“有”出现在多种语法环境中,出现频率极高,其意义和用法既相互联系又有区别。《现代汉语八百词》列举了“有”的三个义项:(1)表示领有、具有,(2)表示存在,(3)表示性质、数量达到某种程度。此外,“有”在某些方言中表示动作的完成(普通话中虽然不用“有”表示动作的完成,但其否定形式“没有”可用于完成体的否定),“有”还可以组成一些类似成语的固定用法,如“有意思”、“有主见”、“有想法”等。

这些不同的意义和用法之间是否存在联系?如果是,这种联系呈现怎样的规律?这是本文试图回答的问题。黄正德、易正中、张豫峰、蔡维天等在不同语法理论背景下,从不同的角度对“有”字句的有关句法、语义特点进行了研究。①袁毓林等运用情景语义学的理论和方法,在“拥有”和“存在”两大语义情景的观照下,梳理“有”字句和“有”的各种意义和用法,抽象出“有”字句四种基本的语义关系模式(领属、包含、包括、存在),并揭示这四种语义模式之间的联系和区别,以及它们在语法表现上的差别。他们认为,“拥有”和“存在”是可以互相转化的,“有”和“有”字句的各种意义之间是有紧密联系的。②

从跨语言的角度看,存在句、领有句是各语言中普遍存在的句型。很多语言中,同一动词表示存在和领有,并由此衍生出其他的意义和用法。同时,各语言中“有”作为动词,不同于其他动词,属于类似于判断词“是”的轻动词。本文在历时上对“有”的各种意义和用法进行梳理,通过跨方言和跨语言的考察,检视和论证这些不同意义和用法之间的必然联系,并试图对其进行解释。

二、历时视角

(一)古代汉语时期

表存在的“有”字句从上古汉语到现代汉语的各个时期一直存在,是汉语中最基本最中性的存在句式。③并且表存在的“有”和表领属的“有”难分彼此,其出现的句法形式包括:

1.有+NP

(1)日月之行,则有冬有夏。(《尚书·洪范》)

(2)无弱孤有幼。(《尚书·盘庚》)

2.有+NP+VP

(3)我有大事休。(《尚书·大诰》)

(4)君有大臣在西南隅。(《左传·哀》)

3.X+有+VP

(5)自今辛至于来辛有大雨?(《甲骨文后页》)

(6)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人,有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

4.NP+有……者

(7)叶公与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论语·子路》)

(8)宋人有闵其苗不长而揠之者。(《孟子·公孙丑上》)

5.有+VP

(9)降年有用又不永。(《尚书·洪范》)

(10)万民多有勤苦冻绥。(《墨子·兼爱》)

李佐丰归纳了古代汉语中“有”字的四种用法④:

1.存现句

(11)野有饿莩。(《孟子·梁惠王上》)

(12)天有十日,人有十等。(《左传·昭公七年》)

2.领有句

(13)臣有臣之威仪,其下畏而爱之。(《左传·襄公三十一年》)

(14)汤有天下,选於众,举伊尹。(《论语·颜渊》)

3.记异句(表示出现了通常并不出现的事物或事实)

(15)秋,有蜮。(《春秋·庄公十八年》)

(16)有鸜鹆来巢。(《春秋·昭公二十五年》)

4.介绍句 (即用来介绍一个前文不曾出现过的人)

(17)有献不死之药于荆王者,谒者操之以入。(《韩非子·说林上》)

(18)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史记·秦始皇本纪》)

此外,《尚书》和《诗经》里,“有”出现在一些朝代名、国名、水名前,如“有虞、有莘、有熊、有库、有济”等。王力认为是“类似词头的前附成分”,杨伯峻、何乐士认为是前缀助词。不管如何看待,“有”的作用都是显示其后名词性成分的存在性,即“有这个名词所指称的事物存在”⑤。因此,这一时期,“有”字句的基本意义仍是“存在”和“领有”。所谓记异和介绍属语用功能,其基本意义仍清晰可见。

魏晋至唐宋时期,“有”除延续上古汉语时期各用法外,还出现了一种新的意义,即表列举⑥,如:

(19)疑有二种:一烦恼疑;二无记疑。(《六朝·佛经·北凉译经》)

(20)善男子,菩提有三种:一者从闻而得;二者从思而得;三者从修而得。(《六朝·佛经·北凉译经》)

这里的“列举”是从“存在”引申而来的,“有”仍可以理解为“存在”。

(二)元明清时期

这一时期最明显的变化是,“有”出现了估量的意义。如:

(21)当初我有一个孩儿来,十八年前与了一个官人去了:如今有呵,也有官人这般大年纪。(关汉卿《刘夫人庆赏五侯宴》)

(22)俺陈琳便有张良般伎俩,怎当那刘太后有吕氏般机谋?可搭的把咽喉来当住,唬得咱魂魄全无。(全元曲,无名氏《金水桥陈琳抱妆盒》)

这里估计义是从存在义虚化而来的,因为客观的存在是现实的存在,实际上不存在的非客观的存在就是一种猜测、估计。

另一个新的用法是表比较,如:

(23)悟空撩衣上前,摸了一把,乃是一根铁柱子,约有斗来粗,二丈有餘长。(《西游记》第4回)

(24)横竖也有书上说的岳老爷的那位教师周先生纳闷个光景儿。(《儿女英雄传》第37回)

很明显,比较义是由估计义虚化来的,意义趋虚,功能性加强。

(三)现代汉语中的“有”字句

现代汉语中,“有”字句出现了几种新的用法:

一是“有”作为无定标志,并由此衍生出提示话题的用法:

(25)有两个学生来找过您。

(26)有两个问题我一直没弄明白。

其实,这种用法古已有之。李佐丰认为这是记异用法的引申。⑦“有”还可以引入一个前文不曾出现过的人或物,这个人或物是不确定的。这时的“有”通常带主谓性宾语:

(27)子适有瞀病,有长者教予曰:“所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庄子·徐无鬼》)

(28)过菑水,有老人涉菑而寒,出不能行,坐淤沙中。(《战国策·齐策六》)

吕叔湘称此类句子为“有无繁句”。其中“有”字起引介的作用,“因为主语是上文没有提过的,带有或多或少的无定性质,需要介绍一下”⑧。他进而认为,“有人敲门”中的“有”字只是一个形式词,既然有敲门的事情,其为“有”人,不言而喻,何必再说?所以要这样说,因为不知道是谁敲门。为权宜计,也未尝不可把“有”字作为一个表无定性的指称词。詹开第分析,这种句式形式上是个兼语式,但语义的重点在名动结合上,“有”只起引进、介绍的作用,“有”表明它后面的名词是无定的。⑨储泽祥等发现这种存在句因为缺少前段,陈述作用不强,因此常常充当始发句,后面一般要有后续句,意思才能完整,在语篇中有起话头或转换话题的作用。因此,此类“有”字句常见于篇首、段首或一句话的前部。⑩可以说,这种用法的“有”和李佐丰所说的“介绍句”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是起引介作用,多用于句首,其提示话题的语用功能得到凸现。

“有”在这里首先表示存在某种现象,其次表示这个陈述的主体是无定的。最近有学者从历时或共时的角度运用语法化理论讨论了“有”的这种意义和用法形成的过程和机制。左思民认为“有”的存在义、领有义是最基本的含义,表引介的意义和表完成的意义都是由基本含义虚化而来的。⑪孟艳丽分析,由于句法环境的变化,“有”的存在义淡化了,由于总是跟不定指数量名词共现,不定指意义被吸收了进来并得到凸显,从而成了一个语法标记词。⑫

在现代汉语中,“有”表示无定的语法功能更加明显,存在义相对而言更不引人注意。在此基础上,出现了“有人”、“有些”、和“有的”等一些新的用法。

第二种用法是,“有”出现在一些较固定的短语中,如“有意思”、“有想法”、“有学问”等。《现代汉语词典》把这种用法描述为“表示所领有的某种事物(常为抽象的)多或大”,因而有了表程度的意义。刘丹青发现,此处的“有”呈现出“表多表好”的强烈的语义倾向,形成了一定程度的语法制约。⑬可以肯定的是,“领有”是其语义基础,程度义或表多表好的语义倾向不是其原义,而是在一定的句法环境中表现出的语用价值。久而久之,这种语用义被规约了下来,且有一定的能产性。⑭

第三种用法是,“有”表示完成体。

(29)那你当时有没有想到是非典?

(30)最近她父亲有没有来信?

这种用法来源于“有”的领有义。⑮在普通话中,“有”表示完成体只限于否定句、疑问句等。但汉语的很多方言中完成体的表达则是肯定否定对称的,源于领有动词的肯定和否定形式,如客家话、闽方言、粤方言就是如此(参见下节)。除汉语外,还有很多语言用领有动词表示完成体,这说明二者之间有必然的联系,并且这种联系具有一定的跨语言普遍性。⑯

此外,“V+有”的形式,也在这一时期出现。

(31)他存有一笔钱。(领有)

(32)石头上刻有篆字。(存在)

其中存在义、领有义主要由“有”承担,“有”是核心。其功能与“有”相似。⑰

纵观“有”的各种意义,存在义、领有义及引介义出现最早,使用范围最广,列举和估量义在元明时期开始出现,完成义、“V+有”以及固定用法在现代汉语时期出现。其中最早的“有”字句是前面不带任何成分的简单结构,见于甲骨文,这可能是“有”字句的原生句。⑱从功能上看,此类句子多出现在篇章或段落之首,用来介绍前文不曾出现过的人或事物,所以李佐丰称之为介绍句。

后来出现存现句和领有句同处一体、难分彼此的阶段。⑲领有包含存在,存在包含领有。其主要特征是前段多数是表示处所的名词和表示人或动物的名词,二者可以混用,⑳如:

(33)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孟子·梁惠王》)

表示人的名词和表示处所的名词处于并列的位置,成为区别领有义和存在义的依据,“有”和人名一起使用表示领有,和地名一起使用表示存在。这种并列说明这两种意义的区别是由前段名词的性质导致的。吴仁甫认为,“凡表领属的,总带些存在的意味,所以对这样的句子可以一刀切,全部视为表存在。”㉑

(34)北京动物园有好几只大熊猫。

(35)我家有一个规矩。

这两句既可以理解为领有句,也可以理解为存在句,这主要是方位成分的多义性造成的,即方位成分既可以理解为机构或单位,也可以理解为地点。

总而言之,在“有”的诸多意义和用法中,最原始、最基本的意义是表示存在,这是其他意义的基础。这个基本意义与表示方位的名词一起出现时,表示某物存在于这一方位,和有生命的主体一起出现时,表示某物为这一主体领有。实质上,领有也是一种存在,只不过存在的方位是有生命的主体。因此领有可以看作是一种机构化、世俗化的存在。二者有时很难分开,古代汉语如此,现代汉语也是这样。以这种意义为基础,其他各种用法都是这两种意义引申和变异的结果。

与这一基本语义意义如影随形的是“有”的语用意义,即表示其引介的事物为新信息。因为存在为事物的基本属性,存在句中的存在动词“有”传达的信息量不大,因此有人将“有”称为轻动词(light verb),而一个句子必须承载一定的信息量,否则就失去其交际价值,但在存在句中方位成分为已知信息,因此,存在物承担主要的传达信息的任务,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存在物多为不定名词。㉒

记异句中“有”的语用意义得到了凸显,存在义也就相对减弱。在介绍句中,“有”字引介新信息的功能进一步凸显,其存在义进一步减弱,但没有完全消失,有时还较明显。

三、跨方言视角

“有”字在各方言中出现的句法环境多样,意义和用法丰富。下面以闽南话为例,通过和普通话的比较,描述该方言中“有”的各种用法。闽南语中,“有”字表现出六种用法㉓:

(36)厝内有侬客。(屋内有客人)(存在)

(37)我有三箍银。(我有三块钱)(领有)

(38)有侬来啊。(有人来了)(呈现)

(39)册有带来咧。(书已经拿来了)(完成体)

(40)伊有待读册。(他现在正在读书)(进行体)

(41)这蕊花有红。(这朵花红了)(强调)

闽南语中,“有”的两个基本意义是表示存在和领有,这一点和普通话一样。这两种意义关系密切,有时很难决然分开,其中存在是基本意义,呈现意义、完成体、进行体及强调用法的“有”的共同语义基础是“存在”。㉔

曹逢甫、郑萦认为,上古汉语原来也和闽南语一样,用“有”表示完成体,只是后来在发展过程中普通话(北方官话)肯定句中“有”的这种用法逐渐消失或为“了”所取代,而闽南语一直保留着这种用法。张振兴举诗经的例子证明表示状态存在的“有”存在于古代汉语㉕:

(42)黾勉同心,不宜有怒。(《诗经·谷风》)

(43)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诗经·静女》)

表完成体用法的“有”后接非状态动词,而表示状态存在的“有”后接状态动词(即形容词),或称静态动词,一般前者视为体标记,后者视为断定标志,表示强调,它和表完成的“有”语义基础相同,即动作或状态已经发生,已经存在。完成体用法的“有”还出现在福州话、客家话及粤语中。

“有”的意义和用法,尽管在不同方言中表现出一定的差异,但共性是主要的。其中,存在意义和领有意义是最基本、最原始的意义。我们不禁追问二者有何联系,其理据何在?下面我们将援引跨语言的事实,证明各语言中存在句和领有句之间内在的、必然的联系。

四、跨语言视角:存在句和领有句

跨语言考察显示,存在句和领有句在动词的使用、语序、有定性效应、方位特征等方面表现出密切的、本质的联系。本部分通过跨语言考察,揭示存在句和领有句之间从形式到语义上系统的、本质的联系。

(一)形式上的相似点

形式上的联系主要包括语序、格标记(包括存在物/领有物与方位成分/领有者的格标记)以及动词的使用三个方面。看印地语(44)和芬兰语(45)的 例 子㉖:

印地语中,存在句和领有句的语序分别是“方位成分+存在物+存在动词”和“领有者+领有物+领有动词”,其中存在动词和领有动词不但是同一动词,而且形态相同,都是hai,方位成分和领有者都带有斜格标记。芬兰语中存在句和领有句的语序分别是“方位成分+存在动词+存在物”和“领有者+领有动词+领有物”,其中存在动词和领有动词不但是同一动词,而且形态相同,都是on,方位成分和领有者都带有近处格标记-llä。除这两种语言外,在俄语、希伯来语、日语、现代希腊语、老挝语、马来语、苏格兰盖尔语等语言中,存在句和领有句也是使用同一动词。㉗

(二)语义上的相似点

1.有定性效应

存在句和领有句的有定性效应是指出现在两个句式中的存在物和领有物分别倾向为无定的名词。讨论存在句和领有句的有定性效应需要参照另外两个句式:

(46)存在句:桌子上有一本书。 →方位句:(那本)书在桌子上。

(47)领有句(I):我有一本书。 →领有句(II):(那本)书是我的。

存在句和方位句表达的事态(state of affairs)相同,也就是说它们表达相同的命题意义,都由三个相同或相当的语义成分(即方位成分、存在过程和存在物)组成。所不同的是语序、动词的选用和存在物的有定性。以下是俄语(48)㉘和芬兰语(49)㉙的例子:

俄语中,存在物kniga(书)在存在句和方位句中都是同一形式,方位成分na stole(桌子上·方位格),在两个句式中也是同一形式。并且,两个句式中的动词byla无任何不同,唯一不同的是它们的语序。存在句的语序是:方位成分+存在动词+存在物;方位句的语序是:存在物+存在动词+方位成分。芬兰语的情形与俄语类似,两种句式的语序分别和俄语中两种句式的语序一样。不同的是,除方位成分在两个句式中都带近处格标记外,存在物在两个句式中都带主格标记。

存在句和方位句最大的差别在于语序,而语序只是形式上的表现,其背后必有功能或语义上的动因。这种动因就是存在物的有定性。Freeze认为“尽管世界诸语言中表示存在的句式表现出相当丰富的形式变化,但表达的语义是一样的:各语言中的存在句式都以某种方式对两个论元之间的关系和有定性特征进行编码。”㉚一般认为,只有无定名词才能作为存在物出现在存在句中,这就是所谓的“有定性效应”(the definiteness effect)。名词的有定和无定,说到底是语义的问题,并且需借助于特定的语境才能确定。在语法层面上,有的语言通过冠词来表示,如英语、荷兰语(50)㉛、匈牙利语(51)㉜。其中,荷兰语中的存现动词较丰富,有些实义动词如loopt(走),可以充当存现动词。

荷兰语存在句有一个虚位成分er(类似于英语中的there)。除此之外,存在句和方位句最显著的区别就是语序,并且存在句中的存在物hond带不定标记een,方位句中的存在物hond带有定标记de,如果存在句中的存在物带有定标记de,则该句(50c)不合语法。㉝很显然,这种区别是存在物的有定性导致的。匈牙利语存在句中的存在物带不定标记egy,方位句中的存在物带有定标记a。匈牙利语是一种自由语序语言,不/有定标记的使用有着区别句式的作用。

有的语言存在句和方位句在句法结构上无任何差异,唯一可作区分二者的依据是存在物的有定性,如 爱尔兰语㉞:

两种领有句表示的命题意义相同,都是领有者和领有物之间的领有关系,它们都由三个基本的语义成分组成,即领有者、领有物和领有动词。法语中,领有句(I)和领有句(II)形式上的区别主要有:(1)语序不同。前者的语序是“领有者+领有动词+领有物”,后者的语序是“领有物+领有动词+领有者”;(2)领有动词不同,前者中由动词a(有)实现,后者中由动词est(是)实现;(3)在前者中领有者不带介词,后者中带介词à(紧跟……);(4)领有物的形式不同,前者中领有物带不定冠词un,后者中领有物带定冠词le。埃维语中领有句(I)和领有句(II)语序相同,但其中的领有动词和领有者都不一样,前者用leé-si(在他手中),后者用nyétɔnye(是他的财产)表示。此外,领有物的有定性不同,前者领有物ga(钱)不带有定标记,后者带有定标记sia(这)。领有物有定性的不同导致表达形式的不同。也就是说,决定选择前者还是后者的关键是领有物的有定性。

领有句(I)和领有句(II)在语序、动词的选择、领有物的有定性、以及领有物或领有者跟介词搭配的情形等方面表现出密切的、系统的联系。在这两个句式中,领有动词属于轻动词,其主要功能是用来表示两个实体之间的领有关系。领有者在这两个句式中语义保持不变,领有物特征的变化决定对这两个句式的选用。因此有人认为领有句与存在句一样,也表现出有定性效应。㊲也就是说,领有句(I)中的领有物是无定的,领有句(II)中的领有者是有定的。

有些语言中,领有句(I)和领有句(II)的语序一样,动词的选用和领有者无任何差别,唯一不同的是领有物的有定性,这更说明领有物的有定性是决定二者的关键。如果某一语言中没有定冠词和不定冠词的区别,该语言通常通过语序来区分这两种句式,如泰卢固语(Telugu)㊳:

2.方位特征

存在句和方位句语义上的第二个共同之处是方位性。上文谈到,有些语言中存在句中方位成分和领有句中的领有者都带格标记,如在印地语(44)中二者带斜格标记,在芬兰语(45、49)中二者都带近处格标记。这两种格标记都具有方位性,典型的斜格是介词宾语,近处格是一种方位格。

二者共同表现方位特征的另一手段是使用介词。如俄语(48)、兰戈语、苏格兰盖尔语等语言都是如此,尽管二者使用的介词不尽相同,但介词本身表示方位关系,体现方位特征。

在有些语言中,方位特征还可以在动词上体现,这类结构中的动词不只起连接作用,还表示方位意义。它们表示的意义是“be动词+介词”,如埃维语(54)、伊哥洛邦都语(Igorot Bontoc)(56)、玛安晏语(Ma'anyan)(57)就是这样㊴:

以上两种语言中,存在句和领有句分别使用相同的动词wod和naqan(其中wod和wody是同一动词的变体,它们表达的意义都可直译为“be at”,这不但表明存在句和领有句意义上的必然联系,更表明它们都具有方位性。㊵

存在句的方位性是不言而喻的:存在句的意义就是通过存在物和方位成分之间的联系来表现的。从语序、格标记和介词的使用看,存在句中的方位成分和领有句中的领有者对应,领有者也相应具有方位特征,但由于典型的领有者是人,人们更注意其生命性特征而忽略了其方位性特征,或者说前者掩盖了后者。

3.相互定义的双重关系

存在句和领有句语义上联系的第三个方面是语义成分的相互依赖性。也就是说,存在句中的存在物和方位成分以及领有句中的领有物和领有者彼此都以对方的存在为前提,都通过对方来定义。

没有存在物就无所谓方位成分;反之亦然。存在物和方位成分是相互定义的。某个地方只有在放置了某物后,前者才成为地方,后者才成为存在物。如在“桌子上有一本书”中,只有在桌子上放置了书以后,“桌子上”才成为一个地方,而“书”只有相对于“桌子上”这一方位成分,才成为存在物。㊶同理,领有句中的领有物和领有者之间也存在这种相互定义的双重关系。这种关系和施受关系不一样:施事可以独立于受事而存在。人们倾向于通过施受关系来理解领有者和领有物之间的关系,即将领有者看作施事,将领有物看作受事。其实,存在物-方位成分的关系图式(即方所图式)与领有关系更具可比性。㊷也就是说,与施事-受事图式相比,领有的概念与方所图式更相似。其中,方所图式是最基本、最原始,也是更具体的图式,是存在句和领有句共同的语义基础。

(三)小结

存在句和领有句之间的这种联系也体现在中国大陆少数民族语言中(如满语、苏龙语、布赓语、义都语、克蔑语、卡卓语、拉基语等)以及台湾境内的南岛语系诸语言中,如雅美语、泰雅语、鲁凯语、卑南语、葛玛兰语、赛夏语、布农语、邵语、排湾语、阿美语等。

可以说,存在句和领有句从形式到语义都表现出系统的、密切的、本质的联系。形式联系是语义联系的体现,语义联系是两个句式之间必然的联系决定的。简而言之,这种必然联系就是,领有是一种存在。二者在有定性效应、方位性和语义成分相互依赖性等方面都表现出惊人的相似性,将这种相似性简单归因于偶然巧合,不能令人信服。相反,如果承认它们之间的必然联系,问题将迎刃而解。存在句和领有句本质上属同一句式,它们共同的语义基础是存在,以及存在物/领有物和方位成分/领有者之间相互定义的二重联系。领有是一种存在,只不过存在的方位不是空间的、物理的方位,而是人,是领有者。因此,可以说领有是一种世俗化的、机构化的存在(sophisticated and institutionalized existence)。可以认为汉语中“有”最基本的意义是表存在,领有意义是在存在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在此基础上衍生出其他意义。

五、结论:“有”字句的语义扩展图式

在历时及跨语言/方言视角观照下,不难发现“有”字句各种意义和用法之间的联系,从而获得统一的“有”字的各种意义和用法的扩展图式:

图1 “有”的语义扩展图

图1显示,“有”最基本、最核心的意义是表示存在,在此基础上衍生出领有义。存在义和领有义构成“有”字的基本意义,这也是其他意义扩展和引申的基础。引介义、列举义、估量义、表完成体、固定用法等分别从基本义引申出来。其中完成体用法及一些固定用法从领有义引申而来,其他意义从存在义衍生出来。引介义中又衍生出“有”提示话题的功能;估量义中又引申出比较义。

这种扩展有的是语义意义的延伸,如估量义、列举义等;有的是语用意义的沉淀和凸现,如固定用法、引介义、提示话题的功能。但它们都是基于基本义。

根据构式语法理论,这种语义扩展式是基于基本意义的,呈放射状,是有理据的。㊸扩展图式反映出语义扩展在时间上的先后关系,即先出现基本义,然后在此基础上扩展出引申义。各引申义与各自基本意义相联系又相互独立,其联系性表现在它们之间“基于”的关系,其独立性表现在各意义呈现出各自的句法环境等用法和意义特征。这些特征是各意义成为不同于基本意义的理据。必须注意,这些意义都是针对特定构式而言的,不同的意义对应于不同的构式。离开构式,“有”字的意义就无从说起。这种辐射状扩展、各意义之间的独立性和联系性本身就是各相关意义之间理据性的写照。

汉语中存在句和领有句句法上表现出相似性,这种在单一语言/方言中看似偶然的现象,在更广阔的跨语言/方言和历时的视角中,表现出普遍性和规律性。这使得我们进一步探求“有”的其他意义和用法之间的联系,从而发现纷繁复杂的语言现象背后的规律。“有”字句如此,其他语言现象未尝不是这样的。循着这样的研究思路,我们可以发现更多类似的一词多义现象背后的规律。

注释

①黄正德:《说“是”和“有”》,《中研院史语所集刊》1988年第59本第1分册;易正中:《“有”字句研究》,《天津师大学报》1994年第3期;蔡维天:《谈“有人”“有的人”和“有些人”》,《汉语学报》2004年第2期;张豫峰:《“有”字句研究综述》,《语言教学与研究》1998年第3期。

②袁毓林、李湘等:《“有”字句的情景语义分析》,《世界汉语教学》2009年第3期。

③⑳㉑吴仁甫:《文言语法三十辩》,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185-187页,第185页,第187页。

④⑦李佐丰:《古代汉语语法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399-404页,第402页。

⑤⑩储泽祥、刘精盛等:《汉语存现句的历时性考察》,《古汉语研究》1997年第4期。

⑥⑧吕叔湘:《中国文法要略》,《吕叔湘文集》第1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第69页,第108页。

⑨詹开第:《有字句》,《中国语文》1981年第1期。

⑪左思民:《试论“有”的一种虚化现象》,《对外汉语研究》2008年第4期。

⑫孟艳丽:《“有”的语法意义及其成因》,《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9年第1期。

⑬刘丹青:《“有”字领有句的语义倾向和信息结构》,《中国语文》2011年第2期。

⑭Her,One-Soon,“On the Mandarin possessive and existential verbyouand its idiomatic expressions,”Language Sciences,vol.13,no.3/4,1991.

⑮石毓智:《汉语研究的类型学视野》,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9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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⑰史有为:《关于“动+有”》,《语言学论丛》第13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25页。

⑱⑲王建军:《汉语存在句的历时研究》,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43页,第144页。

㉒王勇、徐杰:《汉语存在句的构式语法研究》,《语言研究》2010第3期。

㉓㉔曹逢甫、郑萦:《谈闽南语“有”字的五种用法及其间的关系》,《中国语文研究》1995年第11期。

㉕张振兴:《台湾闽南方言记略》,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9年,第1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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㉛㉝Dik,S.C.,The Theory of Functional Grammar(Part 1:The Structure of the Clause)(2nd ed.),Berlin:Mouton de Gruyter,1997,p.209,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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㊳Prakasam,V., “Metafunctional profile of the grammar of Telugu,”In A.Caffarel,J.R.Martin,&C.M.I.M.Matthiessen,eds.,Language Typology:A Functional Perspective,Amsterdam:Benjamins,2004,p.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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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6-09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句法功能特征及现代汉语相关句法问题研究”(10BYY061)

责任编辑 王雪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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